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前行了没有多远,正如陆焚香所描述的那样,果然依稀听到了溪水流动的声音,邹正言一边勒紧缰绳让坐骑停下,一边挥手便止住了队伍行进。
抬头看去,天尚未全黑,却已经开始暗淡下来。邹正言回头看了看马车,可惜现下焚香并没有出来。他就这么在马上静静坐了两三秒,像是在犹豫到底要不要信焚香的话,听她的吩咐去做。
短暂的思考之后,邹正言才下定决心,策马往湖边驶去。
随从们见状,自然也是赶忙往湖边走去。随着流水声音越来越大,一条蜿蜒而去的河流跃然出现在大家眼前。
“少爷你看。”
重仪眯着眼似乎是在岸边看到了什么,突然眼睛一亮,连忙为邹正言指出了方向。
正言顺着重仪的手指望去,却见果然是有一颗参天榕槐立在天地之间,看那树冠所笼罩的面积,能够容下他们这些人,完全不在话下。
邹正言这一下是彻彻底底被陆焚香的体贴周到给折服了。若说江南什么最为可怖,当然便是这可以晒死人的天。一到了夏日,邹正言这个不折不扣的北方人还真是不得不屈服,现下又在这烈日当头之下赶路,实在是让这一队北方大老爷们吃够了苦头。现下看到这可以庇荫的大树,再瞧着这晶莹剔透的溪水,众人除了欢呼雀跃之外哪里还舍得去赶路。
不知何时,当邹正言一人站在芳草萋萋边,若有所思时,焚香已经下了马车,默默走到了他身边。
“这里是方圆十几里内最好乘凉的地方,大伙也可以睡得舒服。南方天气热,不比北方凉爽。你们也只好望梅止渴了。”
邹正言听到这已经进在耳边的温柔一语,忍不住看了焚香一眼。只见她微微笑着看着那些与自己并不熟稔的邹家下人们雀跃的样子,似乎这些陌生人的快乐,她也可以感受到一样。
邹正言沉默不语,在焚香感受到他的视线回过头来时,他早已又看回了那些忙碌的人群身上。
“你也不必担心吃食,这河里有最为新鲜的河鱼虾米,取些来食用,老天爷不会怪罪的。”
再一次的,焚香不差分毫地猜中了他的心事。
邹正言叹了一口气,字里行间似乎也不再那么严肃了。
“你倒是想得周到,怕是去了客栈,也不见得会这么好。”
焚香听到这样不露痕迹的赞美,得意洋洋地瞟了邹正言一眼。
“那是自然。若是去了客栈,舒服得只是你和我。可会苦了他们。”
说罢,焚香又看了远处在大树下工作的邹家下人们一眼,这才往河边走去。
邹正言听着焚香这出其不意的回答,心中实在是有些震撼。虽然平常与她并没有多少交集,更没有谈天说地的兴趣。却不知为什么,今日还偏偏便想与她聊上一聊。
说说她刚才所谓的一言难尽,说说她对于这段路途的了解程度。就在焚香在河边坐下的当儿,邹正言也来到了她身边,席地而坐。刚坐定,焚香便又说话了。
“陆家不比邹家,当年爹爹白手起家的时候,跟着他誓死效忠的便是那些脚夫下人。不管有多累有多苦,风里来雨里去,他们都毫无怨言,这才有了陆家布庄。所以爹爹这人平日里虽然有些刻薄,却从来都不会亏欠下人。”
说到这儿,焚香忽然笑了出来。
“对陆家同姓亲戚刻薄,对外姓的下人却如此宽厚。想来我爹爹还真是矛盾,难怪别人都不叫他路老爷,都叫他陆怪人了。”
邹正言听这焚香突然回忆起自己的父亲,只得选择沉默不语。看起来陆焚香与自己的父亲关系仿佛很是不错,不难想象,陆老爷的突然猝死对于焚香是多么大的打击了吧。
如果不是这么突然,焚香更不会卷入到这没来由的家族争夺之中来。不仅搭上了陆家布庄,更是搭上了她自己。邹正言坐在一旁静静听着,静静看着。
瞧着焚香将手边的青草一根一根拔起来,悉数扔到涓涓流淌的河水里。
突然间,邹正言笑了。
“你这是笑什么呢?”
焚香脸一红,有些发窘。以为正言是在笑她孩子脾气,刚才还在伤感着呢,看到这流水潺潺,竟然心情也慢慢好了起来。在外人看来,可不就是转眼间的事情么?
邹正言咳嗽了几声,适时地止住了笑意,并转换了话题。
“不知弟妹为何会想到在这里安顿?而不是前面小镇里的客栈呢?”
听到邹正言这么一问,本在懊恼的焚香突然间也回复了平静。只见她一扁嘴道。
“就算现在去了,也是没地方住,那么安全的地方,刚过了午后就肯定被好些跑货的商贾货郎们霸占了。如此一来,咱们就只得摸黑向前走。再往前,可就真的是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了。咱们就等着被抢吧。”
“被抢?”
邹正言不自觉挑起了一边眉毛,耐心等待下文。
“……自从太上皇赵恒征兵与辽人打仗开始,江南这一块早就已经是男丁稀少了。不是田不够,而是劳力不够。可是苛捐杂税就从来没断过。大把大把的良田眼看着荒芜,可是这些老弱妇孺又交不起皇粮,正所谓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官逼民反,臣不得不反。
总之这场仗已经够让这些平民无立足之地了,打赢了却还签回来一个进贡的合约,又要黎民百姓们怎么想得通呢?江南什么都不缺,就缺男丁,缺马匹。当年征战,这些东西都被朝廷要了去,却没有几个完整的回来。现下赋税依旧不减,内廷更是被些妖道妖僧搅了个乌烟瘴气,现今还尚未完全从这阴霾之中走出来,这一路北上去王都的路上盗匪自然多了。若是盗匪也罢了,响马竟然都不在少数。他们纠结成团,都是退役下来的兵士。反正卸甲归田也看不到希望,还不如抢几个富商让自己家人,还有那些无处申冤的百姓好好过几年舒心日子。抓住了也不过是伸头一刀的事。咱们虽然就带着这么点下人,行事在你看来已算低调,可是光凭这几匹马,就够咱们受的了。”
“这么说来……这帮人也是亡命之徒了。”
邹正言一阵沉吟,这才发现事情的严重性。所谓双拳难敌四腿,若他一个邹正言倒也容易脱身,可是自己这一次回开封不仅是带着女眷更是搬运了些许邹家的货物样品回去,好让老母亲查阅。现下想来,还真是忍不住捏了一把冷汗。
转念之间,邹正言心里又开始疑虑重重了。说话间,对着陆焚香的语气也冷了不少。
“那你怎么知道这块地方不会遇袭?”
焚香听罢,依旧还是没有移开视线,仿佛只要看着眼前这逝水如斯便能够让自己心如止水。她不是没有听出来邹正言对自己的猜疑,却并没有表现出任何恼怒的情绪。
因为这块地方,她也是第一次来,却自十三岁开始,便无时无刻不想过来看看。
焚香沉默了一阵,忽然抬起头仰望着这夜空,不知何时,已是繁星点点。
“我十三岁那年,陆家布庄要去进贡的绢与布匹有一部分就是在这里被抢的。他们不仅仅只是抢了货物,还把押运的那些随从一并都杀了丢进了这条河里。”
焚香说着,便看向了她面前清澈的河流。邹正言浑身一震,禁不住背脊有些发凉,一滴冷汗不自觉从他的额间滑下。
“……所以,从此以后,此处就极其阴凉。即便是在夏天也是纳凉避暑的好地方,不过,没人敢来,都说这里有冤魂作祟。这市井流言多了,就连那些亡命之徒也不敢来了。你说,这里算不算是个极其安全的地方?”
后面这段话焚香特意压低了声音说,也不知道是存心戏弄邹正言,还是不想让其他人听到。总之,这成了邹正言与焚香之间的秘密。她深深地瞧了正言一眼,见他只是盯着自己瞧却并没有答话,忽然笑着轻轻问道。
“怎么?你怕了?”
正言没有正面回答她的这个问题,反而又回敬了焚香另一个疑问。
“我不明白。他们只是求财,何必要杀人呢。莫非你们陆家布庄的随从的抵抗让他们束手无策?”
焚香听到这个疑问,冷冷哼了一声。
“因为他们恨。恨朝廷签了澶渊之盟,恨咱们宋人打了这么多年,输了给钱给人,赢了还是给钱给人。再加上外界都传言,陆家布庄是因为囊括了进贡绢绸布匹的生意才会一夜暴富。这些响马飞贼们,都拿陆家当做肥肉,又恨得牙痒痒。杀父仇人是咱们,衣食父母也是咱们。你说,是可笑还是不可笑?”
焚香长叹一声,满是苍凉。她最后躺在了草地上,痴醉于天上的银河流动,耳边听着这人间水流,眼看着眼睛就要闭上了。
正言皱了一下眉头,拍了拍身上的杂草,缓缓站了起来。
“别在这里睡,会着凉的。”
说着,他便带着重仪离开了这江河河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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