天还没完全暗下来,焚香便随便张罗了些吃食,一直坐在小屋内,寸步不离。小袖与巧语心里都知道,她是遵守约定,如约在房间里等着曹良玉前来搬救兵。
可是也只有焚香自己明白,她心里还是存着些侥幸,希望曹良玉会因为这样那样的理由不出现在她的地界。邹府家大业大,人多眼杂,若她们之间交往甚密被哪个有心人瞧了去,也不难从中推敲出焚香的多管闲事。
不知不觉,一截香蜡已经快被烧了一半,焚香放下手边的书本,抬起头来揉了揉眼睛,发现天色已经完全暗下来了。
“巧语,这是什么时辰了?”
焚香捶了捶有些酸疼的肩膀,仰头等着巧语回话,却并没有听到半点回应。她奇怪地转过头一看,却不知道这小丫头在什么时候早就站在一边打起了瞌睡。
或许是听到了焚香的说话声,在内屋为焚香打理起居的小袖忽然便从屏风里绕了出来,一眼就瞥见了正睡得香的巧语。她眉头一皱,正想把她拍起来却被焚香制止了。
“夫人,您有什么吩咐?”
无法,小袖只好压低了声音亲自来问焚香的意思。焚香摇了摇头,挥挥手道。
“天色也不晚了,不如你们都先回去歇息吧。这蜡烛,也可以熄掉了。”
说罢,焚香便站起了身,只觉得一阵轻松。可是当她抬步刚要往内屋里走时,门扉处却传来了轻轻的敲门声。这声音虽然很轻也带着些试探,却还是让焚香听得个一清二楚。
“夫人?”
小袖回头,又问了一遍焚香的意思。焚香无奈地对小袖点了点头,又坐回到了刚才的位置上。
门开了,却只有一人。
曹良玉的手上拿着几本厚实的账簿,就站在焚香的门前。房门一打开,似乎还有些冷风呼呼地往室内刮着。
“良玉娘子,快进来吧,别冻着了。”
小袖赶忙招呼着曹良玉坐下,也不管巧语到底有没有清醒,一把就将这个小丫头拽出了房门。
焚香这回倒是主动,见这房中只有自己与良玉,忽然便问道。
“小伊的手板子,挨得可重?还能做活么?”
良玉本来将账簿打开了正在找自己不懂的地方,被她这么一问,忽然苦笑了一下。
“挨得倒是不重,只是我平日里太惯她,现下还对我有意见了呢。”
焚香听罢,只是笑了笑,便没有再问下去。借着烛光,她依稀便瞧见了那账簿上的蝇头小字,密密麻麻,都是些她平日里最熟悉的数字。也怪自己天生就是个劳碌命,平日里说是说躲都躲不赢,可是真正闲下来的时候,又不知道是为何,想这些东西想得紧。
现下这些账簿就在眼前,焚香倒是有些技痒了。良玉见焚香盯着那些账簿瞧,却又不凑近看,以为她多有顾忌。连忙便道。
“弟妹放心,我打扰不了你多长时间的。问了些小问题我便回去。”
焚香一抬头,正好对上良玉的双眼,见她做贼心虚似的避开了自己的眼光,脸颊上还飘过一抹不自知的绯红,焚香忽然扑哧一笑,索性便摊开了来说。
“这些问题是不是大哥留给你的习题呢?”
良玉一惊,满脸写着你怎么知道。半晌才知道,原来是自己的表情出卖了自己。她踌躇了半天,最后幽幽叹了一口气。一双素手就抚上了那些和她的身份与举止极为不相称的账簿。一下又一下,就像是在抚摸邹正言一样。
“也是我笨,他说了那么多我是一个字都没弄懂。他多半也是实在对我没辙了,这才想起让我自己悟,想不出这个问题……就不用去见他。”
焚香歪着头听着良玉说着前因后果,不自觉也被她字里行间的温柔给感动了。
良玉很爱邹正言,爱到铭心刻骨的地步。这是任谁都可以瞧得出来的事,可是偏偏大家都明白,只有邹正言不明白。她越是热情,她便越是冷漠,这让他们两个站在一起的时候,像极了冰与火,总是相融合不到一块儿。
焚香听着听着,心里又忍不住琢磨那个脾气阴晴不定的邹正言。特别是听到良玉说到邹正言的那个苛刻条件时,焚香竟然有些想笑。
什么解不开题目就不准去见他,这根本就是小孩子耍性子。乍看起来还真不像他邹大公子的作风,仔细想来,又觉得只有他才会出这么稀奇古怪的点子。
“焚香,你可一定要帮我。”
忽然,良玉猛地拉住了焚香的手,让兀自沉思的焚香着实吓了一跳。
“会的会的。若不是真心想帮你,我又怎么会让你这个时候来我这儿?”
焚香一笑,不着痕迹地掩饰住了自己的尴尬。忽然便对账簿扬了扬下巴道。
“大哥是出了什么题目给你?”
“哦……他是想让我说出来,这些账目有些什么纰漏在。”
说着,良玉便将那些账簿推到了焚香面前。看着这堆积如山的账簿,焚香微微一皱眉,抬手便翻了起来。只不过每本账簿她翻得都不多,只是一两页便换了另一幅。熟练的模样让良玉既是看到了希望,又心里有些许失落,只是为什么自己会有这样复杂的感情,她自己都说不清楚。
没有多少功夫,焚香就抬头了。沉吟了一阵便问。
“除了让你找这些纰漏以外,大哥还有什么交待么?”
良玉听到焚香这么问,下意识地就抓紧了手中的帕子。想了好一会儿,终是无果地摇了摇头。看到良玉这样的反映,焚香心中更是疑惑了。转而便又问道。
“那么良玉嫂嫂有没有问过大管家,家中支出分配到每人身上,应是多少?”
良玉一愣,显然就连焚香这问话是什么意思都不知道,一脸茫然地又摇了摇头。
良玉对于家计内务一无所知的状况,焚香其实也早有预料。曹家自太宗时期开始便是一门官宦,文武官衔均有。良玉的祖父曹彬,更是当初最为有名的抗辽将领之一。试问在这样的大家之中长大的闺中女子,又怎么会去学习些维持生计的本事,更何况,虽然大宋朝重商,商贾的地位却并没有因此而提升多少。让自家女子去打理账本,实在是有些失体面。
焚香见良玉手足无措地等着她的回应,就像是做错了事情的学生等着老夫子责罚一样,她便笑了笑,似是安抚一般。
“这个内务的总账项目其实无非便是那么几样,衣食住行罢了。可是因为嫂嫂是大管事,每一项明细便都要过目,所以任务自然就重了些。”
焚香说罢,又瞟了一眼账目。
“嫂嫂光是瞧这些数字是瞧不出来什么的,在这之前您应该清楚每个季度,每一年,这府上的每一人的消耗大概是多少。当然,这些人里既然包括了主子与下人,外人过客与自家亲戚,自然又得细分。不同的人群分类,个人的耗银数量自然便也不同了。等嫂嫂掌握了这些数字,再加上对于人数的一个估量,知道这账目对不对,自然不是难事。”
焚香头头是道地说着,良玉却依旧听得个似懂非懂。待到她好不容易有些懂了,脸上又泛起了难色。
“……可是……我又到哪里去找这些至关重要的数字呢?”
虽然焚香早有心理准备,却没想到良玉竟然会提出这种问题。她叹了一口气,只好舔了舔嘴唇又继续耐心地讲解。
“你根本就不用去自己找。大丫鬟和管事手上都有这样的名册,又称日志。邹府里的大丫鬟正好是四个,才,人,昰,珩。这四个大丫鬟不仅仅是管着那些个人手罢了。每个丫鬟下人要多少衣服布料吃食才能够养活,打赏以及基本俸禄她们都应该在这日志上记着呢。若往大去了说,她们手上应该还有个日志,分别记录的是邹府的衣食住行。嫂嫂若想知道这些详细的数字,大可以直接找他们去要。现下您好歹也是这个邹府的大管事,哪里会有拒绝的道理。”
良玉本来还在一筹莫展,听到焚香这么一说,大有茅塞顿开之感。连连点头道。
“对啊,对啊。我怎么就没想到呢?明儿个我便去找她们几个,好好瞧瞧这些账目。”
她这么一想通,心情确实也舒畅了不少。大有释然之感,可是当良玉看向那一些堆砌在圆桌上的账本时,原先轻松的情绪忽然又不见了。
“……那,那言哥哥说的纰漏……”
焚香强忍住叹气的冲动,拍了拍良玉的手。
“我的好嫂嫂,焚香刚刚说的您怎么就忘了。就是那些日志啊,没有日志,你可怎么查账?”
显而易见,良玉就是被邹正言狠狠地耍了。他出了一个最为简单又最为复杂的问题,也是每一个刚入门的大管事必须学会的事情。可是邹正言却偏偏什么都不说,让良玉自己去想。
曹良玉洞悉了这一切之后,心中不免又有些疼痛。她搞不清楚邹正言这么做是为了什么。是为了让她自己早点上道,还是为了给个堂而皇之的借口好让他避开自己?
虽然良玉隐隐觉得后者多些,她还是甩了甩头不去承认这些。只不过当她再与焚香说话时,语气里的消沉泄露了她心中真正的想法。
“多谢焚香弟妹了。夜已深,你还是早些歇息吧。”
说着,良玉便怅然若失地拿了账簿出去。单薄孱弱的身子与这些沉重的账本放在一块,怎么能够让人不怜惜。焚香叹了一口气,也不知道说些什么好,这毕竟是良玉自己与邹正言之间的事情。
她只好挥了挥手,让回来上茶端火盆的小袖陪着良玉回去,自己却一直枯坐着直到小袖折返回来才有动静。
“夫人。”
小袖低头行礼,上前便把那火盆挑得更旺了些。明明才入秋,这北方的天气就是冷得快。
焚香看着这星火点点,忍不住还是叹了气。
“人送回去了?”
小袖点点头道。
“送回去了。夫人也歇息吧。”
焚香默认了小袖的提议,刚站起身来要往内室走,手上却触到了一件陌生的东西。她低下头往桌上一瞧,原来刚才良玉走得急,竟然遗落了一本帐簿在那里。
“啧。”
账簿遗落在自己房间,这事情说大不大,说小不小。难就难在该怎么神不知鬼不觉地还回去,这才是为什么焚香会这么心烦意乱。
小袖看着这账簿静静躺在那儿,也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她像是征求意见似地问着焚香。
“……不然,奴婢这就再去一趟,把这东西送回去。”
小袖话说了半晌,焚香一点反应都没有,只是盯着它瞧。
“……不然,就烧了吧。”
小袖这个提议未免太大胆了点,让焚香不得不抬头瞧她。
“慌什么。咱们又没做什么对不起邹府的事,就把这账簿放那儿吧。反正我自从来到汴梁城就没怎么睡得好过,拿它来消遣消遣也不错。顺便还可以为良玉出些点子对付那个邹正言。”
说着,焚香便拿着那个账簿,径直往内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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