邹宜君回到汴梁之后,也不过是休息了一两日,第三天开始就全心全意地投入到了接手布绸生意的诸多事宜之中。邹家旗下本来是有八大生意,主要都在京城,只有三两个分布在江南一带。以前正行还在的时候,正言,正行与宜君三人各司其职,两兄弟在外奔波得多,宜君则只需要在王都坐阵便可。可是自从正行失踪以后,能够说上话拿个主意的主人突然就少了一个,正言与宜君二人的担子自然便更重了一些。好些事情都需要他们二人轮番上岗交接,才能够让彼此有喘气的机会。
这一日,宜君好不容易有空闲回到家中小憩,刚放下了手头重任,侧躺在软塌上没多久,忽然又坐起了身子。
瑛姑本来在一旁轻手轻脚地收拾着东西,见宜君忽然坐了起来,赶忙上前道。
“娘子,是不是奴婢吵到您了?瑛姑这就退出去,待娘子醒了再来拾掇拾掇。”
说着,她便行礼要退出去。谁知宜君见状,立马摇了摇头,并抓住了她的手。
“我刚才是忽然想到了一件事情,现下天色还早,你去把良玉给我叫过来吧。”
瑛姑微微一愣,忽然又俯下身子说了几句话,听那内容,似乎是想劝宜君先休息为妙,毕竟布绸瓷器生意那儿的事情总是来得毫无征兆,说来便来了,所以宜君真要有些时间来调理,现下最合适。
宜君听着瑛姑的念叨,无奈地摇了摇头。
“我倒是想要休息,可是一想到良玉这孩子无端端地便担下那么复杂的事儿,心里总是不踏实。”
“娘子,您又何须挂心。没有您在一边帮衬,不是还有正言少爷么。再说了,当初也是老夫人开的这个口,让您去管邹家的生意,良玉娘子那一边,就由着正言少爷去做,不是么?”
宜君低着头听着,忽然便笑了出来。
“那是母亲想要让他们两个单独相处的时间多些,也可谓是相莊舞剑,意在沛公。可惜呀,母亲终归是不了解正言,我怕她这么一怂恿反而得了个反效果,我不在旁边帮衬的这几天,良玉估计也吃了不少苦头,受了正言不少气。现下我正好也没事,能帮点就帮点吧。”
瑛姑撇了撇嘴。
“娘子说得是。您都这么说了,奴婢还能说什么呢。瑛姑这就把良玉娘子请过来。”
说着,她便开了门出去,果真便去寻良玉了。离开时,正好与进来向宜君请示的重诺擦身而过。
“娘子。”
重诺站着的位置正在房间中心,不管是离着门扉还是宜君,都是不远不近的。就像他做人一样,总是拿捏得当,对什么都有分寸。
宜君回过头来瞧见是他,脸上的笑容更是温柔了些。
“怎么?有事?”
重诺抬头瞧着宜君,一边回着话一边则在细细打量着她。
“嗯。大少爷让小的把这些日志拿来,说是娘子您到时候查阅那些生意的库房时可能用得上。”
话毕,重诺便双手呈上了一叠厚厚的日志。宜君只是向桌上瞟了一眼,又抬眼望向了窗外。
不比正耀院落内里的繁花似锦,在宜君的小院里种得均是杏树。夏天结白果,到了秋天叶子则会变得金黄璀璨。现下,正是入秋时分,眼看着这些树叶已经透着些秋天的颜色,再过几天,连带叶根都会染上这样的色调吧。
宜君静静地瞧着窗外安静的景色,忽然又开口了。只不过她问的并不是与生意有关的事情。
“大少爷呢?老实呆在邹府里头?”
“嗯。老实呆在房里,除了偶尔去一下大书房点拨一下良玉娘子,其他的事什么都没做。”
“哦?”
重诺的回话显然引起了宜君的兴趣,本来还躺在软塌上的她因这句话而站了起来,正对着重诺。重诺一抬眼,就瞧见了宜君兴致勃勃地模样,好像刚才他说的那些话有多大的幽默在里头一般。
“他会去大书房点拨良玉?这个可奇怪了。我还以为他理都不会理她一下,良玉这大管事做得好还是坏他都无所谓呢。”
重诺听着,不自觉露出一脸古怪的表情,似乎是想笑,却更多的是其他。宜君一歪头,忽然把关于邹正言的话题停住了,转尔便问道。
“你怎么了?是不是有些不舒服?老毛病犯了?我看看。”
宜君心里一紧,就怕重诺就算是伤口疼都不会说。想都没多想,便一把抓着重诺的衣袖掀了起来,一道触目惊心的刀伤就这么盘在重诺的左臂上,只不过看那样子,这伤口已经愈合有一段时日了。
重诺本来还想阻拦,见宜君凑近了他一心一意地为他检查着伤口,他突然又没了声音,将推拒的话咽了回去。现下他们两个之间,哪里还有什么距离可言,所谓的那些世俗与地位造成的不可跨越的鸿沟,都因为宜君对他的关心烟消云散了。
重诺默默地低头瞧着宜君,此刻她正捧着他的手臂瞧着那伤口,有时候双手抚过重诺的肘部,都会让他浑身微微一颤。
“怎么?是不是会疼?”
感受到重诺身体上细微的动作,宜君眉头一皱,满眼的心疼。她抬起头瞧着重诺,心情都有些浮躁。
重诺手臂上的这个伤要追溯到他们二人的少年时代了,那日若不是重诺救了倔强出走的她,或许邹宜君就不会一直活到现在了。换句话说,也不会有现在的邹宜君。
二人不约而同地因为这伤想到了陈年往事,宜君神色黯然。重诺见她要放开自己的手,也不知道为什么心里突然生出了一股恐惧感,他一把紧紧抓住了宜君,手上所用的力度很重,似乎是在祈求她不要放开一样。
宜君虽然心中有些惊讶,却并没有躲开,她一如往常,平静淡雅,默默地低头瞧着重诺抓着她的那只手。
心中的纷乱终究只是化作了一声叹息。
“这还是这么多年以来,你第一次失了理智。也是第一次,抓我抓得这么紧,让我有一种你不会放开的错觉。”
说罢,宜君笑了出来,这笑容里带着些挥之不去的苦涩,搅得重诺的心都在疼。重诺清冷的面庞终究因为这三言两语有了些不一样的表情。他张了张口,似乎是想说些什么,宜君却摇了摇头道。
“你什么都别说了。这样也不错。”
“……君儿,对不起。”
重诺眼眶一热,声音都有些暗哑。那些曾经想说却没有说出口来的话,他一刻都不曾忘掉。可是真到了这时候,重诺却想不出一句比道歉更有意义的来。
“你道歉做什么,那日是你救了我,你若不救我,我现下怎么还站在这儿?”
宜君的脸色有些发白,但她的绝代风华却依然不减。重诺自始至终都没办法让自己不去想这张脸,不去看这张脸。以前是这样,现在更是如此。
“……我到底是救了你,还是害了你?这么多年了,我一直都在问这个问题。君儿,对不起。是我对不起你,我对不起你啊。”
今日的重诺和往日都不太一样,他一边说着,一边便会下意识将宜君抓得更紧一些。宜君的双眼有些湿润,重诺的眼睛更是微微泛着红色。不知道是因为太激动,还是因为心里太苦。
见宜君没有反映,只是低头沉默着。重诺的心里更是焦急,他一边又一遍地重复着对不起这三个字,直到宜君忽然捂住了他的嘴,重诺才发现,宜君早已满脸都是泪,就像当日十六岁的邹宜君质问他是不是要把自己送回来时一样。
宜君哭了,把这十年的委屈都哭了出来。她默默摇着头,说话间便已经抵在了重诺胸前。
“别说了……什么都别说了……我没怪过你……我从来都没怪过你的……”
宜君这一落泪,一发不可收拾。哭得都有些喘不过气来。她觉得自己就像是一个在落雨之中奔跑的人,没有带着雨伞,就只能被寒风冷水侵袭着,她仓皇地找着一个属于自己的角落,可是放眼望去,却没有一个属于她的避雨之所。
忽然,一股温暖环住了她。带着些试探与小心翼翼,是那样的陌生与熟悉。宜君睁开眼来,这才发现重诺已经悄悄抱住了她。
久违了的十年的温柔,就在这措手不及的时候,完全没有预兆地回到了她的身边。
宜君的心里很乱,可是她现在什么都不愿意多想,只是忘我地紧紧与重诺相拥,只望能够得到片刻的安心。
……
焚香一手拿着良玉落在她手边的账簿,一只手却只是放在了宜君的房门上,并没有做出一个推开的动作。两扇门扉之间留有一条门缝,可以让焚香很轻易就瞧见里头的状况。
她带着满腔的疑惑与怒火来到此地,无意间便撞见了这样的场景,实在让她有些猝不及防。听着房内这一对有情人的对话,焚香只觉得自己本来固执的心思忽然间变得柔软起来。可是,这并不代表她就不恼火了。
现下这突如其来的状况只是让她进退两难,恨就恨在自己不是一个可以随时随地狠下心来不顾他人死活的人。无奈之下,焚香只是冷冷地看着眼前发生的这一切。
看着宜君哭,看着宜君与重诺紧紧相拥,再看着宜君破涕为笑。
“……夫人?”
小袖站在焚香身边,自然是没瞧见什么,但是焚香脸上变化莫测的表情却着实有些吓到了她。她不明白为何今日焚香一看到那本账时,脸色都变了。更不明白为何焚香怒气冲冲地跑到这里来,却门都没进,就这么默默折返回去。
焚香摇摇头,示意她别说话,抬步正要回去。迎面便碰到了瑛姑。
“二少夫人,既然来了,怎么不进去呢?”
瑛姑笑了笑,侧身便想带焚香折返回去。焚香站在一边,见瑛姑是孤身一人回来的倒也下意识地松了一口气,仔细想来,自己竟然还在为宜君担心,这样的发现让她更是心烦意乱了。
“不了。忽然想到有事在忙,便不打扰了。”
说着,焚香便带着小袖匆匆出了宜君的地界。瑛姑一愣,回头还想叫住焚香,无意间便瞥见了焚香手上的那本账,不由得脸色一白,赶忙便往宜君的房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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