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笑,目光微微一抖,露出底下的情绪,竟是苦毒,埋得深了,不知是爱是恨,前尘后世那么埋着,像嵌进骨里的刺,忍不住时稍许一露,又被陈年的时光遮掩。可惜龙婴没看到。他正背过身,将画重新遮回帘子后头,而后左手一别、右手慷慨一挥:“室中所有的东西,可任由两位选择。”
这话来得突兀,半晌没人应声,青羽瞅瞅嘉,嘉回瞅青羽。
“两位可以请便,这是在下的一点心意。”龙婴当她们客气。
“你说好了。”嘉向青羽笑笑。
“龙,没有为您做过什么,怎好拿您东西的。”青羽嗫嚅道。
龙婴知道她心眼实,碍着嘉,又不好骂她一顿、硬塞东西到她手里,只能看着嘉:“坊主!”求助的意思很浓。
“这孩子说的对,岂有白拿人东西的道理。”嘉向龙婴笑笑,又转向青羽,轻轻替她理了理氅子,“只是龙壮士一番好意招待了你一次,留个记念便留个往来,也不便深拒了。这氅子,倒是狐嗉的,虽然不是沙狐,也算大毛儿了,留着大冷时候,披披御寒也罢。”
青羽笑起来:“我们哪有大冷时候。”
“那末,穿单薄衣服偶尔出门时,当披风罢,省得加衣了,是懒人的福物儿。”嘉眉目弯弯。
她们两个,一个有心、一个无意,似褒实贬,把龙婴的宝批成了草。龙婴面子给削完,偏又发作不出,只能恨声道:“坊主想要件什么?”
嘉为难的环顾四周,那股为难神色怎么看都看不出假来,于是也特别叫人牙痒痒。她终于举了举手:“那只宣窑,倒像我从前一只胭脂盒子,有些亲切,只是大了些……”
“我这便叫人给坊主装上。”龙婴松口气。肯拿东西就好办。
不料嘉微笑:“我带这么个东西下山作什么?前面一路行来、双手弄脏了些,若您赏脸,将它装上梅花蕊雪水,让妾身洗洗手。妾身便感激不尽了。”
龙婴变色。
金子银子,没什么难办,他手头向来阔绰,把银钱不放在眼里,没想到碰到个真正讲究的,这梅花蕊的雪水,竟不是有钱,一时半会儿就能弄得来。雪水至轻,一般是极讲究的泡茶才用得着,龙婴不是特别喜欢茶道,虽然家常也备着一罐雪水,去年冬备下、放到今儿,也喝得七七八八了,怎够洗手的。纵然他神功无敌,到极高的雪峰采得陈雪来,毕竟又失“梅花蕊”之清意,就算充了数、也丢人。他自视甚高,到此刻终觉英雄气短。
嘉并不让他多为难,早轻轻一拍手:“若是府上正好没有,妾身还有个法子。”目光向门外一闪,笑向青羽道:“你慢慢看,还喜欢什么物色不?我与龙英雄去去便来。”青羽一门心思贪看那些珍品,随口应了一声。
龙婴本是说一不二的性格,与嘉对阵,却处处掣肘,便依着嘉的话,一同走向洞外,问道:“坊主有什么法子?”嘉指着地上道:“多取些盘子,摆在地上,积下露水来。梅花蕊清阳散郁、安神定魂;秋露也能令皮肤健好,将就着可以用了。”龙婴蹙起眉:“那要积到什么时候去?坊主是在嘲笑我么?”
嘉摇头,姿势优美:“龙婴雄有什么话要对妾身说,却一直没说出口,想必很为难。露水慢慢积着,多给您一点时间,也许便说出来了。”
龙婴心头一凛。
他是有事要跟嘉商量,所以想先馈以重礼。谁知她嘲笑完他的东西、又叫破他的心事,竟像玩弄他于股掌之间。她到底是何身份来历?竟能有如此眼力、如此手腕!
嘉紧了紧衣裳,笑道:“此处湿气重,英雄还不开口,妾身也只好进去等着,一把老骨头了,不能跟年轻孩子比。要末直接叫青羽出来陪您倒使得。”
龙婴脸一红:“不瞒坊主,我正是为青姑娘。”
“是。”嘉洗耳恭听。
“坊主知不知道,我曾经送她一条小金鱼?”
“是,妾身知道小金鱼。”嘉不紧不慢。
“那是我下的聘。我龙婴,言出不二,必定娶她。但最近有件事,恐怕连累你们,所以要等它过去,又不敢跟青姑娘明说,晓得坊主跟青姑娘的关系,就想托付坊主,妥善照顾青姑娘,如我事成,我来接她;如事不成,三年听不到我的消息,坊主可以让她另嫁。”
“三年。有趣。”嘉喃喃着,手指轻叩着耳朵根儿, “一个姑娘的青春里,有几个三年。”
“那就一年。”龙婴咬了牙,“这之间,不要让她再跟谢扶苏见面了。”
“怎么好?输给谢先生当侍童,也是妾身的赌注、妾身的承诺。”嘉斜过眼睛看他,“不过,也许英雄可以给妾身一件信物。”
“随便坊主要什么!”龙婴豪迈道。
“话别说这么满。倘若妾身要您那幅帘子后头的画儿呢?”嘉眨眨眼。
龙婴心里咯噔一下。那幅画、恰恰是那幅画,他不能送人。那是他从未谋面的母亲。
“开个玩笑而已。”嘉笑如春风、眸光却似冰雪,“妾身想要回妾身那把扇子。”
那是她第一次参加“宝扇会”的扇子,以三千金的重价,被人买走。当时她需要这笔钱。而现在,她想要回这把扇子。
在艰难的时候,有很多人,不得已出卖很多东西,并不是所有人以后都有机会把它们要回来。
龙婴点头:“可以。”
“一年之后,愿您来接这孩子。妾身可以保证这段时间里她不会与任何人有苟且之事。”嘉嫣然道,“当然,在那孩子身上用‘苟且’两个字,太重了点,总之就是那意思。那末……恭候英雄了。”像笑容当初突然绽放一样,她神情又忽然肃静,敛袂,福了福,走进室中,看也没看那重新遮掩了人物画的帘子一眼,径直于银架上取下她的扇子。
青羽没有注意。她蹲在一幅画面前,嘴唇微张,傻了也似。
那幅画、也不是人物、也不是翎毛、也不是山水,单是焦墨、淡墨,抹了几笔线条。
龙婴走到青羽身后,清清嗓子:“你喜欢这幅墨竹?”
青羽像从梦里被拉回来,茫然回头:“啊,这是墨竹?”
她是真的不知道这是竹子?龙婴诧道:“你不知道,那一直在看什么?”
嘉像是已经知道答案,站在旁边含笑不语。青羽果然怯生生答道:“就是觉得它很美啊。”
这话大不近情理,龙婴深吸一口气,正想说什么,又怔住:
看剑的人,不必知道那是什么剑招,就会天然被某一绝妙好招所吸引。欣赏花草的人,不一定需要知道那是哪一种植物,也可以欣赏它的秀姿。难道,画也一样?
这幅画是当年他的父亲所收藏,他曾笑话道:“说是竹子,看不出什么竹子样子来。爹你收藏这种东西做什么?”父亲当时的回答是:“人家画形,它画魂。这幅画,简直不用取题目,看得懂的人,无笙而见鱼;看不懂的人,得笙也无用。阿婴,你莫小看它,我在这里参悟了无为七式呢。”他大诧:“这样抹几笔,就可以参悟剑式?那随便涂些圈圈点点、也可以作为好画、甚至是剑谱咯?哪有这样的事!”父亲含笑:“所谓‘随便’,也要有出奇的才气、落在真正有心人的眼里,才有意义。你莫小看,若是今后的有才人、有心人都多了,这种失形而写意的画,说不定大行其道,反比工笔画更受欢迎呢。”
当时,他只是不信。如今听青羽轻轻一句,忽然触动心事,“啊呀”一声,从前悟不透的无为七式,忽然间电光火石、如竹魂墨影,都来心上,欢喜得如同心底蓬蓬勃勃长出草来,真是一刻都站不安宁了,恨不能立刻去闭关参悟,却又知道自己面前有不得不做完的事,急促搓手道:“你喜欢这幅画?我让人给你装盒子吧。”他很乐意把它赏给她。
“不,我不要它。”青羽却摇头。
刚才她在房中走来走去,看了好久,每样东西都那么美,她想自己没可能把什么东西都搬走的,于是,决定只要记住它们就好——把它们样子记在心里,就等于装在心里带走一般。
至于龙婴一定要她选一件礼物的愿望,她也不忍违逆,而且已经选好了。于是龙婴焦躁的问:“那你要什么呢?”她就举起来给他看:“这个。”
那是一把手掌长的小刀,刀刃很短,寒光凛凛,隐隐透着绿意,映着她的眉眼,如佳人沐于竹影,虽美,但也有种“秋风烈”的不祥。
“快放下!”龙婴一阵心悸,向她手中去夺。
她拿了不该拿的东西?青羽吃惊的想。果然,别人的东西不好乱动吧?她自说自话抓在手里,实在太不礼貌了,得赶紧还给人家才是!
这样想的时候,她握着刀的左手,连忙向龙婴递出去,但忽然发觉刀刃朝前,容易伤着龙婴,本能的就用没握刀的右手去拦,然后才醒悟:这样一来就会伤到她自己了。
没办法,只能……再添一道伤吧?她闭上眼睛,意料中的刺痛却迟迟没有来,睁开眼,刀捉在龙婴手中。那只带着白色伤疤的手,稳如泰山,将刀缘捉住,一寸之差,保住了她的手指。
“碰到你手上,你骨头都不要了!这把刀太利、凶气也太重了,不适合你用。”龙婴道。
青羽很难过。她刚才本来想不到选什么礼物,忽然看见这把刀,长不过半臂,宽只有九分,刀鞘、刀柄俱是银子打就,光芒已在岁月中磨去,暗沉沉的静在那里,缠枝穿心的花纹不动声色淡抹全身。忍不住抽出来,第一时间感觉到:如果用它来雕刻,那会是多顺手、多开心的事。
她还从没涌起过这样的冲动,觉得自己真的可以用这件工具,创造出很美的东西。不一定有室中这些珍品这样成熟,但,会是她心中的美。
结果因为她太笨的关系,这样好的工具也不能保留呢!青羽低下头:“对不起。”
龙婴看了看她,手一分,将刀刃生生与刀柄分开,柄交给她:“日后相见,我再把刀刃给你,现在,暂时替你保管。”
“那……为什么不能现在给我?”青羽不懂。
“因为只有龙英雄在你身边,随时捉着你的手,才放心你不会割到自己。”嘉目光愉快的闪了闪。
青羽低低“哦”一声,心想:非亲非故,他怎可能随时守在我身边,这是取笑了。脸颊又烫起来。
她一双眼睛黑白分明,脸颊粉粉飞红,衬那黑得益黑如玉、白得益莹莹生光,偏生低着头,着睫毛掩住了,只露出一痕眸光,龙婴实在想伸手把她的脸抬起来。
外头一声唿哨。
龙婴循声看向那边,眉毛扬起来,对嘉道:“此时夜深,几位可在山上住宿,明早再下山。我稍微有点急事,届时不一定能来送几位,先道个歉了。”略一点头,匆匆离去。
那一晚,青羽、嘉、谢扶苏三个,就宿在山上。嘉跟青羽作了一个房间睡,夜已深,她自己放下头发来,唤青羽道:“你给我梳头。”
青羽没做过这个差使,她手笨,嘉坊主贴身使唤的一向另有其他丫头。现在……要由她来梳?青羽看看自己的手,只怕梳疼了嘉坊主。
“没事。”嘉递梳子给她,“又不要你梳髻。梳通了就行。”
她的头发出奇的黑,垂下来,似道瀑布,有点儿惊心动魄的样子。青羽小小心抓起一绺梳通了,又换一绺。灯光爆出轻微的声音。嘉问:“他们几个,你喜欢哪一个?”
“呃?”
“谢扶苏、龙婴、秦歌。哪一个好?”嘉平静的问。
“啊?他们都是好人啊……”青羽道,一分心,梳子下得可能太重了些,吓得心里“格登”一下,忙撒手道:“对不起对不起!坊主你怎么样。”
“没事。”嘉欠欠身,“你一只手握紧头发的上端,另一只手梳,这样即使梳重了点,不会牵扯到头皮,像这样……”按青羽坐下。她替青羽梳着头。
她怀中的芳馨,从后面慢慢铺展开,像是母亲、又像是什么特别高贵的女人,那么亲切,却又叫人怪不敢接近的。青羽涨红着脸:“坊主!”
“没事。”嘉淡道。一记、一记,青丝在梳齿下绺绺变得柔顺,“成了个大姑娘了,以后要知道怎么收拾自己啊……那么,要跟他们中的一个住在一起的话,你选谁?”
“谢先生。”青羽理所当然的回答,也许仍然有点局促、有点不安,但提起谢扶苏,她就会松口气。在心里的某一处,她觉得他是世上最不会伤害她的。如果神造人时用了许多种材料的话,他身上有什么材料是和她相同的,所以不必怎么交谈,就可以放松依赖。
“那、如果要在他们跟我之间选择一个人,你选择跟谁?”嘉慢慢道。
青羽一下子说不出话。她不知道原因。
“你对扇子有点意思了,我可以继续教你。龙英雄这里学扇子的条件呢,好像也不错。所以你决定跟谁?回去看看,你做的那把扇子如果有好几天没碰,也许已经坏掉也说不定哦?那你留在谢先生身边的赌约就失效了。你自由了。”嘉道。
那太好了!她应该回到坊主身边,反正还是可以见谢先生的吧?青羽想。终于得到坊主的承认,她应该好开心的笑起来才对!而且快点告诉坊主,她愿意回去。
可她笑不出。肌肉自己僵硬了,几乎连呼吸都艰难。这次如果不选择谢先生,也许以后都见不到他。她有这种预感,毫无道理的,挥之不去。
“嗯,算了,”嘉笑,笑声很轻,“以后再说吧。我知道,有其母必有其女啊……”
“什么?”青羽觉得自己没有听清后半句话。
“我是说,我一直把你当女儿,但没有告诉你。现在想想,应该当面告诉你一次,是不是?”嘉闲闲道。
是……这样子的吗?灯花爆得那么温暖。青羽她……原来是被坊主当成女儿一样的疼啊?青羽觉得身边的空气都变得温暖、模糊,脸微微的烫,发丝拂着耳际,坊主的香氛轻轻拥抱她,像梦里面母亲的怀抱。
这个世界真幸福。纳头睡下时,青羽这么想。
而扶苏独个儿睡在另一个房间,听到外头有微弱的人声、马声、和夜行人的风声,他惊醒过来,在窗口遥遥一望,有个白袍的人正从峰头飞过去,看身形应该是龙婴。
这么年青,做了逆天王……又为了什么事半夜奔走?他的肩上,也许有很重的担子吧。谢扶苏惘然的想:如果龙婴的背景更单纯一些,也许真的可以配得上青羽的。如果那时候,这两个人来向他请求祝福,他真的可以付出一切来祝福他们,就像,很多年前他的兄长对“那个女人”做的一样。
“小心,不要吐露一个字哦!不然,我不会告诉你这个孩子是谁。而且我可以向你保证,就算你跟她说了,你也会很后悔,而且你的哥哥在地下也会很后悔。”嘉咯咯的笑声又在他耳边响起。
谢扶苏的指甲掐进掌心。她赢了。嘉。他确实被她操控在掌心,不敢做任何事。
他起身,走到她们的窗下,站定。逆天王不知在进行什么事,也许是会带来危险的,他应该守护。守护谁呢?他心里朦朦胧胧知道,但是说不出来。像心中怀着一个小月亮,月光把他照得温柔透彻,有它在就是整个宇宙了,而整个宇宙寂静无声。
青羽屈身在嘉的身边睡着。她的小小宇宙寂静无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