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浑浊的黑暗,她蜷缩在黑暗中。
这不多的黑暗外,是万丈的澎湃光明!宛如实质的光明仿佛利剑一般反复切削着,割开那包裹她身躯的黑暗。
夹杂在沛然难御的光明中,几处笑声自天际响起,声若雷震,恍如神明。
“哈哈哈哈……二位道兄……这种东西也能成正果,有多好笑!”
“哦……何以见得?”
女人双臂抱紧了纤细的小腿,埋头到膝盖上,下意识的把自己藏到更深处,即使全身绷紧,也难以控制从天灵盖到身体每一端末梢的冰寒之意。
那是难以言喻的恐惧,铺天盖地而来!
“不,不要说了!”
“那自然有赞为证!”
“不是……”
“世隐能知天地性,灵性偏晓鬼神机。”
每个字音响在天际,都仿佛一柄重锤砸在女人的胸口。
“苍颉造字须成体,卜筮先知伴伏羲……九宫八卦生成定,散碎铺遮缘羽衣。”
整首诗念毕,女人却不再颤抖了,她怔怔扬起秀丽的脸庞,一片漆黑的眸子盯紧了光明。
黑暗如同潮水般从她的身躯上褪去,很快再次聚拢围绕着她,织就了一件大红八卦衣。
女人站起身,八卦衣无风自动,隔绝了一切光明。
她赤足踏前三步,提起手中宝剑,自言自语。
她的声音婉娥流转,冷酷无情。
“老师,且看我……再为您斩几个神仙!”
她秀口一吐,一枚鸽子蛋大小的宝珠便在她的掌心滴溜溜转了起来。
苍穹之上的那三人,终于动容了。
“日月珠?孽畜好胆!”
“特向红尘西破戎!我乃碧游宫门下……”
“我乃碧游宫门下……啊!”
女人猛然睁开了眼睛,与常人无异的瞳孔中血丝密布。杂乱的几次呼吸后,女人翻过身,把姣好的面容埋进优质天鹅绒被褥中,满头青丝披散开来。
过了许久,她悠悠起身,扯过一块红布包裹住娇躯,然后走下设有三重幔帐的胡桃木大床。
这是一间CBD核心区顶层,装饰豪华的百平米卧室,一切配置都可见主人的财力之雄厚。
女人赤足踩着柔软的波斯羊毛地毯,仿佛驾在云端,耳边响起德国手工落地钟的噔噔响声。
几盏温和的亨切尔投灯提供着照明,她开了酒柜,取出一瓶92年的波尔登红酒,为自己倒了半杯,酒液在昏黄的灯光下透着暗红的色泽。
女人慢慢踱步到整面的落地窗前,拉开厚重的红丝绒窗帘。
映入她眼中的,是繁华都市的灯火辉煌。
斑斑点点的灯火掩盖了繁星,透过厚实的防弹玻璃倒映在她的瞳孔中。
层层峦峦的高层建筑顶的红灯闪烁,长排灯火的高架桥互相纠缠着,隐于黑暗中的是更加遥远的建筑群。
一声雷响,雨水陡然落下,它们大片大片泼洒在玻璃上,然后汇聚成一股,缓缓流下。
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
这样的暴雨夜里,在城市的最顶点,有一个女人对着整座都市,饮下了半杯鲜红的酒液。
就像对千年岁月的祭奠。
遮蔽天地,暴雨如帘。
西城区的一条小街,暴雨肆意泼洒着,排水系统不堪重负,早已经罢工,积水深深漫过膝盖。
又似乎是电力线路问题,家家户户都灭了灯,只有路旁的街灯泡在水里,橘黄色的光影明灭。
不过凡事总有例外,这里还有一家小店有着灯火透过玻璃花窗,在凄冷雨夜中给人安慰。
邻居大为羡慕,他家一定是备了蓄电池吧,这年头谁还在家里备柴油发电机和蓄电池啊!
但这家店里奇葩到远近闻名的老板,肯定会。
雨水从“杨氏侦探事务所”的铝合金门牌上流下,落在小店门口的石阶上,溅起来一蓬水花。
不速之客却已经将这朵水花踏下,并一把推开了玻璃门。
温暖的店内,是杂乱不堪的一幅景象。该怎么描述呢,并不脏乱,而是大摞大摞的书本、打印文件、卷宗和牛皮纸袋混乱堆放在房间四角,最高的几摞堆到房顶,并有蔓延整个店铺的趋势。
来人随手带上门,把湿漉漉的雨伞扔到木地板上,扯着嗓子喊了声。
“荀平,死了没,死了吭声!”
从店铺正中的一张紫檀木桌后——当然这桌子上也堆满了各路书籍,传来个懒洋洋的声音。
“死了怎么吭声,吭声用鬼耳听?”
来人一滞,几千年过去了,哪里有多余的法力去恢复六识。
他旋即一怒,清秀的脸上剑眉竖起,抡起手里的一个纸包甩到那声音主人的脸上。
力度过大,荀平直接从老板椅上摔了下去。
“挺香,八珍烤鸡!真可谓是外酥里嫩——”
荀平摇头晃脑地从桌后爬起来,顶着一头鸡窝样的头发,上身还是那套雷打不动的脏兮兮西装,领带歪到脖子后。
李志寻了本书扯开,垫在木地板上,便自顾自坐下了。他知道荀平下身是大裤衩子人字拖,一样春夏秋冬雷打不动。
“这鬼天气你过来干啥,又惹了哪个小明星?”荀平也不客气,顺着桌腿往上爬的过程中已经扯开包装撕了根鸡腿下来。
李志瞪了他一眼,见没什么效果,便悻悻然道:“怕你丫的没地方觅食,把猫粮吃完饿死苗子。”
荀平鼓着嘴巴努力吞咽,仍不忘抗议道:“跟猫抢猫粮?我是那种人?我饿也是先把它吃了。”
一只橘猫以与身形不符的矫健从角落跳出来,尾巴在荀平的脸上甩了两下,低头叼走一块鸡胸,湛蓝色眸子颇为人性化地不屑了一眼。
“出来单练?就你还想吃老娘?还有,老娘不吃猫粮!”
“你是猫怎么不吃猫粮?”
“你是狗怎么不去吃……”
李志摆摆手,终止了越发限制级的对话。
“你俩看小爷这新发型怎么样?”
荀平从他进门就注意到了,这货新染了头蓝毛,还褪去了镜头前伪装出来的沧桑感。
不消多说,他这头湛蓝披肩长发以一根细带束在脑后,配上李志拉满的颜值,再披上风衣出门,说通杀男女老少绝不含糊。
但荀平悠悠然开口道:“兄弟,看过迪迦奥特曼吗,蓝变红蓝。”
因为李志使出火系神通时,毛发会自然赤红。低头啃鸡肉的苗娇想象了一下,干脆笑得滚到了地板上。
李志沉默了瞬间,重重一拍木地板。
“澳洲进口的!”荀平惨嚎了一声,但那块木地板已经被烧掉了颇大一块,垫层的水泥地面也被融出来个坑。
李志伸手向接顶的厚重原木书架,就要掰一块砸到荀平脸上。
荀平再次惨嚎:“美国进口的!”
李志冷静道:“小爷赔得起!”
他一寻思,更气了:“这**不是我给店里买的吗!”
室外凄冷的暴雨不见停歇,而小小的事务所中,一阵猫飞狗跳。
“叮——有事早奏无事退朝——喵!”
荀平新设置的门铃响了起来,两人一猫对视片刻,各回各位。
“这个鬼天气会有人来?”
李志嘟囔着一屁股坐在那块烧出坑的木地板上,荀平扯过苗娇端坐于桌后,不忘把半只烤鸡塞进抽屉。
随后他清清嗓子,用极尽沉稳的语调道:
“门没关,请进!”
磨砂玻璃门被人轻轻推开,一位形容狼狈而西装革履的中年男人就这样出现在众人面前。他先是摘下金丝眼镜掏出布来擦干,满是风霜的脸不动声色地打量了一刻店内布置,接着深深向荀平鞠了一躬。
“鄙人名叫秦川,这是我的名片……久仰荀先生的大名了,请您务必帮忙……”
荀平点点头,开口道:“只要你出钱,我都接。”
秦川沉默了片刻,再抬起头时,他的眼镜又泛起了水雾。
“请您务必救救我孩子啊!”
荀平作思索状含住一只手指,仔细舔掉残留的一点油脂,另一只手在桌下捏住苗娇的后颈皮,制止住她扒抽屉的行为,口中沉闷道:“……秦先生对吧,简单说说怎么回事吧。”
来人秦川,是朝阳百货驻京分公司总经理,这朝阳百货是个大牌子企业,单看年入七位数的秦川就知道了。秦川如今年近五十,无不良嗜好,唯有老来得一子秦明明是他的心头肉。
可就在上个月,奇怪的事情发生了。
说到那些日子的情况,这位中年成功人士的额头仍止不住冒冷汗。
“你说被人监视?”李志一屁股坐了起来。
荀平点头:“这位是李志,我的助手,不是外人。”
秦川又向李志鞠了一躬,掏出手帕擦了擦额头,眼中闪过一丝恐惧的神色。
“您……说得对,我从上个月开始,就感觉遭到了监视……”
可能很多人都有过这种经历,当你正做一些什么事的时候,会突然出现令人不安的窥伺感。当然在心理学中这是属于思维障碍的一种,被称为“被洞悉感”。
秦川自某天清晨起,便发现这种相当恶心的感觉挥之不去了,仿佛家中多了一个无形的陌生人……
“他……我知道……他就在我身边!他看着我吃饭,看着我出门,他一直看着我!”
略微激动的秦川已经控制不住音量,听着他声嘶力竭的话语,苗娇忍不住炸了毛:想想不可知的恐惧,难免使人厌恶。
显然秦川的精神压力很大,已经有了崩溃的迹象,荀平注意到他的手腕有自残的伤痕,头发的发根也有大片脱落的痕迹——自己拔的。
他正想建议这位总经理去看心理医生,而非私家侦探,侦探不救疯子,但秦川的下一句话引起了他的注意。
“只有夜里,白天,他才不在我身边……他不是来找我的,他看着我的儿子!只有我和儿子在一起的时候,它才会出现!”
荀平和李志对视一眼,显然味儿不对了。
“他……那个东西,每日每夜和我的儿子在一起!”
一声惊雷炸响,闪电将窗外亮如白昼,事务所内却突然陷入黑暗。一道颀长的影子自秦川脚下蔓延出去,在杂乱的室内张牙舞爪着……
“啪。”厅内的灯光重新亮起,荀平坐回椅子摆手道:“跳闸了,您继续。”
秦川擦了擦额头的汗,显得非常消沉。
“我看过心理医生,精神科的大夫……他们建议我接受住院治疗。但那天在病房里,儿子来看我,我能清晰感受到有个人,跟在他身后进来了……他就站在孩子背后,我的感受越来越清晰……荀先生您明白吗,我甚至能知道他是一个男人,一米七多的个子,胳膊搭在孩子的肩膀上,冲着我笑。”
苗娇呲了呲牙,她不喜欢这种恐怖故事,特别是由当事人讲出来,更加惊悚可怖了。
荀平摇头,他不知从哪摸出个茶壶,口中温和道:“您需要休息一下了,我这里有上好的三叶茶。”
秦川愣了愣神,显然没反应过来“上好的三叶茶”是什么茶,接着他着急道:“您别不信,他和我说话了!”
李志挑了挑眉头:“你臆想的那位,说了什么?”
“他……向我勒索一千万。”
“噗……”荀平一口茶水喷到了书桌上。
“刚刚气氛渲染到位的恐怖故事,您这一句话就拉到专业领域里了!”
“是、是,一叠照片就这么出现在我面前,我儿子却看不见,也感觉不到!他告诉我要一千万现金。说完就跟着我儿子出门了,我真的害怕了,只能求到您这里来。”
“照片带来了吗,我看看。”
过不多时,荀平和李志拿着照片交换着看了。
李志随口赞叹一句:“这个分辨率,是拿门镜照的吗?”
荀平很难不同意,但与其说是门锁拍的,倒不如说像一叠上年头的老照片……用显影液洗出来的,曝光度过高,并且还是抓拍的,崭新的黑白照片。
照片里的内容正是秦川儿子秦明明,是这个小孩的生活照。
但气氛更加沉闷了,方才是秦川讲述的气氛太过压抑,现在是荀平和李志都打了个寒噤。
暴雨依旧下着,天上地下尽是劈里啪啦的声音。
这叠照片中有秦明明上课的影像,有逛游乐园的影像,上厕所的影像——从坐便器的角度往上拍就很诡异了。甚至有秦川接秦明明放学的影像,角度是在秦川的车的后座上。也有秦川一家三口一起用晚饭,秦明明在自己小床上熟睡的影像。
令二人毛骨悚然的是,这些黑白照片的角度,全部是不可能实现的位置。
譬如秦明明上课那张,角度是在秦明明身侧的教室过道拍的。吃饭那张,是在秦明明的饭碗角度拍的,非要说的话,是某粒大米开了摄像头……
荀平把相片收拢好,递还秦川,面色恢复了平静。
“秦先生,三百万。”
秦川怔了一下,随即露出欣喜的表情。
“这可比一千万便宜多了对吧。”荀平眨眨眼,摸出一个茶杯倒满,向秦川推了推。
“他睡下了?”
荀平慢条斯理地翻着一本卷宗,苗娇甩着两条大长腿进来,重新变回猫的模样,伸了个懒腰。
“喝了三叶茶起码睡一天,李志给他把衣服烤了,应该不至于感冒。”
苗娇正说着话,李志也进来了,这小子一副精神抖擞的模样,劈头就问荀平:“几点去?”
荀平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去哪?”
“去把那个附身秦明明的妖孽撕吧了啊!”
“先坐下。”
等到李志不情不愿地把屁股安放到凳子上,荀平才开口说:“你恢复了几成?”
“三……两成……多一点。”
“法天象地?三头六臂?火尖枪?天罡数?”
李志听着荀平数落,越发愁眉苦脸,等他抬起头来的时候,看到的是远比平时严肃的荀平。
“京城这池子水,深,而且开始浑了……”
苗娇趴到荀平的膝盖上蹭蹭,仿佛在安慰他。
“我总有种不对劲的预感,之前那么多事,在京城打不起水花吗。你看这个……”
李志拿起那本卷宗,轻声读道:“东南张家,五瘟囚龙?这法子挺有意思,但和那个姓秦的遇到的似乎不太一样。”
“是不一样,但各有一样的地方。刚才我翻看了百年里的各门术法……老魏昨天弄来的。”
“哪家的术法,找上门打一顿?”
荀平苦笑了,他指指李志碰着的那本卷宗:“所以我说水深啊,东南的五瘟术,孙家的潜影之法,以及空道门的消形道术,自在门的草头道术……前后凑出来八个门派,就为了向一个普通人勒索一千万?银行金库里钱那么多,它不香吗?”
李志不是傻子,这样一说他就明白了:“京城里还真有条大鱼啊?”
“是啊……大鱼,翻了个身,搅出来些鱼虾……就是不知道是哪个级别的大鱼……能有多大?”
窗外的雨不知何时已经停歇,天边一抹鱼肚白显露出来,仿佛魑魅魍魉退却,人间再次有了生气。
事务所内沉默了许久,仿佛将有一场山雨酝酿开来。
终于李志站起身,也伸了个懒腰。
“我先回去了,下午有个场子要赶,干活打电话喊我。”
“成,不送了,路上……慢点。”
荀平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神情隐没在阴影中。
李志没有回头,他推开门,深深吸了口清甜的空气,迈步走入小巷之中。
深一脚浅一脚踩着积水,他也并不在意,反正等会儿自己就烘干了。狭长的小巷子里,他就这样迎着晨光,哼着走调的流行歌曲,甩着小辫子,在人群中如入无人之境一般走着。
不对啊!雨后的凌晨四点半,小巷四周却突然出现了密密麻麻人影,纷纷沉默着,打着雨伞,向他裹挟而来,如同闹市一样。
极度的违和感,那些人影披着兜帽雨衣,拥挤着、互相碰撞着肩膀,无声地靠近了哼着曲的李志。
几个呼吸后,一道赤红火光冲天而起,灼热的真火瞬间蒸发了几平米内的积水和人影,火焰重重中传出李志快意的笑声。
“大胆妖孽!我不去找你,你倒送上门来讨打!快来让小爷爽一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