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散步前,阿候阿芳没在平时等他的房角站着。老娃子冲他挤挤眼,带着笑意用手摸摸右耳垂——他已经懂得摸右耳是指女性,也就是他唯一能接触到的女性阿候阿芳。笑意的眼色是表示她心情很好。
他随老娃子出了院门,见她跟那个小娃子拉着两匹备好的马站在山坡下。她手里摆弄着一支***,对他说:“上马。”并把一根缰绳扔给他,瞧着他跨上马背。她也上了马,打了一鞭,在前边领着一直跑出寨子,他的马跟在后边。小娃子尾追他们赤脚跑在最后。
跑了一程,远离开寨子,进到一片较开阔的山谷,她把马放慢。他追着问:“上哪里去?”
她举举枪说:“去枪毙你!”
他说:“枪毙我还用跑这么远?”
她说:“你是文明人,要找个好些的地方。”
她勒住马翻身跳下来,占旺元也跟着下了马。他伸展一下身体,深吸了一口清凉芳香的空气,精神爽朗许多。看看四周,这里还真是个“好些的地方”。右侧是缓坡,坡地上种了些荞麦、油菜。荞花姹紫,菜花嫩黄。而衬在这黄紫之外、之后、之上、之下的是深深浅浅明明暗暗的绿色。左侧正对面是一座高山,与他们之间隔着一道深谷,谷中飘浮着一缕白云,白云似纱似棉沿着山谷伸展,弥漫。
小娃子追上来捡起两根马缰,把马拉到远处一片草地上去。
阿候阿芳在草地坐了下来,古旺元故意问道:“我该坐哪里?”
阿候阿芳指指脚下的白云说:“随便,你坐到那里最好。”
古旺元笑着在她对面坐了下来。
树上传来几声鸟鸣,像是一对,一声吱吱,一声格格。太阳从对面高山的侧旁露出一道光,把眼前景色分作了两半,一边披上金色,光彩耀眼;一边隐在暗处,柔和幽静。古旺元不经心的眼睛触到她身上,不觉心中一震。这么容光照人!跟她身后的花,头上的树,脚下的云,像是融为一体,又像是争强斗胜。她新换了一件淡蓝小袄,斜披着墨色闪光的毛织披衫,下身的百褶裙用多彩花布拼镶,随身形弯转流动,如一弯漂着花瓣的溪水。头戴着琥珀串,项挂蜜腊珠。乌发与白云相映,红颜与山花争色。弯眉下一双杏眼,顾盼神飞,笑靥间两片芳唇,启合扰人!
责打娃子时留下的凶狠傲慢、女夜叉形象,刹时烟消云散。他痴呆呆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忘了身在何方,心在何处。
她忽然格格地笑起来。笑声使他的魂又归了舍,但仍似醉似醒,问道:“怎么了?你笑什么?”
“我笑你这人好呆哟,直着两只眼,好吓人!”
他完全清醒过来,解嘲说:“吓人?还有叫你害怕的东西吗?”
“我不怕人,可是怕鬼!刚才你那两只眼睛就像是两颗鬼火,要把人都烧着了。你看啥子嘛?”
“我看你!你很美,像这山,像这云,像这些花……”
“还像这些石头!”她接着说:“又丑又硬。”
他善意地笑着说:“丑可不丑,硬是真的,硬得叫人打冷战。不过不是所有的时候。”
她的脸色暗了下去,肉感醉人的嘴唇也紧闭了起来。
他发觉失言了,心里有点忐忑。
当她再抬起头时,脸上竟带了几分从没见过的感伤。
“人心都是给打磨硬的!”
显然这不是对着他那句话来的。他便宽解她说:“你不就是在学校受到些刺激吗?那算什么,我受过的歧视,欺辱比你多。”
她摇摇头:“那些人只是叫我生气,气极了我抓住他们连打带咬,把他们魂都吓掉。别看他们装得了不起,一动手他们光会叫妈!”
“那还会有什么事能折磨到你?黑彝大小姐,不愁吃穿,一呼百应,你还有什么难过的关口?”
阿候阿芳眼睛瞧着对面山峰,一语不发。几声鸣叫,有两只斑鸠从树上飞起,她举起枪稍一瞄准,一只雄斑鸠应声落入了山谷。
古旺元被她的枪法震住了,叫了声好。
另一只斑鸠在惊慌地盘旋,不明白出了什么事,叽叽叫着寻找它的伙伴。
阿候阿芳把枪递给古旺元说:“打下这只来!”
古旺元说:“好可怜的小鸟,你打死了另一只,就放过这只吧!”
阿候阿芳说:“好一个善人,可是给你烧的肉,你还不是都吃下肚了!”
古旺元想起确实有一天老娃子端来的饭食里有一只烧糊的鸟,他以为是雏鸡或是鸽子。没有盐,吃不出滋味,他还为此很可惜。
那只雌斑鸠还在盘旋,阿候阿芳催他:“打嘛,打嘛,看看你的枪法!”
古旺元被怂恿得只好举起枪追随那鸟儿瞄准。他虽然当过兵,但并没真正使过枪打过仗。砰的一枪打出,把鸟儿吓跑了,对面山上一棵根本不在瞄准线上的大树掉了几根枝叶。
阿候问道:“你就这样的枪法?是故意放那鸟儿一条活命吧?”
古旺元觉得在这姑娘面前太丢丑,便含含糊糊地说:“已经死了一个,何必再伤害另一个?”
姑娘摇头说:“你才是害了它,孤零零地活着,比死更难受。”
她由衷地叹了口气。
古旺元见她眼含泪痕,便问道:“你真的有些苦恼?”
阿候阿芳低着头说:“我的痛苦无人可讲。要讲给你听,你不会笑话我吧?”
古旺元说:“那怎么会?”
阿候想了想说:“还是不要讲了,我们高高兴兴玩吧。”说完站起身抓住他的手,把他也拉起来说:“我领你到那边看个好看的地方。”
看见他们起身小娃子跟了过来。阿候阿芳摆摆手,小娃子停下了,她领着他拐过山坡,往下滑行到了谷底,拨开树丛,转到一块巨石后边,来到一个宽高各有丈余的洞口。她拉他进了洞。这洞比古旺元被绑禁的那洞深得多阔得多,脚下水声淙淙,寒气扑面。越往里走越宽阔,怪石嶙峋,光线渐暗。正走着忽然扑鲁鲁响起震耳的风声,古旺元吓得停住脚,她抓紧他的手说:“莫怕,是蝙蝠。”被惊起的蝙蝠上下翻飞,把他俩围在中间。有两个几乎碰到他们脸上,阿候急忙躲避,抱脸靠到古旺元胸间,出于保护异性的本能,古旺元拉住了她,她就势张开两臂,将他紧紧抱住。把脸贴到了他的脸上。
这意外的动作,使他手足失措,连蝙蝠们也静了下来,开始他想推开她,但怕伤害了她的感情和自尊,只勉强就势抱住她,并没用力。但她的嘴唇递到他的唇下了,一缕浓香,一股热流顺着他的舌尖流向心底、四肢、五脏六腑,他像酒醉一样和她拥抱着,脚不断轻微地移动试图站稳,阿芳惦着脚吻了他一下,他一俯身失去重心,阿芳就势拉他依偎着靠石壁坐了下去,他身子伏在她的胸上,这声响惊动了蝙蝠,蝙蝠又穿梭般地飞腾起来,似乎对他发出警告。古旺元顿时从沉醉中清醒。他吃惊地看看身下笑着的阿芳,他像触电一样忙闪了一下,从她身上滚到一边地上。
突然的变化很使阿芳意外,稍一镇静她那潮红的脸上带些羞辱与恼怒了。她一只手还在裙带上,另一只手撑着地抬起身子无声地瞧着他的眼睛,一时却说不出话来。
古旺元意识到自己的粗暴,伸过手去抚摸着她的脸表示歉意。
她脸上的怒气消失了,但仍在困惑。她侧过身子问:“你不喜欢我?”
古旺元说:“喜欢,而且感激。”
“那你怎么离开我?害怕了?怕我要你娶我?不,我喜欢你,愿意跟你亲热,并没要嫁你,我知道那叫你为难……”
古旺元说:“那我更一辈子负疚。我从小参加革命,道德和纪律都不许我这么作。我爱你,不能欺骗你,不然对你我都是侮辱……”
她说:“留在我们俩心中一点秘密,耐不着别人的事,我是真情,知道你心中也对我好。”
古旺元说:“以后我会逃不脱良心的责备。我们不可能结婚,既然我们都真心尊重对方,让我们控制住一时的冲动,留下个纯洁、美好的回住不更好吗?”
阿芳好久没说话,看了他好久,把他的手按在自己心口上,叹了口气。古旺元抱住她深情地说:“谢谢你,我永远不会忘记你,会记住今天。这是我心中一个美好的梦。”
阿芳说:“我真可怜。”在他怀中依恋了一会,站了起来,并伸手把他也拉起来。
他握住她的手说:“你不恨我吧……”
她望着他的眼说:“有一点,可还是喜欢你。你说喜欢我,这是真话吗?”
他说:“当然是,要欺骗你刚才我就不离开了。我控制自己也不容易。”
她像孩子似地说:“你真是个好人。其实我今天就是要心疼我自己一回,你没有看不起我吧。我们永远作交心的朋友,好吗?”
他很感动,不知道这女人还有这么细腻的情感。他帮她整理一下头发,笑着说:“尽说孩子话,我凭什么看不起你?你在我心里永远是美好的,可爱的。”
他们并肩默默地站了一会,她小声说:“该走了,哥哥等我们吃饭。”
他体贴地拉着她的手,在前边探着路,两人疲乏地走出洞口,那群蝙蝠又被惊起,在他们身后洞里上下翻飞。
她像个孩子,用高兴和感激的眼光看着他。他比进洞时既轻松又畅快。像是打了胜仗,打败的敌人正是自己,而战利品是她,一个知心的朋友!
古旺元说:“你真好。要不是你体谅我,只怕我现在心里就有犯罪的感觉了。”
阿芳说:“那时走出来的怕是一对罪犯了。”
古旺元听了,哈哈笑起来。可是阿芳故意板起脸说:“今天的事只有你知我知。你不要跟别人讲,你不讲我一辈子感激你;你讲了我就杀了你!”
古旺元说:“今天是一场梦,在这个梦里没有你也没有我,你就是我我就是你,侮辱你就是侮辱我自己。我疯了吗,要践踏我自己神圣的感情?”
“在这场梦中你就是我我就是你……”阿芳重复了一遍,出声笑起来,“你真会说,说得真好。连这话也别对旁人说。一会见了我哥哥,千万别说走了嘴哟!”
古旺元这才想起反问她:“你刚才说是你哥哥等我们吃饭?”
“是呀!”
“他回来了?”
“不回来怎么等你吃饭?”
“什么时候回来的?”
“不知道!你打听的事太多了。”
他笑笑,跟着她往回跑,觉得她仍然是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