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婴口中“去看些东西”的地方,有些远。秦歌本来也死皮赖脸想跟去的,但嘉“哟”了一声:“这不是秦少爷吗?您家里找您都快翻了天啦!再不回去,您家里把栖城还要掀遍了呢。真!头一个掀的是谢郎中的小院子、次儿就挨着我们的小坊。等到明天,瓦片儿都掀完了,我们几个儿再悠悠然携手下去,您爹娘一见,不把我活吃了?快回去快回去!”秦歌无法,只能恨恨离去,山头自派人护送他走不提。剩下嘉和青羽,虽然不会武功、山中行走不方便,龙婴自有办法,以整匹绸子抖出来,上头两个软凳请她们两人坐了,会武艺的几个童子两头一拉,真正的匹练飞光行空而去,须臾到了座山头,月光如薄雾,翠峰迷蒙,峭壁之下有座岩石开出的洞府,洞门一人多高,进去,走过十数步的甬道,里头别有洞天,藏室足有数丈深广,巧妙的设置了照明与通风,烛火明亮、空气舒畅。视线所至,这个长形的藏室一壁厢是画、另一壁厢陈设着扇子。“我城以扇为业,所以在下多收集了一些好扇,至于其他,就是画了。”龙婴这样介绍。
青羽看着两边那么多画和扇,只觉得好,也说不出什么来,不过一幅幅的看过去。嘉看到一把扇子,掩口轻轻吸进一口气:“这是十二年前宝扇会,菩提斋辛老师傅夺魁之扇?”龙婴含笑点头,嘉以赞赏的目光多望它几眼,复往前望去,又轻轻“嗳哟”一声,福道:“妾身惭愧了。”
那把扇子,正是她手制的素扇。
龙婴叹道:“坊主巧妙心思。您崭露头角的那一届宝扇会,虽然评者认为坊主太素的关系,叫坊主屈居第三,但在下敢说,标榜富贵之高怡楼、标榜清逸之菩提斋,集全力也做不出这么一把素扇来。选料、取舍,全见高明,一羽不能加。收藏这把扇子花了在下一番心思,但是值得。”
嘉含笑:“龙英雄能看得出来,足见您高明。”
龙婴却道:“我没有能看出来。”
嘉道:“哦?”
龙婴已经完全恢复没有见到谢扶苏之前的淡定样子,负手道:“真正会用笔的人,以笔写心;真正会制扇的人,以扇寄心。坊主这把扇有深深寄托,在下只能赞叹效果之精美、必代为保管这份心意,却不能解读。如果妄自尊大,说自己能解,就跟那些俗人一样了。”
嘉脸上的笑容褪去,终于正眼望他,深深一福,又叹了口气。
这个年青人,老是端着架子、装腔作势,原来是真有点眼力的,只可惜……她想吐露心意的那个人,只怕永远也看不见她的心了。上穷碧落下黄泉,也看不见了。她鼻子发酸。
真正的伤口是像这样,似乎可以掩饰、可以痊愈、可以风生水起的继续生活,但在无法预计的某一刻,就会这样忽然而然的,叫你鼻子发酸。她遮掩道:“毕竟人家的扇子也有人家的好处,妾身得个第三,不算屈了。”
“不,坊主的扇子其实高过他们。”龙婴明确道,“像那幅菩提斋字画扇,全赖画手妙笔丹青,扇子只是个好装帧而已。但若真要替字画本身考虑,又不如直接写在尺幅上,更完整而艺术,如此说来,扇子竟拖累它了。这等说来,它不是佳扇,而是扇子中的耻辱。”龙婴又转向另一把雕骨扇,侃侃而谈,“高怡楼这个工艺真好,不但一共拉出五万四千二百零三个孔,而且大骨侧有微雕,共雕下道德经全一卷,但若真要欣赏雕工,竟不如直接做个雕刻罢了,何必托之于扇?这不是佳扇,而是把扇子沦为玩艺儿。”
“它不是甲先生做的。”青羽正对着一幅画出神,回头看看这把扇子,不假思索间脱口而出。
“嗯?”龙婴与嘉一起看她。青羽蓦然想起,龙婴不让她跟别人讲石室的事,忙闭嘴,低下头剥手指甲,心卟嗵踉嗵跳,只怕已经闯下祸来。
“没关系。为什么不是?你说说看。”龙婴并没有生气。
“甲先生的扇子……整体都很自然,都很漂亮。但这把扇子,很漂亮,就是……像作业本。雕它的人把自己最得意的成绩都写在上面。甲先生的扇子,让我觉得,扇子像他的心情一样重要;而这把扇子,让我觉得,作者在乎别人的赞扬,比扇子本身重要似的……”青羽话越说越轻,最后声如蚊蚋,“我乱讲的。我不懂。”
“不,很好。”龙婴转向嘉,“他们所缺的,正是坊主所具有的。坊主手制之扇,浑然天成,形、质、气和谐融洽,令人如聆一曲仙音,宫商羽无处不协调。所以我说坊主的扇子其实高过他们。”看了青羽一眼,“也难怪能培养出这样的高足。”
他谬赞了。青羽想。她什么都不懂的、完全不入坊主的法眼,别说登堂入室,就连门径都不曾窥着,算什么高足呢?
可是嘉目光凝注在她身上,温和道:“这孩子进步很快,忽然间悟出扇子门道了。想来多亐龙英雄教导得方。”
青羽心脏停了一下,直跳到喉咙口。坊主在夸她吗?一辈子活到现在,不管多么辛苦、多么用力,也从来没有赢到过的。现在,坊主在夸她!
她鼻子发酸,坏了坏了,要哭出来了。哭哭啼啼很没有志气、很丑的,不可以,坊主会讨厌的!
她侧过身子,想躲进烛影里,举手遮住脸,结果脚步没站稳,手向墙上一扶,不小心拉下一幅密竹帘子。
一幅画,原来藏在帘子后头的,此刻露了出来。嘉目光落在上面,骤然倒吸一口冷气,如遭雷殛。
那画上,是个淡淡的女子,眉眼不见多么妩媚,却是英气中又带着温柔,立于树下,以七分面回眸,不过是寻常举动,便叫人觉得神仙中人也不过如此。
青羽看着,只觉得画得很好、也很特别,旁的倒看不出什么,只除了那身白袍子跟坊主平常穿的样式比较接近,其余实在不知还有什么、能让坊主这般愣在那里,她小心的碰碰她:“坊主?”
一旁龙婴看着那幅画,眉头一皱、心绪大乱。它是父亲留下来的,龙婴从来未见过自己的母亲,但见父亲对这幅画极其重视,料来是母亲的画了。他知道母亲抛弃了他们父子,所以有时怀念母亲、有时又恨它,每见这幅画,总是难受,方用帘子遮它起来。见青羽无意中打开,他不觉皱起眉,同时也见到了嘉的神态,暗自奇怪道:“她这是怎么了?”
却说嘉给青羽一碰,已经醒过神来,便问龙婴:“这幅画,你从哪里来的?”语气大异平常。
龙婴听这意思,嘉认识这幅画?但他知道自己母亲身份极度特殊。一个引秋坊的坊主,又有什么机会能见过她呢?想着,益发奇怪,不答反问:“我们家的画,嘉老板是哪里见到过?”
“你们家的画?……”嘉用手指轻叩额头,像是有什么事想不通,忽然展颜一笑,“是了,栖城。——这是你父亲留给你的吗?”
她这一笑,一洗平常淡然姿态,真个是百媚横生。龙婴是男人,看得自然有些目眩神移,同时又警惕心大起,道:“嘉老板如何知道?”
他这样说,就是承认了嘉的问题。嘉笑着再问:“敢问令尊姓字?这个龙,可是本姓?”
龙婴警惕更重,后退半步,道:“嘉老板且说得清楚些!为何要问这些?”
嘉收敛笑容,眉心微蹙:“从前,我曾有个故人,与画上的女子好生相似,后来战乱分离,算来十六年没有见过面。妾身想知道,这幅画是不是我那故人的画像呢?听说她是有一幅画流落在一位姓张的大人手里。令尊有没有可能姓张?”
龙婴听她这样说,稍稍放心,笑道:“家父当然是姓龙。这幅画,也不太可能从什么大人手里流转来,坊主一定是认错了。”
嘉点头。大是叹气:“当年相处,只道等闲,及至人世一步一变,回首已无缘。方信世上有参商、人间隔沧海。骤见画影图形,似是而非,怎不叫人神伤……惹龙英雄见笑了。”
她这般幽幽叹来,百转回肠,青羽在旁听得几乎落泪,想着:我如今和坊主在一起,也觉着是自然而然的事,倘若之后的某刻、忽遇非常之事,与她越行越远,待到一十六年后,我自己都已经到了中年,忽见一张图,与坊主容颜类似,但又明知再也见不着她,那又该怎样肠断?思想到此,抬手掩面,喉头作哽,真的说不出话。
龙婴自然也受感动,但他一来心思细密、二来肩上的担子太重、容不得出差池,仔细观察嘉的神色,盯问一句:“真是如此?嘉老板若另有别情,一定烦请赐告在下!”
嘉苦笑道:“还有什么详情要告知龙英雄?我和那位故人,总角之交,一起经过了多少事。后来她先我而去、我流落栖城,回首如同百年身,龙英雄要知道这些干什么?”
龙婴看她说话神态极其自然,暗忖:我母亲不是外地人,她这样说,果然是跟我母亲没有关系。画像本来跟真人就有出入,不能纹丝毕肖的,因此走眼认差也是自然。于是心头大宽,拱手道:“是在下问得冒昧,勾起了嘉老板伤心事,嘉老板勿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