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似乎都安定了。舒姬坚持要龙婴划一个县邑封给她,但是已经不再要求开战。青羽埋头回去做扇子。小罗刹试了一件又一件新衣、新首饰,安安心心准备做左夫人。关在秘室里的老城主也已经答应会将城主之位传给龙婴,龙婴很高兴,破天荒叫了一声“爹”,随后又怪不好意思的摸了摸鼻子:“我不感谢你,这是你欠我的。”
老城主苦笑了一声:“随便你怎么说吧。”
龙婴得意的回到房间,又开始处理政务——唉,处理不完的政务!刚开始的时候,他很怕官员们有事瞒着他、不告诉他,严厉命令任何事都要过他的眼,现在,他们真的把任何事情都像瀑布般倾泻到他案头,他又觉得矫枉过正了,这些政务压得他喘气的时间都没有。也许刚立个宰相什么的,把重担分摊一下,毕竟百官的任务就是帮城主分摊重担不是吗?他现在真的想走出去看看刚刚相认的姐姐在想什么、做什么。他已经很多年没有家人了,尤其是女性的家人。他是真的想大家坐在一块儿亲亲热热说说话……
“龙哥哥,看我这一身怎么样?”小罗刹旋进来。她已经把全套大装披挂上身,头上有九翟冠、四扇花钗、小花影钗、九钿博鬓、珊瑚翠翟衔珠抹额,耳畔有翠叶珠牡丹、珠排环,面上敷着金红面花,身上整整齐齐依次着了青纱中单、黻领,青地绣云霞扇纹翟衣、红罗织金翟裙、八宝金红霞帔、青地文绣重雉蔽膝、红绮金花钟大带、玉革带、玉花采结绶、青袜舄。叮叮当当的,青羽说它足有八十斤,真正不夸张,好像要把整座宫廷的威仪都压在身上似的,也亏小罗刹好功夫,这般披挂了还能“旋”进来,要换成其他弱女子,走是走不动路了,必定要人搀扶的,只怕搀了还得累出一场病来。
龙婴只觉得宝光炫人,几乎认不出小罗刹的本来面目,用手指遮了遮眼睛,只能笑道:“很好。”
看到她,他经常想起自己的母亲,同样贵为左夫人——或者即将贵为左夫人——同样的骄傲,并且同样得不到夫君的爱。
他不能爱她,这是没办法的,只好多宠她一点,好让她多一点开心。
她身上的脂粉香扑进他的鼻子。这次算是什么香?桂花、兰麝?总觉得有点刺鼻。他忍住了,重复道:“很好,你今天很漂亮。”
“你说真的,龙哥哥……”小罗刹扶着桌子,像气都喘不过来的样子,微微对他倾过身子。
“少主!少姬大人的画已经重新修裱好了,请您过目。”离上人恰在这时候前来求见。
舒姬那幅画像,前两天忽然沾了点尘土,一拍,就弄脏了颜色,离上人诊视过后,说可以补。舒姬也催着补。龙婴便把画交给离上人了。他很愿意跟这位栖城的明珠搞好关系。她是他的亲姐姐呀!这么美、这么有风度,听说跟母亲年轻时是很像的。他如同思慕母亲一样思慕着她、愿意多做点事情来讨好她。这幅画如果早点修好送给姐姐,她一定是很高兴的吧。
不过一定要在这个时候看画吗?龙婴瞅瞅小罗刹,左右为难。一生的目标都达成了,他冷硬的面具融化下去,心里只剩下歉意与柔情。
小罗刹为他牺牲很多,他真的不舍得在这样的大喜时候对她太绝情。
“没事的,龙哥哥,你先看画好了。”小罗刹却自己坐正身体。
这样识大体?真难得!或者是嘉教导得方。龙婴感慨着,叫离上人进来。那幅画果然修补得很完美,修补所用不知是什么材质,味道有点呛人。龙婴看罢了,挥挥手,叫给舒姬送去。
奇怪,他的头忽然有点晕。
一道明亮森寒的剑光,忽然向龙婴眉心刺来。
不,这不是一柄剑,只是剑意。是修为极高的剑客,以内家劲力硬生生逼出的无形之剑。
龙婴没有动,眼睛一瞬不瞬的盯着来剑。
这似乎包融了“无为七式”的剑意。谁?谁也会龙家传下来的无为七式?
剑意已快要刺到龙婴眉睫间。
龙婴不怕。论起无为七式,没人比他参得更透。他一直看到最后一刻,才偏身后退。他有十足把握能够毫厘不差全身而退。而且,他已经看出这一剑似是而非,纵学了无为七式,也未纯熟。
可是身子一动,他就发现坏了。
他全身的筋脉好像都打起了盹,不能随他心意而动。他引以为毫的内力,好像也打了折扣。
来剑起了轻微的颤抖,像没穿够衣服的小孩子在大冬天里着了凉。只有龙婴知道,这种颤抖是要命的。它似乎能够克制住他的无为七式。
紧急关头,龙婴单手握住剑柄,另一掌疾探推翻书案,挡了一挡,口里呼喝道:“箕?!”
来人是箕,双袖一翻,又是一波剑意。龙婴猛然醒悟:“你果然是谢扶苏。”
只有谢扶苏能成为他这样的宿敌。他抖剑,迎向谢扶苏的剑意。谢扶苏的内力本来就比龙婴精湛,但龙婴的剑术可以同谢扶苏匹敌,尤其在悟透无为七式后,宝扇大会那一晚,他已寻到谢扶苏并彻底的战胜了他。
当时他确以为他已经杀了谢扶苏,永绝青羽的念想。但谢扶苏为何会出现在这里、又为何能在剑招中融进能克制无为七式的剑式?而且,该死,他的身体真的不对劲,好像确实中毒了!
门外低低一声惊呼,青羽抱着个匣子,呆站在那里。
像旧事重演,两人都为之分心。
龙婴先反应过来,剑光如秋水,直刺青羽的眉心。
围魏救赵,老样子,这个可恶的、难以驯服的女孩子,永远是当人质的最好人选。
谢扶苏果然回袖救护青羽。而龙婴则剑锋一转,撩向谢扶苏的腰间。
小罗刹静静扑上来。
她抱住龙婴。
龙婴一愣,一柄剑已经从她的身体中刺进他的身体。
她的身后并没有旁人,她的身体也不是发剑的暗器。她只不过是右手握着剑,反背在身后,穿透自己的身体,再刺进他。
就算是龙婴,也不能防备到这样的一剑。
“女儿!”老罗刹踉踉跄跄奔过来,身上还挂着铁链。是谁想要锁住他?宫内外,到底发生了什么样的变故!
“老爹,叫你马上走的……”小罗刹嘴里吐着血,嘟噜着,阖上眼睛,双臂抱住龙婴,“龙哥哥,只有用这种方式,你永远是我一个人的了。”
她停止了呼吸。
这是嘉教给她的办法。“用这个法子他永远是你的人。”嘉真像魔鬼。她教的办法,小罗刹全盘接受,并付诸实施。
青羽跌坐到地上,手里还紧紧抱着她的匣子:“不可以死……”
龙婴吐出口气。小罗刹的剑并没有刺穿他的要害,他并没有死,只是失去了抵抗能力。两侧甲兵一齐涌出,制服龙婴。老罗刹见事不可为,抢过小罗刹的尸体,蹈空遁去,并没有人拦住他。
“这样就好了。”嘉微笑着,扶着一个老人走出来。正是被软禁很久的老城主。后面,胖胖的席其青、本该在封邑巡视的舒姬,都走在一起。“你现在明白了?”嘉问龙婴。龙婴恨恨闭上眼睛,什么都没有回答。
原来嘉早就猜到一切。龙婴第一次劫走青羽,她去接青羽时,就在藏宝室里认出了所谓“龙婴母亲”的画像:
“那幅画里的人,化成灰我也认得出。苏铁。我就是为了她漂泊异乡,她的孩子是我唯一活下去的理由。她的孩子,可不叫龙婴哦。恰巧我知道从前城主未登基时,流落海的彼岸,曾痴迷于那边的一个女子,即苏铁。回来登基后,虽然娶了两个夫人,对苏铁仍然念念不忘,由于过于思念苏铁,画了她的像,左夫人因为嫉妒,将画像偷出。左夫人死时,龙婴尚小,不记得母亲的样子,所以误以为这幅画里的人就是母亲吧。
“妾身猜到龙婴会有所行动,假意协助他,想尽一切办法阻止他的阴谋。幸好策反了小罗刹姑娘帮忙,连无为七式的秘图都能偷出来给谢先生学,才成功制住龙婴。如今小罗刹姑娘求仁得仁,元凶被擒,城主也恢复自由,真是太好了!”嘉合掌微笑。
青羽这才明白……不,还是不明白。坊主说的是真话么?她怎么仍然觉得背后隐藏着什么。真的只是为了“忠义”才对付龙婴、甚至教小罗刹去死?她不可以理解。
“您……是先生吧?”她小小声问箕。既然尘埃落定,真相也可以告诉她了吧?
“我不是。”箕狼狈捂脸退却。
他是谢扶苏。宝扇大会那晚,龙婴把青羽接进宫中,并找他决斗。他不知龙婴参透了无为七式,掉以轻心,被一剑刺瞎左眼,整个人也都摔出去。龙婴以为他死了,他却命大逃生。嘉告诉他,青羽在宫中会有危险,而他如果肯毁容,她就能帮他进宫当侍卫,近距离保护青羽。他同意了。
他这生已经没有脸再同青羽厮守,只能在暗中保护她。保护完成后,就该离开。
“请等等,等一等!”青羽追着他哀叫,“至少请看一下……”她就要打开怀中的匣子。
嘉轻舒翠袖,拦住了逃走的人:“他就是谢扶苏。”微笑着,既向青羽、又向城主道:“妾身不顾个人安危,剪除叛逆,是想向城主要一件赏赐。”
在明亮的阳光下,她朱唇皓齿,一字一字:“妾身要谢扶苏的命。”
为何一定要他的命?呵,当年,在遥远闽郡的京城里,她是花魁,与苏铁多么要好,两人同在头等的青楼中挂了牌子讨生活,什么荣华都享遍,什么苦也是相挨着承担。那时候青楼里姑娘流行票戏,一同票戏时,苏铁唱生角,她就唱旦角,唱过了多少花好月圆、同生共死,恍惚觉得戏如人生。
可是后来,苏铁爱上一位尚书,又被他抛弃,生了个女孩后,病重将死,嘉愿意守在她身边送走她最后一息,谢扶苏的大哥谢千行却因为仰慕着苏铁、高尚的答应为她实现愿望,付出生命为代价,硬逼尚书将苏铁接进府中去、照料她去世。
“如果不是谢千行,苏铁生命的最后尽头,就会是我一个人伴随在她身边。她会承认她看错了男人、向我道歉,而我也会原谅她。我们姐妹俩就能和解。谁要谢千行多事?自诩义士,以自己性命为代价去闯官衙,帮忙去找了尚书来,让他们见最后一面,霸占了本该属于我的时间,我不该索赔吗?兄债弟偿。谢千行死了,这笔债该由谢扶苏偿还我。”嘉道。
城主沉吟,而青羽震惊之后,对着嘉喃喃:“不可以这样……”
“为什么不可以?”嘉挑起眉毛,“反正下在龙婴身上的毒,我已经照样下给谢扶苏了。呵呵,一半媚香、一半冷硝,合成软功散,他剑术本就没有龙婴高,内功再一去掉,多上百来人应该就能制服了。”她抖去一切伪装,笑得像一条壮志得酬的美女蛇。
谢扶苏默运内功,发现嘉说的是真话。他都没察觉她是什么时候下的毒。他在小罗刹偷出的秘图中参悟的,是如何克制无为七式的一剑,虽然对本身的剑术有所助益,但内功一去,宫廷卫队里百来个人若压上来的话,他确实会招架不住。这个女人,实在太过可怕。
“嘉坊主,谢先生也是功臣……”城主为难的替谢扶苏说话。
“坊主,青羽多谢您抚养我长大,但冤冤相报何时了!”青羽挡在谢扶苏面前。
“你护他?”嘉扬眉道,“你可知他一定要找你的理由是什么?我跟你娘是青楼出身,他说不希望苏铁的女儿再被**带大。呵,多么好玩的意见,你怎能怪我想好好折磨他。你又凭什么挡着我杀他?”
谢扶苏默不作声。而青羽面颊上流下两行清泪:“不可以。因为……坊主,在说这话的时候,您并不快乐。”她看得出先生后悔说过这样的话、也看得出坊主真的不快乐。大家都不是坏人,为何不能和解?她想不通。
“好吧,我还有个折中方案。”嘉拍了拍手,欢快的对城主道,“把谢扶苏绑起来,我拿把短刀去刺他,而青羽可以拿根长矛刺我。最后我能不能杀死谢扶苏,由青羽控制。她的矛比我长,她决心杀我的话,我就杀不了谢扶苏了。好不好?这样城主也不用担心功不功臣的问题——因为最后的生死掌握在青羽手里嘛!”
“怎么可以!”一圈人都惊叫起来。
嘉摊开手,耸了耸肩:“不是很好的方法?”
协助擒下龙婴后,一直沉默不语的舒姬终于开口:“这确实是好方法。”她的目光与嘉相遇,嘉静了静,欠一欠身。也许只有经历了生离死别的公主、和经历了生离死别的青楼女子,才能理解这样的疯狂:死、或者让别人去死,都没什么关系。都只是一种发泄。她们这样的女子,总需要发泄一次,否则人生又有什么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