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为你,我自己还没吃呢,再说,”乌大娘叹着气,摆了摆脑袋,“依依在那儿跪着,也还没吃东西。”
“跪着?”青羽吃惊道,“为什么跪着?”
乌大娘也不太清楚就里:“总是坊主心情不好,叫她两次她没到,撞上了。”说着,手不停,已经挑了碗面,舀上浇头,“你吃着,我给她送去。”
青羽哪是能端坐吃饭的人!抢过乌大娘的盒子:“我去。”
依依跪在砖地上,脸色已经累得发黄,辫子也毛了,刘海掺着汗,粘得一绺一绺,见着青羽,吃惊的把眼一睁:“你怎在这里?”
青羽心疼的上去扶住她:“你怎么就得罪了坊主?”
依依且不管自己,急着要问她:“你——”看了眼乌大娘,话掂量了几圈,问出来还是这句,“你怎么又回来了?”
青羽一时说不清,先舀了面汤、喂依依暖暖身子,看她恢复了些力气,把筷子递到她手里,叫她把整碗面吃下去是正经。青羽自己也吃了,乌大娘收拾着碗筷,忽听一声冷笑:“这里倒热闹。”抬头,见是嘉,穿件红衫,披个黑地折枝暗花百蝶纹素缎褙子,蹬在门槛上,睨着她们,脸上似笑非笑的,意思不善:“我倒不知道结伙吃饭这么有趣的。”
依依忙跪直了。乌大娘不敢说话,收拾东西下去。青羽也跪下道:“青羽去拿了扇子,确实坏了,这才知道坊主的先见之明,因此回来向坊主认错:青羽不争气,以后要更用心才是。”
“知道错了,那就回房吧。”嘉冷冰冰的,“你那房间又没跑掉。”
青羽一急,直接磕下头去:“何家扇坊,还求坊主帮忙。”
“我说话一定要重复这么多遍?”嘉不耐烦转身,“我做我的扇子,你要学,就跟着。要有其他心思,自己搅弄去。”青羽还磕头,她已经走了。依依看看四周没人,拉住她:“我跟你说的呢?去了没?”
“去了……”青羽道,“不过我不太懂,他好像……”
“你去!听我的!”依依推她一把。青羽呆了片刻,也不在引秋坊中多留,咬牙拔步出去,外面天已黑了。
青羽没有注意宵禁,但巡逻的军士们注意到她。她走出一条街后,他们把她堵住了:“什么人?”
“引秋坊的青羽……”青羽也不知道自己还算不算引秋坊的人,全凭习惯才这么回答。她依稀认出军士中的一个,就在这一带经常走动的,跟她打过好几次照面。她不禁特别恳求的望着他,希望他能给自己解围。
这人躲到了同伴后面。他家里也有个十几岁的女孩子,看到青羽这样子,他很不忍心,但吃了官府这口饭,就要有本事把不忍心转化为忍心,他没学会视而不见,至少学会转过头躲起来。
“到哪儿去?”他的同伴继续粗声粗气对青羽质问。这种粗野的声调,也像制服与刀刺一样,是他们标准配备的一部分,从入伍起就必须掌握的,仿佛不如此不足以震慑敌人——或者比他们低一级的那些市民们。
“我……”青羽糟糕的迷糊毛病,又在这时候犯了。何家扇坊、谢扶苏、还有云水坊,都在她脑袋里晃来晃去,她说不清自己要去哪、也说不清要去干什么。
“跟我们走。”军士干脆利落来拉她。
“我回去好了……”青羽回头,引秋坊的门从这个角度已经看不见,但夜色里,她能见到一方颜色特别淡的青石板,一旦走到那里,离门口也就只有五步之遥。
“跟我们走。违反宵禁的人都要给衙门问讯!”军士的手已经拉到她的手臂。
“哎,你在这儿!”明朗朗,一声惊喜的招呼。有辆小马车从后头赶过来,车帘子掀开,探出那张脸,春日般的漂亮少年,不知为什么,这短短时间里,生生瘦进去一圈。青羽惊喜道:“秦少爷!”转又担心,他这时候怎么也在外面跑?别一起被抓进去才好。
抓进去会怎样呢?她其实也不太知道。栖城这么多年里,除二十年前据说捉拿反贼,宵禁过五天之外,再没有过这样紧张局面,那时青羽都还未出生呢!但就是不知道,才害怕了:也许关人的那个地方很糟糕?也许会有些“很不好的人”关在一起?到底怎样的人算“很不好”,她也不太能想像出来,不过民间传说里,总是不乏那种人了。
于是青羽特别担心的瞅着秦歌了:“秦少爷,你怎么出来了?”
“我有事。”这件事一定是特难办的事,让秦歌俊俏的脸儿板了一下,几乎像是棺材板了,眉毛也乌云一样挂了下来。幸好看到军士们警惕的眼神之后,他还能想起最要紧的——怀里掏出一块通行令符。
宵禁来得突然,许多商人在外奔走,太阳落山前未必能回家,于是官府发了些令符给靠得住的大户商人,方便他们行走。秦歌拿出来,挥了挥,指向青羽:“她也是我的人。”
他的举止里,有一种富贵出身的骄傲自信、又有种从小撒惯的谎的坏小子才能灵活掌握的真诚坦然,这种仪态在历朝历代都有所向披靡的效果,军士们问都不再问什么,就放开了青羽。
青羽带着死里逃生的感恩心情,一脚踏上马车板,后头忽一声:“什么人?让我看看。”
应该是个少女,披件玄色素领缎斗篷,遮没了头脸,看不清相貌,雪一般白的小手拿个金绦子的牌子,对军士们晃了晃,军士们都退下了。青羽只觉得那只手眼熟。
“小罗刹,你怎么在这里!”秦歌一口叫出来。
那只手,细巧柔软,手掌稍微短了一点,白是很白的,而且被精心呵护保养着,散发出淡淡的、类似核桃油的香味,可惜虎口、食指侧面、小指尾这几处长着茧,再好的保养都抹不掉的,与寻常姑娘不同。更重要的是,她食指指甲稍微有点歪,拇指那儿又有一粒细小的痣。
秦歌对姑娘家的观察总是很仔细的,尤其是对她们的手、气息、或者诸如此类细微的地方。因为——你瞧,如果你见过某位姑娘一次,第二次就能叫出她,她也许会有点高兴,但如果你就能认出她的手,并且拉着它情意绵绵:“我怎能忘记这样一双手……”那她这辈子都是你的人,你托她什么事,她大约也没有不依的了。
秦歌太知道怎么对姑娘献殷勤比较有效。
斗篷少女果然微微一震,却满口否认:“你在胡说些什么!”
“姑娘不承认就算了。”秦歌告饶。有的时候,你跟姑娘家告饶一次,比赢过她一百次还有用。
“算了你个头!” 斗篷少女举起手,没头没脑向他头上拍,“你个骗子、你个满嘴跑火车的、你个没用的东西!我杀了你!”
秦歌不知道他在骂什么,只有抱头鼠窜的份。“姑娘……”青羽忙要拦,被拍到一记,痛得咧起嘴。
“姑你个头!你最该杀!在山下你就该死了!” 斗篷少女向她举起手,杀气凛厉。
一直抱头雪雪呼痛的秦歌,在这个紧急时刻,发挥了男人真正的肝胆。他推金山倒玉柱往地上一跪,“——姑、娘!你可怜可怜我吧!”声若杜鹃啼血,斗篷少女不由呆一呆:“什么?”
“你难道不明白我的心是给谁的?”秦歌捧着心窝子,献上长诗,“是谁把它贱踏到泥里?有月亮的夜晚,不眠的灯火是为了谁、卟卟直跳?传说世上有个月老,为人牵红线,那么,一定也有个神是掌管心灵的吧?不然,在明知无望的情况下,为什么它还在胸腔里悸动!鸳鸯瓦冷霜华重,翡翠衾寒谁与共。月朝花夕,有情人不得相聚,又为何让血腥味污了街面——姑娘,你如何忍心啊?”最后一句才是他的重点。
任何女人,在任何时候,不管装得多么凶,不管是八岁还是八十八岁,只要心底里还有一点点女性的成份,听见英俊少年对她念情诗,暂时都不忍心打断的。斗篷少女果然把杀青羽的事放到一边,呆呆的听他说完,问:“什么?”
秦歌这番话有个妙处:如果青羽是他情人,听到这番话,会以为它是说给她的;如果斗篷少女是他情人,听到这番话,也会以为它是说给她的。正所谓左右逢源、滴水不漏,这是一名聪明的公子哥儿全部智慧的结晶。
“姑娘,你如此兰心玉质,何必伤了别人、苦着你自己的心。”秦歌低低道。
斗篷少女呆了半晌:“你乱讲的。”
“我都是由衷之言!”秦歌想也不想赌咒发誓,反正发誓不要钱。
斗篷少女猛的跳上马车,抓住他手臂:“跟我走!”
她力气奇大,这一抓,痛入骨髓。秦歌虽觉得她应该是小罗刹,却不知道她为何到了这里;虽觉得她有敌意,却不知道她为了什么,想张口说话,她劲力一逼,他喉头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斗篷少女催着马车夫:“赶车!”青羽拉她:“这位姑娘,你去哪里……”她一挥:“你别追过来讨死!”青羽滚了下去,马车就辘辘驶走了。
留下来,一条长街、几个人,目瞪口呆的对望。青羽揉着膝盖,艰难的爬起来:“这人是谁?秦少爷……好像认识她?”
军士们好不容易合上嘴:“总之是身份很高的人!——喂,你要往哪儿去?没了牌子,我们要送你过去,免得别人再抓你,你说不清。你是回秦家吧?还好还好,不太远。”
青羽哪儿认识秦家人?张了张嘴,想说“我要去何家扇坊”,犹豫了一下,低低道:“云水坊。”何家扇坊毕竟在城外,要麻烦别人送那么远,实在太开不了口了,云水坊,总归比较近吧?而且是依依坚持要她去的地方呢。
叩门的时候,青羽有些担心:万一没人开门,或者他们不叫她进去,军士又要怀疑她,威胁把她抓起来吧?
但是门根本就没关。阴气沉沉的老头儿,抱着一盏羊角风灯打盹儿,听见门声,抬头看了一眼:“啊,回来啦。”怀里抖抖索索摸出一个谢钱红纸包:“鄙当家说青姑娘若是今晚赶回来,恐怕得劳几位老总护送,还真是的!老总,拿着打几角酒,暖暖身子。”
军士们眉开眼笑的拿了,告了别。老头把腰门闩上,抱了风灯,缩着脖子往内院走。青羽这次已知道规矩了,快步跟上,到了云贵屋前,只见一灯如豆,他的影子映在窗上,略低头,凝神思索着什么。青羽呆了片刻,不知自己该不该进去,转头找老头,老头已经不见了。
云贵在窗子里叹了口气:“进来吧。”
青羽左右看看,没人,那大约是跟她说话。她便走进去,见云贵面前是一副旧花梨木棋盘,上面黑白二子,正杀到残局。云贵房里再无其他对手,只他一个,左手黑棋缸、右手白棋缸,呆呆作想罢了。青羽进屋,他头也不回的问:“你会不会手谈?”
“吓?”这种高雅的东西,青羽哪儿能会!跟了谢扶苏之后,谢扶苏曾经试着教过她,规则倒不是顶难,但走起来,千变万化,青羽简直的无从措手,谢扶苏便收起了,先教她背几句古书、吹几口埙,还容易点儿,围棋这种东西再也休提。
她这般惭愧模样,云贵也猜到她不会了,一推棋枰:“家妹临走时这一局,我到现在也没解开。”不再多说,起身拿了烛台道:“我带你去卧房。”
“呃……”
“你今晚难道不睡觉?”云贵淡淡道。
睡!当然要睡,再多的难题,也不是熬个通宵就解得完。青羽躬身:“多谢云当家!”
从东南角的月亮门穿过去,到另一个院落,一明两暗三间瓦房,云贵领她从中门进了,青羽看里面收拾得甚好:四面玻璃窗隔,一式绛纱窗帘,帘子很旧了,但洗得干净,朝东有一架红木的镜台,台边有首饰格,应该是女孩子的闺房。一个小小琴台,上面是琴罢?包着白布,似乎主人已经离去很久、没有回来。云贵掀起帘子,带她进右手间房,西窗下一张小榻,被褥都已经铺好,连白铜兽炉里的炭都现成烧着的,云贵把蜡烛放在短桌上:“这是家妹从前住的,你将就睡吧。”
“呃,她……不在吗?”青羽问。
云贵不回答,已经举步向外走。
“云当家!你——你怎么知道我会回来,给我留着门?”青羽追问。
“我猜没有一家老板会答应帮你这种蠢忙,你还是要回来找我。然后,如果你笨到违反宵禁冲回来,可能需要一扇门。”云贵没有回身,“睡吧,明天我看看你的蒲扇一家。”
第二天清早,栖城还没从梦中醒过来,树叶上滚着晶莹的露珠,草地上闪着光,云水坊发了辆车,向城外去,车里坐的是云贵和青羽。
青羽远远看到何家扇坊前、微微隆起一点的土丘上有个人影,心已经跳起来。但那个人影实在太粗壮、不容易认错,她的心又很快低落下去。
这时候她恨不得铁生长得瘦一点、再瘦一点了,好多骗她一会儿。
“是这里?”云贵问青羽。青羽点点头。车停下了,他们从车上下来,云贵像栖城一切教养良好的老派人,先下车,伸出手搀青羽下来。
破败开裂的门后面,几双眼睛吃惊的看着他们,“神仙姐姐真的回来了!”“奇怪,神仙大叔没跟来。”“总之去告诉奶奶啦!”便有人向里面跑。又有人迈开腿跑出来。
是二宝,冲得最快,姿势像一只小鹰,一把抱住青羽的腿:“神仙姐姐我知道你会回来的!”
“是。”青羽摸着他的头:“谢先生呢。”
“不知道啊。”
“这样……”青羽咬了咬嘴唇,“他可能有事,出诊去了吧。”
铁生一直蹲在土丘上,看着这个女孩子。她可以不必来的,可到底来了。朝阳的光芒映在她头发上,她好像戴着一个浅浅而圣洁的光圈。她旁边那个阴柔的男人,转过身,看见他,客气而倨傲的、稍微点点头,算打了招呼,铁生不回答。长得这么粗笨,他不答别人的礼,别人只会以为他白痴、不会觉得他故意怠慢。这些年来,他已经很清楚。
他手掌撑在土地上,轻轻牵动一片叶子,清凉的朝露润湿了他的指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