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蜀,你还好吗?父亲的病好好坏坏,虽然不能够得到根治,但多少有所缓解。现在每天晨起后歇息片刻,可以出去散步了,也比较能够吃些东西,可能东京的天气要比上海温润些,他的脸色也有些健康的光泽了。
我们时时都会谈到你,父亲说,笑蜀有他的苦衷,他未必是在这样一条路上跑到黑的,我私底下心里也是这样想的。
你看日本在中国那样的骄横跋扈,来到这里之后,我感觉战争对他们也是苦不堪言的。在这里,普通民众的生活很难讲会比上海更好,他们有一个‘物动’的计划,也就是国家来调配物资供应。因为这里和上海的市面一样,也混乱得紧,钱总在贬值,生活必须品严重缺乏,大米、豆酱、酱油、盐、火柴、白糖、木炭,简直没有一样供应充足。在街道上,随处都是‘浪费是大敌’这样的宣传广告。说来好笑,父亲的病情有了改善,但是我们在这里的生活,却远不及上海舒适。
你不要担心,我们一切都好,哥哥的朋友很帮忙,但是一般日本人对中国人的偏见还是很深,素昧平生的人,也难有什么愉快的交流,不过我的日语很有些进步了。
最近的东京下了几场小雪,这种时候,我总会思念你。不知道你在上海好不好。希望近期医生治疗的新手段可以收效,父亲早一点康复,我们就可以早一些返回上海去。
今天就写到这里吧,医院里太冷了,上海应该也很冷吧,请穿暖一些,等你的回信。随信的平安符是给秀燕求的,听说很灵验,她一贯喜欢这些零零碎碎的小东西,请帮我问秀燕好,我也很想她。
欣怡于东京
余笑蜀把信小心折好,放回抽屉,窗外又飘起了雪花。
从这里正可以看到七十六号门口的碉堡和钢筋水泥的高围墙,哨岗上站岗的警卫瑟缩着,不断跺着脚,铁丝网和机关枪把那个烟火人间的上海隔在了高墙之外。
余笑蜀坐回椅子,又是一年即将过去了。
梁欣怡是悄悄离开的,余笑蜀感到码头,载着梁氏父女的船已经鸣笛起航了。梁利群一副世事洞明的模样,在余笑蜀面前从来不提这个妹妹,余笑蜀也不知从何说起,在最初几个月,只有秀燕每天都会缠着余笑蜀,问欣怡姐姐去了哪里。
梁欣怡每个月都会来信,有时写多些、有时写少些,然而余笑蜀很少回信,每次摊开信纸,许许多多的话涌上笔端,却又不知怎样写下去。
他的日子还是一成不变,处理冗杂的警政事务、处理一次次的暗杀、绑票、恐怖事件,和帮派打交道、和四面八方应酬、和军统中统打打停停,小心翼翼地维持着东南贸易公司下那一条秘密的红色物资通道。
顺泰码头发生的一切太过戏剧化了,李沪生至死也不会想到,出卖自己的,竟然是与他合谋一起扳倒史秉南的松泽俊久。他应该也没有想到,有人敢公然开枪击毙他,而这个人还是办事一向稳妥保守的余笑蜀。
李秉书父子的死彻底改变了上海的局面,不但七十六号从此牢牢掌握在史秉南的手中,更不会有人敢于公开挑战和质疑余笑蜀的权威。如今的东南贸易公司几乎垄断了华商涉日的物资贸易,余笑蜀就算一言不发,家里的黄金钞票还是潮水样涨起来。可是又有什么意义呢,这一切的一切他又怎么去对梁欣怡解释呢?他大概永远不可能挂甲止戈,牵起她的手一路天涯了。
窗外的光线渐渐暗淡,只有他手中的香烟一支接一支,忽明忽暗,卢一珊死后,他总是在刻意回避梁欣怡,他这样刀口舐血、万人唾骂的生涯,真的可以再拖一个人下水吗?
在他点起新的一根香烟时,史秉南推开了房门。
“怎么回事,这么黑了,也不开灯。”史秉南挥挥手,驱散扑面而来的烟气。
光线汹涌而来,余笑蜀拿手挡住了眼睛。
“笑蜀,竹内邀请我去台湾参观,顺便去日本度假,大概两周后出发,你准备一下,和我一起走一趟。”
“去日本?”
“怎么,奇怪吗?紧张了这么久,也要放松一下嘛。我们已经不是默默无闻的小人物了,你余笑蜀的脚跺一跺,这个上海滩也要抖三抖啊。”史秉南打开窗子,一股冷冽清新的空气涌了进来。
“中央税警学校那边能走开了?”余笑蜀有些奇怪,史秉南半年来的大部分心血都投入到了税警团的创建上,眼下正是最紧要的时刻。
“不搞了。”史秉南摆摆手。
余笑蜀站了起来,“建制没了?竹内反悔了?”
“都不是,是我退出了。佛海把税警团交到了熊山川的手上。他终究对我还是不够放心,想要搞一个新力量来制衡我们。想法对,只是佛海还是太过天真了。”
“怎么能这样?你这半年多的心血白费了?”
“他当然可以这样,他是财政部部长,没发现吗,现在警政部的预算也越来越少了。他吃准了我现在还不能和他抗衡,踢我出去,对他来说,宜早不宜迟,我能理解他。”
“熊山川这个人不好相处啊,你当年杀了王如茵,而王如茵为救熊出了不少力,熊早就想给王如茵复仇了!”
史秉南摇了摇头,道,“现在,我确实没有实力和佛海争,这件事,让让他好了。熊山川不是我们的威胁,日本人才是,不要忘了,我们在谁的屋檐下。佛海和汪兆铭这一年多,和日本人争来争去,要自治要主权,却忘了自己只是日本希望尽快结束战争的工具。不然何至于新政府已经成立了八个月,才得到日本人的承认?”
“周佛海要把你从税警团踢出去,竹内也就同意了吗?”
“是啊,是不是很有意思?其实竹内在日军内部的话语权也不是无限的。不过不要担心,如今谁能站在日方的利益和角度上,谁就可以屹立不倒,佛海和汪兆铭不是不明白这个道理,是他们还存了委屈求全、名垂青史的心,不肯完全放弃了民族的自尊。这是他们的悲哀、也是我们的机会,我们不要让日本人成为我们的威胁,相反,要让他们成为我们的助力才好。”
史秉南缓缓把一口烟雾吐向空中。
余笑蜀不知道应该作何反应,史秉南意向谨慎,如果是在一年前,哪怕是面对余笑蜀,他也是绝对不会说出这样赤裸裸的僭越话语的。
“何况,我这个人交易也不是白做的,佛海同意把警政部部长让给我,政务次长由邓祖禹递补,而常务次长,就由你来做。”
“秉南,我在想,这个警政部常务次长,我还是不要做了。”
“为什么?”史秉南转过头来。
“邓祖禹不是周佛海的人,他把警政部长这个位置让出来,肯定对常务次长有安排,我抢了位子,他怎么会满意。”
“有什么关系,税警团我退出了啊,”史秉南慢悠悠地说,“把警政部长让我做,是他过意不去,我和丁默邨斗得如此辛苦,他左右摇摆,如今老丁和李秉书彻底被我击垮,他这个好人倒是容易当。既然已经决定让我当家警政,他何苦又要往里面掺自己的人?我让你做常务次长,也是为他好。省得将来我再做清洗,大家面上都不好看。”
史秉南看似不经意,话却说得坚决,毫无回旋余地。
这样强硬乃至于招摇的史秉南,也让余笑蜀感到了一丝陌生。所以在他和周佛海矛盾渐渐显露的时刻,他要去日本,真的只是度假吗?
“有我在,邓祖禹不过是个摆设。这个常务次长,你只管放心做下去。有名有实、事权统一,才好做事。你现在的声望已经有了,如果不把帽子也戴好,将来怎么压得住熊山川?既然佛海把着中储行不松手,只让利群做一个常务理事,那我何必在警政上再让他剜走一块肉?”
“我去了日本,上海怎么办?”余笑蜀还有些犹豫不定。
“这里?中储行已经开始发钞了,现在租界内的银行钱庄不接受、银钱业公会抵制,市面已经乱做一团了。更不要说前两天中储行的推销主任在法租界被枪杀,佛海头都大了。现在他一天三个电话给我,你以为他这个警政部长是白送我?中储券的发行刚刚开始,重庆已经失去了租界的司法权,现在连法币也要被清出市场,你觉得他们会善罢甘休吗?趁这一场腥风血雨还没刮起来,我们去台北泡泡温泉,不是很好吗?”
余笑蜀明白,史秉南这是不想接中储行发币这个烫手的山芋。
“仕明和严屹峰他们,我怕压不住上海的局面。”
“这你都不要管了。你简单交代一下,秀燕送到我家就好,佳兰会照顾好两个小孩子的。”
“也好。”
看余笑蜀还在犹豫,史秉南无奈地叹了一口气,道,“笑蜀,说心里话,你就不想借着这个机会,去看一看欣怡吗?”
余笑蜀忽地愣住了。
是啊,自己去日本其实并无真正的障碍,为什么这样推三阻四呢。
这几天报上沸沸扬扬,都是国共在皖南开战的消息,重庆发出通令,宣布新四军为叛军,取消番号,孤岛上弥漫着一股悲观丧气的气氛。新四军被围剿的影响尚未完全显现,但对于渔夫小组来说,因为后方消失了,至少在一段时间之内,余笑蜀不同再启动这一条秘密通道了。
留在上海,的确可能被周佛海当枪使,去了日本,反而可能收获重要情报。那么自己为什么还是下意识拒绝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呢?真的不是因为想要躲避梁欣怡吗?
史秉南关上窗子,道,“人家一个女孩子,喜欢了你那么久,你这毫无表示的样子,是要做孤狼?”
余笑蜀知道,史秉南对自己的关心不是做做样子,在这样的时刻,他总会心中一暖,但随之而来,是惶恐与畏惧,史秉南这样的体察入微,是不是很快就会发现破绽,揭穿他小心翼翼的潜伏呢?
他尴尬地笑笑,把烟头按灭,道,“好,我去。”
不知为什么,他久已麻木的心竟然莫名雀跃起来。
史秉南指了指余笑蜀,道,“你看看你,喜上眉梢!”
两个人都哈哈大笑起来。
“走吧,回家吃饭,最近你嫂子张罗,家里延请了一位法国厨师,我们回去尝尝。”
“想不到我这蹭吃蹭喝,一蹭就是三年多。”
余笑蜀穿上了大衣,忽地转过来,道,“只留仕明在这里,会不会不太妥当?”
“哦?有什么不妥当?”
“仕明执行力没有问题,我是怕他下手太重,”余笑蜀看着史秉南,“你也知道,他习惯横冲直撞,已经是恶名远播了,要是这一次再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将来可就一点回旋的余地都没有了。”
史秉南奇怪地看着他。
“我的意思是,不要让他顶在最前面,让他韬光养晦,慢慢调整,会不会好些?”
史秉南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道,“你不做、我不做,事情总是要人做的,韬光养晦,他有什么光好韬、有什么晦好养?”
两个人在走廊里一前一后走着,过了楼梯口,早已等候的随扈保镖都跟了上来。
杂沓的脚步声打乱了余笑蜀的思绪,许仕明为史秉南水里来火里去的一幕一幕都在他的眼前闪过。
史秉南话里透出的寒意,比上海这个冬天更冷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