休息三日,众人继续赶路,这次走得尤为顺畅,没有遇上作乱的暴民或是吃人的猛兽,七天之后,终于到达京城的城墙之下。
江子萱坐在马车里面闭目养神,隐隐约约能听到马车外将士们欢喜却刻意压制的雀跃谈话,还有江家家丁的喟叹……
伴随着这些声音,马车缓缓驶进了城门,本以为很快就能到达江家,谁知道,才走了没有几步,马车便停了下来。
随即,前面传来高呼声,道:“长笙公主驾到,淮山公主驾到!”
喊声很大,虽然外面熙熙攘攘,江子萱却听得十分清楚。她原以为只是公主们贪玩出宫,与她们这一行人撞了个正着,但双方人马都太多,所以全部挤塞在这里。
哪知,一旁的江月红呵呵笑了起来,道:“这个长笙公主可真是厚颜,石家大郎不理睬她,她不但不知退却,反倒追了出来。”
江月红话落,外面的人好像是为了印证她的说法,立马高喊道:“石郎,石郎快出来,长笙公主接你来了!”
此言一出,那些本来有所顾忌的将士们忽然炸开了锅,气嘴八舌的议论开来。
“将军真是好福气,能得公主如此爱慕,还记得年前将军回京述职,当时长笙公主也如今日般,毫不避讳前来迎接。”
“是呀,是呀,你们看见没有,骑在白马上面、身穿紫衣的那个就是长笙公主,长得真是天仙一般……”
“咱们的将军,八成要做长笙驸马了。”
“我看未必!尚公主,说起来好听,可其中各种滋味,哪里是我们的将军能够忍受?”
……
江子萱听得好奇,不由掀开层层帷幔,探头循着众人视线所及之处望去,一下便看到了众人口中的长笙公主。
虽然隔得有些远,可江子萱能够清楚感觉到长笙公主矛盾的心情——期盼和羞怯交加。一面翘首寻找着石尉寒的身影,一面又手足无措,抿紧了嘴唇。
江子萱以为,这个长笙公主单就家世和相貌,倒是与石尉寒十分相配。
显然,有同样想法的还有江月红,只听她轻轻喟叹一声,便赞叹道:“长笙公主虽然厚颜了些,倒也与石家大郎般配,就是不知道,这次石家大郎可还会像上次那般无情。”
“上、上次?”听到江月红的话,江子萱难免好奇,想也不想便脱口而出,问完又有些后悔,自己这是在做什么?为何要对石尉寒那种卑鄙小人的事情如此感兴趣?
江月红并没有注意到她别扭的表情,径直说道:“可不是嘛!一年前,也是在这里,石家大郎打败胡人首建奇功,长笙公主亲自前来迎接。谁知道,石家大郎看着长得风 流无双,其实却是个不懂风情的丈夫,竟然策马而去,看也没有看长笙公主一眼……”
江子萱道:“这、这倒是、是他一贯、一贯行事作风。”
“是呀,虽然他与安然齐名,却没有安然十之一二的柔……”
不等江月红说完,江邵乐已经沉声呵斥道:“闭嘴!你好歹是堂堂江家二姑娘,却毫无廉耻,竟然对两个丈夫品头论足,说出去成何体统?”
江月红瘪了瘪嘴,看了江子萱一眼,倒也没有再说话。
尽管,兄长及时打断了江邵乐的话,可江子萱并没有因此而觉得好受。江月红说,石尉寒不及谢安然柔情,是不是暗示,谢安然对她曾经也是细心呵护,柔情万种?
思及此,江子萱的胸口被千斤巨石压住,闷得难以喘息,不由对谢安然生出了猜忌和怀疑。想着在没有与她相识之前,他是不是也和江月红谈诗论画?在她离京的三年,江月红是不是陪伴了他每个春夏秋冬?
顿时,她心如刀绞,疼得下意识捂住了胸口。
一旁的江邵乐看出了她的难受,伸手握住了她,对江月红道:“我前日问过,石尉寒手下的将军赵富贵没有妻妾,与你倒是十分匹配,晚上我便让人把你送过去吧!”
江邵乐话一出,江月红和江子萱都被惊住,讷讷看着他,全然不知道该说什么。江家是百年望族,江月红即便只是庶出的女儿,也珍贵无比的,却要被配给一个寒门的男子,而且,还不是做正妻!
江邵乐说的,竟然只是将她送过去!
送过去,无疑不是妻,连妾也不是,只是件礼物,一个玩物!
忽然,江月红双眼圆睁,脸上露出狰狞表情,歇斯底里的大喊道:“不,我不!大郎莫要忘了,我与安然……”
江邵乐猛然举起坐塌上面的玉枕,向着江月红的额头砸去,顿时,鲜血汩汩从她额前流出,她双眼一闭,晕了过去,到嘴边的话最终没有全部说完。
做这一切时,江邵乐的另一只手还紧紧握住江子萱的手。
江子萱怔怔看了他片刻,感觉手心冰寒一片,喃喃道:“哥、哥哥……怎么……”
“三娘莫要担心,外面的人都只注意到长笙公主与石尉寒的事情,没有人会听到二姑娘的话!即便听见也无妨,她不过是个庶出的姑娘而已。”
随着江邵乐的话落,寒意从江子萱的手蔓延到她的四肢百骸,让她通体失去温度,而后好似被魔魇了般,疯狂的用力挣开江邵乐,在江邵乐没有反应过来之前,已经迅速的跳下了马车。
就如同江邵乐所说的那般,所有的人都将注意力放到了公主和将军的身上,一条街上人山人海,江子萱的出现,根本无人在意。即便是平时被军纪束缚的将士们,此刻也因为到底京城而松懈下去,胡乱与一些认识不认识的人调侃着。
江子萱如同滑腻的泥鳅,混入人海中,很快便没有了身影,让江邵乐追之不及。
跑了很久,喧嚣、嘈杂皆被她抛在脑后,可是那些烦恼和心慌,却如影随影,紧紧桎梏住她的心。
她停在了一个陌生的街头,一时间如同初到世间的婴孩,茫然得不知道该做什么,更不知道该前往何处。
回家吗?以前,有老师的地方便是她的家,如今丘聃死了,她便没有了归属。
本来以为可以全心全意依靠兄长,但是,经过这些时日的相处,她猛然发现,她所以为的那个浑身充满着暖意的哥哥,其实只存在她的臆想中,现实的江家大郎,也和醉杀路姨娘的江家家主江闵一般,是个冷酷至极的男儿。
江子萱不是不知道好歹的人,她明白江邵乐对江月红的冷酷多半源于对她的关心,可越是明白,她越是难过。亲人之间的互相逼迫,让她无法喘息。江月红所受到的待遇,触碰了她最脆弱的地方,让她心有戚戚然。
她惧怕亲人相残,因为有路姨娘的死,因为有被江家族中姐妹嘲笑和挤兑的经历,因为她很少能得到别人的尊敬……偏偏,她最喜欢的哥哥也在做着相同的事情。
她漫无目的的在街上乱窜,双脚渐渐僵硬下去,却没有丝毫回江家的打算,也找不到其他的去处。
掌灯时分,她依旧如同行尸走肉般,穿梭在灯火摇曳的街头。
背后,传来吱嘎吱嘎的轱辘声,她不曾在意,只管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
谁知,那马车好像跟定了她一般,随着她走了半条街也没有离去的意思,她烦不甚烦,索性举步走进一条黑不见底的小巷子。
不大一会,驾着马车的丈夫跳了下来,疾步窜到江子萱的前面,不由分说拦住了她,道:“江小姐,我家将军说了,小姐即便受了天大的委屈,也请不要拿自己出气,这巷子太深,小姐又是一个弱女子,难免会遇到些腌臜事情……”
江子萱愣住,仔细回忆一下这个声音,道:“你、你是石、石尉寒的侍、侍从。”
“小姐好记性,小人正是将军身边的亲卫,小姐若是不嫌弃,大可唤小人一声石头……”说着,他一顿,又道:“将军现下在马车中,想与小姐说几句话,还请小姐移驾!”
江子萱冷笑,不回答对方,却也以态度明明白白拒绝了对方。
石头也不恼怒,面无表情的说道:“将军说了,若是小姐不肯主动过去相见,就让小人将小姐扛过去!小姐出身名门,若是不在乎丢人,大可一试!”
“你……”江子萱一口气堵在胸口,吐不出也咽不下去。
这样的威胁,若是换个人,江子萱未必会害怕,她毕竟是江家的嫡女,天下谁人不给她些薄面?但是石尉寒的性子,她已经领教多次,定然不是虚张声势这么简单。
审时度势之下,她不情不愿的走到了马车前面,却死活不愿意上去,对着车舆里的人说道:“我、我来了,有、有事快说。”
她语毕,马车帘子被人从里面掀开。
此处的路两旁没有灯火,天上又是乌云密布,江子萱自然无法看清里面人的神情,只能感到对方一如既往深邃的眼眸正直直看着她。
黑暗中,眼睛失去了作用,感觉好像随之变得敏锐,她甚至能够想象出他眼眸中跳跃的火焰,和他打量她时嘴唇轻抿的模样。
这样的感觉实在是太奇怪,同时让她十分不自在,她悻悻咳嗽一下,道:“你、你若是、若是无话要说……我、我走了……”
“三娘,我要离京一月!”不等她说完,车里的石尉寒终于开了口说到。
“什、什么?”
“朝廷让我做镇北大将军,可是我不愿意,便如你所说的那般,真的男儿当上马杀敌,不畏一切。而不是开府置业,沉浸官场营生!我想做领军将军,但是我的功勋不够,难以服众,皇族也不会答应,所以,我还需要战功。这次,北方又有暴乱,我需前去,算上来回的时间,短则一月,长则两月……”
江子萱跟随丘聃多年,在丘聃的闲谈中对家国大事也有所耳闻。至汉末之后,虽然四镇大将军的俸禄和地位极高,却也只是能开府办事的空头将军而已,多以士族中人担任。而这领军将军,位置是低了些,但是个能掌控大量兵马的实职,却因为辛苦和危险,多以寒门出身的将领出任!
这个石尉寒,明明是个士族子弟,在她想来,会如同别的士族男儿般施粉论诗,一生皆在夸夸其谈和慷慨辩论中度过才是。
没有想到,他竟然心存大志,竟然不畏艰险!
想到这点,江子萱豁然抬头,虽然看不见他的面容,却能感觉到他的万丈豪情!那样的豪情,好似龙吟虎啸,能够使闻者热血随之沸腾起来。
现下的江子萱便受到了感染,一种女子对强者敬畏和仰慕的本能使得她暂时忘记了对石尉寒的愤恨和鄙夷,小声道:“愿、愿将军……旗开得胜!”
石尉寒笑了起来,笑得呵呵出声,道:“会的,会的,我一定会旗开得胜!等我回来,便以朝廷的封赏为聘,到你家中提亲,可好?”
这、这……
江子萱怔愣,实在不明白石尉寒的意思。
见她不语,石尉寒也静静的审视她,半响又提高声音问道:“三娘,你说可好?”
“不、不……”
“你……还是怨我吗?我当初……”
江子萱因为慌乱而不敢再看他,只是一个劲的摇头,他低沉的声音传进她的耳中,令她更是羞恼不已,着急道:“此话、此话休提!我已经、已经被、被家父许给……谢家三郎。”
“三娘,那谢家三郎并不是什么良人,何苦如此……”
不等石尉寒说完,江子萱已经郑重道:“自古……一女不配……二夫!请将军……自重!”
她说完这话,一直警惕的看着马车中的动静,好似随时准备逃窜的小兔子,只要石尉寒做出一点动作,她就能立即跳出去,远离他的视线。
出乎意料,马车中的石尉寒一直没有动,也不知道是不是看错了,江子萱甚至看到他痛苦的用手捂了捂他的肚子,似乎隐忍半天方才说道:“三娘,你且不要轻率做出定论,他对你到底如何,我们都要待日后查看!今日,我说的话,并非出于什么阴谋诡计,你且认真考虑考虑,等待他日我班师回朝,你再回答不迟!”
江子萱想说,她和谢安然的婚期将近,不等他班师回朝他们便会结为夫妻。江子萱还想说,这些时日已经够她看清楚谢安然,她不需要再看,也不需要再考虑。但是,她没有说,因为她意识到,今天晚上,她和石尉寒都很怪异,她一向不屑与他交谈,却站在这里听他说了许多目的不明的话语。
而他一向高高在上,对她更是欺凌不敬,今天竟然亲自向她提亲。
她不由想起了老师常说的一句话,事出反常,必有妖!
她,不能糊里糊涂的与他交谈,也不能在此耽搁下去!
遂,她只是尽量露出笑脸,客气道:“将、将军恕罪,我、我现下……疲惫不堪,想,想回府休息。”
“哎……”石尉寒沉默了一会,方才长叹一声,道:“上马车吧,我送你回去!”
他话落,她立即摇头如筛糠,在营帐中所受到的那些屈辱又重新回到了她脑海中,令她避他唯恐不及。
见状,石尉寒并没有坚持,道:“也罢,你路上小心些!”
说着,又道:“石头,送盏灯给江小姐!”
石头立时从马车里拿出一盏八面花灯,用火折子点了,走到江子萱面前。江子萱将花灯小心接过去,待确定石尉寒真的让她走了,毫不犹豫撒腿就跑。
而石尉寒的马车并没有就此离去,而是不远不近的跟着她,不刻意躲藏,也没有逼近到让她慌乱。
一直到她进了江家的大门,那马车方才缓缓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