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刻法大略又可分阴刻阳刻。阴刻,是凹刻,以线条为主,讲究用刀如笔;阳刻,是凸刻,让你心中的图案浮现于平面之上,用刀如刀。有些人说练刻以阴刻为主,之后再习阳刻,是遁环渐进,我独不以为然。阳刻写形,阴刻写意,必要将形把握住了,才能会意,不能荒腔走板,树不像树、房不像房,比例统共失调,还美其名写意,成个什么体统!”甲先生胡子得意的一撅一撅,“我,先要教你阳刻,就从刻普通动物开始!”
“你在这儿啊?”一个脑袋探了进来,竟是小罗刹。
“是。你怎么来了?”青羽像见着了老朋友,很是欢喜。
“龙哥哥居然把你带到这儿来?进到这里,可就是自己人了。他把你、把你,竟当自己人……”小罗刹边说,眼泪边往外涌,说到最后,泪水满满的在眼圈里打转,一跺脚,“你可真留不得了。”
甲先生一直瞪着小罗刹,脸色由黄变白、由白变青、由青变红、由红变紫,到末了,也是一跺脚,对着小罗刹脑袋伸指头大喝:“你给我出去!”
青羽站得近,耳朵都震得嗡嗡的,实在不知甲先生跟小罗刹怎能这么凶,忙居中劝道:“先生,你有话好好说嘛。”
“好好说?你、你知道她、她做了什么?”甲先生颤抖得话都说不囫囵了。
小罗刹满不在乎的摊摊手:“对啊,我做了什么?”
“你把我那三十四方 沧浪观亭全拉烫贴牙扇儿拿着打蚊子打折了!!”甲先生捶胸顿足,“你拿什么不好?拿我手巴掌去打也行啊!你说?你就把它折了!”
“又不是故意的。你这小老儿,也忒小气些。”小罗刹眼角都不瞄他,笑着过来拉青羽,“我们走。”
这位先生手里出来的全拉烫扇儿,不算材质,单那份手工,也值千金。这就像是有人拿张大千的画儿引火,白烧坏了!还站人家前头笑呵呵说:“又不是故意的。”天下有这种人吗?青羽站着,都怔了,小罗刹拉起她的手,她才反应过来:“去哪儿?”
“你坏我扇子、还拉走我徒弟!作人不带这样的。”甲先生像国仇家恨一样舍命扑上来。
小罗刹只管拉青羽往外走,也没回头,但脑后却像长了眼睛,冰冷轻笑中,手指曼妙向后一拂,拂中甲先生的眉心,甲先生顿时如泥塑木雕般,动也不动了。
“哎……”青羽担心的叫出来。
“放心,他对龙哥哥有用,我不会杀他。”小罗刹道。
洞口,参商僵立不动,只能拿眼睛恨恨的瞪着小罗刹,大约也被制服了。小罗刹跟龙婴不是一路的吗,为什么要对他的制扇师傅和侍童下手?青羽很是不解。小罗刹冲参商作个鬼脸,把住青羽的手臂:“快走。”青羽全不知她在说什么,问:“走去哪?”小罗刹白她一眼:“去找你情人啊!——喂,这么傻傻看着我干嘛?你——你别告诉我你现在喜欢上龙哥哥,不肯走了!”说到最后一句,觉得也不是不无可能,顿时心惊胆颤,声音拔上八度高。
青羽面红过耳:“我哪有什么喜欢……而且,我哪有那个什么、情……”实在说不下去。小罗刹气道:“秦歌啊!他千叮万嘱我来救你,你居然不知道!真是没心肝的!”边说,边心里想,她自己如果落入敌手,有人来救她走,那她当然第一时间猜测是龙哥哥来啦!对比之下,更觉青羽无情、可恶。
青羽委实是没想到秦歌为了她会愿意、而且居然真的有能力托小罗刹来救她,意外的左右看看:“秦少爷?他在哪儿?”
“当然在下面等,我哪有可能把他带上来啊!你们都不会武功,又重得像猪。我把他带上来,再把你们两个带下去?你当我神啊!”小罗刹又翻个白眼。
青羽被她抢白得够呛,但想想她说的话,果然有道理。龙婴说话稀奇古怪,一时半会儿未必放她,谢先生那里不早些回去,却怕先生要担心,因此竟不如跟小罗刹走罢了,虽然不能向龙婴告辞,有些失仪,但非常时候,也顾不得许多。她便从脖上解下金鱼,递给小罗刹:“这东西,麻烦你还给他。”
“什么?”小罗刹死死瞪她。
“很小的时候,有个女孩子把这东西给我,龙大侠说,那就是他,小时候当女孩子养的。我想把东西还他,他不要。我不敢欠人情,麻烦你还给他罢。”青羽道。
小罗刹脸色瞬阴瞬晴:“他小时候还真被他爹当姑娘家养。”说这句话的时候,想笑,“怎么他跟你有机会小时候见面呢?”转为疑惑,“他跟你定情信物都有啦?!”这一句,脸色阴得要哭了,“快给我!你这辈子都不准再碰它!”闪电雷霆发作完,收好小金鱼,解下带子将青羽手臂牢牢系在自己手臂上,挽了她,也不走山路,就往崖下一跃。青羽吓得够呛,怕叫出来给别人听到,走不成,便死死咬住嘴。小罗刹瞟她一眼,倒也敬佩她光棍,并不再卖弄手段故意吓她,只是双手牵抱她,双足点着崖壁,飘飘而下,须臾踏了实地,秦歌从凹陷处的岩缝里钻出来,叫声:“青羽!”牵着她,觉得真是失而复得、死里逃生,连长恨歌都不带这么曲折的,抽两下鼻子,百转回肠。
青羽不知秦歌的心意,但想:“原来他对我这么好。”很是感动,又觉惭愧,“秦少爷,你怎么来这里?万一出什么事,青羽怎么……”小罗刹不等她废话完,早拉了他们:“走走!走出去才算数!这儿叽叽歪歪算什么!”可怜两人还没时间叙衷肠,就脚不沾地给拖走了。
他们经过山腹时,有一段,里面传出奇怪的声音,“叮叮当当”,类似打铁,这也是制扇工坊发出的声音吗?是哪道工序呢?青羽想不出来。
才转过半盘山路,小罗刹忽然把他们一按:“趴下。”趴在草丛里,恨恨咬牙:“冤家!龙哥哥怎么又跑来了。”
秦歌与青羽全未看到人。秦歌吓得是五体投地趴到地上,青羽还傻傻要探出去看,被小罗刹狠狠将头按下去。秦歌在旁边看得心疼,只没敢吱声。小罗刹悄道:“危险了——哎,我们到那边避避。”指着十丈外一个屋子,“那儿是正花厅,龙哥哥八百年不会用它一次。”
这里地势已经低了,蝉鸣声声、松涛阵阵,还夹杂着叮咚流水声。水声来自一弯窄不过二掌、深不过脚背的山溪,清倒是极清。那花厅就建在山溪边儿上,是一明两暗的三合小院儿,青瓦、白泥墙,前头院中点缀着竹石花草,极清爽。三人从后门进去,静悄悄一个房间,有茶具、点心、并一个小灶,是给前头准备茶花点用的。一些家伙零星放着,灶头还余温。小罗刹剔起眉毛,“咦”了一声。有两个人边说话边走近:“奇怪,又不叫我们去换热茶……”是在这儿侍候的仆人。
小罗刹知道此时出门,必定给他们撞见,支吾不得,一咬牙,抓着秦歌青羽往后头转,转过一道小回廊,进入旁厅。再隔一面板壁就是正厅,她耳尖,听到里面坐了两个人,其中一个似乎不会武功,另一个却是高手,正不知是何人。她向秦歌他们比个“噤声”的手势,暂时躲在这儿,心知危险得很,但又没其他办法,只能暗自发急。
衣袂飘风声,龙婴进了正厅,且行且扬声道:“劳两位久待。”声音里可是一点没抱歉的意思。青羽想起刚才参商给人送拜贴来,大约就是这两个客人了?只不知龙婴早已离开,为何现在才到。
那两个人中的一个轻轻笑了声,是女人的声音,只那么轻轻儿的一声,竟然就又脆、又媚、又柔和、又风流,叫人恨不能出去看看她长的是什么样子、再听听她想说什么话。青羽觉得胸口被谁重击一拳:坊主?
坊主怎么……难道是,也为她而来?!
另一人开口道:“好说。劳逆天王大驾接见了。”声音底子是温和的,但动了真火,话很冷。这再没别的,是谢扶苏!
青羽鼻子发酸。坊主、谢先生,都为她而来?她怎么受得起!
那边厢,龙婴鼻子里冷哼一声:“两位怎么不用茶?”
小罗刹知道,客人的茶一定已经摆凉。龙婴晾了他们这么久,还说这话,摆明是找碴,很快就可以打起来吧?打起来时,他们不知是不是能趁乱逃走。
谁知,这次谢扶苏没有回答,坊主说话了。还是那么轻轻儿笑一声,笃定、微微儿带一点刺、却叫人怎么也恼不起来的开口:“茶凉了呀。凉了的茶好像灰了心的女人,但凡有点儿意趣的人,在还能选择的时候,总不愿意委屈自己去喝它,是不是?”
龙婴眉毛一剔:“这位姑娘是?”
坊主盈盈拜下去:“不敢。贱妾年纪老大,龙英雄欢喜了称呼一声‘大娘’,不欢喜称呼一声‘婆子’,都合适得很,竟不用客气。贱妾也无有姓,单名一个嘉字,山下做扇子谋生,些微一个门面,人称‘引秋坊’的便是。”
龙婴耸然动容:“嘉老板?”语调客气很多,“嘉老板的素扇,制得真好。”
任何一个男人,见到这样一个女子在面前,语气都难免客气点的。嘉很知道这个,也很习惯利用,眼角微微一眯、唇角微微一扬,笑容如酒:“岂敢岂敢。龙英雄的好客,才是天下一绝。小女在贵府叨唠许久,妾身很不好意思,不知能否见她一面?”
她的厉害之处,在于不问“能否带回”,只问“能否见一面”,男人但凡有点心肝的,简直开不了这个口拒绝她。
龙婴的声音有点狼狈:“青羽?她是嘉老板的女儿?”另一边,青羽、秦歌他们也在心里问同样的问题。
“她还在襁褓中时,我把她领回来,亲手抚养、一天天看着她长大。她就是我的女儿。”嘉答道,语调平静,正是这种平静中才显出力量。青羽鼻子发酸。坏了,她想抽泣了!实在忍不住要发出抽泣声了——
“咣!”风雷之声。谁?那么大气势的冲过来,前面要是挡着树枝、他就把树枝撞断;前面要是挡着柱子,他也能把柱子撞断!
小罗刹第一时间想把脑袋往墙上磕。因为她太知道这个人是谁。
他冲进厅中,直奔龙婴,嘴里吼着:“我女儿呢?你叫我自己在山里找。我找个毛?我——”
龙婴长身而起,冷笑一声:“好,我们这次一并解决!”“卟!”举手成爪,击向旁边板壁。原来他早听出小罗刹等几个藏在那儿。小罗刹识时务,在他击实之前已经叫起来:“我们自己出来!不用抓了!”
谢扶苏也早听到旁边房间有几个人的呼吸声,只以为是龙婴的婢仆,故未多加注意。如今龙婴这么说话、又摆出一付抓人的架势,他警觉:莫非青羽就在那儿?龙婴伸手时,他也伸手。龙婴的指尖离墙壁五寸时,他的指尖离龙婴的手腕也只剩五寸。小罗刹喊声一出,龙婴即刻收手,谢扶苏也随之收手,但全身戒备的守在那里。
龙婴冷哂。新来的那人却注意的看着谢扶苏,亮开雷公般的嗓门道:“伸手不难缩手难,你这后生有这一手,端的是高手。哪条道上?哪个门下?什么名号?”
谢扶苏应付道:“小姓谢,草字扶苏,远处来的,并无什么名号,也不熟江湖掌故,不知前辈是?”
那人哈哈大笑:“我?我女儿叫小罗刹,则我自然叫老罗刹!”
说话间,小罗刹已经领着青羽他们出来,三人眼圈都是红的,目光所向却各异。青羽自然是望着坊主与谢扶苏,秦歌是望望青羽、望望在场各人、又望望青羽,而小罗刹嘟着嘴,冲老罗刹一跺脚:“你来干什么!”
老罗刹须发戟张:“嘿你这丫头片子!爹来找你,来干什么?跟我家去!”小罗刹一躲:“我偏不!”身形如飘风,老罗刹一追,其快如电,父女俩须臾绕着房间追几个来回。
他们耍宝,谢扶苏护着嘉,已经走到青羽身边。嘉手在青羽肩上按了一下:“没事?”青羽摇摇头:“青羽没用,又让坊主担心。”嘉叹气:“你这个……”并不说完,余韵袅袅,比说完了的意味还深。
龙婴哼哼冷笑,指着谢扶苏:“当时你要护一个女孩子,都护不住。如今两个全无武艺的女子在这里,你还想囫囵着出门?”
谢扶苏冷着脸,青羽从没见过他这么冷的,怕得往坊主怀里躲,听他一字一字道:“那时我不想杀你,受你牵制。如今你若还要出手,我势必破誓杀人!”
龙婴仰天大笑,狂态毕露:“你有本事杀我?”
谢扶苏沉声:“大丈夫在世,既破誓,无面目偷生,必以一命换你一命。”
龙婴脸色一变。光棍打九九,不打加一。细算下来,谢扶苏的轻功原是胜他一筹,那日长途急奔之后,内力有些继不上,他招式诡辣,又时时用青羽的身子挡在面前,谢扶苏缚手缚脚,故敌他不过,让他挟人离去。今日谢扶苏若要拼命,确实很棘手。
但他生性狂傲,明知危险,也绝不肯退缩,瞳孔一眯,扬声道:“好,我们就来斗上一斗!”
这话一出,两个女孩子叫出声来。青羽叫的是:“不要!”小罗刹叫的是:“龙哥哥,我来帮你!”
青羽在谢扶苏说什么破誓杀人的时候,就已经担心的想去拉他的袖子,嘉硬拽住了。小罗刹却是干脆利落往屋中心一落,就要替龙婴打先锋。她这一落,龙婴固然是眉毛一皱,老罗刹更是暴跳,指着道:“好,好!人家抢大姑娘,你去帮人家卖命打架!你别再叫我爹。我这个闺女是白养了!”
满场混乱,龙婴深吸一口气,扬手,指向门外:“我们出去打。”
这句话是对谢扶苏说的。
谢扶苏颔首:“好极好极。外面清净。”
两个人对视,在这个求清净的问题上,达到了惺惺相惜的共识。而后,也不打招呼,“飕飕”两声,化作两缕清风就不见了。青羽急叫道:“先生!”嘉坊主拦住她:“男人的事,你最好不要插手。”小罗刹在那边也大叫:“龙哥哥!”老罗刹狠狠揪住她:“我啥时候给你生过这么能耐的哥哥!”小罗刹眸中泪光闪闪,随时都要哭出来:“爹,你别生龙哥哥气。我问过了,他只是遵守以前的诺言,才把这姐姐请上来。如今这姐姐不要他守诺言了,我都放心,你还气什么?再说,我既然喜欢了龙哥哥,还有吃醋的份么?三宫六院还不是随他。我是趁现在使使小性子撒撒娇,您老怎么跟我一般见识?”
所有人云里雾里,算听出她痴情来了,小罗刹也不管别人,急拉他爹道:“且去劝龙哥哥停手。他真有个三长两短,你跟龙叔叔英灵又怎么交代?”老罗刹黑着一张脸想想,勉强点头:“也是。”小罗刹就去挟青羽。她虽讨厌青羽,但想想,有青羽在,或者比较容易劝架也未可知。老罗刹看看嘉、看看秦歌,心想:“这小子不管他。女娃的家长总要带过去在场的。”便要挟嘉。
嘉后退一步,笑道:“不劳老英雄。妾身便在这儿等罢。”
她不会武功,老罗刹若是存心不让她躲,她后退一步也躲不过。但她是女子、老罗刹是个大老爷们,自然不能勉强去抓她的臂膀,于是道一声:“如此,你在这儿坐坐。”便摇摇摆摆自己出去了。
出得门来,举目看看,没有谢扶苏和龙婴的影儿呀。小罗刹眼尖,往天边指:“爹你看,是不是他们?往不平峰上跑呢!”
这一带山,算是高的,尤其有一片山峰尤其险绝,号叫“不平峰“,其实足有十几根险峰如尖锥子般高高低低往天空插去。旁人别说上去了,连看都要看得心跳气喘的。正所谓:猿猱欲度愁攀援,以手抚膺长太息。而此刻,正有两个黑点并肩往上头掠,除了谢扶苏和龙婴,更有谁来?
罗刹父女眼见他们选了这样的场地,互望一眼,齐声叫:“不好,难道这次真是不死不休?”小罗刹把青羽往爹怀里一丢,道:“爹你带她。”一边已全力追去。老罗刹哼了一声:“疯丫头。”也不肯带青羽,自己要赶去看热闹。青羽被小罗刹丢到他身边,脑袋还在发晕,手却早死死抓住他衣裳:“大叔!他们……真要不死不休?”
老罗刹低头,看见张清水花瓣般的脸,额前细碎的茸毛,额头上都是密密的汗,一双眼睛,水里养的黑珠子也似,那样对着他望,双颊急得是粉粉红的。他心底不知怎么就叹了口气,道:“还吃不准他们。”手臂一挟,便将她带上了。
且说谢扶苏轻功原是胜龙婴一筹,掠向山峰时,却不欲压过他,只是与他差不离儿的掠去,气定神闲。龙婴见了,暗暗敬佩:“看他年纪比我大不了多少,内力却稳固过我许多。”又想: “若连他都比不过,我这些年白活了。”由这敬佩中便生出杀意,足尖刚落定峰顶,手中剑芒吐露,便向谢扶苏刺去,寒光如匹练,剑式端的不同凡响。谢扶苏身如青烟、连闪几闪,以指风封弹剑式。龙婴骤然收剑,喝道:“亮兵刃!”谢扶苏摇首道:“就这么打吧。在下多年不用兵刃了。”龙婴见他这般托大,气得一哼,随手将剑又收回,冷道:“本少爷占你这个便宜么?”也用肉掌、斗他肉掌。龙婴招式固然奇诡狠辣,谢扶苏身手行云流水,两人堪堪是敌手,须臾斗了不知几十招,小罗刹先赶到,忙伸手去格。老罗刹带着青羽,行动稍慢,落在后头,见到女儿如此莽撞,急得大呼:“不可!”——他知道这种场面,插手的人都容易受伤。幸而龙婴跟谢扶苏都知道好歹,不理会小罗刹,一齐飞身掠起,足尖轻点处,换过一个峰头。小罗刹给他们激起的劲风一扫,已经立足不稳,落下去喘了口气,再抬起眼睛时,吓了一跳。
这两人各自手中蓄着杀招,面对面僵持着,纹丝不动,场面比刚才更加凶险!纯因他们此刻的落足点,是在一个鹰嘴岩石上,这击若击出,落败方立脚不稳,定要跌落深谷,真真成了不死不解之局!老罗刹刚刚带着青羽来到“鹰脖”部位的平岩,看到这个景象,傻了眼,连大气都不敢出,只怕激发他们的杀招。小罗刹也知道厉害,呆在另一边就别提了,只是想哭,却苦不敢哭出来。
青羽的脸色变得无比宁静,轻轻向老罗刹道:“我去。”老罗刹照脾气是绝不能答应她的,但听这女孩子说话,不知怎么有特别温柔安定的力量,他心头一迷糊,就让她去了。
青羽上不了鹰嘴岩,只是走前两步,仰面望他们,声音还是很轻的,道:“你们看,真美。”
谢、龙二人,耳力超群,自是早听到青羽的话了,若是其中一人因而分心,另外一人就可趁势直击。谁知谢扶苏固是分心,龙婴也杀气锐减。两人觉察到这点,都是心意一震。
龙婴并没想到,谢扶苏明明深切关心着青羽,却能控制住自己的身法,这份修养,还远在武功之上。谢扶苏也没想到,龙婴并没有立刻出手,却深深为青羽消减杀气,顿知龙婴对青羽的情意,竟不是一时见色心喜可以概言。
这两人心意汹涌,青羽只是全无所觉的柔声道:“你们看,真美,这里的月亮。”他们就不觉都顺着她的话语望去。
已经是晚上,月亮出来了。脚下厚厚一层云海,天上又有一层云,荡开一点,月光从那儿撒下来,天穹正不知有多高多远,而身边的月光、岩影、云海,却如此柔和优美。青羽面容似月光下的花朵,伸出两只手向他们:“下来吧。”谢扶苏刹那间心境澄明,连龙婴也再没有打的念头,两人便并肩下来。青羽一手拉他们一个,道:“这么美,有什么好打的呢?” 那么轻柔的抱怨。
谢扶苏含笑看一眼龙婴。龙婴摊摊手:“本来是知道为什么的,现在我也糊涂啦。”一时间,觉得一生的争强斗狠,在这个女孩子面前都成了可笑的执念,说不出口的。看一眼她,心中半是温馨、半是苦涩。
温馨处,在于他一直不明白青羽心中在想什么,此刻终于能理解了一些,备觉温馨;苦涩处,却在于见到青羽与谢扶苏并肩而立,不知怎么缘故,就觉得这两人才是一对,他们就像一片叶子与另一片叶子那么合衬,他简直是挤不进去的,怎不苦涩。
要硬拆硬挤吗?龙婴手指抬起来一点,放下去。
这是他第一次想选择放手。因为他知道,他道路上有鲜血与烈火,那是躲不过去的。就在最近,便有一道鬼门关。
他如果不能放弃他的路、也不想让她血染黄沙,那末,就只有暂时放手。
而谢扶苏忙着端详青羽:她还好好的,真幸运,没有受一点伤……忽然间要泪盈于睫,忙掩饰着背转身。青羽奇着扯了他一下:“先生怎么了?”谢扶苏好容易开口,鼻音有点重:“山里雾大,有点受寒了。”
龙婴斜了谢扶苏一眼,又是骇然、又是好笑。谢扶苏怪不好意思的咳一声。青羽紧拉着他:“那回去我给你炖冰糖雪梨——这个对症吗,先生?要不你开草药,我来熬。好不好?”又转向龙婴,微笑着,“我跟先生这就回去罢。你这里的地方真好,人也好有意思,以后只要你答应,我们常常见面来往好了,这样可不可以?”
谢扶苏牵着青羽,叫一声:“傻瓜。”眼圈依然有一点点红,面向龙婴,“龙英雄现在也不想再打了吧?”
是,龙婴身上已无杀意。他掸一掸衣襟:“若非身有他务,真想与谢先生继续一决高下。”深深遗憾,一语双关。
老小罗刹都已经过来。小罗刹看他们不打,捂着胸口只管念佛。老罗刹看女儿一眼,暗叹一声:“傻丫头。”拉着她要走。小罗刹看到青羽跟谢扶苏手牵着手儿,很是奇怪,想:这女孩子,怎么跟秦歌不是一对的么?但只要不跟龙婴牵手,她也就无所谓了,再听青羽说不要打,她更是同意,连连拍手附和,赶忙要亲自送他们两人下山。龙婴一甩袖子,道:“你先回去吧。”看一眼老罗刹,道,“先父之事,我还是要跟伯父商议。”
老罗刹的脸色已经很难看,听到这一句,两脚直跳起来:“我答应了那个死鬼,难道赖过你不成?你有什么好牵我头皮的?”
龙婴以袖掩口,轻咳一声,脸上难得闪过一丝顽皮:“请勿再叫先父为‘死鬼’,这两字听起来,像出自先母之口。”
老罗刹愣一愣,满脸溅朱。小罗刹已经“咭”一声笑起来。老罗刹满肚子火没处发,上去扭着她耳朵:“我答应那家伙去卖命,没答应他卖女儿!你跟我回去!”
小罗刹到底是女儿家,听到这么重的话,又是在心爱的人面前,哪能受得了?立刻尖声回嘴:“爹你胡说什么!”老罗刹也不理,扭着她耳朵不放。父女俩一路对骂着走了。龙婴叹口气,回头对青羽道:“请在这里住一宿,让龙某略尽地主之谊,明早再下山吧。在这之前,我想先请你跟嘉老板,去个地方,看些东西。”说话时完全没理会谢扶苏,当他空气。
青羽仰头看谢扶苏:“先生不去?”她觉得不安。
谢扶苏沉吟一下:“让你坊主决定吧。”他虽与嘉有宿怨,对她知人之明,还是信得过的。
嘉面对龙婴的邀请时,瞳孔确实缩了缩,像一只猫不动声色观察对手,而后就笑了,盈盈福下去:“如此,有劳龙英雄。”
青羽心中稍微存留的一点点惶恐,随着嘉的这句话,便烟消云散。
真的,坊主都这么说了,还有什么好担心呢?像草芽爱着阳光一样,她真心爱着嘉、也爱着谢扶苏。阳光里也许会有影子,她知道,但影子也经常是美的。她就是这样相信着,甚至不太知道自己相信什么,只是纯粹的信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