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江南的夜晚总是很静谧,除了这不绝于耳的虫鸣流水之声外,似乎再听不到半点与这宁静的夜晚不相称的响动。
睡在这苍穹碧草之间,邹正言这才发现,自己的心早就已经在那声色犬马的灯红酒绿之下静不下来了。
见众人已沉睡,邹正言索性也靠在一边闭上了眼睛,可是半晌之后,他还是醒了过来。望着漫天繁星,忍不住自嘲地笑了笑。
莫非,是自己真的怕了不成。
本以为听过焚香的那些不知道是真是假的故事之后,依旧可以像平常一样冷静,却不知怎的,只要一闭上眼睛就总觉得有千般鬼魅默默趴伏到了自己身边。
其中,竟然还有自己的弟弟,邹正行。
哼,自己怎么会想到他呢?
邹正言这般想着,实在觉着有些讽刺。虽然自己一直在邹家否认邹正行还活着的消息,但是事实到底是怎样怕是只有他一个人清楚。
也许是兄弟连心,从四年前商船失事,正行下落不明开始,他便隐隐觉得,正行并没有死。可是他没有说出来,反倒是认为这是老天爷给他们兄弟俩关系缓和的一个机会。
自己之所以那么讨厌邹正行,无非是因为这家主之争,现下正行是用这样的方法退出了竞争的洪流,且不说是不是他所愿意的,对于正言来说,确实是看到了人生中新的希望。之于自己,之于兄弟之情,都是新的开始。
只要自己坐上了这个位置,到时候不管正行回来还是不回来他都欢迎。这么多年以来兄弟二人之间的芥蒂也就迎刃而解了。正行甚至觉得,正言这几年渺无音讯,也许正是为了成全他自己。
既然如此,一切就顺其自然地发展吧。
可是,他却把正行在这个家里的位置看得太轻。正当他强迫自己压抑住心中的兴奋,一心一意准备接任家主之位时,邹家却并没有向外宣布邹正行的死讯。既然并没有见到尸体,他们索性便来了个顺水推舟,说邹正行九死一生回来,身体抱恙,便去了邹家的别院调理身体去了。
一切,都没有变。
正行看到这样的局面,突然意识到一件事。
不管是正行在不在邹家,他却已经牢牢抓住这个家主的位置不会放手了。
明白了这一点的正行,带着绝望而又愤怒的心情,开始遍地搜索起邹正行的行踪来。搜索力度竟然比邹家大娘子与主母还要强。因为他要先一步找到邹正行,让他彻底消失。
邹正言静静坐在马车边,将自己这几年来做的事情都想了个遍,心中既有不平,更有些许苍凉与悲哀。可是他的脸上,却依旧是波澜不惊,没有表现出一点狰狞的表情。仿佛他心中的惊涛骇浪都还没有触及到他的内心深处,从而让他做出相应的反应。
忽然,正言默默站了起来,走到自己的马匹边,拿出了一个长形的包裹。他将这包裹慢慢掀开,这黑布里的东西便露出了一角——竟然是一把剑的剑柄。
正言整个掀开这黑布,一把修长的佩剑便拿在了他手里。
“……你竟然还会习武?”
听到这柔软而又熟悉的声音,正言突然觉得有些意外了。他抬起头来,果然见焚香站在对面,考究地瞧着他。
正言没有说话,只是拿着宝剑径直走到了河边上。焚香知道他是不想吵醒其他人,既然自己也睡不着,索性便跟在了正言后边,陪他一起又站在了这潺潺流水前。
“你怎么还没睡。”
果然,二人刚远离那些已入梦乡的随从们,正言便问起话来。
焚香双手背在身后,望向流水奔流而去的方向。
“和你一样,太安静便睡不着。”
正言皱了皱眉,恨透了被人看了个通透的感觉。特别是被一个女人,一个根本就不会属于自己的女人。
焚香等了半天,却只是听到一阵沉默,正奇怪着,转过头来时就见正言已坐在草地上,兀自用那一坛好酒来擦拭起剑身来。
焚香觉得无趣,却又不忍心把小袖给吵醒来,只得继续呆在了正言身边。她蹲下身子,好奇地看着正言的每一个动作。突然好奇地问道。
“看你这么小心翼翼的,这剑对你很重要?”
正言擦拭剑身的动作顿了一下,只是那么一小会儿的时间静之后,一切又如常。只见他一手提着那小酒坛,将那白酒轻轻淋在剑身之上,一股花香混着米酒的香味飘散而出,被他手上的白色锦帛慢慢拭过,这香味仿佛更浓了。
“既然是用来防身,自然要宝贝一些,无关乎重要还是不重要。”
当焚香一心一意地看着他优雅流畅的动作,渐渐忘却了自己刚刚提出来的问题时,正言却又给了她一个答案。焚香双手托腮,只觉得自己实在是有些看不懂夫家的这位大哥了。
不知道他的性格到底是怎么样的,更不知道他心到底有多深,能够藏着多少事。焚香的眼睛灵动自然,从始至终都没有放过这把宝剑的没一个动作,仿佛比起邹正言来,她对这泛着冷冽寒光的兵器更为感兴趣。
突然,她笑了。
“莫不是龙泉宝剑不成。”
龙泉,是江浙的一个小镇,盛产的东西有三样,瓷器,宝剑和香菇。前两者早在宋太宗结束了乱世之后,便已经收为官用。特别是这龙泉兵器,现下民间能够得到一把,真是难于登天。焚香目不转睛地瞧着邹正言手里的佩剑,心里已经跃出了千百个问题。刚才提出的问题也不过是第一个罢了。
正言侧头瞟了他一眼,看着她溢于言表的兴奋劲便知道如果自己不一次性说清楚。这个鬼灵精这晚上就缠定他了。本来正言是想以沉默应对,转念一想,却也觉得还不如早点打发了她的好。
“这把宝剑确实是龙泉师傅产的。以前二弟经常会在江浙这一带跑生意,主要便是邹家的布绸与瓷器生意,一次偶然,他得到了这把佩剑,便将之送给了我。”
焚香一愣,却没想到这把剑竟然就是那个邹正行拿到的。
“……你说的,可是邹正行?”
愣了好一会儿,她才小心翼翼地问着。
正言点了点头,于是又道。
“二弟知道我爱狠厉利索之物,正巧那日他回王都时,正好是我生辰,便将这宝剑当作礼物送了我。哼,在别人生辰之时,送个杀人利器,也就只有他邹正行做得出这样的事了吧。”
正言哼哼笑了两声,便没再说话。焚香皱着眉,只觉得这样的话怎么听怎么变扭。刚开口想问,又觉得不妥。总不能直接问别人,你们是不是兄弟感情不好呢?
无法,她只好耸了耸肩,将这些太过直白的问题憋了回去。
突然,焚香又开口说话了,语气里带着些犹豫。
“……我说……邹二公子,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正言听到她这么问,奇怪地侧头来瞧着她。只见焚香脸色一红,带着些尴尬。
“我还以为,你是一辈子都不会问了。你不是早就已经心有所属了么,何必多此一举。到了邹家,你自然就知道了。更何况,你也不在乎。”
虽然正言并没有提穆长亭的名字,可是焚香还是像是受惊了的小白兔一样。先是瞪大了眼睛看着邹正言,尔后,那眸子里的亮光逐渐暗淡了下来。
“也是……何必多此一举呢。”
她自嘲一笑,嘀咕了一句,便不再朝向邹正言坐着。转头又望向了这面前的流水奔腾。
“反正不管了解还是不了解,知道还是不知道。我也不得不嫁入到你们邹家,除非……邹二公子把奴家给休了。”
焚香越说越苦涩,最后她像是要解放自己一样,重重地叹了一口气,站了起来。
“好了,我不打扰你了。好梦。”
就像是在赌气一样,焚香纠结这么拂袖而去,少了些说话的兴致,难免让这二人感到些许落寞。只是邹正言并没有表现出来,焚香更是怀着自己对于长亭的苦楚。
一时之间,二人的彼此了解仿佛又成了表面。
正言低头擦拭完最后一遍剑身,轻轻舒了一口气,转头见焚香尚未走远,正在犹豫着要不要上前打个圆场。低头思索间,却听到了羽箭呼啸而过的声音。
邹正言猛地一抬头,果真见到这发出声响的罪魁祸首正冲着焚香走过的方向去。
“小心!!”
正言那一刻大脑一片空白,赶忙站起身来,对着焚香大喊道。
话音刚落,还没来得及确认焚香的情况,又是几只羽箭向着自己的方向驶来。
邹正言知道,自己的那一嗓子暴露了自己的方位。他刷地一声抽出了随身佩剑,将之一一挡了下来。
正要松一口气,只见越来越多的羽箭混着一股浓烈的异味向着大树边上的邹家下人和马车驶去,正言看着这些羽箭密如细雨,赶忙便冲着大家伙休憩的地方大叫道。
“遇袭了!起来!都起来!!”
被邹正言这么一叫,下人们一下便从慌乱中清醒了过来。个个都开始抽刀遮挡这不知从何而来的袭击。
正在这时,草地上的那一团猩红却映入了正言的眼中。
“焚香!!”
邹正言心中一紧,立马奔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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