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羽是被龙婴强下三道手令,才从大扇府硬拉回玉光苑的。“听说你办了三件事,第一件,跟一个商人下跪;第二件,满城儿找大官;第三件,还问那些大官对监狱有何想法?!”龙婴怒不可遏质问,问到一半,几乎气得笑起来。
她不闹则矣,一闹,功力毫不在小罗刹之下。
“商人是秦歌的父亲。找大官是为了找坊主。问他们的想法……因为、因为我想知道。”青羽小小声的,一件件事辩解过来。
其实除了这几件事,她还去慰问何大宝他们了呢!可惜龙婴虽然对她好,没给她什么银钱,她去探望别人,才知道钱是重要的!于是只好把头上插的、身上戴的都取下来给他们。只盼龙婴不要看出来就好。
“叫你保护主子,你怎么保护的?由着她满城飞?!”龙婴不理他,扭头斥责箕。箕哑了似的,随他骂。青羽心里不好受,扑上去护住箕:“是我的主意,你要怪怪我好了。”
龙婴盯着她的手:“你再碰他一个指头,信不信我把他的肉皮削下来?”
青羽一愣,低头看,才发现自己心急,手张开来环住了箕的身子。她脸一红,急忙放手道:“你不要动不动就讲砍讲削的。我们讲道理不好?”
龙婴哼了一声,命令箕道:“下去吧。”箕也不知傻了、还是耳朵不灵、听不清,呆过片刻才退下。龙婴转了身问青羽:“我不跟你讲道理?你是未来的栖城夫人,不准给别人下跪。你要跟你们坊主讲话,我会帮你叫,不准你到处见生人。监狱跟你无关,你心疼你朋友,我收拾其他地方安置他们好了,你不用再去。”
他这算心疼她、还是吃干醋?青羽顿足:“先生不会对我这样。”说着,心里苦楚,“哇”的哭出来:“先生!”
“再叫!再叫我把你舌头割掉!”龙婴恶狠狠威胁,又觉话说重了,板着脸往桌子上一拍,“反正你要记住,我是你的夫君。”
他还是闹别扭,用了一个“反正”就当道歉,青羽怎么听得出来?心中气苦:“什么夫君?你有小罗刹姑娘。”
“又没说不娶她。”龙婴恼道,“你多学点宫里规矩,不准出去了!”
“我要出去。”青羽声势没他凛人,但每个字都吐得清清楚楚。
她从前随人怎么安排,都不会提抗议,但现在经历了许多事,才发现在许多场合,她这“小小的、微不足道的力量”也是有必要的。她已决定不惜做一切事求得秦家二老原谅、并且一定要改变监狱的样子。如果困在宫中,又如何做到呢?
“你的朋友我都法外施恩了,你还要怎样啊!”龙婴嗓门大幅度拔高。
“我不要你法外施恩。如果是善法,那应该遵从。如果是恶法,那要改法。”青羽回答。
这两人脾气都犟,一下子就说僵住了。龙婴剑眉怒剔,手指不断合拢又张开,努力压抑住揍她一顿的冲动;青羽面色通红、眸中噙泪,却寸步不让。
“哟,这是怎么说,还没夫妻对拜呢,就扮起两两相望来了。”笑嘻嘻的声音,嘉掀帘子进来,搂过青羽,“少城主,咱们的小青羽纵然是块石头、不是美玉,您看的时候可也轻一点儿看,小心看融了、看化了,我可没处找这第二块蠢石头来。”就捧着青羽的脸问:“我听说你找我,嗯?”
龙婴看青羽的脸,红香软糯,像戳一个手指能戳坏似的,揍是舍不得揍了,只想伸过手去狠狠捏她一下,又觉得这种举动太过无赖,只有“哼”一声,别着手背过头。他左手有疤、席其青手上本来没有。为了避人耳目,他在自己原来的疤上又划了一下,包几天纱布,说是新伤的,现在把纱布拆下,露出疤来,也便不妨。贴在脸上的假皮肉,说是减了肥,每天小心的往下掀一层,也差不多恢复以前样子,负手而立,俨然又是当年临风的逆天王。
青羽扑在嘉的怀里:“坊主……云贵说叫我给你带话,说云水坊的名字改了好了。这是为什么?”
龙婴以为她要跟嘉告他的状,想不到开得口来仍然是朋友的事。醋意从脚底板直升到脑顶心。他他他、他连个状都不配她告么?
“哦,云贵想通了啊。”嘉笑。
“坊主,难道……难道,云水坊已经是你的了?”青羽完全不管龙婴,吃惊的抬头对嘉问。
“他们生意做得不好,我实在看不过去了,就盘下来,帮他们经营。给了一笔大大的价银呢!云公子这辈子吃穿不愁了。”嘉避重就轻回答。
“这样……”她怎么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
“大扇府里还少不得并购的事,你不放心的话,多过问府里的事啊。”嘉吃吃的笑,一下子又把话题引开。
“他、他不让我出宫了!”青羽这才想起龙婴,奋臂直指。
“哎哟哟,晓得向娘家告状了。”嘉拿下巴亲昵的磨着青羽的额头,“少城主,我们丫头小门小户出身,您不嫌弃她,就该多帮帮她才好。一下子关进这种地方,足不许出户,她怎透得过气来?”
一声“娘家”,把龙婴闹别扭的肚肠顿时熨妥贴了。青羽有意见,一时又不知从何说起。龙婴已像女婿般张手对嘉解释:“谁不让她透气了?怕她跑太多伤到自己嘛——好,只准去大扇府。”向青羽一瞪眼,“不准还价了。那里至少有人照顾你。”
青羽好辛苦把“我不要人这样照顾”一句话咽回去。她现在越来越能跟人顶嘴了,这样不太好,她想。
泥人也有个土脾气,但发脾气有什么用?多发脾气,不如多做事。
龙婴叫她只准去大扇府,可以,反正青羽在人院,她可以勤于政事。“吞并多马店张坊?为什么?他们现在不想经营了吗?……我们拿过来可以经营得更好?不!我们是官府没有错,官府为什么要与民争利。他们只挣半口饭,那也是他们自己的。”这是皱起眉头说出口,听到另一项,又眉开眼笑:“需要知道不同的人喜欢什么不同的扇子?好啊好啊!何必去问那些大商号买数字,拨几个人给我,我一个一个去问过来不好?”
旁人笑:“您现是院主,又要谁拨人给您?”青羽也笑,果然点了几个小兵,又问人院、地院有没有愿意出去走的,同样带出去几个。
说是为大扇府开商路、去统计数目字,其实不过是找个出去的办法。青羽拉了这块虎皮,只管去办她要办的事,嘉见她来来去去,只微笑而已,青羽心中有愧,道:“不敢瞒坊主,青羽……”嘉截口道:“咄!你有什么瞒我的?我大约太忙了,看不出来,只知道你这几天气色好一点、胃口也好一点。衣裳老是风尘仆仆?不,我看不出!我只知道你打小是个皮猴子。箕,看住这小猴子,它是早跳出我手掌心了,但凡有点儿磕着碰着的,少城主面前唯你是问。”
她假痴不颠、连消带打,把这节轻轻揭过。青羽从此不虑嘉到龙婴面前告密。她在宫外,参商不便跟,只有箕随身跟着,箕又是三棍子打不出屁的家伙,跟谁都只有两三字的对话,其余人等,只知道青羽是龙婴心尖上的人,奉承还来不及,青羽倒比平常更方便。
青羽能做什么事?数都数得着的:第一件,去照顾何家、云家上下。她上次把珠钏都抹给人家,龙婴见了虽不说什么,转头却把一大盒子银票给了嘉,说是给她们“便宜使用”,嘉手头撒漫,任青羽拿多少也无所谓的,青羽帮他们两家撑过了眼前难关,之后何家又有新扇子卖、大宝他们还是跟着云贵学习画画、镌刻等技艺,云贵置了水旱几亩地,种稻种米种菊花,竟安心做起农夫了,青羽惦着他的病,时时慰问,他也不多说,只道好了很多。青羽看他气色,果然也比从前好。只是可怜三宝,跟谢扶苏学了没多久的医,谢扶苏忽然失踪,他就没了师傅。倒亏他心意坚定,自己把医书什么的看起来,青羽因为在谢扶苏身边多呆了些日子、还想以师姐的身份带带他,不料一搭话,他懂得已经比青羽还多些,大病不敢说,跌打损伤、着凉流涕等病痛已经很能治一治了,青羽对他们十分操心已放下九分。
第二件,就是去秦家请罪。自秦歌死后,秦老爷大病一场,秦太太更不消说。两人恨不能食铁生云心二人之肉、寝他们之皮,青羽既救了他们的命,也是同党。最初几天,青羽每上门请罪,秦太太就要操刀出来砍她,秦老爷怕得罪宫里,死死抱住了。天下也竟有青羽这样的人,人家越是赶、越是日日上门,回忆秦歌生前种种、引出秦家二老更不知多少眼泪;又对他们介绍云心铁生是怎样的人,把他们牢里的情况、家人的境遇,一一告知,秦家二老骇然捂耳不听,当她是疯子,忽有一夜,秦太太自梦中惊醒,抱着丈夫哭道:“我又梦见我在等我儿子,忽然镜中看见自己的影子,又老又穷,哎呀,原来我不是等自己儿子,是梦里把自己当何家女人,在等那叫铁生的家伙!引秋坊的丫头存心叫我疯,我如今几乎跟她一样疯了。”青羽怎会想叫她疯?只是一来表明自己也思念秦歌,二来表明云心铁生并不是十恶不赦的坏人、希望他们同情。除此之外,青羽又道:“不敢叫二老把我当成女儿,但如有什么不便,请对我说,就把我当秦歌一样吩咐。我与他相识一场,当代他孝敬二老。”秦家二老哪敢真个吩咐她什么,她自己日日晨昏定省,又是嘘寒问暖,又是送饮食、送针指,旁人以为秦家真收了个玉光苑娘娘、大扇府人院院主的义女,羡慕都来不及,秦家二老虽口里不说,情绪也渐渐缓和下来。
至于第三件,则是改善监狱了。监狱,自古以来是折腾人的地方,管你是谁,进去,就是活该受罪了。给你一顿杀威棒,是教你规矩;饿着你困着你,那是怕你精神太好有力气逃跑;让你做苦工,那是让你有点用;收你一些孝敬银钱,总是你自愿孝敬的,你更有何话讲;至于跳蚤和传染病——咦,你自己在家不生跳蚤不得病?到牢里来以为是进宫享福的么?新新!
连龙婴都没有兴趣改良这种地方,而青羽,偏要咬了牙让它翻天。大扇府要数据,原是到各家询问常买的是什么扇子、偏爱什么样的扇子这类话。问的,至少也该是买得起几把扇子的人家。青羽把足迹不挑不拣,高阁深院、蓬门蜗居,一家家去问,问的是你可知道监狱中是什么情形?你可愿意你认识的人进这种地方?如你自己犯了官司——得罪,假如说被人陷害——你可愿进这种地方待罪?并未到死罪地步的人,如因狱里条件太艰苦而死,是否冤枉?你如真的有罪,愿意在怎样的地方赎罪?
她不辞辛苦,把这些事一日日的做去。性子蠢,也有蠢的好处,像牯牛拉车,不计较车子要去的地方什么时候能到达、到达了又如何,只管埋头拉去,路途中有什么闲言碎语、异样目光,也只当听不见、看不着。但某一天,忽然听见一句话,她跳了起来。
居然有人说,引秋坊的嘉老板,要嫁给都御史大夫金思斋,那金御史短小结实、脸色黄得像北方平原的黄土地、宽阔得也像平原土地,五官在上面很客气的点染几下、像怕破坏平原地貌似的,扁小得可以忽略不计,发脚线早已失守额头,近年来已经退到头顶心去了,只有眼眸中有时闪出狮子般的光芒,才能为外表挣回几分面子——这且都不论,他早有个诰命夫人了,又怎能娶嘉。
青羽跳起来,就要去问嘉。箕拉住了她:“你们坊主跟你说过这事没有?”
难得他又说长句子了,一说长,纵然声音不对,语气也仍似谢扶苏。青羽不敢多听,只怕听多了又触动相思,半转了身子低头答:“没有。”
“她是大人,你是孩子。她真有什么事该告诉你的,总会告诉你。要是她没说什么,你就去问,她会不会生气?”箕道。
青羽想想,这也是道理。正委决不下,大忠小武来传话,龙婴要见她。青羽只能往宫中去。
宫中自有参商等人护卫青羽,箕交割了差使,辞别出来。人总当他不是饮酒、就是睡觉去了,要不然就是找个女人松懈?不料他找女人是找女人,找的是嘉。
“听说你要嫁都御史?”他直截了当的问。
“传闻这样快啊。”嘉笑笑,“你有什么意见?”
“你又在阴谋些什么?”箕语气不善。
嘉眼睛一眯,盯着他。她不管计划什么,总之是阴谋,她也不辩解了。可他又有什么资格说她?
“天要下雨娘要嫁人,你管不着啊,阁下。”她怪讽刺的笑一笑,“你要没什么别的事,就请回吧。”
箕沉默了,片刻,道:“你对青羽,是真心爱护吗?你让我有机会保护她,我该感谢你。但你又为什么刻意把她卷进许多风波里?”
嘉红唇掀起一个笑,如痛如嘲:“为什么?因为我喜欢折磨她,我喜欢跟她制造种种困难、往她名誉上泼污水、把她丢到所有风波里面去。我也喜欢偶尔对她施一点恩,让她像看神明一样看着我。呵,为什么?你问我为什么?你不知道吗?你不知道我多爱苏铁、苏铁又欠了我什么?她延续了苏铁的生命,所以我爱她,我爱她的笑容,我爱在这朵笑容上划一刀、看它流出血来。这是她欠我的血。你不满吗?那你走开,这是我跟苏铁之间的恩怨,本来就同你无关。”
箕双拳握紧:“你们之间的恩怨,不用伤及小孩。”转身要走开,又停住,拿出一张纸笺交给她,笺上写的何语?“丹参一两,玄参九钱,麦冬八钱、生地一两、石菖蒲五两、川芎九钱、黄精一两、牛膝五钱、姜黄五钱、枸杞子一两、珍珠母二两五钱(先煎)、广地龙八钱、 柏子仁二两七钱、桃仁二两七钱,以六升水煎作三升,以蜜和,日分三次服下。”竟是个药方。嘉取了看了,也不诧异,撇嘴道:“上次去,人家疑心我要杀人,差点没把我打出去呢!那方子幸吃了有效,才寄下我一颗人头,你今又要换药,自己说去,左不过跟你教那小徒儿般,装神弄鬼罢了。”
箕道:“他不是孩子,我不便露面。你是对他妹妹还生气,所以不愿救他?”嘉一笑:“生气固然生气,难得他们苦恋。我呀,偏偏是爱看不合适的情人苦恋的,所以也饶了他们罢了。”说着,笼了药方,飘飘洒洒走开。
又是妹妹、又是苦恋,莫非说的是云心云贵?箕会写药方、又有小徒儿,他是谁?
和着雾气的风,蹑手蹑脚走过。它只知道,某些深夜,会有个不露面的神秘人物悄悄指点三宝行医看病,他的声音嘶哑,而三宝叫他师傅。
而龙婴叫来青羽后,脸色很凝重,告诉她:有一些官员已经联名上表要求改善监狱,说圣人之爱人,不以善恶贤愚有别,若因其触犯国法,就肆意蹂躏,有失贤心。又说如果勿因善小而不为、勿因恶小而为之,若连监狱都整洁有礼、杜绝私弊,那各行各业也就可以见贤思齐、推而广之。又说监狱也肩负教化之风,若管狱的人只管法外施辱,坐狱者心中容易滋生怨念,不利于向善。还有人说,若不靠折辱就能管理好犯人,才能显出大城的自信与实力。
“说得真好。”青羽拍手,“不愧是读书人啊,能讲出这么多道理。”
“不是你搞起来的吗?”龙婴又好气又好笑,拿表单拍她的头,“装?给我装?”
“没有啊。”青羽抱头,“那些道理不是人家说的啊,我哪写得出这么好的话。我……我只是问问他们,结果问来问去就……”
“他们还上表要求嘉奖你。”龙婴哼一声,“因为,听说你亲自拿着皂角板刷去清洗大牢、并帮犯人清洗衣物,渐渐越来越多的人跟随你做白工。你还很能以身作则、移风易俗啊?”
“因为我觉得我也只能做这点小事……”青羽绞手。
“他们把你称为圣女。”龙婴终于忍不住捶桌大笑。
“呃……对不起……”真的很好笑吗?她又不是故意的。虽然听说有犯人涕泗滂沱这么称呼,但一定有误会,她做的事真的好小。只不过是任何人家里有母亲、妻子、儿女,都愿意做的事。
“果然是我选择的娘娘。”龙婴抹去笑出来的眼泪。
“呃?”她没有听得很懂。
“不过,如果我下旨命令全面整改监狱,你的朋友不能再受到特殊待遇,而要回去同所有人一起坐监。”龙婴道,“不然他们会说你有私心。”
“确实不应该特殊。”青羽低声下气,“他们毕竟害别人死了。只要牢里适合人住,就请他们回去吧。”
牢房怎样改,才能既尊重犯人、又不至于让犯人脱逃,具体的细则,还是要龙婴同官员殚精竭虑赶出来。
青羽很开心,那些细则本不是她的长处,如今龙婴肯兜去管,她终于又有时间制扇子了。当初龙婴送她的小刀,她没要,还给了龙婴。她往常所用的刀,以代木为柄,不是什么好刀,早在进大扇府之时,嘉就道:“那是粗蠢活计用的刀,你先前没开窍,随便拿着玩玩,如今不行了。”把一套紫檀的送给了她。
青羽诸事都还不懂时,就已经替坊主管刀。酸枝、全钢、紫檀,都是手里摸熟的,坊主虽然最爱酸枝那一套刀儿的柔顺与灵气,她倒爱紫檀的沉着与淡淡香味,坊主把紫檀的送她,好比是宝刀送给了烈士、红粉送给了佳人,青羽握着它,先把扶羽扇改成了“细织象牙玻璃白葵扇”,拿初春发的嫩叶代替谢扶苏的竹丝,编成扇面,这葵叶比竹丝好制作,青羽又改折扇为银杏叶形状的团扇,编织法子便简易很多,她将编织步骤不惮其烦,一步一步写下来,于是这扇子就成了可以批量生产、重复制作的扇子,艺术性固然及不上扶羽扇,但要论大批生产销售的能力,扶羽扇又及不上它。云贵虽不再当掌柜的,何家扇坊还要经营,三个女人领着四块宝、又同云水坊里跟着云贵出来的几位师傅,学了个天昏地暗,总算把这葵扇制法学会,放到市面上,大销。
青羽静下心来,再将精致性更上一层楼:将两叶完全相同的扇面缝合为一把,不但坚韧性更强,当中还可以合进淡青颜色。扇骨,青羽将它做成弯的,像风吹过的花枝,又用甲先生那里新学的技艺,在花枝上头镂空出无数细孔,阳光下一照,玲珑剔透,美得如梦。她把这把扇子呈给嘉去看。嘉瞄了一眼,暂时没说什么,片刻道:“花了心力了。”不知是褒是贬,统共未置可否。青羽自己也觉不满意。心思用到这种地步,应该无可挑剔,但哪里还不令人满意?她不知道。
踌躇中,牢房改建的赦令已经颁布了。青羽合掌称善,正准备告诉云心和铁生这个消息时,龙婴拉住了她:“你不用过去。”
“怎么?”青羽眨眨眼睛,想差了,笑:“监狱我又不是第一次去,你担心什么。就算有人攻击我循私,探监是人人可以探的,总不见得为这个缘故唾骂我?真的骂的话,他们没道理,我也不往心里去了。”
龙婴叹口气:“不是为这个。”担心的望望她,“我说了,你不许哭?要是哭,以后我都不告诉你了,你也不准怪我瞒你。”
“是是。”青语捂着嘴笑,“你还像个大孩子一样。”
龙婴差点气背过去。这年头,除了他,谁还敢说他像孩子?她自己才像个长不大的孩子!要不是因为接下来要说的话题太沉重一点,他真想伸手出去拧她腮帮子。
再一次奉劝青语做好心理准备,他告诉她:铁生自尽了。
青羽脸上像初春嫩叶般新鲜的笑容还没敛去,骤然间就凝住了。
铁生死了?怎么可能!她不是费尽心思才挽回他的死罪吗?她不是做了她所有能想到的事、又碰上好运气,才把他们呆的大牢改善,好减轻他们冻死、病死、伤死……总归是瘐死的那些危险吗!甚至、甚至连秦歌梦里都表示了原谅不是吗?“怎么会?秦家二老买了谁杀他?不不,他们不像是这么狠心的人。其他人,也许……不不,怎么可以这样怀疑别人……怎么会?为什么?铁生、铁生他不会自尽啊!”青羽求助的抬起水盈盈眸子看龙婴,不敢把眼泪流出来。
“他确实是自己一头撞在墙上,当场气绝。”龙婴狠狠心,把实话说完,“我调查过了。有人攻击说你改造监狱只是为了救朋友,被铁生听见,他那天就没吃饭。我想他不能容忍自己成为别人攻击你的靶子,于是为你减轻负担。”
青羽退后一步,像有个霹雳打在她面前。她想合起眼睛,但不敢,只怕眼泪流出来。她已经答应龙婴不哭的,硬住筋骨、挺起脖子、仰起头,不哭,不哭应该是可以做到的事!可是让眼泪流进肚子里怎么这么难呢?她呼吸都要梗住了。
“算了,算了。”龙婴觉得心疼,一把搂住她,“要哭就哭吧,不过,只准在我怀里哭。这样万一你哭岔了气,我可以帮你顺气。”
她是这么没用的人,连哭都要人保护?青羽想忍住不争气的泪水,可是……也许她就是这么没用的人吧?她想保护的人,结果都没有护住——啊,除了云心,还有云心!她紧张的抬头抓住龙婴袖子:“云心?”
“没事,我去探问过她了,她很好。”龙婴早知青羽的心意,替她宽心。
“那……我还是要看看她。”青羽啜泣。
云心已经回到普通女囚住的监牢。往常,收监的女囚若是手能活动的,必须做些缝缝补补、绣绣连连的工作,为了防止她们用一根绣花针自尽,要戴着特制的手枷做,每一针,沉重的钢铁随之一个起落,多少人的手腕就是这样做残了。如今,只有极度危险、很可能越狱的囚犯才戴枷,而且枷是固定在墙上的,囚犯只是被限制自由,不须用肉体来扛起钢铁的重量。至于其他囚犯们,也唯有已经定了刑,要收监赎罪的,才需要干活,活的种类也有了改变,不再把他们当牲口用。云心的监里就摆了一桌子的粗麻,靠手捻成线,又有编织的图样子,光靠双手就可以把线编成各种香囊、佩件、小动物。囚室里依旧没有梁、没有窗,想用这种细线上吊自尽,是没处挂的——就算挂了上去,这种线的坚固程度也不足以吊死一个人。门外又有看监的婆子,时常巡视,以防出事。不过,囚犯一般只有刚被抓时,由于挨不住这份压力、或者没脸面对亲友、又或想掩护同伙什么的,容易发生自杀事件,等定了罪收了监,板上钉了钉,寻死的本来就少,自从监狱情况改善后,因一口气咽不下去、泼出命闹腾的就更少了。
青羽看墙上虽然没有窗,但走廊的通风已经比原来好许多,像是人可以呼吸的空气了。墙壁、地板、被褥,也都干净,房间是每日放风时打扫一次的,不再像以前那样,粘着吓人的污垢。这总算像是人呆的地方了。龙婴说了改造,果然到位。
云心看到青羽,笑笑,手上捻着线,没有停:“铁生出殡,恕我不能去了,代我向他道别。至于我,不会死的,你放心。”
龙婴确实问过了她,所以她知道铁生出了什么事,也知道青羽来找她作甚。
如今坐着牢,她不用使尽心计往上爬、不用装模作样讨好人、拉一个打一个。她此生都没这么轻松过。再加上云贵日日会来看她,有多少夫妻每日还见不上一次面呢!她已知足。
“真的不要寻死。”青羽隔着厚厚的铁栅栏叮嘱她,“这样死……太蠢了。”骂一个已经死去的人太蠢,似乎不够恭敬,但她实在很难不忍住眼泪骂一句。
“总要有人蠢一点、有人聪明一点。”云心点头,“放心好了,我哥说了等我,我怎么会寻死?”忽想起一件事,笑一笑,“如果我真的不明不白死了,倒要麻烦你找找你坊主。”
“啊?”
“她曾经背着你找我谈判,我如果肯死掉帮她省省麻烦,她帮我照顾哥哥和云水坊。现在我们都没实践诺言,想来这合约已经作废了。但她如果觉得我活在世上实在不顺眼,我怕防不得她。”
“什……么?”青羽只剩下张嘴发呆的份。
“你听见了。就是这么个事,我表达能力不是多么差吧?”云心笑吟吟,“至于的话呢,应该也不至于。只不过你一定要替我担心的话,我突然死去的可能性最危险也就在这里了。何家什么时候出殡?你会去的吧,代我给铁生送行!我从没什么好处到他面前,难得他陪我吃这么趟苦,没得说,到地底我再给他赔礼了。”
青羽晕晕乎乎的出来,宫车早候着了。青羽不是何家的亲眷,最多算朋友,不用穿丧服,只是准备了件素白棉面子的斗篷、并袖上扎根白布条。她去探监时,怕不吉利,没这么穿起来,东西都放在马车里。嘉等在车厢中,要同她一起去,合礼的衣物已经穿戴在身。
红髹朱锦翠绿螭头的宫车,与监狱旁边的肃杀冷漠街道气氛,这样的格格不入。红罗帘门掀起来,青羽神思不定的坐进去,凝视嘉好一会儿,鼓足勇气问:“坊主,你想云心死?”
嘉以指尖描着绣壁的瑞草纹样玩儿,听见问,头也不回的答道:“嗯?她死不死,又不干我一根寒毛的事——怎么忽然这么说?”讲到最后几个字,头才转过来。
青羽舌僵口干:“我……她说……”
“她挑拨我们娘儿俩的关系?哎哟,就为这个,我该安心整死她。”嘉挑起眉毛。直到青羽“不是不是”的几乎哭起来,她才回缓了脸色道:“哦我想起来了,我骂她碍事的时候,说她不如死了干净。怎么,我就骂不得她?”
云心骗嘉、负嘉在前,论起理来,骂也该骂。青羽低头唯唯喏喏的应着,也便放了心。嘉搂她在怀里:“你再听外头人两三句混话、就问我这问我那,算我没养过你这没良心的丫头!”
青羽嗅着她袖里暖洋洋的香,很想问问:“我的亲生母亲喜欢熏香吗?她喜欢哪一种香?她的模样跟我像吗?我的父亲又生得什么样子?”只是嘉提起她生父来就鄙夷倍加、不屑一顾,想来这个话题是不能提的,否则平白惹嘉生气。至于母亲的问题呢,一说出口,又像划清嘉不是她生母、她一门心思要问自己生母似的,恐怕更令嘉心寒。青羽为难着,闭紧嘴巴一字都不吐,何家扇坊已到了。
铁生收在榆木棺材里落葬。青羽一见他们家高高撑起的素幡,泪珠已经落得止也止不住。嘉扶住了,安慰道:“人死入轮回,活着的却须保重。你再哭下去,让少城主知道,就不叫你来了。”
青羽知她说得有理,勉力克制,依然哭得腿软,那一路都是靠在肩臂膀上。这次铁生下葬,好歹比何老先生落葬时体面得多,青羽努力这样想着,希望自己能宽慰一点,但仍然泪落难止,已经处出感情的人,生离死别,实在是没办法的事。
秋婆婆是最不服老、最能抢着说话拿主意的人,不幸劳动过度,受了些风寒,毕竟年纪摆在这里,不像少年时容易撑过去,送葬时,神情就有些委顿,落棺时,脸已经烧得红滚滚,任谁都看得出来了。职公公生怕娘娘过了病气,忙着催娘娘回鸾。春婆婆等人也是这个意思:“青姑娘,您如今身份不同了,快歇息去。您肯来一次,我们孩子地下也已经荣光了。”
这话落在青羽耳里,比臊她还厉害。她有心不肯走,奈何职公公抬出少城主来压她。青羽这些日子来求龙婴的事不知有多少,实在不敢再逆虎须,只能一步三回头的走了,浇奠在铁生坟前的一杯薄酒,都没时间看着土干。嘉另有事要忙,自己也走了。这边只留下箕同几个宫人照应。
何铁生的死,秦家也是知道的。下葬那天,秦太太坐在院子里模糊也听到几起唢呐,茫然抬头想:“是那个人送葬队伍从街上走吗?”也许应该咬牙切齿、或者幸灾乐祸,但是奇怪,都没有,只是怅然若失。他是她儿的凶手,他不死,她不甘心。但他如今真的死了,奇怪,她也并没有什么开心。
都察院现在外表看起来非常平静,几位主要的官员却已经紧张得一塌糊涂,盐运司忽然查出上万缗的缺口,急调帐目查询后,发现有两万缗确实被人挪用了,还有一些小数字不清不楚。盐运司本来是个肥缺,有人打个抽丰、揩点油什么的,禁也禁不得,都察院像其他衙门一样,难免受过些好处,出点小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罢了,但闹到两万的数字,太夸张一点,把都察院当摆设吗?御史中丞大怒,命名彻查,结果一查查到自己人头上:都御史金思斋。都御史本来职责就是纠赅百司,金思斋为了讨好嘉,竟拿着盐运司的小辫子威胁之,动用公款达两万缗之巨,造一座金屋要送给嘉。御史中丞把他叫过来骂了个狗血淋头,考虑到同袍之谊,对他赶紧回去把亏空补上,那罪名还能小点儿。
金思斋哪有两万缗补上?他要有时,就不挪盐运司的缺儿了!考虑再三,他也只有老着面皮问嘉借钱——挪用是为了她挪的。她既青眼待他、与他情意绸缪,那想办法筹点钱借他,也是可以的吧?
嘉听了,也没说不行,咬着牙埋怨他:“我原叫你不要送我,不要送我的!你硬做,看,不行还硬做,做下祸事了吧?”扳了手指细数,“我的本钱放在外头出货去了,我赶紧问他们什么时候能收回来。你啊,快把那房子卖了。我本来就不要它的。唉,这是从何说起!”
金思斋回不了话。嘉确实半个字都没叫他买这个、买那个,就算传说中的圣人亲自把耳朵贴到他们的窗根,也听不到嘉有向他提要求。可他就是不知怎么一来,做出平常绝不会做的事,像暴发户一样挖空心思捧着钱要博她一笑了。正是俗话说的猪油蒙了心。
好在嘉也没翻脸不认人,答应收回来本钱就借他。但骡帮马队在外头走,东沙漠西草原的,鬼知道什么时候能回得来?就算回来,一批货要换成钱,谁知道还有多少风险?她答应的,实在是个画饼,只能怀着情份、看着充饥罢了。还不如把豪宅卖了实惠。只不过天底下的东西,买进卖出从来就不能一碗水端平的。人家商人买时实惠、卖时趁市,能几倍的赚利钱;轮到他,造房子时豁着钱往上造,银钱流水使出去,木工泥匠家具商每个都夸他买得实惠,等到要卖了,看热闹的也不少,独独花掉的钱,想原数收回来,是难了,就算对折收回都难。
走投无路,金思斋回了家,关上门,卟嗵向夫人一跪,认了错,骂自己是猪是狗,王八蛋里孵出的鳖崽子,求夫人向娘家问问有没有足够的款项挪过来救命。
金夫人娘家也世代为官,她是闺秀,相貌虽然长得普通,但气质胜过相貌,连她自己的孩子,晨昏定省时每每都不敢直视她。她对丈夫倒是温顺服从的,丈夫仍然不太敢得罪她,这次求救,实在是走投无路。
金夫人听完了,也没什么表情变化,像听说书似的,只是眼神静下去,像刀锋淬过火,明净如冰。她道:“我们家里没有挪动国家款项的人。我很为你担心,你将以何面目见天下!我替你挽回名声吧。”
金思斋没有懂。她站起身,桌子上拿了一把女红用的小刀,直接刺入金思斋胸口。他张大眼睛。刀锋好像消失在他胸口?但是奇怪,他并不觉得疼。“夫人……”他开口想说话,声音没发出来,痛楚就来了,黑暗随之蒙住他的眼睛,世界变得很远,所有的烦恼痛苦都变成醉酒般轻轻的晕眩。“很好,夫人。”他想着,笑了一下。他死了。
她低下头,看刀上染着血。这是羊皮鞘的小刀,娘家带过来的,用了很多年。她喃喃:“很好,我从没想到有一天你会染上官人的血、也染上我的血。”
说出这句话时,她身上满满是血,但都是金思斋胸口溅出来的,不是她的。
说出这句话之后,她打开门,对门外目瞪口呆的下人平静道:“老爷以死谢罪,他用他的死,重新挽回了他的声名。至于我,跟老爷去了。”她回手,把刀子刺进自己的胸口,很顺滑,只比刺水果稍微用力一点点。下人们捂住嘴,她倒了下去,尖叫声这才惊天动地的发出来。
都御史两夫妇一起躺进了棺材,前来吊唁的,多半为他们惋惜,偶尔对金思斋有所非议的,这非议也不太好意思说出口,总要以叹息的方式说出来。金夫人说得不错,他以死亡挽回了他的名誉,而且至少,他到死都是以都御史的身份离去的,她也至死是诰命夫人。
时近正午,灵堂里忽飘飘然走进一个白袍的女人。嘉居然也来吊唁。亲友们呆住了,一时未及阻拦,她到灵牌前拜了三拜,特意瞻仰了金夫人遗容,叹道:“你夫君告诉我,他娶了个无盐,那他自己实在是糖都没有。”说罢,看都不看金思斋的灵柩,飘然而去。披麻孝子呆了半盏茶工夫,才提着哭丧棒嚎叫着跳到门口,众人抱住了。
金思斋是朝中现存反对龙婴的最强大力量,他一去,朝中纵然还有人疑心龙婴,也不再言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