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风带着一丝寒意,南京路上,汇中旅馆通向外滩的马路边,许纵立起大衣的领子,伸手招呼过来一个贩烟的小童。
“喂,来一包金鼠香烟。”他从口袋里摸出一张崭新的绿色壹元钞票来。
“先生,我们不收这种钞票,”小童警惕地往后退了两步。
“怎么不收?”许纵皱起了眉头,用手指弹了弹那钞票,啪啪作响,“你看,这不是国父吗?”
那钞票上的孙中山像在风中摆来摆去。
“这不是法币,没用,我们不收。”小童眼睛瞪着那钞票,连连摆手。
“那,你看,中华民国国币壹元,”许纵耐心地把钞票上的小字念给他听,“这也是法币啊!”
“这是日本人的钱!”小童夹起烟板扭头就跑。
“哎,好了好了,你不要跑,来来来,我香烟还是要的。”他把那张中央储备银行刚刚发行的新钞塞回口袋,又摸了法币出来。
“看好了,烟给我。”
那小童用袖子抹去了脸上两条清鼻涕,终于还是慢慢走了回来。
“好端端的,你逗小孩子做什么,”周竟成接过许纵递过来的香烟。
“一张钞票,民心向背啊,”,风很大,许纵伸出手去,两人合作,点燃了香烟。
“上峰非常重视这次行动,能落实吗?”
“妥当,正好顺势锻炼队伍、考验新人。”许纵跺跺脚,抬起头,看着一条街之外的中央银行大楼。
“这次不要搞得太过分,毕竟这中储行里,大多还是打工吃饭的小市民。”
“哎,周区长,你真是想太多,什么普通的小市民,小市民能进得了中央储备银行吗?这里面服务的都是财税骨干,既然有一技之长,哪里不能谋生?偏偏要为虎作伥,卖国求荣,这样的人,死一个少一个!”
周竟成吐出一串长长的烟雾来。
看周竟成不说话,许纵转过身来,道,“放心,我知道你是怕动静搞大了,日伪报复。但我们总不能因为害怕报复,就让他们为所欲为!我都安排好了,一旦成功,马上全组隐匿,。而且这一次上峰催得这么急,我们要是不来点大动作,他们还以为我们上海区是吃干饭的。”
他把吸了一半的香烟丢在地上,碾灭了烟头,道,“你就放心看好了。”
周竟成低头看了看表,道,“好,等我出来,就行动。”
许纵一愣,道,“好,区长就是区长,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接下来又放低声音道,“把握好时间。”
周竟成点点头,拢了拢风衣,向新成立的中央储备银行走去。
江风大了起来,他用手按住了帽子,逆风而行。
被中央视作大敌的伪中央储备银行终于开始营业了,建立新央行,发行货币,这是日本控制中国经济的必由之路。
在日本占据大半个中国之后,一度充斥市场的军用票、维新政府发行的华兴票、华北临时政府发行的联银票同时在沦陷区流通,金融市场极为混乱。但由于各国依然承认国民政府的合法性,因此法币还是外汇结算的合法货币,法币的金融地位并没有根本动摇。这导致日方还是要想方设法用法币来套取外汇,再加上国府通过孤岛的商业银行顽强抵抗,一定程度上,上海的经济话语权还是掌握在重庆手中。
但是周佛海是个精明的对手,他力主成立的中央储备银行正在逐步取缔华兴票、军用票,强力推动货币的统一结算。如果照这样下去,用不了多久,中储券便成为唯一流通的合法货币,现在中储券和法币的强制兑换,意味着法币很快就会被迫退出沦陷区市场。巨大的通胀压力已经迫在眉睫了。为此,军统上海区收到了紧急命令,要配合各沪上各国有银行狙击中储券,针对中储行及其工作人员,进行大规模的袭击和制裁。
许纵拿到这一份计划,大为兴奋。通常军统的制裁计划,对制裁对象都有严格的限定,这些罪大恶极的汉奸走狗,往往是日伪政权的高层人物,执行起来都相当困难,甚至因为执行失败而损兵折将的情况也多所存在,常常要付出极大牺牲。然而这一次的行动,在执行上放得相当开,只笼统地提及,要以中储行及其机构员工为行动目标,这相当于鼓励放开手去做,目的由制裁关键人物转为造成社会影响,一旦打击面下沉到机构和普通人群,那动起手来就要容易太多了。
然而周竟成却有一丝犹疑,在日伪严密控制的上海,这样硬碰硬的对杠,合适吗?
麦加利银行、台湾银行,在走上十几米,就是中央银行那白色的意大利式建筑了,日本占领上海后,央行大楼已被征用,现在已经换上了中央储备银行上海分行的招牌,说是分行,但它的地位远远超过它的南京总行,是汪政权金融权利的真正心脏。
眼下的行动,一定会捅出马蜂窝的,因为春节前,许纵刚刚亲自出马,暗杀了中储的专员兼推销主任季翔卿,租界和日方已经提高了戒备。此时再来一次针对中储行的无差别恐怖袭击,会有怎样的后果,不难预料。
新增添的巡捕们让悠闲的外滩平添了几分肃杀紧张,周竟成并没有停下脚步,跟着人流穿过了租界巡捕巡逻岗哨。
银行大厅里,日光通过穹顶的彩色玻璃灌注进来,配上四围雕花廊柱间的照明灯,让这里显得通透庄重,美轮美奂,一道宏阔的楼梯中分为二、直上二楼,一对铜制女神雕像向下俯瞰着芸芸众生。
周竟成在人流中静静站了一会,等到十点的钟声响起,他走到三楼的橱窗前排队兑换了些中储券,又慢慢退了出来。
他离开时,立起了风衣的领子。
附近的街边特务们制造了小小的混乱,巡捕们紧张地聚拢了过去,这时候三个西装革履的男子趁乱混进了中储行的大厅。不多一会,爆炸声、枪声连成一片,刚刚还在内里神采奕奕办事的男男女女纷纷惊叫着一涌而出。
周竟成知道,一场注定血流成河的厮杀开始了。
“仕明,你不要冲动,不要冲动啊!”严屹峰一把拉住许仕明的胳膊,这样大的行动,史部长和余次长都不在,你总要容我发个电报向邓次长请示一下。
“侬放开!有什么好请示啦,姓邓的管不到我们的,你请示来请示去,每次都让那帮王八蛋占了先机,我们的工作还要不要做的了!”
许仕明横起来,严屹峰也不敢阻拦,只得放开手,道,“仕明兄,不然这样,我向日本发电,请示一下史部长总是可以的吧。”
“蹬鼻子上脸!”许仕明停住了脚步,道,“师兄把我留在这里,就是要我把上海的局面把稳,现在军统春节前枪杀中储行干部一人,节后又去中央储备银行里面扔手榴弹,枪击职员,今天又枪杀了中储行的科长一名。事不过三,是可忍孰不可忍,猖狂至此,如果我不把这个事情按住,我怎么交差!”
严屹峰苦笑道,“仕明,开弓没有回头箭,这人命关天的大事,你总要慎重一些的好。”
“老实跟侬讲,就是因为人命关天,这次才不能轻饶了他们!我跟侬讲,我也不希望事情闹大的,不过周佛海的电话已经过来了?周佛海侬晓得吗?侬放心,这些重庆分子脑后长着眼睛的,每次我一去,就跑个干干净净,我跟侬讲,这次我有了计较,不去寻他们的晦气。”
“哦,好,那就好,和气生财嘛。”严屹峰松了一口气。
许仕明则黑着脸,带着人从严屹峰身边呼啸而去。
“去跟着,看看他去做什么?”办公室秘书姜成嗯嗯连声,脚下就是不动。
“你倒是去啊!”严屹峰抬腿就是一脚。
“主任,我实在是不敢跟着这个凶神,不然,你现在就把我枪毙了得了。”小姜居然开始耍起赖来。
“废物!”
两个人还在那里废话,院子里面车灯亮起,严屹峰赶到窗前,许仕明的车队已经呼啸而去。
追是追不上了,他看看手表,已经接近晚上十点,不知道许仕明会闹出什么事情来。
严屹峰劈头盖脸把姜成一通臭骂,正骂得高兴,院子里又有响动,姜成正靠窗,垂头丧气地不敢回口,突然兴奋地喊了起来,“来了来了,回来了!”
“回来了?谁回来了?”
“许总队长回来了!”
这么快?严屹峰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忙也跑到窗前,发现铁门大开,一群衣衫不整的男女正被警卫总队连推带拉扯入门来,他连忙撒腿跑下楼去。
“怎么回事,这是些什么人?你们许队长呢?”
“不知道呀。”许仕明的部下明知道严屹峰的身份,只是吆喝着人们向反省楼走去。
严屹峰站在那里干瞪眼,只好拉住一个男人问道,“你们是哪里的?”
那人苦着脸道,“我们都是银行的职员,好好地在宿舍睡得正香,也不知道为什么就被绑到这里的!”
严屹峰跺脚,“胡闹,真是胡闹。”
旁边的特务见有人说话,一声大喝,“不要命了!”
吓得严屹峰一激灵。
院子里的岗哨都转起来了,手电筒和碉堡上的探照灯射出道道光柱,横七竖八地照着这长长的人龙,络绎不绝,为漆黑的夜色平添几分恐怖诡异。
严屹峰一跺脚,许仕明确实没去找军统的麻烦,他是冲去了同在极司非而路上的中国银行员工宿舍,不知道到底绑了多少人回来。
“完蛋了完蛋了,”严屹峰喃喃自语,军统的一连串恐怖活动终于惹恼了许仕明,如今史秉南和余笑蜀都在日本,此刻整个上海滩,再没人压得住这个混世魔王。
,怎么办,得想个办法通知周竟成才好。严屹峰徒劳地走来走去,宛如热锅上的蚂蚁,他不知道,许仕明远比他想象的还要疯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