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冕
词至宋代大略分豪放、婉约两派。自北宋而南宋,名家蜂起,争奇斗艳,极一时之盛。两种流派,各领风骚,因互异而互补,因互补而繁盛。若是没有柳永、李清照一路词人晓风残月的浅唱低吟,单只有苏、辛一味的无例外的铜琶铁板,恐怕也难写成中国古典诗史的这一页辉煌。
为什么说“风格是人”?我更愿意把这解释为,风格是人对世界态度和方式的一种抉择。世间万象,欢愉之事少,愁苦之事多,人生历尽艰辛而总面对死亡,这便是悲哀。从这点看,所有的欢乐都短暂,而忧患却是永恒。
人生面对这永远的神秘,有人取豪放的态度,有人取婉约的态度,有人则有时豪放,有时婉约或者是兼而备之。风格是人生态度的外化,这种态度反映到文学上,便有了风格的迥异或认同。
文学是面对人生的,有人把人生的种种烦杂出之以快刀乱麻似的豁达,有人则缠绵婉转地以它千色万色。前者便表现为豪放,后者则是婉约了。它们均面对同一个世界,面对同样的永恒的题目。
都说文学的世界复杂,其实单纯。求索、挣扎或奋斗的成功或失败,爱和死,大抵以忧乐二字即可涵盖。说千道万,总是如此的这般的情和爱,悲苦和欢乐,成功或失败。广大而丰富的文学世界,进入或走出只留下这窄窄的通道。而这窄狭的路上,却古往今来地行进着浩浩荡荡的千军万马!
无数的勇者几乎在不同的时空里做着同样的题目,其中一个历久不衰的题目便是爱和死。单说爱情,这便是一个既丰富而又单调的题目,更是一个诱人而又折磨人的题目。在这个永恒的题目面前,成就了许多天才,也使许多天才在这里栽了跟头,更不用说那些只是凭借兴趣和热情匆匆赶来的人了。
现在谈论的小叶秀子,据我所知,她最初的引人注目,便是由于她写了很多的情诗。她的诗以“至情”、“至真”和“至爱”感动了很多人。这是一位纤弱的南方女子,她的几本诗集都以“纤纤”命名:《纤纤的秀》、《纤纤的瘦》、《纤纤的叶》。她的人和她的诗,的确构成了属于她的特殊的风韵。她属于“婉约派”。
我认为,小叶秀子是前面我谈到的那些敢于在充满风险的永恒的主题面前显示自己才华的人——我认为所有专注写情涛的人都是勇敢的挑战者。不论出自何种原因,他们都无例外地试图在别人重复了万万千千的题目上做出新意,要么成功,要么被淹没。
小叶秀子取得了一定的成功,很多人写了文章评价她的诗,她的确把诗写得委婉、美丽又非常的清纯,这一切如她的人。这是一位相当典型的能够把诗写得柔肠百折、千种风情的抒情诗人。
小叶秀子先前的那些诗传达了某种纯情女子楚楚动人的内心风景,如她自己谈的,“曾经是个诗化了的女孩,生活在梦幻的花雨中”(《醒来的帆索》),在“消瘦的季节”里,她写着甜蜜而忧伤的诗。那些诗,清纯是她的优点,而轻浅则是她难于区别他人的缺憾。
诗人终于来到了风沙迷漫的北方。北方给这位纤细的南方女子粗放豪爽的震撼。《纤纤的叶》中的大多数均出于北方,在这里,在“纤纤的叶”的背后,我们的确发现了小叶秀子诗风悄悄的转变。在以往的浅浅与淡淡的爱心与情意之间,分明添加了沉重和深郁,甚至还有严峻。她用《生命组曲》来命名传统的爱情篇章,她在她所擅长的爱情诗里,渗进了她对于生命的感悟,不仅有刻骨铭心的爱,而且有面对死亡的思忖。
诗人在与以往同样地享受着生的欢欣,感受到“活着的舞蹈”的生动之时,却有了另一番彻悟,从花叶的盛衰,季节的更迭,引伸到人的生死轮回。在以往的无忧无虑的爱情歌吟之中,猛然地会冒出这样的问语:“那泥层之上流着泪的会是谁?”(《半是泥土半是水》)
在以往,纤纤的花开出了纤纤的瘦,纤纤的叶传达着纤纤的情。而现在,诗人在获得与拥有的同时,更增添了一种新的感受——她感受到消失、飘落和流逝,感受到“阳光对月色永不转身的告别”。这种告别有着惊人的庄严感:
“一团团爱恋一团团黎明与黑夜/带着残缺的完整,辉煌地落下”。
这种叶落时节的辉煌是沉重的。这种沉重使小叶秀子的诗达到了新的境界。她不仅仅拥有,她同时也有失落,诗人的心不仅仅拥有生机勃发的空明澄彻,而且透过北方秋风里肃飒的金黄色的飘落,感受到惜金的悲怆的美感。这里有汇聚也有分离,有破碎也有整合。这位纯情诗人在北方的苍茫中“倾听四处回响的落叶带走季节”。
在多雪或无雪的北方,她从雪的凝固、积聚和消融中,体悟到人生是一个过程。她说:“雪教会我坚强”。这位典型的婉约诗人,霎时间拥有了从容而豁达的姿态:“为生命与生命相对无言,有一天你我都会离去。”(《雪是一句空话》)
我前面说过,敢于在前人重复千万遍的领域写作的都是勇者,但在这里获得成功的只有少数的幸运者。小叶秀子实行了所有诗人的一种占领。但她显然不满足于已有的占领,通过那窄窄的通道,她走到了另一个新的起点上,这就是一种浑厚的、沉郁的、永恒的声音在向她召唤:
“在沉醉不醒又吐气如兰的夜晚/大风吹来/家门飘舞着枯叶”(《向往的家园》)。
这是昔日的小叶秀子吗?在这里,在北方,在飘满枯叶的北京西郊魏公村的长街和院落,我们分明看见一位纤弱的南方女子,踏着沉重的足音向我们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