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子萱百无聊奈,间或斜睨厅前端坐着的雍容贵妇,虽然觉得气氛尴尬,却又实在找不到话说。方才江邵乐已经告知她,这是石尉寒的母亲,今日特意上门拜访。
江、石两家,从前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关系十分不错。可打从三年前,石尉寒出言讥讽了她这个口吃的无才女,江闵怒出绝交之言后,两家人就再没有来往过。
江闵是个硬性子,将脸面看得比命还重,说出口的话不会轻易收回,今日若换成石家的别人前来,定然不会被允许进门。但石尉寒的母亲不同,她与江子萱兄妹的母亲是同族,因着这层关系,江家不仅不会将她拒之门外,反而会以礼相待。
饶是如此,江闵并没有出来迎接,只是吩咐了江邵乐这个晚辈款待对方。这样的做法,无疑有些失礼,所以江子萱纵使不愿意在此干坐着,却也只能耐着性子陪伴兄长待客。
石母并不着急说明来意,轻呷几口清茶之后方开始说话。说的,都是一些不甚要紧的东西,先是追忆江母的生前之事,再来夸奖江邵乐的能干,最后开始夸奖江子萱。
这样的谈话,原本是些无关痛痒的客套话,可石母说得尤为真挚,尤其是那段对江母的追忆,唤起了江子萱对母亲所有的想象。
江母去的早,江子萱对母亲自是毫无印象,如今听了石母的描述,她便在脑海中勾勒出一些模糊的画面……渐渐的,母亲的相貌与石母的重叠起来。
江子萱看着石母,心底某一处开始发软,鼻尖生出酸涩的感觉,若是她的母亲没死、若是路姨娘孩子,大抵该和石母一般模样吧?
石母还在夸奖她,说着说着,从手上摘下了一个碧玉镯子,对她招招手,道:“萱儿过来!”
江子萱不明所以,起身走向她。
石母熟稔的握住她的右手,道:“这个镯子,是我出嫁时母亲准备的嫁妆,这些年一直戴在身上。本来……打算留给我的女儿,可惜我没有那福气……如今,看见你,心里实在欢喜……便将它给你吧!”
说着,石母已经不由分说执起她的手将玉镯往她手腕上戴。
江子萱诚惶诚恐,挣扎着欲拒绝,嘴上喃喃道:“使、使不得……”
石母笑得慈爱,态度却很坚决,一把按住她的手,正色说道:“萱儿,长者赐,不可辞!你听姨母的话!”
江子萱不再推辞,俯首拜谢。
等她再直起身,一双杏仁大眼中已经盈满了泪水。
石母拍了拍她的手,道:“大概是因为我没有女儿,看见你就喜欢得紧,所以唠叨了些,你可莫要烦我这个老妇人呀!”
江子萱连连摇头,道:“我、我……不烦,夫人、夫人不老。”
“既然不烦,以后你可否经常陪我说说话?”
“可、可以。”
“那……每隔三日,你就去我府上陪我说说话,可好?听闻你作画了得,也顺带教教我那不肖的侄女!”
江子萱面对石母的一双慈眉善目,明明不想与石尉寒、与石家有过多的接触,却又无法拒绝。而且,她并不是一个好的说话对象,她口吃,一句话,别人十个数说完,她却要百来个数也未必能够说清楚。
石母见她一径沉默,呵呵笑了起来,道:“你不说话我便当你答应了!”
“夫、夫人……”
石母好像没有听到她小声嗫嚅般,径直站了起来,拍了拍她的肩膀,说道:“我来得也够久了,该回去了!真好,今天真是舒心,以后呀,我总算是有个说话的伴了。”
所谓拿人手短,江子萱刚刚才接受了石母的赠礼,哪里能够直言拒绝她?而且,她隐隐有种诉说的欲望,一直不敢和人毫无顾忌的谈话,这个与母亲相像的夫人,会不会充满耐心和爱意的慢慢陪着她谈天说地?
她屡次张嘴,却无法说出一句话,转念一想,反正石尉寒出征在外,她去陪陪石母说说话也不会和他有所瓜葛,等他回来,她不去便是。
遂没有再拒绝,与江邵乐一起,将石母送到了门口。
石母所乘的马车走远,江子萱依旧有些恍惚。不由起了一个念头,石母这一次到来,难道真是为了叙旧,或者石家有心与江家修好,所以选则从她下手?
江邵乐若有所思的看了看她,道:“三娘莫要多想,石老夫人与母亲交好,对你确实有怜爱之意,你以后尽管去陪伴她就是。”
“父、父亲那里……”
“无妨,此事我早已禀报父亲,他不会干涉的。”
这话,听得江子萱双眉微蹙,为何总觉得兄长有事情隐瞒着她?方才,他说的是早已经禀报过父亲,也就是说,石母的到来并非偶然,起码他早就已经知道。
若是几天前,江子萱定然会直接将疑问说出来,但是在见识到江邵乐对江月红的残酷后,她便对他无法再全心依赖,只能将这微不足道却又困扰她的问题压在心里。
……
谢安然按照其父谢荣的吩咐,戴了顶漆纱笼冠,着灰色宽袖大衫,缓缓向前厅走去。
到回廊转角处,见谢家其他几房的兄弟们从各个方向皆赶往前厅,他不禁纳闷,疾步赶上去,向十六岁的七弟问道:“七郎,今日可是有什么大事?为何大家都赶往前厅?”
“三哥昨日才回来,自然不知道,宫里派了管事的太监到士族中为公主挑选驸马,今日刚好轮到我们谢家。”
“公主?哪一个?”
“十一公主,长笙。”
“她?她不是中意石尉寒吗?怎么肯招驸马?”
“听说她早已经到了试婚年龄,却一直不肯嫁人,使得宫里的太后十分不满。昨日早晨她特意到城门下迎接石尉寒,谁知道石尉寒却避而不见,为了逼得他出现,公主不顾颜面命令侍从当街大喊大叫,此事惹恼了太后,所以不再纵容她,连夜下旨为她选驸马。”
听到这里,谢安然笑了笑,道:“我还以为父亲唤我有事要说,既然是招驸马,那我便不去了。”
“三哥,以我之见,你虽然和江家三娘订了婚,但她毕竟是个口吃的女子,相貌也不出众,何不如今日试上一试,兴许能被选上。”
谢安然摇了摇头,环顾四周,待确定无人注意他,他方才压低声音道:“尚公主有什么好的?一旦与皇家走近,难免被皇族所利用对付其他士族,原先的盘根大树只会因此而分化!得势也就罢了,若是不得势,粉身碎骨也不无可能。再说……”
他这样的说法,是大多数士族的想法,与皇族接亲,利弊太大,一般人家自然不愿意的。谢家七郎对此也是认同的,遂点点头,又问道:“听三哥之言,还有下文未说,是什么?”
“那些个公主,哪一个是省油的灯?现下虽然没有山阴公主那样明目张胆淫乱天下的人,却也有好多私下养面首,与人通 奸。即便有洁身自好的,也骄纵跋扈,实在不是佳偶之选!”
话毕,谢安然也不管他那年幼弟弟双眼圆睁的疑惑模样,连告辞都没有说,便一溜烟从转弯处岔了过去,绕道向着侧门而去。
奔到门边时,见到外面停着几辆有宫廷标志的马车,不由懊恼,怎么忘记了,这些人虽然是太后派来选驸马的,可到底是低下的太监,又没有正式的懿旨,自然只能从侧门进到谢家。他避到这里,无疑是撞在了刀口上面。
眼见着宫里的众人下了马车,由一个身穿墨衣的大太监领着走了过来,谢安然避无可避,只得仰起头,以视而不见的态度,悠悠从这些人身边走了过去。
他的想法是,装作不知对方身份,自然也就避开了像个奴婢似的被人挑来选去的厄运。
哪知道,那领头的人,一直留心着他,等他走出大门,方才驻足,扭头看着他的背影,感叹道:“这是谢家的哪位公子?风神俊秀,可与公主匹配!”
这话,谢安然听见了,却也只是装作没有听见。尚公主的事情,他无论如何是不愿意的。对方不知道他的身份,而且也只是个负责传话、初选的太监,这感叹也就只是感叹而已,自然无法做决定将他招为驸马。
谢安然骑上高头大马,一路飞向江家,快到江家时,正好遇上石母的马车,不由心生嘀咕,石母怎么会从这里过?
还不等他想明白,忽然从角落窜出一人,吓得他大惊失色,连拉缰绳。
待马停下来,他已经是一头的冷汗,脸色铁青,怒瞪站在地上的江月红,道:“你这是要做什么?”
“安然,我……我不愿意侍奉赵富贵。”
谢安然蹙眉,道:“你说什么?”
“昨夜、昨夜大郎将我送给赵富贵,我不愿意,我不愿意……呜呜呜……安然,你救救我,你救救我!”
闻言,谢安然这才发现江月红头发凌乱、衣衫不整,面上还沾满了泥污。他不由一震,却转念一想,又道:“你兄长已经做了决定,我怎好插手……”
“安然!”眼见着谢安然要拒绝,江月红发了怒,提高声音质问道:“难道你忘了我们之间的恩情?忘了我们之间一夜缘分?”
“恩情,我承认。只是一夜缘分,你我心里有数,何必要说破?”
闻言,江月红忽然冷笑,问道:“你倒是撇得干净!你可以不管我,但你不能不管我腹中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