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扶苏终于被绑起来了。刀子、长矛,也都已经准备好。青羽痛不欲生。别人把长矛柄塞到她手里,她握不住。为什么要她握住凶器。为什么凶器同时又会是救人的器具?谁生、谁死,为什么要她来决断?
谢扶苏神色却沉静着,终于开口道:“我是个江湖人,杀戮无数,瓦罐不离井上破,死了也应当。你不用为了我为难。你手上不准沾血。”这是命令,不是劝解。
“但是你,为什么不惜一切要来救护我呢?”青羽泣不成声。
谢扶苏默然片刻,坦白道:“当年我自以为自己替天行道,是个大侠。某天,官府下了个套子,要让我无颜见江湖同道,但如果把几个兄弟悄悄出卖给他们,他们会放过我。我屈服了,但却觉得没脸再顶着侠义的名头活下去。恰值哥哥为了苏铁先生而死,我想继承他的意愿,帮忙照顾苏先生的后人,顺便给自己赎罪。嘉先生一直不肯告诉我你的身份,以此来折磨我。现在我知道真相,已经可以瞑目。你不用为了我这种人痛苦。”
这是他埋藏半生的秘密。他只是一个失节的江湖人。
“我同意你。你可以瞑目了。”嘉兰笑着,刀子刺向他。
她不会武功,手上没什么力气,出刀的速度也不快。但再慢的刀,也终于要挨近谢扶苏的胸口。青羽下意识把长矛抬起来。嘉兰背一挺,毫无抵抗的让长矛穿心而过。
她慢慢的倒在谢扶苏的身体上。
在最后的时刻,只有谢扶苏看到她的表情。那是张满足的笑脸。他忽然明白了,这才是她真正的目的吧?在栖城,抚养着青羽、折磨着谢扶苏,顺便弄出些风波、看几场大戏,都只能算是消遣。她的人生并不满足。只有苏铁是她一生最爱、是她心里的刺,她想早日下黄泉去陪伴苏铁,却抹不下骄傲来为苏铁自杀,所以要制作出不可不为的形势来,逼苏铁的女儿主动杀了她,下黄泉后,苏铁才会对她充满歉疚,她才能光明正大、高姿态的对苏铁说出一句:“我原谅你了。”
她一直巧妙的撮合青羽与他的缘份,也是为了给青羽找到理由,对她举起兵刃吧!
谢扶苏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青羽丢下长矛,不停尖叫。
“不,不关你的事。”用临死之人的微弱声音,平生头一次,嘉心平气和回答。
这一次是真正的尘埃落定。城主归位。席其青痴呆症状慢慢好转,仍然记得铁生、还有何家扇坊的一切人。龙婴被关押了。老城主对龙婴感觉负疚,但又不能原谅他,只好先关着。
铁生回到监牢里,继续坐监。秦家二老已认他为义子。如果表现良好,半年后,城主大赦天下时,他跟云心一样,可以出狱。
云贵的病是血脉凝滞,服了谢扶苏的药,状况见好。大宝跟着云贵,雕刻技艺越学越精;二宝另跟了个老医生,从基本功扎扎实实学起;三宝已经开始学着做生意,四宝也长大了许多。云贵还是守着田地,等着云心。大家都很好,唯有引秋坊,驰名一度,而今风流云散。
“先生,我不想再留在栖城,我想渡海,去母亲的家乡看看。您能陪我吗?”青羽在谢扶苏身后,切切询问。
谢扶苏不回头。他已经毁容,有什么资格陪在她身边?
一把扇子静静伸到他面前。
这是她一直抱在匣中的东西。巨变发生的那晚,她正是刚做好它,抱着想找到他给他看,没想到蹉跎至今。
“它叫思念。”她低声道。
竹骨的白纸团扇,没有任何多余的形容词可加在上面,质朴无华,尽善尽美。它是明月光,是流水的年华,是眉间心上、无计相回避。
“先生,你叫我这把思念的扇子,何去何从。”青羽继续低语。
谢扶苏转过身:“我配不上你!”他老、丑、而且是个失节的江湖客,她看不见还是听不见?他配不上她!
“如果你介意我看你的样子,我把眼睛刺瞎可以吗?”青羽漾起微笑,“先生,我只知道你是先生。我是苏青羽,你叫谢扶苏,在我出生之前你就注定要扶助我。我怎可以离开你。”
“你要回家乡……”谢扶苏心里悸动着,狼狈把话题岔开去,“去干什么?”
“看看我父母是怎么样的人。”青羽柔声道,“你知道,我一点都不认识他们。”
“你父亲是个极刚正的官员。他不是个坏人。至于你母亲……”谢扶苏脸色柔和下来,“听说她善于手谈、能吹埙,很消瘦,极喜欢穿男装。有一次她们在京城盈达湖畔举行新年演出,举城轰动,谁回去不是脂浓粉艳花枝招展给人看,独她披着长长的刺绣斗篷、骑一匹烟熏海骝,像个押花的俊少般在花队边驰骋,花海三千,偏偏谁的光彩都盖不过她去。有人看不惯她,说些怪话,她也不理……你母亲是个奇女子。”
“我要去那片土地看看。”青羽打从心里叫出来,“我要知道我父母的故事,还要知道遥远地方很多很多的新奇故事。先生你能陪我吗?”
怎么又绕回到这个话题!谢扶苏要招架不住了:“我……我不是好人。我犯过命案……”
“是的,我已经知道生活并不全是童话,就算是童话里也会有生老病死。”青羽将脸埋上他的胸膛,贪馋的嗅着他的气息,“可是我愿意由你保护着,慢慢的长大。你一定会教我长大,是不是,先生?”
风缓缓的吹过去。谢扶苏迟疑一下,终于扶住她的肩。鼻子陡然一酸,他想,她已经长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