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晚上对于邹家所有人来说,真是非比寻常。先是大夫人曹良玉揭露了二夫人陆焚香的苟且之事,接着便是多年失去消息的邹正行不声不响地出现在了邹家大厅里。
这么多年来,虽然邹老夫人一直都不愿意让邹家的人说一个死字,心里却早就已经在不知不觉间接受了邹正行已经死了的事实。可以说,她对于邹正行的回来,已经不抱任何念想了。可是世事难料,人与人的羁绊往往也是这样表现出来的。当你不再期望的时候,反而会冷不丁给你一个你多年想要的结果。只不过时至今日,邹老夫人再看到自己的儿子的时候,早就已经不知道该做何反应了。
“母亲,二弟回来了。”
毕竟是大喜事,虽然之前宜君为了焚香的事情心情很是阴霾,可是当她拉着邹正行来到大厅里来的时候,那股喜悦之情就一下窜到了脸上,任谁见了都觉得温暖。
邹正行一身黑色裘衣,里头穿着的是黑底镶金丝线的暖袍,整个人都给人一种说不出来的温润而又霸气的感觉。可以说和邹正言很像,却又不完全像。他此时此刻面带微笑,任由宜君牵着他进了大厅,根本就只是一个乖巧的弟弟而已,除此之外,别无其他。
“母亲,二弟回来了啊。”
宜君将之拉到老夫人身前,自己则到了老夫人身边。她托着母亲的手时,这才发现母亲的身体,分明是有在颤抖着的。自邹正行失踪以来,十余年一晃而过。曾经的青涩少年早就已经长得笔挺,几乎都和他的大哥一般高了。看着这样熟悉又陌生的二儿子,邹老夫人终于流出了泪水。老泪纵横的她一边又一遍地用自己颤抖的手去抚摸邹正行的面庞,邹正行没躲,只是笑着让自己的母亲抚摸。过了半晌,邹老夫人才笑道。
“是,就是我的行儿,我的行儿啊!”
邹老夫人一边说着,一边抓紧了宜君的手,太过于激动欢喜的她根本就没有发现邹正言脸上的愁云惨淡,也没有发现曹良玉脸上表现出来的阴郁与复杂。
“母亲。孩儿不孝,这几年因为受伤失忆,一直都没能够回家来看看。让母亲挂心了。”
邹正行见母亲哭得不能自已,连忙出言宽慰,甚至是将自己的老母亲搂在了怀里。邹老夫人紧紧拥着自己这个失而复得的儿子,不自觉便想到了那个真正失去的儿子,忍不住就哭得更伤心了。
“若你不回来,我这把老骨头根本就不知道还能撑多久。你的事让我心伤,正耀更是让我心碎啊。我们邹家,究竟是做了什么孽啊!”
邹正行轻轻叹了一口气。在他进门之前,他便已经问过大姐三弟的去向,不曾想竟然是得到了白发人送黑发人的答案。自己是因为侥幸,所以才能够死而复生。可是他那可怜的弟弟,却仿佛不是那么幸运了。
“待明日,正行便去给弟弟上几柱香,好好祭拜。”
他在说这句话的时候,心里是真正痛了的。如果说他和邹正言的关系不过尔尔,那么他和邹正耀之间的关系可谓是兄弟情深。自打正耀懂事开始,正行便一直与之相伴,就连正耀院子里好多精致的摆设和他爱的书籍,都是正行出外经商的时候特意带回来送给他的。
“好,好。但凡便去吧,今日你也累了,早些休息便是。”
邹老夫人抬袖擦干了自己的眼泪,似乎压根就将陆焚香这档子事情给忘记了。邹正行点头称是,脑子里却总是抹不去刚才他在门口撞见的那个女人的身影。那一抹艳丽的红色,和她脸上若隐若现的那晶莹的泪痕,都成了让他为之心动的影像。
“……母亲,孩儿有一事不明。”
“都已经回家了,还有什么客气的。说。”
邹老夫人宠溺地拍了拍邹正行的手,一直都没有放开,仿佛她只要一松开,邹正行就会跑掉一样。
邹正行闻言皱了皱眉头,对于自己即将要问的话似乎有些犹豫。沉吟了半天才说了出来。
“刚刚孩儿在门口遇见一位夫人,她似乎很是悲伤。母亲,咱们家里什么时候多出这样一号人,可是新进来的下人?”
“她……”
老夫人张口结舌,回答前还特意瞧了宜君一眼,好半天才恨恨将这一句话给说出来。一边说着,一边还不自觉地扭动着她手上的黄桃木拐杖。
“她是为你冲喜娶进来的女人。只不过,她不安分,从现在开始,她已经不能算是你夫人了,我也从来没将她当作过你的夫人。但是,不能就这么轻易饶了她。犯了七出,就该用邹家的家法处置。”
邹老夫人面目狰狞,咬牙切齿间,分明还带着些许嗜血的味道。宜君站在老夫人身后,想要为焚香说几句好话,却半天不敢言语。正因为太了解邹老夫人的脾气,邹宜君才不敢妄动。
可是邹正行却并非如此。乍听之下,他也明白了那个女人是自己见都没见过的夫人,可是她肚子里的孩子却定然不是自己的,难怪邹老夫人如此动怒了。邹正行这般想着,发现自己心里竟然没有一点愤怒之感,好像他和她从一开始其实一点关系都没有一样。
他的脑子里禁不住滑过焚香额头上还没有凝结住的伤疤,再抬头看了看母亲的拐杖,黄桃木上,几点殷红甚是鬼魅。
“……母亲,这件事情也是咱们邹家对不起别人。她为我守活寡许久,虽然犯七出,也是可怜的事情。不然就一纸休书让她和邹家断了关系,随她去吧。”
邹正行的决定让宜君与邹正言都心下一沉。就这么将焚香赶出去,简直就是让这个女人走投无路。她已经和陆家没有关系了,本来可以在外面安安静静地生活,哪里知道邹家又硬生生把她从这样的平静之中生生拽了出来。现在,就连邹家都不要她了,她又能够去哪里。
宜君开口想要去阻止,却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而在一旁的邹正言,眉头则是拢得越来越高,正当他下定决心打算力挽狂澜的时候,却被曹良玉一把拉住了。
“母亲,既然二弟都这么说了,您便这么做吧。既然二弟刚回来,咱们伤了生灵,总是不好的。一纸休书,已经够了。”
曹良玉的话,真正可谓是一锤定音。即便刚开始邹老夫人心有不甘,但是她最疼爱的两个人都这么说,也就让她不再坚持一定要取陆焚香的性命了。可是,这样的结局,对于焚香来说,根本就是生不如死。这一点邹正言比谁都清楚,说不定曹良玉也清楚,要不然,她为什么会偏偏在这个时候阻止他说下去呢。
邹正言想到此,就有一种被人算计而又无法反抗的疲累感,更多的竟然还是一种说不出来的恶心之感,让他胃里翻江倒海,几乎都要吐了出来。所以他站在那儿,脸色是越来越难看,大家都是有目共睹的。
焚香的命运,似乎就这么被人三言两语地定了下来,此后邹家人就再也没有提过任何关于她的一个字。悲凉程度,让始作俑者曹良玉都忍不住浑身发抖。自己分明是赢了,可是她却并不开心。又或者说,这大概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在自己胜利的时候,尝到的却是兔死狐悲的滋味。
曹良玉站在那儿,看着邹老夫人对邹正行的眉开眼笑,禁不住就发起了呆,那一刻她才真正意识到,原来精于算计是那么地困难。自己如此狼狈,似乎是意料中之事,可是她想回到从前,却已经回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