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近了。杨柳丝已经绿透,油油的撩着风儿摇摆,桃花谢尽,燕子神气的点着水飞舞。
龙婴做好了收服官民、接管朝政的所有工作,准备正式登基。这次政变,他已经计划许久。席其青爱玩狗,他千方百计探听到有一位官员送给席其青一条极好的狗,就劫住那镖队,将狗抢过来,让席其青来找狗时,趁机制住席其青,李代桃僵,这也就是他跟小罗刹误打误撞遇见秦歌和青羽的那次了。
席其青到底有手下忠心侍卫保护,逃出龙婴追杀,受伤失去了记忆,流落在深山中,被青羽救出。龙婴冒充席其青入宫,制住城主,以城主名义发出满城海捕文书,假托找什么失心疯的危险犯人,搜捕席其青,捉到后,与舒姬一起扣在宫中当人质,不怕城主不乖乖就范,像宝扇大会一样配合表演,把城主之位传给龙婴。
其实单有舒姬作人质,也足以威胁城主,最快的话过年前也能把传位办成了,甚至哪怕没有城主配合,硬就位也不是不行。但龙婴总是小心,觉得传位容易、坐江山难,他先在少城主位置上,不动声色把朝堂收拾了,再坐到宝座上,比较妥帖。
宫里宫外,传位的准备工作轰轰烈烈做起来,连青羽都听见风声,心里咯噔一下,就去找龙婴。龙婴翻看着几箱衣饰,喜滋滋对她道:“我正找你呢。大礼时的霞帔大衫,国法有定制,都是前代夫人传下来的,你要量量尺寸改改。翟冠我叫他们翻新了,珠滴你喜欢本白的、乳白的、还是干脆用水晶珠?”
青羽看着那满箱锦绣珠翠,只觉得头晕,错开了目光,劝龙婴道:“我来找你,只是想问,你真的要抢人家的位置吗?”
龙婴神情冷下去:“我走到了这一步,你说呢?”
“抢别人的位置,总归不太好。胖子……”青羽正待磕磕绊绊执行她的劝说大计,龙婴已经炸了:“别人的位置?什么叫别人的位置?我身上流的是谁的血你又不知道、他们欠我什么你又不知道,你有什么资格来跟我指手划脚?!”
青羽呆一呆,乖乖认错:“对的,青羽不知道。那他们欠你什么呢?”
“我……”龙婴张了张嘴,说不下去。有些事是不能告诉她的。他恼羞成怒的炸起来,“我为什么要跟你讲?我娘死的时候你在我身边吗?我父亲死在时候你在我身边吗?!娘死的时候父亲命令我不要哭,因为我要长大了。后来父亲死的时候我也不能哭,因为手下那么多人,我知道我如果悲痛逾恒,他们要怎样无措。如果我不吃东西,成叔也不敢吃东西;如果我不擦干眼睛,参商也会一直哭下去;如果我站在风地里,黑伯、汉老爹,花白的头发都会在风里飞,老寒腿再怎么哆嗦,都不会回房。是我跟我父亲把他们训练成这样子的,所以我知道。领导人是没有权利放纵自己心意哀恸的,我必须尽快站起来,我戴上面具,努力了那么多、搭上了我全部精力——不,简直是全部生命。我付出这么多,他做了什么呢?当他的少君、世子,玩狗、享乐?不,天道酬勤,就算天意也应该站在我这边。我将代替他,成为君主。”
青羽愣愣的站着,手试着抬了抬,还是无力垂下。
他说的那么多,她不是太懂,但好像确实有道理。也许,国事确实是她无法置喙的范畴吧?“反正你不会再杀人,是不是?”她嗫嚅。
“我不会杀不必要的人。”龙婴冷冷道,“如果你担心城主那一家三口,那我可以告诉你,他们只要不做太蠢的蠢事,暂时不会死。我想跟他们清的帐,还不容他们这么早死呢!”
青羽默默退下。
龙婴的身边,是她无法进入的世界。她又开始做扇子了,用很多种法子去雕刻、镂空、装饰扇骨与扇面,都不满意。一滴汗珠落下来,她偏过头,不肯让咸涩的水珠打脏了扇骨,箕默默给她递上一方手绢,过一会儿,青羽觉得风吹起来,凉快了,哎呀,是箕在背后给她打扇子。
青羽哪好意思,按住他手中的宫扇道:“不用了,看把你自己累热……你还戴着铁面甲,会不会太闷,要不要摘掉?”
箕摇了摇头,不摘。
青羽心下想:他是怕吓着我,才不肯摘?越发过意不去,便陪笑道:“你长什么样,都没有关系的。这里没外人,你怎么舒适就怎么来吧。人家衣服都换单布了,你铁甲还裹得这么严,我真怕你闷坏。”
箕没有回答,嘉却托着一叠上好的锦缎过来了:“小丫头!快擦擦汗,试试这个,看尺寸对了没。”
青羽一见,如见毒蛇,跳起来就躲到桌子后面去:“坊主,求你了!我真的不要再试衣服了!足有八十斤,每试一次就压得全身骨头都疼,我不要穿衣服了!”
“衣服我托得过来?要找两个有力的宫娥抬呢!”嘉啐了一口,“哪怕一条霞帔我拿到这儿手也该断了。这是大带!”边说着边绕桌子捉青羽。
“大带也重。”青羽哭哭啼啼躲到箕后面去,“它为什么不用一根棉布当衣带算数?”
那大带是青色的,与外袍一个闪儿,里面用朱锦、沿边用绿锦,俱密密绣着宝相花与云霞翟纹,钉着细珠,还搭着青绮副带,份量可观。为了更好的扣在身上、显出威仪,它不是像普通衣带一样用系的,需要像衣物一样,事先量出尺寸,届时可以扣上。扣的纽约全是青玉石,平白又添出重量。
“反正它是要系在礼服外的,没穿礼服,尺寸也不对啊。单拿过来试什么?”青羽绕着箕跟嘉捉迷藏。
嘉想扒开箕,箕不动。嘉气得顿足:“就是你不肯试礼服,人家才可怜巴巴求我带着带子来先叫你披披,你如今上了台面了,坊主的面子也不卖了。好!我回去叫她们把整套中单、翟衣、绶带、蔽膝、博鬃、翟冠都给你扛过来,叫你整套儿的试!”
她说一句,青羽脸色白一点儿,全说完了,青羽乖乖的就出来了:“别!坊主,我单试这个还不行吗?”
“早这么乖不就完了。”嘉利索的抖开大带给她系上,还得意冲箕甩话儿,“下次我们娘儿俩说事,你别挡在当中。你看丫头还不得听话给我出来?”
“那博鬓有好几斤,翟冠比猪头还沉。”青羽小声的跟嘉告状,“我不穿戴那些行不行?我又不嫁少城主。”
“说不嫁,你说就行了?有法子吗?”嘉像是没心没肺的教训她,纽了个玉石纽儿,瞟瞟泥塑木雕似的箕、又瞟瞟她,“要是抛开一切去找你谢先生,你去不去?”
青羽本来扭扭捏捏拨着那带子,一听这话,手指骤然间静了下来,想了想:“先生既然想走,是他的决定。而我……在这里,还有点用,我走不开呢。”
虽然监狱改造的事,龙婴已经答应进行,她仍不敢放手走开,更何况,秋婆婆重病没好,二娘又染上病了。青羽纵不能到她们病榻边亲自熬汤奉药,但在宫里当着娘娘,说一句话拜托别人关照,别人关照得就比她周全十倍二十倍。这种时候她怎能走。
谢扶苏是为了找苏铁女儿才来的,嘉给了他另外一个人选,他就走了。青羽对他,从最开初就是这样的存在吧。苏铁跟她有什么联系,青羽自己也不知道。嘉今天说苏铁是她的母亲,也许明天又说,她哪配苏铁当母亲,嘉只是为了掩护其他的什么人,所以把青羽抛出来当挡箭牌的呢?
嘉是这样的聪明,青羽也不能怪她,随便她怎么说了。什么母亲不母亲,太过渺茫,青羽对童年根本只有模糊的碎片。那消瘦的女人影子,是母亲吗?明珠上咳出来的血,是母亲咳的吗?她并不知道。那她,又有什么资格去找谢扶苏!
青羽叹了口气。
箕静静站着,谁也不知道他铁甲下的心情。
嘉再把大带解下来后,青羽犹犹豫豫开口道:“也许所有事情都完成后,我会想去找先生。”所谓“所有事完成”是什么时候呢、她还嫁不嫁龙婴?要是嫁了,她又怎么去找谢扶苏?她想不通。想不通就抛开了,她跳到下一个问题:“或者去看……我父母的坟?他们是死了是吗?”
“唔,”嘉道,“看你娘的就行了。你爹,害完了你娘之后,他自己也死了,死在他自己的事上,跟你娘无关。他到你娘死都没认你们母女,不配当你父亲。你是苏青羽,跟你娘姓。”
是的,嘉一开始就叫她跟娘姓苏,青羽也觉得很合适,没有多说,单点点头:“娘一定是个很任性的人。”嘉一直不愿多说苏铁的事,她想,一定是娘任性妄为,伤了坊主的心了。
但嘉忽然又替苏铁辩护起来:“也不能怪她,她……她仅仅是苏铁罢了。”语气中无限惆怅。明明什么细节都没说,但青羽就在这一刻感觉到,母亲一定是个多么可爱的人,才让人这么无奈和思念。
你真正思念一个人时,无法说出更多的话。青羽被打动,她决定放弃一切技巧,去做一把“仅仅是思念”的扇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