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旭光
初识小叶秀子,是她在《诗探索》的“诗人谈话”栏目中发表一篇名为《天地共呼吸》的文章,我没有细读全文,却记住了小叶秀子这个名字及文章的第一句话:“每一个女人都面对自己的深渊,在不断泯灭和不断认可的痛楚中磨砺生活。”我当时想:这大约是一个有着翟永明式风格的女性诗人吧!如滚雪球般愈益强大的“女性诗歌”群体也许又多了一个加入者。
继而读到了她的《纤纤的叶》,也读到了若干她诗集的序或评论,于是也逐渐了解到小叶秀子不短的诗龄不小的诗名和不薄的诗歌成绩。然而,长期以来小叶秀子的诗歌形象已在我的脑子里基本成型。那是有着“普通女子天生敏感荏弱的内心”的“女性情怀总是诗”,纤纤细秀,摇曳多姿,传达了“纯情女子楚楚动人的内心风景”……
然而,当今年九月份她来北大访学,诉说着自己揪心失魄的诗歌写作的痛苦时(她正为分不清是修改前的诗好,还是修改后的诗更好深深痛苦)我不禁眼睛一亮:一个有自觉追求,有独立思考,创作路子十分宽广,不断处于求新求变态势的诗人(我特地把“女性”的性别标记给去了)已经不期而然,闯入了诗坛,显得后劲十足,其重要性不言而喻:我们不能不刮目相看。
在小叶秀子的新作中,我们可以看到一个“千面佳人”般摇曳多姿、仪态万方的诗人形象。
自然,我们有时还能隐约得窥那个天生女性情怀,楚楚动人的“小叶秀子”。她热爱生命,渴望温情,自矜自持而自恋:“以百倍温情抚你面颊俪你深深沉入夜色之中/任我静如止水的光泽照耀你/任我朝潮晚汐的波澜履盖你……”(《美人瓷》)无庸讳言,她别无选择,天生是女性,就像她自己的发现:“春去秋来/一遍遍开过镜中的花,最终俄看见自己,是一枚/经不起撞击的精美瓷器”(同上)。
她以别无选择的女性身份,敏捷地体验人生、感知女性社会角色、执意地探询两性关系中女性的位置和权利:“谁把女人的战争看作鲜花与微笑?”(《弃城》)“因为疼痛而急促转过身去/泪流过后俄还能爱吗?”(《碎裂》)她以女性独特的身体感知与心灵顿悟方式展开这一切:“当我把身上的云雨揭开/你是一只接水的瓦陶……”“你只不过是一个梦/在这个干涸的世界/永远以水的方式爱恋/并被男人沉浸……”。
她的诗歌也有一些精彩的感觉则是超越性别的。她对“雪”和“光”的感觉不禁令我拍案惊奇:“一匹匹雪光从周身流过/哺育我最原始的幸福,使我/一次次双目失明,而且被肢解/被阳光从地平线上托起疯狂地生长……”(《雪焚》)这的确是写出一种铺天盖地而又刻骨铭心、脱胎换骨般的“雪焚”的生命运行状态。她写置身于“光”中的生命感觉,“成熟的光明被收割之后/天空布满火的稻茬/赤身裸体,仍然有生长的欲望/热烈的情肠。”(《火与太阳》)在这里,意象的虚实组合与主体的幻化大胆奇特而出神入化。你简直分不清是写光明中的“我”,还是收割后的“稻茬”,但它绝对富有想象力空间,也不乏生命的深度和质感。
当然,长于感受体验和自白式的感性抒情,可以说是女性诗人特有的也是极普遍的诗性素质,这正是女性足以自矜和骄人之处。然而,由此容易陷入的误区恰正是弱于经验沉淀和理性思索,极易缺乏诗歌的丰厚浓醇及饱满度。我甚至认为,对于大部分“女性诗人”而言,我们不必担心其感受力的不够,情感强度的缺乏,乃至个体人生经历、情感体验的欠缺。我们更应该质疑一个女诗人之写作的是,她是否有足够强大的理性力量来调节充沛的自白性话语,是否能有足够的从容、冷静、沉稳而把个人生活、情感经验经冷却而转化为诗性经验。艾略特(小叶秀子自言艾略特是她最喜欢的外国诗人之一)的名言是绝对正确的:“诗不是感情,也不是回忆,也不是宁静。诗是许多经验的集中,集中后所发生的新东西”。无疑,作为一个成熟的现代诗人,他(她)必须把所有可见的不可见的,现实人生的,心理玄思的种种都纳入自己的诗歌视域,进行经验的积淀和理性的沉思,从而把相对狭窄的个人感受和也许肤浅的生活经验转变成有超越性和广延性、充满深厚暗示力的诗性经验,最后在诗歌文本中恰当而有效地传达出诗人主体最大量的经验活动和最饱满的意识状态。
小叶秀子的诗歌创作,也许略晚于80年代中后期以来,以表现“黑夜意识”著称,带着自白派风格印痕而傲立于诗坛,乃至与男性诗人分庭抗礼的“女性诗歌”。时至当下,经由诗论界同仁的努力,无论其显异的成绩亦或不足缺陷都已在诗界大体形成共识,这就起码可以使得后来者在加入女性诗歌的大合唱时有可能保持自己的声音,逃避“影响的焦虑”。小叶秀子长期以来似乎无暇或不屑他顾的个人写作方式——对于诗坛中大致认可的诗人排名,她常表现出近乎天真的茫然懵懂。这些,都给小叶秀子提供了超越“女性写作”,后发制人于诗坛的可能与机会。小叶秀子其实并不乏于思想。她有时会以一种与女性身份似乎不相称的坚定果敢和不容置疑宣称:“爱情在死亡之前/一切都不过是伪证”,“谁看见凋零,谁的心灵/就比花朵还要脆弱”;她冷静地呈现出现代人的存在状态:“我把着你的脉搏/你却在别处感受着痛苦”;她还发现,“大街上的人们/都戴着同一顶媚俗的便帽……”小叶秀子智性灵光的不断闪烁,还常常使她的诗歌呈现为一种自由洒脱、近乎出神入化的意识流动状态。像《失眠夜的梦呓》第2节写道:“独自仰望,一支薄荷烟的模糊/优雅而绝望。好在心情被剪枝了/最近,园丁们加了工资/干劲十足,把事情做得一丝不苟伶人羡慕,又让人隐隐不安/总想拾掇那些残枝败叶/去秋,一棵棵树仿佛沉思之笔/构想天空时渐渐秃顶,世界/曾彻底男性化,是何等逼窄!”在诗中,意识流动扑朔迷离,如行云流水般在现实生活场景、幻觉和隐喻之间沉浮。当然,这里呈现的并非某些诗歌中并不少见的故作高深状的莫名“梦呓”。这一节诗歌是在心情如“树”的基本暗喻之下无序而有机地展开的。关于“园丁”的联想看似闲笔,实则巧妙地隐含了某种人性反思和社会批判的意向。
小叶秀子向强大理性力量的皈依,使其诗歌表现出愈益成熟的形态。她以理性思考的坚执和韧性,适时而有效地调整了她自称常是一气呵成式的诗歌写作。这就有可能使她的诗歌在整体上给人以张驰有度、从容不迫的平衡感。她的那一组以“酒”为主题的诗歌精致典雅,如其诗中所言,“酒的古典交织着现代气息”。可以说,她很好地握住了一种“酒的临界”的状态。无疑,这种临界状态最富有张力、最富于想象空间:“有时我也不想醉透灯火通明的夜/不让黎明的阳光负重远行侑时我也不想红着脸颊临风落泪/跌跌撞撞成为别人的风景//醉的感动,犹如说尽废话的台词/在掌声落尽之后,将酒又变成了水/诉说水的寂静,流过更广大的内心……”(《酒的临界》)
这样一种“酒的临界”、“醉的感动”或者说“半醉”的状态,使我联想起孔子“乐而不淫,哀而不伤”的中和之美原则,也联想起古希腊雕塑《拉奥孔》——它选取了拉奥孔在长蛇缠身,搏斗力竭之后,将死未死之前的唏嘘长叹的临界状态。
这是否隐喻了小叶秀子趋于成熟的诗歌创作心态?
走得更远,也最为令人耳目一新的,或许是那几首不无艾略特诗风的诗歌,我指的是《高个子部下》、《平安夜》、《水的距离》、《境遇》等。娴熟的语言技巧,戏剧化的对话及变动的生活场景,表现上的客观性与间接性,对人性异化的警觉,锋芒内敛的社会批判的意向使得这几首诗歌朗朗上口而意味悠长。从中不难觉出小叶秀子的一种或可称之为“戏剧化”的现代人生态度的初步确立。显然,小叶秀子决不放纵自己的感性世界。她决不扬长避短,驾轻就熟而一劳永逸地呆在自己易于把握的感性世界之中,而是勇于面向现实人生。这正如她在诗中写的那样:“我的双乳像长满铁锈的拳头/接触到现实的城市/像接触一把钥匙,探索房子的秘密”(《碎裂》)。当然,这种探索又不是直接的介入。在小叶秀子的诗歌中,诗人主体既是人生戏剧的个中人,更是冷静达观、睿智成熟的思考着的分析家和批评家。
小叶秀子近来常修改诗作。但也常常因此陷入一种深深的困惑与苦恼:有时简直难以区分修改前的诗好还是修改后的诗好。笔者在两两对照的细读之后,也颇觉很难下非此即彼的判然结论。的确,诗歌创作实在是一种太精微复杂的精神创造活动了。更何况,小叶秀子又是一个路子极广、创作积累十分丰厚的诗人。许多诗歌,无论是修改前更为原汁原味、感性质朴、不事雕饰的原作,还是修改后理性意识增强、内涵更为饱满、文本更为复杂而综合的定稿,都各有千秋,也许都称得上优秀之作。但我可以非常肯定地说,小叶秀子反复修改诗作的行为本身正是她始终勇于自我挑战,不断超越自己而趋于成熟大气的创作心态的表现。在我看来,这样的心态比之天生的诗性素质还要重要。而且,小叶秀子逾越自画的“性别”之“牢”,增强主体理性意识,在保持感性敏锐度的基础上,致力于“让人像嗅到玫瑰花香一样地感受到思想”,从而使诗歌表现出某种最大量意识状态,走向复杂综合与大气。无论如何,这都是正确的诗歌追求方向。
无一例外,诗人创作到一定的程度,都会陷入一种深深的“语言”的痛苦之中。这是诗人与语言搏斗、相持相抗的特殊阶段,是“宁馨儿”诞生之前的阵痛和前夜。而对小叶秀子来说,她目前陷入的暂时的困惑更多来自于感性与理性的矛盾和纠葛。在理智上,她清醒地知道艰难痛苦的诗歌创作蜕变是理所当然别无选择的,她也有足够的勇气和自信慨然承担自己主动选择的任何结果。但在情感上,她可能又对先前的那个“我”,她曾经骄矜自豪拥有过的新异丰富的感性世界留恋再三,难以割舍。事实上,这种不自觉的留恋恰恰使得小叶秀子在超越自己的同时,最大程度地保留了自己的优长之处。无疑,感性与理性有机浑融交杂的成熟和大气的诗歌状态,会在经历过这种艰难的阵痛与蜕变之后,翩然而至。
走出“诗的临界”状态,小叶秀子必将迎来自己诗歌创作的“辉煌”:
一团团爱恋一团团黎明与黑夜
带着残缺的完整,辉煌地落下
1998年10月于北京大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