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关在宗祠之内的焚香,日子过得虽然没有像平常那样富足,倒也弹不上有多清苦。大概是因为宜君有特意吩咐过几句,在这冷冰冰的祠堂内,竟然还会有一个暖炉放在那儿,虽然用处不大,倒也能够让焚香依偎着取暖。只不过陆焚香天生就是性子寒,没事的时候四肢就会冰冷异常,现下被关在这种地方过冬,简直是对她的另外一种折磨。
这一日,焚香真在宗祠内抄着邹家戒律,房门忽然便被人推开了。焚香手中的毛笔轻轻一顿,侧着脑袋倾听了片刻,这才继续写着端正的小字。
“夫人,饭菜给您送来了。趁热吃了吧。”
小袖每到了饭点,就会准时送上用来填饱肚子的饭菜来。这么多天以来,从来就没有间断过。焚香应声放下手中狼毫笔,小心翼翼地站了起来,这几日总是跪着为邹家宗祠抄书,她都有些累了。
小袖一边在一旁摆着饭菜,一边瞧着焚香缓慢地挪动到这边复又坐下,心里满是心疼。她先将一碗热腾腾的汤塞进焚香手里,好让她的双手回复一些暖度,这才缓缓说道。
“夫人何必要再做这些事情。邹家人根本就不信您,您又何须这么折磨自己呢?”
其实自焚香出事那一天以后,小袖就一直伺机找机会去见邹正行。哪里知道,只不过是远处一瞥,就让她呆愣在当场。那个时候她就彻底明白了一件事情,自家娘子根本就没有说谎。
长亭就是邹正行,邹正行就是长亭。
这孩子根本就不是什么夫人红杏出墙得来的,而真正是邹家的下一代。然而她想去把这件事情说清楚,却苦于没有证据。就算她与焚香说破了这张嘴,也不会有人信他们的吧。
相比于小袖的心急如焚,焚香自从被邹正行给漠视了以后,心反而整个都静下来了。不止是安静下来,她甚至满心期盼快些出个结果。是死是活,听天由命了。刚开始她是觉着自己是看淡了,仔细想来,说不定有一丝一毫的报复心理在里头也不一定。
因为焚香总是相信,不论春秋变化,他人如何颠倒黑白,事情总会有水落石出的一天。不管是五年,十年,二十年,只要哪一天邹正行想起来了过去的一切,他就一定会后悔。
事到如今,自己到底是在恨他,还是在爱他,她自己都不清楚了。
“这又如何,我抄经书,抄这家法,都是为了瑞儿。可不是为了他们邹家。”
焚香将汤吹冷了些,这才慢条斯理地喝下。一提到瑞儿,她的脸上便露出了温柔的笑。小袖望着这样的焚香,不禁有些看痴了。她的娘子果然很美,并不是因为她长着闭月羞花之容,而是因为她不论在怎样的逆境之下都可以绽放出如此纯净的笑容。只不过这样的笑容之下到底包含了什么样的情绪,小袖始终看不明白。
“瑞儿?”
陌生的名字让小袖一愣,好半天她才意识到焚香说的是谁。小袖的小脸上立马也现出了一丝笑意。
“夫人,可是小少爷的名字?夫人就想好了?”
焚香含笑点了点头,手不自觉便抚上了自己的小腹上。
“既然怀他的时候大半日子都在下雪,就叫瑞轩吧。瑞雪兆丰年,轩下有异人嘛。”
“可好。夫人,您可一定要为了瑞轩少爷好好保重身体。咱们一定要好好活着,宜君娘子一定会想办法救您的。”
小袖满心期望,可是焚香却知道事实并非如此乐观。焚香张了张口,想和小袖说明白,不希望她对这个邹家抱太大希望。可是最终话还是哽在了喉头,没有说出来。
别说是小袖了,她自己不也是对这生的机会突然满怀期望的么。若不是如此,她为什么还要给这个小生命取一个名字呢。要知道,死人根本就不需要名字啊。
焚香从那一刻才发现,自己比平常任何时候都想活下来。哪怕是以后苟延残喘,哪怕是以后孑然一身,只要她能够活下来将孩子带大,她什么都愿意去做,什么都愿意去付出。
主仆二人因为这沉重的话题彼此沉默了下来,窗外风雪愈演愈烈,把木窗敲得嘣嘣作响,焚香侧过头来,正好瞧见有一行人影划过白色的窗纸。不多一会儿,宗祠的门就被人打开了。
小袖应声回头,与焚香一道惊诧地瞪大了眼睛。站在他们面前的,正是邹家刚回来的邹二少爷,邹正行。
焚香在片刻的惊讶之后,下意识地将外衣紧了紧,捂住了自己臃肿的身形。她对邹正行轻轻点了点头,似乎早就料到他会过来一样。
“你来了?”
她轻轻的一声问,反而让邹正行不知道该作何回答了。他微微一皱眉,发现当他瞧见她这幅憔悴的模样的时候,他是真正心痛了。为了刻意忽略掉这说不清道不明的软弱情感,只是伸手让一旁的随从递给自己一张薄纸,没有做片刻的停留,他便将这张白纸丢到了焚香的面前。
“……我说服了母亲,她不会对你动用家法的。你拿着这张休书,还有我给你的一些盘缠,今晚上就出走家门吧。从此以后,不要说你和邹家有任何关系。”
“……休书?”
焚香一愣,本来以为自己已经麻木,当她颤颤巍巍地用双手捧起这张薄纸,看清楚上面的字迹时,她依旧痛不欲生。
“是休书。却也没说你什么不好,不过是形势罢了……念你在邹家这段日子里头,对正耀那么好,也为邹家打点过生意,我实在不想让你枉送性命。不过,这是最大的让步了。”
邹正行见焚香呆若木鸡的模样,以为她是受不了休书上写着的理由,又出言解释了几句。焚香默默听着,只觉得一阵好笑,还没等他说完,便抬起头来打断了他要说的话。
“你是不是真要休了我?”
邹正行一愣,根本没有想到陆焚香会是这样一幅反应。明明是她做了丢脸的事情,却照样这般理直气壮,那双眼睛里所有的正直甚至让他都有了一丝退怯的意味。
“……是。”
犹豫了半天,邹正行才点了点头回答了她的这个问题。
“好,邹正行,今日是你要休了我的。日后,希望你不会后悔。“
焚香得到了这个确定的答案之后,只是轻轻一笑,她不再做任何停留,只是拿过那些随从带来的行装收拾起来。正要更衣的时候,抬头却见邹正行还站在那儿,直勾勾地盯着自己,她松开正绑着外衣衣带的手,不禁笑道。
“邹公子,您这么盯着奴家,是舍不得奴家走了么?“
邹正行一挥袖,似乎对于焚香轻薄的言行有些生气了。他转身离开宗祠的时候带走了所有的人,唯独那些打发焚香离开的东西没有带走,还有那一纸休书。焚香蹲下身子,将落在地上的休书捡起来,又方方正正地叠着放进自己的怀里,小袖在一旁看着,终于忍不住出声问道。
“娘子,为什么不和他说呢?“
焚香叹了一口气,只是摇了摇头,反手抓住了小袖。
“既然你已经成家了,就要好好生活。只要你过得好,我也就开心了。“
这样的嘱托意思再明显不过,让小袖禁不住有些慌乱。
“……娘子难道不带我离开么?“
焚香为这样的问话感慨,却只能够残忍地拒绝掉小袖的跟随。因为她并不知道自己这一出邹家,还能够怎么安顿下来自己,她不能够带着小袖跟着自己受苦。这么做的话,不仅她自己会责怪自己,说不定连重仪都会怪她,也许以后的小袖更是如此。
“不了。这间屋子里,只有我一个人是不属于邹家的。离开,对我来说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小袖,你要保重。如果可以的话,帮我好好照顾他。“
他指的是谁,再明显不过。说完这句话的时候,别说是小袖,就连焚香都觉得讶异。原来自己心里最挂念的,终究还是他。虽然焚香心里有些不服气,却也不得不认命了。
于是,在一个下雪的夜晚,一个大腹便便的夫人,一人拖着一包行李,怀里揣着她最心爱的男人给她的休书,蒙受着不白之冤走出了这个不曾给她带来过一丁点温暖的老宅。
在走出门的那一刻,焚香连回头都没有过。因为她知道,这辈子她不仅不会回头,更不会再回到邹家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