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抹夕阳落下,余晖将大地照映成大片血红。杨氏侦探事务所所在的小巷,乃至整座京城都如同往常一般和谐平静。
魏沪轻轻推开了事务所的玻璃门,桌后的荀平有气无力地打了声招呼。
“老魏来了,坐。”
“李志失踪了。”魏沪开门见山道。
荀平给他那似乎永远倒不完的茶壶添了点茶叶,口中嘟囔道:“提醒过他要小心,但恐怕是对面打上门了。”
“看你似乎并不担心。”
魏沪随意坐在一摞书上面,厚厚的平光镜泛起了一道白光。
“我有什么可担心的?如果李志都能翻车,我们几个也不用出这门了。”
“我没明白,这次到底是什么情况,敌人是谁,朋友是谁。”魏沪很坦诚,他还是从荀平发的微信消息得知此事。
“引子是那位秦川的破事,敌人有几大家族的身影,是不是他们本人也难说……但我想确实有个势力在动作,如果只是人的事,很好解决,但我闻到了熟悉的气息。”
荀平指着自己的鼻子,面色平淡。
魏沪的眼神闪烁了一下:“这不可能,他们早就……”
荀平不耐烦地一口闷了杯茶水,口中嘟囔道:“没什么不可能的,咱们不也还活着吗。”
“这不一样……如果他在……就好了。”
“是啊,如果他还在……”
两位老朋友沉默了,过了好一会儿,荀平悠悠开口道:“逢山开路,遇水搭桥,今天晚上就走一趟,先看看是哪些神圣作乱。”
魏沪推推眼镜,一口答应道:“嗯,等秦川醒了,我们和他一起回去。”
李志端起高脚杯,牛嚼牡丹一般将暗红色的醇香酒液一饮而尽,夕阳透过落地窗笼罩着他和这间装饰华贵的房间,而他的脸上写满了不耐烦。
在他手边水磨大理石面的酒桌上,码放着三四个喝空的酒瓶子,按它们的实际价格来看,李志已经灌进肚子里七八十万,可主人仍未出现。
无论是演义、传说或神话故事,李志都不是个脾气特别好的人,可真正和他交往过的人都会发现,写书的作者已经竭尽所能地美化过了。
而这次,从清晨刚出门就和一群莫名其妙的东西干架开始,李志的脾气就在酝酿了。
“这是我第八次按捺着要砸了你房间的冲动,小爷的时间很值钱。”
李志靠在真皮沙发上,闭眼轻声细语,沙发却散发出了一股糊味,再贵的头层牛皮,散发出来的味道都是一样地刺鼻。
话音刚落,厚重的沉香木门便无声地打开了。
李志睁开眼,来人是一位样貌极其英俊的年轻男子,身穿手工制作,形制贴身的昂贵西装。
他歉意地冲李志笑了笑,声音充满了醉人的磁性。
“久仰了李先生,实在对不起,鄙人孙青……”
然后这年轻男子便尴尬地看见李志重新闭了眼,甚至把头扭了过去。
“多有怠慢是孙某的错,下属行事鲁莽,招待不周也是孙某的过错,还请李先生原谅。”
这孙青的姿态放得很低,却没想到李志却开始喃喃地自言自语:“**,小爷最讨厌比我帅的男人,还**比我小弟多,还**比我有钱,小爷真的不爽啊。”
孙青沉默了一瞬间,感觉跟不上李志的路数,之前酝酿的那些气势竟然直接破功了。
下个瞬间,孙青瞳孔猛地放大,一只白皙的拳头陡然出现在他的眼前。
“嘭!”
五环的一处商务中心的高处,一面墙壁猛然炸开,落地窗爆散开来,它们在空中绽放出绚丽的花朵,然后这些木石和玻璃碎片迅速下坠。
接着是下方行人们惊恐地尖叫和悲呼。
“煤气管道爆炸!快来人啊!高空坠物!有人受伤了!”
荀平和魏沪坐在秦川的宝马车里,正透过车窗遥遥看见这一幕。
“怎么回事?”魏沪耳朵不是很好使,何况隔了几百米。
荀平靠在后座上,头都不抬:“说是煤气管道爆炸,上面不知道,楼下砸着人了,默哀。”
魏沪只随口一问,听荀平这样说就不再多想,他转而向秦川道:“秦先生,还有多远?”
秦川睡了那一觉,感觉精神得到了极大的舒解,压抑许久的不安似乎也消失了。
这当然是那“三叶茶”的功效,秦川划拉着地图app,愁眉苦脸:“魏老师,这个,堵车,堵了三公里啊,眼看天黑了,我也想赶紧回去……”
荀平摊摊手,在京城这是再正常不过了,魏沪也不说话,摸出新换的苹果17刷起来微博。毕竟不是他俩的事儿,他俩并不急。
此时一只麻雀轻轻落在秦川的车窗前,跳动着转了两圈,一双芝麻大的小眼盯着三人看了会儿,然后扑棱着翅膀飞走了。
三人都没有注意到它,麻雀而已,太常见了。
孙青左脸显然肿了一圈,他十分狼狈地擦着嘴角溢出的鲜血,身后整面墙壁和窗户都已经消失不见了。剧烈的冲击波直接掀翻了他身后所有的东西,而这间屋子里的装饰却没有受到一丝影响,可见李志对于力量的把控有多么强大。
遥遥的,二人还能听到人群惊恐的呼声,救护车的警铃声以及从四面八方蜂拥而来的……
孙青甩掉身上被轰成碎片的西装,手在空中按了按,那些躁动不安的脚步声便消失了。
接着他鼻青脸肿的脸上,努力挤出一丝尴尬的笑容。
“李先生……您消气了没。”
李志挥了挥拳头,鼻孔里哼了一声,把自己丢回那张沙发上。
在孙青的描述中,这事儿其实很冤枉,全是巧合。
杨氏侦探事务所做下的那些事情虽然被魏沪掩盖了,但有心人依然受到震动,继而传遍了京城的地下区域。孙青就是所谓京城地下寡头,掌握八百里的大小妖族,但凡能开灵智化形的,基本都跟他混。
当然能做到这个位置的也肯定不是人……孙青的真身乃是有五百年修为的四尾青狐,自号青丘狐王。别看五百年修为和李志等人的年龄比起来不算什么,这年头妖族凋敝更胜人族修炼者,搁大陆北方他已经算拔尖了——能硬吃李志一成力量而不受重伤便是明证。
从得到消息起,孙青便暗中观察起了这家事务所,并于今日决定派手下去请来一唔。
“李先生,您信不信由您,反正我话撂这,真不是我的意思!”
孙青上身衣服碎了半拉,索性也不要风度,一屁股坐在地毯上指天叫屈起来。
被孙青指派任务的是南城区的一群麻雀精,或许是领会错了孙青的意思,又或许是人数太多让李志领会错了意思,双方见面就开打,然后被李志单方面蹂躏成了灰……
不管怎么说,孙青一任妖王,几十年里也没落过这种面子,故而把李志请来后晾了一天……就有了现在这一幕。
李志听着孙青指天发誓,脸上恢复了平日无所谓的表情。当然他心里是有准的,孙青十句里有五句实话就算这年轻脸的老狐狸“待人诚恳”了。
“我不想知道是不是排除异己,也不想知道你前倨后恭是吃了什么药,说吧,什么事儿。”
孙青正激动着进入状态,自己都快信了半截。听到这话,感觉节奏又断了。整理了一下心绪,他端正态度,恭敬对李志道:“虽然不知道您师出何派,但您的实力鄙人已经看到了。鄙人……斗胆请您帮个忙。”
即使是以孙青的势力,也无法在短时间里查出李志等人的身份。这点他也很不可思议,这三人就像是从天上掉下来的一样。
李志晃了晃酒瓶,发现又见了底,索性坐直身子道:“帮什么忙?”
孙青郑重其事地挥手,一道青色风波笼罩了房间,将所有的声音隔绝在外。
“请您帮忙找到一个道士,名叫秦川的道士。”
“还没联系上李志吗?”
荀平站起身,拧巴着眉头问魏沪。
“没有,手机打不通,QQ和微信不回复,联系了段之超,他也不清楚,说是那边有两场戏要拍却找不到人,剧组都快疯了。”
魏沪头也不抬,眼镜片反射着手机屏幕的蓝光。
“那就先不等他了,我们进去。”
荀平挥挥手,一马当先走向百米外的一栋三层小别墅,那里是秦川的家。几人晃悠悠来到秦川住所时,时间已经过了八点,雨过天晴,月亮高悬枝头。不得不说秦川确实是个有钱的主,买房子选的这地方也足够养人——直接盖在湿地公园里,能不养人吗。
“荀先生您请!”秦川恭敬着亦步亦趋,落后荀平半步为其引路。
魏沪抬头看了眼,微不可察地也皱了眉。
“你真要进去?”
荀平转过身,冲他眨眨眼:“为什么不?”
而就在荀平身后,那栋月夜下的林中别墅,鬼气已经冲天而起,魏沪以肉眼去看都能看到空气仿佛丝丝扭曲了,这说明别墅中一定有着不好相与的邪门玩意儿。而他都能看到的事实,荀平绝不可能看不见……
“**,贼胆包天啊。”魏沪按亮了手机自带的手电筒,跟在荀平和秦川身后,也向别墅走去。
“秦川这个道士,道法不高,但望气一术别有所长。他是玉柱山云中子脉传人……云中子您知道的,四百年前曾为南明勘龙脉的神仙。”
孙青面色严肃,一头长发随风飘扬,颇有出世之姿,只是肿了半边的脸有些影响形象。
“听你的意思,你也算这片的龙头老大了。道藏三千各有擅长,他只是道士而已,你何必为了个道士来找我这陌生人出手?”
李志佯装很有兴趣的模样,心中已经警惕了起来。
“不一样,秦川和普通的道士不一样。”孙青幽幽然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何况根据我手里的资料……他根本算不上匹夫,他是一名掮客。”
“掮客……”李志轻声重复了一遍。
“掮客吃得开就顺风顺水赚大钱,出点事儿的时候,自身实力若是不行,会被一口吃下的。”
“他卖些什么?”
“表面上,他是一家上市公司在京城分公司的总经理,私底下和修炼者妖族都有往来……什么都敢介绍。”
孙青随手一招,隔空摄来瓶未开封的白兰地,掰开封口后递给李志。
“法器……妖丹、修炼秘籍乃至消息,他那都能找到。”
“所以说这位叫秦川的道士,被很多人认识,他又得到了一件值得觊觎的东西……你们也在寻他,是这样吗?”
李志没接酒瓶,从口袋里掏出包烟来自顾自点上。
“您说的是,他掌握的那件东西……或者那件东西的消息对我非常重要。因为某些原因,我却无法用部下去调查他,只得拜托先生您几位了。”
孙青仰脖灌下一口酒,抹了把嘴:“我会付出令您满意的报酬给您和您的朋友,但无论您接不接下,我都必须提醒您——”
李志轻轻叹了口气,他只是莽,却不傻。
“如今的秦川恐怕是群狼环伺,他的身边已经极度危险了。”
“秦先生,您这房子风水不错啊。”
啪的一声,别墅灯光大亮,一盏硕大的水晶吊灯照亮了大片的正厅空间。欧式风格的装修,大量使用金属和木质家具,显得华贵非常。荀平打量着四周,口中啧啧称奇。
“一般一般,请人胡乱弄的,秦先生您请坐。”
秦川口中客气着,换了鞋后便从茶柜里找出茶壶茶叶来。
“一般……一般人懂得什么叫‘前窄后宽,富贵如山’吗,还是‘屋东开窗,紫气东来’啊?”
荀平促狭地笑笑,一屁股坐进宽大柔软的沙发里。
背对着荀平二人弯腰捣鼓茶叶的秦川,明显身体僵硬了一下,他陪着笑说:“不知道啊,可能凑巧设计师懂这方面吧……”
荀平没打算继续这个话题,他又随口道:“未见贵夫人和贵公子?这么大的房子你一个人住吗?”
“我对象和孩子昨天连夜去乡下老家避着了,我跟他们一块儿出的门,直奔荀先生您那里。”
这么说着,秦川摸出手机要拨个电话:“我在您那睡了一天,他俩不知道有多担心——”
话音未落,秦川就僵住不动了,荀平好整以暇地打量一眼面色煞白的他,然后又抬头看向铺了厚厚地毯的宽敞楼梯。
由于只开了大厅的吊灯,楼梯有半截是隐没在阴影里的——一个穿着可爱卡通睡衣的小男孩摇摇晃晃地,从阴影中走了出来。
“明明……”秦川显然是五脏六腑都往外冒寒气,他怎么都想不到已经理应到达“乡下老家”的儿子会出现在家中!
秦明明这小孩儿生得倒挺可爱,粉雕玉琢的。看样子是刚睡醒,迷糊糊揉着眼睛,睡衣领子里有一枚金锁晃悠出来,搭在秦明明的胸口。
“老爸……你回来好晚啊。”小孩一晃一晃,就伸开胳膊下楼来要抱抱。
“明明……”秦川虽然惊恐,但还是不由自主地站起身,显然他对孩子是视如珍宝的。
荀平抬头端详了片刻,然后皱眉喝了口茶,这货出门自带了保温杯。
“秦先生,秦老板,秦道长——如果我是你,就立刻跑出京城,这辈子都不回来。”
荀平冷不丁地说了这么一句,魏沪也已经合上手机站起身来。
“你想过有这么难搞?”魏沪冷冷问道。
“想过——我骗你的。”荀平幽幽叹了口气,放下手中的保温杯,伸手抓着秦川的领子把他扯到身后。
楼梯上,秦明明依然一摇一晃地过来。可是能让荀平和魏沪都如临大敌的,并不是这个孩子。而是漂浮在秦明明背后,身形凝实到五官都已经明显的一具躯体……
凡人生来无天眼,看不到仙魔神佛,这样未必不是幸福。
漂浮着的那位东西,似乎有着意识,它踩着秦明明的影子,闲庭信步般向几人走来。非要说它的样貌,大概就是五官清晰的,人的影子,身周有着数道明显的符文围绕。
这东西看见荀平和魏沪,便猛地仰头发出一声咆哮,瞬间越过秦明明,直扑荀平而来!
“临兵斗者——斗!”荀平单手结印,隔空拍出,燃烧烈焰的鬥字瞬间成形并膨胀到碗口大小,这是六甲神咒中的斗字诀,五行属火,克制一切阴邪!
然后那东西轻轻一撞,鬥字便消散在了空气之中。
下个瞬间,荀平身影闪现,蓦然出现在了那东西的头顶。他扭腰猛地发力,就是一招势大力沉的鞭腿带着呼啸风声劈砸而下。
那东西抬起左臂格挡,两相接触,荀平便有种泥牛入海般的阻隔感。他急忙借力后退,于魏沪身旁站定身体。
“不好办,六甲神咒威力不够看了,体术对它效果很差。”魏沪推推眼镜,老神在在评价道。
荀平也皱眉道:“这缝合的魂傀儡,威力怎么这么大,失控了吗,它的主人在哪?”
所谓魂傀儡,便是西南十万大山中的一种奇特秘术,施术者抽取不同人的三魂七魄,拼凑成一组新的魂魄以供驱使。因为单取人一魂一魄并不伤天和,充其量受害者醒来后会有点傻,而拼凑的新生魂魄结合了不同类型的法力,力量更是远超原主,故而此术在十万大山中还挺流行。
魂傀儡通常具备附身和精神攻击等能力,说白了就是人造鬼魂,不入六道不出三界,用完随便扔甚至还给受害人都行……但眼前这个魂傀儡,顺手发出的都是顶级的法咒,绝不是受害人一魂一魄能够承载的法力,难道受害者把自己的三魂七魄全献祭给了魂傀儡?
“该死,它已经反噬了!”
魏沪好像发现了什么,一指楼梯上,低声喝道。
荀平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阴影里果然有只干瘪的手掌垂在楼梯上,方才众人注意力都在魂傀上故而没有注意。
“秦川,开灯!”荀平大声喊道。
从荀平和自己的梦魇打了一个回合开始,秦川就在抱着秦明明发呆,他闻声反应过来,冲到墙边重重一巴掌推上全部开关!
别墅灯火通明,光芒笼罩了所有的角落!
魏沪挑了挑眉,拉过秦明明,把孩子的脑袋捂进怀里。
“乖,我们是你爸的朋友,等会儿跟紧你爸。”
“可是……”
秦明明似乎想挣扎,扭动了几下还是放弃了。
荀平不知多少次叹气了,看着眼前一幕,他慢慢叹了口气:“你们……这不是作吗?”
从楼梯的上半截,几具尸体横七竖八地蜷曲在地上,它们的身躯已经干瘪,表情仍遗留着死前的扭曲和挣扎,似乎还有恐惧和不解。这些尸体的眼睛直直望着楼梯口间,使得与他们对视的几人不寒而栗,而在视线看不到的二楼上,应当还有更多。果然,魂傀儡吸干了受害者全部的三魂七魄,也承载了全部法力,每多吸一个人,魂傀儡的法力会近乎翻倍,以这种指数的级别增长,他们现在面对的就是一只军队,一只修炼者组成的大军,而且还不惧六甲神咒甚至能接体术,实力只怕已超过了真正的大罗金仙。
“秦川,给你十秒钟交代清楚,不然我们抬腿就走,你父子俩慢慢对付这玩意儿吧!”
荀平双眼注视着一步步走下台阶的魂傀,口中对秦川说着。
“是……抱歉……”
秦川看着趴在魏沪怀里的孩子,眼中露出一丝挣扎。但他最后还是颓然开口道:“其实,我是一名道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