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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二叔家开始了史无前例的忙碌。平楼前后的大树一夜间砍个精光。听说黑妹子家也要趁天好人闲造新房,便连夜差人用手扶机子送了过去。二婶说,平楼全得让出来给大嘴做新房,就用木棒脚手慌忙的在城外蔬菜地搭起一间顺坡子小茅庵,连住人带看菜都有了。二叔叫我妈陪二婶百货大楼转一趟,赤橙黄绿青蓝紫买了三个沉甸甸的大包袱。这是给黑妹子的。不几天,黑妹子也来看家了。是跟七大娘一道走着来的。这一天,大嘴恰好倒班该上白班了,一天都不在家。中午饭二婶让我和我妈去陪,这简直是狗皮贴到南墙上。我一个男人家去陪什么弟媳妇吃饭!可二婶说我人熟上次去过一次见过面的,又不是外人,要不然都是些生面孔,黑妹子受拘束。这也有道理。中午,我比往常提前了一个小时回家,稍稍梳洗,还偷偷地撒了几滴花露水,没别的意思,主要怕未过门的弟媳妇看不起。我一进二叔家门,头一眼就瞧见了黑妹子。她的头发略微剪短了些,顶上没有劈头印儿,也没用发卡。我觉得这样倒还灵气自如些。穿的还是上一次见到的那身衣裳,只是新叠了几道明显的印子。

正在忙乎的七大娘抬眼看见了我,连忙摆手说:“哟,下班了下班了,快去洗手,就吃饭就吃饭!”我点点头,冲黑妹子也稍作示意。黑妹子嘴唇动了一下,好像想说点什么,可是迅速地看了七大娘一眼,又低头瞅自己脚尖去了。七大娘扭动着两只小脚吆天唤地,喊二婶叫我妈:“喂,快过来,你们二个真是,都来吧都来吧!”大家围桌而坐。今天我二叔家摆设得真叫人开眼。正冲门长条几旁放着落地式录音机,摇头电风扇,几上电热杯、气压水壶,电饭锅,几下大方桌上面摆着铮光瓦亮的茶具,两边是高低柜大衣橱角橱写字台,金壁辉煌洋洋洒洒。四周墙上贴满了《百寿》《劲松》《大江》《黄山》香烟纸。我知道这些都是毛丽子在后面二路垃圾桶里拣出来的,那些电影明星头像则是大嘴在厂里撕的画报挂历了,红红绿绿哭哭笑笑,真是人生舞台气象万千。

我妈和我二婶刚坐下忽然想起忘了净面洗手就一起去厨房,七大娘也忙着去刷杯子,这千载难逢的一刻间就剩下了我和黑妹子。我看见黑妹子的眼睛又亮了,腮间涌起两团红云。我也有些不好意思,总该说点什么吧!哥儿们见过不少世面也见过众多风流女人,在一个乡下人面前忸怩算什么出息!于是就开始了小心的搭讪。

“给你那么多好衣服怎么不穿!仍是老一套!”

“都给拴柱说媳妇了!”黑妹子低着头声音小得象蚊子,一会儿又抬起头望了我一眼说“谁叫你们花那么多钱了!不花钱我也情愿!”最后一句说的很带劲。

“那怎么行,人生能办几回大事,花几个也是应该的!”我说得大度慷慨。

“你——”黑妹子还想继续说下去,七大娘象只负重的母山雀,叽叽喳喳地扭进来:“哟!瞧吧,这酒杯子都是高脚呢!我可是头一次见过,这酒一倒进去全都变了色,真好!真好!真是钱花到哪里哪里就不一样啊!”说着感叹着,将酒杯唏哩哗啦摆了一桌子。喝的是古城酒厂新出的白葡萄酒。三杯下肚,七大娘的话愈发增多,差不多就包了全场,全是夸赞的言词。这房子高大坚实呀冬暖夏凉呀,这城市宽阔整齐呀日夜有人嚷嚷呀,这商品粮的珍贵难得呀,这城里人的富足轻闲呀,这影剧院体育场的少男少女呀。我们这个新建不久的简陋小城一会儿被七大娘说得天花乱坠。七大娘甚至还说出了寿比南山福如东海吉祥如意财源茂盛诸如此类的句子。我听着听着,满肚子的笑都滚成了团儿。可是黑妹子却神迷迷的如听天书,一直忘了夹菜。慌得二婶连连挑大块鸡鱼肉蛋朝黑妹子碗上垒,一会儿那蓝边碎花白瓷碗就变成了小山包。黑妹子红着脸说:“别、别,实在吃不了!”一面用手挡着碗,几推几让,一不小心,小山包忽啦一声翻在地上。黑妹子极羞极为难。七大娘连说没事没事没有事的!咕咕——咕咕几声长唤,一阵大母鸡咯咯咯地跑进来。“瞧,咱城里的鸡多灵劲,听声就到,这些鸡吃惯了这家常便饭,不在乎!”七大娘得意地瞥了黑妹子一眼说。母鸡们不客气,你争我夺地在桌下分抢着美味,啄食声笃笃直响。人在上面吃,鸡在下面抢。我突然觉得脚下这些鸡婆挺可恶,一时唾液涌喉,全没了味口,草草划拉几下便结束了这场尴尬的陪饭。因急着下午还要拉货我要告辞了。黑妹子望了我一眼,没言语。我在这方面的反映不算迟钝,能够体味出那一眼中所有的语言。“别管他别管他,他没咱自由!”七大娘又在劝吃。出了门,我忽然想起我妈以前说过的话:“别看七大娘大字不识一个,旧社会却是咱村爬官跪府的头面人物。小毛驴一坐,悠儿悠儿的就出发了。要不,瞧她的嘴唇象纸一样薄,都是喊冤告状说理磨的。”想不到说话也能磨薄唇,难怪黑妹子嘴唇那么厚。

晚上,我和大嘴下班回来的时候,黑妹子已经走了。我俩都有不同程度不同内容的松劲。我是替大嘴惋惜,这大把钱是为他花的,可他到现在连黑妹子一面也没见上呢!夜里我翻来调去地想着黑妹子那句话:“花那么多钱干啥,一分不花我情愿!”天下之大无奇不有,难道傻大嘴又碰上了个傻妹子?真是鱼出一湾、鳖出一滩,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就那么的铁心情愿吗?

大嘴的婚事是闪电式的现代化速度。七大娘紧锣密鼓两头陀螺似的打转。再过一个月,也就是阴历五月初六,黑妹子就要脱下女儿装过门做新娘了。过门意味着什么,过门就是成夫妻,夫妻就是一男一女合一在一张床上过夜。夫妻到底该干些什么,大嘴呆头呆脑心里到底有几个数,我真为他耽心。其实我这完全是杞人忧天。不久后的几天,我和大嘴去东畜牧站找人,正好碰上新引进的东北奶牛正在交配。当那只威武雄壮的公牛瞪圆双眼,立起身子奋起前蹄挺起生命之源的时候,大嘴高兴得直拍屁股,嘴里哇呀叫喊。若不是我连连拉他催他回去,他不知道要看到什么时候才肯离开呢!

回来的路上,大嘴突然问我:“全哥,那条牛真来劲!”

“你又混了!”我不想继续上面的话题。

“全哥,那条牛肯定是牛群里的官儿!”

“为什么?净瞎想!”我说。

“怎么瞎想?不是的话,它怎么有那么大的权力,想干哪个就干哪个!”

这问题问得出乎意料,叫我目瞪口呆无法回答,只好对着天空仰面吹起了“太阳是一把金梭,月亮是一把银梭……”

二叔的一家都在笑。二叔是微微笑,二婶是眯眯笑,毛丽子是哈哈笑。日子在笑意里飞快地流逝。二婶掩不住将要做婆婆的欣喜,把齐耳的短发用乌黑的圆盘发卡盘起来。挺庄重的俨然象个奶奶老祖宗。我妈馋馋地望着比自己还小的二婶,眼热的直叹气。一天到晚说:“能娶房媳妇多不简单呀!早抱孙子早得济,咱命不好没福气,唉!”真是长头发短见识,我和弟弟二全都不以为然。二全还特意将红唇儿领到我家转了一趟,本来是炫耀炫耀以慰我妈的妒心,谁知红唇儿长发细腰锥子鞋金丝眼镜羊皮兜儿差一点没把我妈给吓懵了。

我的活计更忙了,搬运队发给我一个红皮塑料工作证。见鬼去吧?这个证件出门无论如何也拿不出去。我也在削尖脑袋瞅空找机会,说出来不怕人见笑,象我这般大的青年谁不想朝上爬?爬到上面就比下面实惠。大活人谁甘愿做人下人呢!我明里暗里接近公司头儿,上捧下哄,充分利用经济杠杆的效力加上我的精明度应变力文化水准。新近终于被调到队办公室搞财务和调度,这个位置上的主儿因为和队长有几次磨擦辞职回江南开工厂去了。我是拣了个热窝。我热血沸腾感激涕零终于向世界宣布:本人就此和驴子板车分手了!

我老头说驴子卖了平板车不用卖,昂头切记低头时,得势莫忘背时窘,再说自己家早晚卖个菜什么的也还可以用用。我一进办公室人也精神多了,原先那几个飞顾流盼的女同胞有事没事地总来转几趟。一个个牛崽裤紧紧绷住的屁股,活脱是打足了气的轮胎。特别是那个顶替进来的苏有明,更象个时装模特儿似的,一天换几套在我面前变换着姿势打旋儿。绕得人眼花乱。还是以前的老话,哥儿们看不上!找上这种人,吃屎嫌臭,吃兔子撵不上,那才叫豆腐掉进灰窝里拍不得打不得呢!再说,我能混上这个差事着实不容易。挣钱多少不说,名声却是中听的多了。特别象我这个如花似玉的好年华,如梦似幻的好时辰,皮厚心薄最讲假面子。我曾说过我不再想好事,其实,碧海丹青夜夜心。我何尝不想跟那李小丽平起平坐呢!这就是男人的好强,特别是小男人的好胜!如今,我开始登上了第一个阶梯。我必须拿出全身的解数,能挑千斤担不挑九百九。印象印象,第一印象很重要,头儿们第一印象就是我荣辱沉浮的最基本条件。我提前到班,推迟下班,查帐理财,把所有经理能看到或能感觉到的事务都整得眉目清楚有条有理。那帐目是水一样清、镜一般明。我找到了自己应有的位置,越发地显示出最佳功能,活点子新主意层出不穷,不久,队长就敲着我的头说:“好小子,我这个伯乐总算找到一匹能干的千里马!”我应酬附和道:“过奖过奖,全靠领导栽培!”这么说其实也不委屈,这年头不就是如此吗?栽你就活,培你就长,不栽不培你就干晾着,纵然有几株野生的,不也是千辛万苦左冲右突才露芽吗?当着队长的面,我打水扫地,擦桌抹椅,泡上盒装的新云雾毛峰茶,热热地端了上去。队长越发生出恻隐之心,挺仗义挺同情地说:“你又管财务帐又管调度还要打扫卫生,这真够辛苦你了!”

“辛苦谈不上,卫生不打扫不行,县里文明指挥部三天两头来检查,连厕所里都闻几遍,不打扫行吗?我可不愿给咱单位脸上抹黑,以前人家看不起咱们搬运队,说咱们是要饭的生意,现在咱们兜里钱不少,外观上也得讲究点,你说是不是?”

队长听完我的话,高兴得满脸放光。两只丰满的大耳朵神气得直晃。传说队长的两**耳挺有讲究,听到好话就支楞起来,遇上不受听的就搭拉下来,我没有机会验证过。现在他将五短身子朝沙发上一仰,就象倒下一个汽油桶,“哈哈哈!”他笑得真响,满屋子所有的空间连旯旮里都灌满了那轰轰轰炸耳的笑声,余音绕梁经久不绝。笑过后便说:“小子好好!有两下,看样队里还要给你加个宣传部长的帽子呢!”说着目光象盏聚光灯盯住我,“这样吧!”队长说,“从明儿起,苏有明来你这办公室干杂务加上看电话,你就可以腾出空来干业务,怎么样?”我的天,一听到苏有明这个名字,我就头疼。就是那个时装模特儿,一天到我眼前晃几遍我都受不了,这一下倒好,要一刻也不离地在我对面桌上媚眼瞧着我,在我面前扭着那打足气的轮胎,呀!这可叫我怎么话?这一下,我可要好好把握//莫让青春叹蹉跎//管她秋水云鬓管她奇香异草水神山妖//我坚如磐石修身养性不受骚扰//前面的路还长//为了我的月光//永不停止马拉松奔跑!上面这首歪诗是我来了灵感、来了心潮、来了怒气、一气呵成吟出写好压在办公桌上玻璃板下的。想不到苏有明到办公室第一天就发现并领会了。

她这一天穿得更叫彩,毛料套裙长筒袜。她个子不高,大约一米六不到,倘跟我接吻怕得象电影里的镜头那样,攒足劲儿跷起脚尖才成,所以她穿着全高跟大红皮凉鞋,象两只尖尖的红辣椒,一走起路来登登登地捣地直响。别看她在公司里别人面前头昂得象小公马,见了我却象塑料烤火,软软地差点化掉。哥儿们都说,这是我的魅力效应。我可不犯傻,她那打足气的轮胎上面说不定印上了多少异性的痕迹。她常进舞厅,据说跳得还蛮招眼。其实那探戈仑巴慢三快四我也会,不就是嘭嚓嘭嚓嘭嘭嚓吗?不就是摇头摆尾扭屁股吗?可是我从不去舞场。在我心里,跳舞作乐是一种悠闲之举高雅之举。整日米面油盐煤球转,白天黑夜愁生活奔日子,还有几多闲心。再说,往日里我跑马路,总不能白天伴驴子,夜晚扶女人晃悠。我并不欣赏那些作态多情的舞客,我心里清楚我知道该怎样抬脚,怎样温情脉脉地看我的舞伴,这舞场我肯定是要去的。但不是现在这个时候。一旦条件成熟,等到那天晚上,我会尽情地唱曲月光,一曲属于我的月光。

苏有明是个有耐心有毅力有弹性的女子。我是专指她对我的进攻。她的口红抹得太浓。她很会撒娇,一佯装生气,噘起小嘴就象一只艳艳盛开的喇叭花。不管这只挺有女人魅力的小喇叭怎样地吹起进军号,我就是来个稳坐湖底不上钩。有时还头上一句脚上一句地唱起“鞋儿破帽儿破”之类不伦不类的歌词。苏有明嘴上骂着“冷面冷血不食人间烟火等等貌似严厉凶狠的词,心里却不怎的烦。反倒愈发的粘乎了。她每天都比我来得早,我俩之间开始了一场心照不宣的竞争。我为队长她为我,各有企图。她进了办公室便将花花草草引了进来,办公室上新摆了一盆绿瘦红肥的月季花。我时常闻到我桌上有一股沁人的香水味,这股味儿不断扩张,甚至延伸到我的桌屉里、帐本上,墙上的挂历沙发上的套布。”这叫我不能容忍,却又无以爆发。她对我的不冷不热一如既往地表示原谅,她对我的执着常叫我难以理解。每次我打过电话,苏有明总是立刻去拨号,有事没事地找外单位熟人闲聊,两只手紧紧握住乌黑的话筒,贴在粉嘟嘟的小脸蛋上。那上面有我的余温,这叫近距离传递。苏有明知道我爱看书,便三五日不断地从家里拿来杂志流行书刊,象那些月朦胧鸟朦胧伞下悄悄情,红豆在水一方但愿雨季不再来,南国情思北国书简泪梦泪等等等,我一目十行随便翻翻,不久就不感兴趣了。我说,象我这样的老爷子早已不朦胧了看了引不起共鸣,没劲头。还不如看看希特勒与爱娃或马原的虚构有味道。苏有明一听马原二字,眼里立刻来了神,急忙问道:“呀!什么什么?麻圆!原来你也爱吃麻圆?你怎么不早说呢?我妈就在二路街拐角小吃铺卖麻圆呀,油炸的麻圆又酥又甜,古镇上的老户新户都喜欢吃,一毛钱一个供不应求,生意兴旺得很,从明儿开始我每天给你捎几只吃!”

真是个意外的收获,我望着她那表情,禁不住捧腹仰天哈哈大笑。笑得流出了眼泪,笑得两肋间发疼。这是我破天荒第一次给她好脸色。她激动得面如盛开的桃花灿红灿红的可人。看得出她的心情好得没法说。壮着胆子跑过来对着狂笑不止的我撒娇,又是捶我的背又是揉我的胸。她的小手肉感得很,咚咚得每一捶子都砸在我的神经上。

此后的每天里,我每日不必吃早饭,可口的早点准时等着我,不吃就有人使小性子。

麻圆的味道真香!我感叹。

是马原那小子给哥儿们带来的口福。可我的防线绝对不能破。可怜的苏有明看不透我的城府,依旧寻着机会悄悄地对我唱:“我的一片柔情我的一片心意我已奉献给了你,不要对我冷漠不要不理睬我不要冷冷地待我,不求你的富贵不求你的荣华只愿你对我珍惜,给我一点关怀给我一点安慰我就能满足我心扉,好好爱我好好珍惜,这份情感得之不易,好好爱我不要犹豫,我的一颗心已经属于你,好好爱我好好珍惜……”

麻圆味真香!我对那湿润的歌只能这么枯燥无味地回答。

办公室杂务也实在多如牛毛,一段时间我竟把黑妹子和大嘴的事儿给忘个净光。一日回到家我妈对我说:后天大嘴领亲,你去队里告个假,帮你二叔家忙忙。我应了声,便去了。第二天跟二叔一道张罗酒菜礼品。猪羊均是整的,成箱子拉酒,果糖点心红纸封顶乱糟糟的摆了满院子,直到下午五点钟,娶亲的队伍才抬抬挑挑一长阵好不威风地去了杨庄。

二叔二婶已搬进蔬菜地的草庵里过夜去了,平楼里零零总总的家俱电器紧连着二叔的心,他唯恐有什么偏差,便让我进去住一夜,陪大嘴一块儿看门。一整夜满院子灯火辉煌,酒菜飘香。大嘴今儿一天都没上班,屋里屋外地穿来穿去,得意地眯起眼睛。我俩收拾了一气乱哄哄的东西,就疲倦地爬上崭新的席梦思大床,床上七大娘安排来压床的我家老六已经呼呼大睡。大嘴“妈呀”一声叫,原来床垫一软,他认为漏了下去,又还原腾起来的时候,他才咧嘴笑了“这个啥床恁戏人!”“土鳖子,这叫席梦思,懂吗?我和二叔下午才从商场拉来,五百八十九元还加九角!”我见时间不早,就拧灭了床头灯要睡。大嘴又说:“这玩意儿我睡不惯,我干脆到小板床上去睡。”小板床上堆满了杂物,我俩又翻三撂四倒腾一气,完了已是半夜鸡叫,两条汉子挤在小板床上,压得床腿咯吱着响。正当浓郁的困意向我袭来时,大嘴突然搂着我说:“大全哥,我真有些害怕!”

“怕什么?娶媳妇就是那么回事吗!”我知道说隐晦了他根本不懂,对他说话需要小葱拌豆腐——一青二白,隐山藏水的就等于对牛弹琴。大嘴听了我的话,嘿嘿地笑了。这粗声粗气的笑在黑古隆咚的深夜里有些象野猫子叫。大平原上的俗称野猫子,实际学名应该是猫头鹰。我想起了小时候坟场上老松树间的夜猫叫,传说夜猫叫是不吉利之兆头。说不清为什么我的心头突然楚楚地生出一股难言的怜意和悲哀。我曾和哥儿们脸红脖子粗的争执过结婚对于男人来说,是死亡还是新生的道理,辩论结果一致推崇:结婚这种行动对于男人来说是死亡与新生的过渡,唔呀-何等伟大的奉献!既然如此,那么大嘴竟有幸与伟大沾边了,幸甚至哉!我突然想起了大嘴小时候被七大娘的顺口溜吓得尿湿了裤子的事。那时七大娘爱在冬天月光下的小草垛边给我们谈古论今,一讲到妖魔鬼怪的样子就说,“这个魔鬼呀是什么样儿呢?它是绿眼红鼻子四只毛蹄子,走路叭叭响,专吃活孩子!”趴在七大娘脚边的大嘴一泡尿顺着裤腿淌了出来。十几年转眼过去,大嘴再也不怕红眼绿鼻子了,他长得比我壮实,他的力气象条牛,就象那天在配种站见到的那头力拔山兮气盖世的牛。杂乱无章地想着这些我竟失眠了,心头乱如麻,用手推了推大嘴,这小子早已酣睡如过世,嘴角的哈拉水了注了我一肩头,浓叽叽的挺腻歪人,窗外一片蒙蒙黑。

烦恼人生多凄凉,

今晚为什么没有月光?

五月初六是个极明媚的日子,或许是端阳节家家户户菖蒲艾蒿雄黄酒熏的。太阳亮得发白,白得长刺。傍晚时分,客走人安,喧闹的婚礼归于静寂,黑妹子来到了大嘴家。她穿着雪青色的拉链衫,乌黑闪光的涤纶巴拿马西裤。她那双松紧口灯芯绒布鞋一进门就被七大娘给换掉了。七大娘说这叫离娘鞋,一离开娘家就须脱掉。她现在穿上了一双咖啡色丁字形中跟磨光猪皮鞋。这双鞋是昨天大嘴滴上醋精心搽的“黑又亮”鞋油。我亲眼看见大嘴搽油时的神态,差一点就用舌头去舔。黑妹子穿上这双鞋立时就显得高了一截,走路胸脯仿佛挺起了点儿。她自打中午前进门就一直钻在平楼西间里不出来,连中午饭也是毛丽子端进去的。我真奇怪,难道她也象以前乡下姑娘出嫁前扣饭三日吗?大喜事反而忍饥挨饿饥肠辘辘何苦来呢!七大娘却说,这才是正经人家的大样儿。

黄昏时,我和大嘴二全一起出动。把借来的桌椅板凳锅碗瓢勺碟杯盘盏一一还了各家,然后又将吃剩的杂物分送左右厚邻,最后一同到平楼正当门洗手擦汗。二全端来一盆水,大嘴让我洗,我让大嘴洗。弟兄们正推让,黑妹子从里间轻轻盈盈地走出来,伸手递出一块“一支梅”香皂:“给!”大嘴乐呵呵地去接,黑妹子十分惊奇地看了大嘴一眼,旋即又扭回头对着我报以灿烂的微笑。这笑丰富、韵味足。弟弟二全见了大声嚷:“嫂子得发香烟抽!”黑妹子返身回里间,拿出一包锡皮金叶带香料的,抽出两颗给二全,给大嘴,唯独没有给我。我有些窘,大嘴嘿嘿笑,把已经燃着的烟递到我嘴唇上。二全油嘴滑舌地说:“嘻!新娘子过门三天没大小,嫂子还穷讲究个鸟!真是个不开壶的老封建!”黑妹子没理会,一扭头进了里间放下门帘再也不出来。我们三人相视而笑,出屋安排亲戚住宿去了。

二婶领了几个老妈子去蔬菜地,年轻的小伙子们跟我挤草屋,我妈屋里也挤满了亲眷。临了我弟弟二全和我小声议论说:“哥,别看大嘴没人样,还真有艳福,你瞧那个小媳妇,分明是一颗黑珍珠,今儿她一来,我就发觉她比我那个苹果摊上的红唇儿有味道!”二全叹了口气。“浑话!这也是你说得出口的话吗?”我佯怒训斥。“嘿!你别提裤子装好人,你就没看见她递肥皂时对你那个粘乎乎的笑,说不准你的眼角早就不老实了!你就能哄住大嘴!她递烟怎么不给你!”二全反驳。“少扯淡!无是生非!”弟弟二全回我一个鬼脸,然后长头发一甩,动作挺潇洒地转身出门。我知道一准又是去找红唇儿感情实践去了。这个没长长睫毛的混虫!

两次见过黑妹子,我心里并未激起什么涟漪,老实说,我对她的身材长相不以为然。比起我的月光,她只及格而已,她没有什么值得引起男人注意。可是经二全如此一说,我倒郑重其事起来,我想她的魅力就是那双眼睛,那双黑深潭一般的眼睛。那深潭不仅有水也有火,第一次见面就烧得我丧魂落魄。还有今天她那微笑,虽然仅仅是一瞬,但那是流星般一闪即逝的美丽。可是,她为什么极灿烂地对我报以微笑呢?真见鬼!二全这鬼头也跟着起哄瞎猜,苦不是我修身养性坚决如磐石,没准儿会混想。我这么想着想着,突然可怜起天下所有的女人,心头竟涌出一阵莫名的忧伤。

“全哥,你听!”二婶的娘家侄子小虎子蹬了我一脚,吃惊地爬起来。我也翻身坐起,却什么也没听到。“穷叫什么?”我不耐烦地欲躺下,“不,刚才我真的听到人叫。”

“做梦吧?”我拍着小虎子,让他睡下。

“啊——啊!”

“滚开——滚开,你是谁?强盗骗子!”

“啊——哇!滚!滚!炮冲的吃枪子的!”

“救命呀救命呀——”

这一回我真听清楚了,我不用任何怀疑,三下五去二套上衣服,拽起小虎子就朝外面跑。院子里,星光朦胧。整座小城都入睡了。只有高高的电视转播塔尖还有一点腥红,一挤一挤地闪亮。叫声是从二叔家的平楼里传出。随着叫声还有叮叮咚咚扑扑通通劈哩啪拉的撞击声撕打声,跺地推搡声。这是出了什么险象?我的脑子飞快地想,“啊——鬼鬼!魔鬼!滚开!滚开!救人哪!你们都是骗子!你们的心肺驴吃了!”咚咚咚的敲门声,铁门框震得哐当哐当脆响。碰磕出一星星耀眼的金属火花,一个绝望的呼救从门里窗缝里挤出扩散。这声音撕心裂肺,在万籁俱静的深夜里格外凄凉。我的头毛梢直竖,小虎子抖抖瑟瑟地抱住我的腿:“全哥,怎么啦?快去快去!”

踢打声依旧砰砰啪啪地传出,“嗵”一声巨响,平楼里有了片刻的安宁,屋里的电灯唰地亮了,灭了,又亮了,来回往复数次。可惜窗户上挂着墨绿色的窗帘,从外面什么情景也看不出。踢门声敲击声哭骂声又风雨般大作,一会儿又死一般沉静。我不能就这么站着,到底是出了什么事?我和小虎子紧走几步到二叔家门口,听到一阵低低的回肠荡气的抽泣,一个粗粗的拉风箱般的喘息。我伸手摸摸门,门鼻子上竟然挂上了一把大铁锁。一股怒气从我心底油然升起,哪有头天晚上锁新房门的道理?我跑回我家门口,可着劲撞开了门。却原来我妈并未睡着,正在和七大娘脸对脸坐在黑影儿里叙话。对于我的问话,她俩一点也不吃惊。七大娘还说:“大全,你少管闲事!一个老大伯子不该管的。黑妹子是乡里姑娘,没出过三门四户的,老封建的很呢!乡里人都能把女人的贞洁看得比命根子还珍贵,谁个年轻时没走过这一步!你妈当初嫁你爹头晚上就打架!闹得比这凶多了。”我妈接过来就反击七大娘:“刁女人!大哥不要说二哥,馒头不要捏窝窝。你好!你来时头天晚上七哥把你的裤衩儿都铰烂了你咋不抖落?”

“嘿!骚货,又揭我的短,我可是半年才叫你七哥挨的边,你呢?倒好,三个月就嘴淌酸水闹着吃青杏子了!”“嘿嘿——嘿嘿”两个老女人说着说着就象品着山珍海味得意地笑起来。

“去吧,蒙上头睡觉去吧,天不早了!”我妈在撵我走。

“也就是,大嘴那块头大,劲儿又足,脚手又猛,总是要受些罪的,以后就不再乎了!”七大娘又是同情又是轻松,最后乐呵呵地自圆其说。

原来是这样!大嘴未免也太性急了些!我叹口气又回到了草屋床上。“她们说的什么意思?”小虎子一个劲儿的问我。“睡吧!”我的心情一下子变得烦燥不安,想起了哥儿们关于死亡与新生的争论,便觉得人生真是个美丽的错误,如七大娘如我妈我爹,如大嘴黑妹子加上将来的我,酸甜苦辣喜怒哀乐全都没法说。

因夜间胡思乱想,早晨醒来便到了七点,我想起办公室还有二小队帐目没理清,便匆匆洗漱,没有吃饭就跳上了车子,刚入二路不久就远远望见大嘴在前面走。我连连紧蹬几下喊道:“大嘴——大嘴!”他回头见是我,便停住了默默地站在路边。“你不是请一个星期天的婚假吗?怎么今天就上班?”我的车子滑到他面前,一眼就见他脸上道道血痕,象鹰爪子抓得一样:眼角乌青,腮边红肿。我的眼神代表了我的吃惊程度,我下了车走过去抚摸着他裹着胶布的烂手问:“这是——?”

“是她咬的。”大嘴哭丧着脸。

“唉呀!”我感叹着,真看不出黑珍珠似的乡下妹子这么狠,莫不是我妈常说的天火把子扫帚星么?

“你一个大男子怎的就干不过她?”我气得浑身直抖,“我——”大嘴吞吞吐吐,“我不敢揍她。”

“嗨!傻大嘴!你不揍她,也该防着别让她伤了你才是!”

“不容易,她发疯,有劲得很!”

“你呀你!”我觉得我这个做哥的有责任开导他几句,“大嘴,我告诉你,女人都是水性子,吃软不吃硬,你要好好待她,多为她做小活,说好听的话,让她开心,没人的时候尽量放软,比方说给她端水洗脚脱衣拿鞋,抱她上床,让她骂你拧你只管装孬,不要充硬汉子,到时候,她自个儿就会服你,你不打她,她还急着找你呢!”

“嗯!”大嘴只嗯了一声。

“你记着!不可刚认识就想动真,她不了解甚至不认识你,能老实给你睡吗?”我完全出于真心。

“你说哪去了,哥,我根本没到那一步,连挨近也没有。昨天晚上,她一见你们都走了,就去铺床,我从窗子见她在灯下梳头,梳完头就去箱里掏点心。我想这没准是准备给我吃的。当时七大娘曾来屋里拿东西,我没敢进去。七大娘走了,我闪身进屋,我站在门后头,心跳得很,七大娘又回头来挂上了门,我听到周围没有任何响动,便壮着胆子朝西间走,我刚一露面,她便抬起头,见到我,就象碰上了红鼻子妖怪,又是跳又是叫,我扑过去,她一脚踢在我头上,我怕人看见,爬起来就去关灯,她挣扎着又把灯拉亮,我想把她抱上床,她抓过床头柜上的气压水瓶就朝我扔,我一歪头撞在钢窗上。她瞪着眼摸着什么扔什么,活脱是个女疯子,她想朝外逃,我硬是把她拖回来,她就抓我咬我,不要命地踢我,凶得很哪。我第一次见过这么过劲的女人,我一身都是血连自己都害怕了,就放开她,她跑到门边拼命地撞,可是门锁上了,她又去撞窗户,窗户上有钢筋竖梁,幸亏是新楼,要不她肯定跑掉。她拉不动,死了心,跪在门边上哭,哭够了,就歪在地上过的夜。”

“你呢?”

“我?——反正我也出不来,这丑样子也不敢喊,就在椅子上坐一宿!”

“后来呢?”

“后来,后来……后来天就亮了。广播一响,七大娘来开门,我没命地逃去蔬菜地我妈草庵子被窝里暖乎再也没敢回家。”

“她呢?”

“她,不知道,我不敢再见她了!”

那怎么行?她是你女人,哪有不见自己女人的道理?

“大全哥,你说娶媳妇都是这样的吗?”大嘴颤抖着问。

“我没娶过,没经验,听七大娘说以前好像都是这样,没有哪个女人心甘情愿地让男人摆布的!”

“唉——!”一声长长的无可奈何的叹息。晴空万里,湛蓝如水洗。这就是大嘴在一个太阳天里的愁思。

各机关上班的铃声叮当着响,马路上顿时显得人如潮涌,生活每天都是新的,不管谁有什么苦恼,日子总是朝前去。

仅仅两天没来,恍惚如隔半世,把个苏有明急得仿佛守了几辈子寡。我一进办公室的门,这个异性差一点贪婪得要把我吃了。她高挑着凤眼望着我,小喇叭一连串地吐泡泡“喂!你呀你,娶个什么美人儿弟媳妇,一下就把我给忘光了?几天不露面连个电话也不打,天天找你办事的人那么多叫我都应付不了!”

“谢谢,我领情了!”我想止住她的啰嗦。

“谢什么,你的活都让我给做清了。你瞧,两天的麻圆都叫队长吃了,今天的还热着呢!”苏有明说着打开保温盒,取出四只红红亮亮浸着油香的麻圆。“这四只也给队长吃了吧!”我说,“这玩意儿我已经吃腻了!”我的话刚说完,苏有明就生气了,这一回是真气。“你这个人,是个冷血动物,北冰洋血统,拿别人的好心当驴肝肺,今天的麻圆是特意用小磨麻油炸的,你不吃叫给队长!我凭什么给他吃,我又不想拍他的马屁!”

“嘿!这么说,你是拍我的马屁罗!”我乘机挖苦她。

“拍你马屁呀!哼,我犯不上,你那个弼马温官也不比我强多少!”苏有明根本不在乎。

“那你这么做是为什么?”

“为讨你喜欢呗!”苏有明一点也不掩盖,说着顺手扔来一张书签。我接在手里一看,上面印着歌词《月亮代表我的心》,苏有明明目张胆地向我施放爱情***还是第一次,这叫我措手不及。她却脸不变色心不跳,她的脸愈不红,在我心里愈是提不起价。为了不使她失望,我慌忙拿过一只麻圆,放在嘴边猛咬,做出狼吞虎咽的样子,并且说:“好吃好吃,香极了!”她挺满意,“别咽着了!”她说。

“没关系,我粗野的很哪!”我一语双关,话中有话。

“不怕,我就喜欢阳刚之美,讨厌女人气的男人!”

“我东山盼着西山高,朝秦暮楚呵!”

“我相信我的魅力!”

呔!世界上竟有如此自信的女人。我突然恶作剧地想到:昨晚要是我和她该会如何?

四只麻圆甜滋滋地滚下肚子了。

傍晚回家,一进巷子我立刻想起黑妹子,和苏有明鬼混一天的美好心境蓦地罩上了一层阴云。我妈正在扫地,不等我开口,就朝西边呶了呶嘴说:“西边杨家一天茶水未进,不吃不喝不起来,要不是你七大娘又哄又吓拼着拦着,今儿还不知要出什么大事呢!”我想起那天黑妹子来相家时说的话,真是莫名其妙,那天她亲口对我说,不花一分钱也情愿,可是转眼间怎么就变了卦?

晚上,大嘴没有回来,二叔派我和二全去水泥厂找他。我们到水泥厂的时候,大嘴正在厂休息室里蒙头大睡,无论怎么讲,他就是不吭声。二全拉他回家,他宁死不肯,他的班长走过来寻问出了什么事,我只好说大嘴想加班多挣几个钱。班长笑着说:“钱迷!”走了。我和二全也松劲了,悻悻而归。我可怜大嘴,又瞧不起他,买得起骡马使不住牲口,连个女人都搞不住还成什么家立什么业?还算个什么男人?

这晚上所有亲戚都走光了,只有七大娘一人仍在二叔家陪着黑妹子,四周一片暗夜,二叔平楼上仍有灯光。我隐隐听到有人讲话,就好奇地走过去趴到窗子下,原来是七大娘在劝黑妹子,隔着窗帘,二人的声音清晰地传出来:

“你也老大不小了,什么话都给你说清了,你想想,过门就算人家的人,胳膊能扭过大腿吗?”

“你说什么我都不信,头次见面,你给俺说是他,俺没意见。二次见面相家,你叫他陪俺吃饭,俺看中了,说不花钱也情愿,可是最后你忍心骗了俺,俺宁肯死也不愿意?”黑妹子呜咽着,嗓子全哑了。

黑妹子的话刚说完,我的心一阵颤栗,浑身犹如五雷击顶。原来是这样,原来竟是这样!是七大娘导演我演了这场丑剧。我气得在窗下直跺脚,一下子明白了为什么第一次见面,黑妹子就目不转睛地盯着我,还有那极灿烂的微笑。乔老爷错点鸳鸯谱,原来这可怜的人儿看上了我!多么荒唐!多么荒唐!黑妹子是蒙在鼓里被七大娘卖了!

“你不要没老没少的,怎么能说是骗你?你回去问你爹,他心里什么都清楚!这个家对得起你!今上午你公公去给你找户口,一把头就花八百元,小本子就那么好吃吗?大嘴就是丑一点,男人丑俊又不能吃,过日子要吃饭,能做活能挣钱,这就行了呗!再说,你也细算一算你公公花了多少钱,你娘家的瓦房哪里来,你弟弟拴柱的媳妇凭什么娶?就算我让你回杨庄,你爹你弟弟也不敢收留你!不信你就试试看!”七大娘说的象刀子一样硬。

“把我垛成肉泥卖了吧!”黑妹子绝望地又哭,双手不停地拍打着什么东西。

“别喊了!叫人听了笑话。听我说,你只要耐心在这儿好好过日子,你弟弟成了亲,杨门烟火不断,娘家都会念起你的好处。你不能光看大嘴面相,这孩子心眼好,百年之后家业全是你的,没有弟兄三俩,你看你昨夜把他打成那个样,人家二话没说,天一亮就去加班挣钱。你拿人心比自心,也要想开些才是,赶明儿大嘴回来,你得收收性子,小俩口好好奔日子,时间一长,就好了。”

“呜呜——”黑妹子放声哭。七大娘索性关了灯继续说:“有天大的委屈也算过去了,象你这般年纪的人,出嫁还相亲看家,说说讲讲对象自由什么的,咱那会儿呀,七八岁就裹脚学针线,哪儿也不准去,十七大八父母做主随便找个头,来顶小轿就抬走了,晚上入房还不知男人是红是绿。你娘不就是这样吗?长得象水葱一般,要是讲自由,还能嫁给你爹那个痨病鬼子!”你娘过门时,你爹还不及锄杠长,啥活也不会做,东溜西逛,吃喝嫖赌,还不是你娘拼着命把他理成个人样儿了。就说我吧,当年谁有我的本事大,插花描云织布纺棉什么活都难不住我,可是,还不是被你奶奶一句话就给抬到了这花巷子!唉,那时候我连我男人多大多高啥模样一点也不知道,一下轿有人来揭蒙头红布,我四下里直瞅,想着他是什么样,晚上入洞房时,进来个半大年纪的老秃子,我还以为是公公或什么人来取东西,谁知道老东西咳嗽了一声,二话不说就悄没声地爬到新床上脱衣裳,我心想坏了!这老秃子是我男人了。我的那个气呀,差一点没昏死过去。不是我自夸,我那时比你现在还要俊得多,咱杨庄子四邻八乡谁不夸我一枝花,银盆大脸,乌黑的大纂,雪白的小褂镶上湛青的蓝司凌滚边。人爱说三寸金莲,我那时小脚还不到三寸,套上一双黑丝布绣鞋,鞋头上缀一撮红樱,真是走路风摆柳,上下左右都惹眼。你说一下子配上这个老秃子可不是鲜花插到牛粪上吗?我不吃不喝,又哭又闹,蒙头大睡,不管谁劝就来个老牛大憋气。秃子机灵得很,千方百计逗我,头几夜就想占我便宜,害得我夜夜睡觉枕把杀猪刀。后来他不敢了,就天天宠着我,一说百应。我哭够了闹够了威风全使了,后来仔细一想,嫁出去的闺女泼出去的水,就算我的身子是清白的,可是谁又能给我说清楚。我婆婆也说,好马不把双鞍备,好女不嫁二夫人。一横心,这命我认了。女人生成的薄命,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谁叫俺脱生女人的呢?从那后安心跟他过日子,他一辈子不敢当我的家,我指东他不敢西,说扁他不敢圆,想想要是换个象样的人这样做能行吗?针尖不能两头快。我十六岁嫁来,过了十四年快活日子,我三十岁那年他得了伤寒病,撒手丢下我们娘儿几个去了。临死时还拉着我的手说‘别嫁!’我的天塌了,我看着还没成人的四个小儿女,流着泪答应他:死活我都是他的人。他闭上了眼睛。出殡的时候,别提我哭得有多痛。花巷子的人后来都说,人老几辈也没见过这么好的一对夫妻。我拍着死人的棺木,心里的血和眼中的泪一起流,周围的人都被我的哭诉引得放声大哭。那些词儿到现在我还记得:

叫一声天来哭一声地,

恁长的束腰子没有人系。

青菜白菜灰灰菜,新掐的马波轮草帽没人戴青天皇天蓝格莹莹的天雪白的袜子没有人穿。

守寡三十多年,儿女总算都被我领得人成树大了。那时我做梦也没想到,咱花巷子能成大城市,电灯电话汽车喇叭,六十多岁的人了我也吃上了商品粮。生死由命,富贵在天。想你这会儿吃香的喝辣的,穿绿的戴红的,风不吹头雨不打脸,平楼出进车子来往,活生生是糠囤掉到米囤里,别不知足,犯个什么傻劲呢!

屋里的灯啪地亮了,又灭了,传来一阵悉悉索索的响声,似乎有人在翻东西在走动,轻轻地抽泣,微微的叹息,又听见七大娘说:“闹出病来可要自作自受的,大喜的日子总该图个吉利。你是个出名的孝顺闺女,你爹知道你这样还能不气?你这不是和人家扭劲,是和你爹扭劲呢!”

“你呀——你毁了我吧——哇!”灯啪地又亮,我不忍心再听下去,罪犯一般的沿着墙角溜了。我的两条腿灌铅一样的沉。

回到草屋,我将门掩了,独自失神地坐在车框上,感到窒息,耐不住又去打开门。开门后心跳不止,犹如数百道谴责的眼光愤怒地瞪着我。我忍不住双手捂住脑袋。我的天!我做了件什么样的缺德事!我是个充满阳刚之气的男人,一生都在抱怨生不逢时,一生都在怨恨别人,天时地利人和怀才不遇青春枉过,从不曾有过自省自责。社会欠我太多,我不欠任何人什么?一切皆负我,我才变得面铁心冷,除了小时候被辣椒面糊了眼睛流过真心泪,以往很少露过软蛋相,可是今晚我却被平楼里两个最平凡最不起眼的女人的对话震撼了!

五月的夜风吹过马路边槐树花的清香,外面很暖和,我走走停停,停停走走,漫无目标,天上的繁星闪闪烁烁,大大小小的星星代表着芸芸众生,各自在自己的位置上释放着不同的亮度。远天里有几颗拉着长长的尾巴坠落到地面,不知道地球上又有谁去了地府。我不停地走,不停地走,似乎要走到天边,寻得一个安详的超脱。暗夜行路难,两只在夜影里交配的野狗吭吭叽叽地打着颤,痛苦与惬意交织地拧着身子。我象受了污辱一般地愤怒至极,弯腰拾起花池边的砖块,疯狂地朝那狗砸去,一只狗怆然尖叫一声,猛力一挣,一蹦老高,提着一条腿哀鸣着逃了,另一只卷曲着痛苦地**。一种惶恐不安促使我急转身,匆匆跑回巷子进了草屋,屋子里没开灯,很黑也很静。我象一只绝望的老狼在黑影里喘息。我点起一支烟,慢慢地吸,让那焦涩的苦味熏我的嘴唇,淹没我的心。我一支接一支的抽,是烟头烧了我的手指。二叔家的平楼早已一片宁静了,我将空烟盒揉皱扔出去,身子疲乏地朝后一摔,突然觉得胸口真疼,一丝一缕,若隐若现……

“哟!你的眼圈都黑了,别是做了偷嘴驴子吧!”苏有明不失时机地跟我打趣。她没有把握住打趣的火候,恰好撞在我的枪口上。

“少扯淡!爷儿们讨厌不值钱的贱货。”这话说得太损太露太没艺术太下流。苏有明的脸立刻就红得挺惨,泪珠在眼眶里打着滚,不久就一颗颗地掉下来。我也感到言语过重,很后悔。整个上午,苏有明气嘟嘟的一直不理我。也好!我的耳朵根子清静了。一个办公室两个人都不说话,只有大院的广播一直在响。

这一段时间不冷不热天气晴好,正是运输的黄金季节,调度业务千头万绪,电话铃声日夜不停地响,工人们的口袋里鼓鼓的涨了起来,钱是人的骨头,袋里有钱,心头不慌,腰杆挺直连放屁也嘣嘣落地有声。我将队里的变化,营业税的增长变成了文字发在了省报的企业版上,引来了四周无数的赞誉,队长快活得耳朵直扇。我突然想,我也该去开汽车了,我他妈的也喜欢那玩意儿——一百元一张的!我在计划着买一辆“铃木”,并配上个深红色的头套。我甚至在想着争取一次去上海出差的机会,带张介绍信,写上某县某搬运队主管会计宣传部长之类字样。我一想到这些欲望就心里很美,甚至有些得意。我忘记了所有的不快,又变得轻松愉快无忧无虑。时间是消除隐痛的良药。我又和苏有明恢复了正常的关系,工作乏极累极不耐烦了,便忙中偷闲,同苏有明和着音来几句:“晴遮日头阴遮雨,诗情画意里,风晴雨情心也晴,生命更美丽,同吃一只香麻圆,甜了我和你,解了心头那个馋,随风儿飘去……”轻声男女二重唱。我大多不记这些歌词,头上一句脚上一句,信口雌黄瞎编排。苏有明兴奋地眨着眼睛对我说:“大全我们也去考电大!”

“考电大?”

“嗯,我的两个邻居都刚刚考过,挺合算呢!又有文凭又算工龄!”

“咱们集体工人考电大有什么用?”我不屑一顾。

“唉,你真是死心眼子货,这叫有备无患。谁能就肯定咱一辈子都跳不出这集体坑儿!万一有了机会,咱们也爬到机关,没有文凭天大的本事也白搭!文凭就是护身符呢!挣张文凭就等于涂了金身,搬到那儿都是座佛!”苏有明的小喇叭又开始了最有魅力的鼓吹,“你就没听人家说,考上电大,啥都不怕,三年毕业,文凭照拿,一等转干,吃香喝辣。”

苏有明话不能说没有道理,真是!我为什么就没想到这一招呢?以前总觉得自己不如人,好事不敢想。这电大夜大职大财大官大气大粗大,我怎么就没敢想过,我拍了拍自己的死脑壳,真是个肉头带把!跟着毛驴子转悠了几年多冤枉。好就好在我年轻力壮来日方长。“干吧!苏有明,我同意你的观点,我们为什么老这么窝囊地活着!”我宣誓一般地表明了自己的主见愤怒和不满,就轻松地敲击着桌子唱道:“今天我也要登程,伴你风雨中,山高水长路不平,携手去攀登!”我实在是想轻松轻松自己,便破天荒地一把搂过苏有明,拿着劲儿跳起了“高山青绿水长,阿里山的姑娘——”嘟嘟,广播拉笛报时,队长推门而入。真糟糕!望着这个笑呵呵似弥勒大佛般的头儿,一丝淡淡的不祥之兆在我心底悄悄潜行。

我终于结束了夜班工作,又象以前一样照常回家了。我妈对我的大票子极欣赏,那神态比见到我激动得多。晚饭前,黑妹子在平楼前浇花,那是一株蓬蓬勃勃疯长的美人蕉。可是栽了两年都没开花。二婶说,这是一颗公蕉。我对花花草草说不上喜欢,也说不上厌烦,只是没有多少研究,美人蕉何以也分公母?我妈说既然有天地阴阳男女高低之分,那花草自然也该分公母的。那么公的就一定不开花吗?无论怎么说,这棵美人蕉也是不开花的了。二叔说还不如砍了点棵丝瓜也能结了留作刷锅洗澡的好,大嘴说,“砍了做啥?在院子里绿莹莹的好看!我也是这么想,两家都盖新屋,把个院子踩得光秃秃的,全院都是灰白的水泥地该有多单调。只有这棵壮实叶大如扇的美人蕉,才能恰到好处地填补这种单调枯燥的气氛,叫人一进院子,便心旷神怡,感受到了生命的所在。黑妹子来了后,也和我们一样地喜爱它,没事儿就浇,叫人真耽心那蕉会被淹死。她浇得那么用心,头都不转。她今天的衣着又换了,白底碎花泡泡纱上衣,浅灰色长裤,白塑料凉鞋,白袜子,素得仿佛是在穿孝。头发依旧短,那浅颜色映着浓绿的美人蕉显得格外醒目。我忽然觉得她今天腰肢很细。苗条了许多。她拿一把带喷头的红塑料壶,洒几下,又去井台边轧水,她的一只手臂上下晃动,铁轧把吱吱地响,一股清亮的地下水哗哗地流出来,拉成一条弧形的白线,在塑料桶里溅起了一圈圈雪白的小泡沫,那些小泡沫散了又聚,聚了又散,反反复复,不多久就打着旋儿溢出了桶口溅在水泥地上。她在弯腰低头提桶的当儿,迅速地朝小草屋这边望了一眼,我立即发现,她那一对乌溜溜的大眼睛是多么的凄恻,那张面孔布满了愁云惨雾,那怨怨的神情足以打倒一个钢浇铁铸的男人。我赶紧回屋再也不出来了。”

黑妹子已经回过门,依旧是农村风俗,三天来瞧,六天来接,因为娘家人手少,来瞧的规矩就免了。六天时是黑妹子的弟弟拴柱来接的,拴柱一进门,姐弟俩便抱头痛哭,气得我二叔直摇头说不吉利。黑妹子去娘家的第四天,二叔就催大嘴去接。大嘴骑车子去了,头一趟吃了个闭门羹,没有接来。又过了三天,大嘴又去,黑妹子泪丝丝地回来了,坐在大嘴车子后面回来的,手里还提了一嘟噜子千针万线做功极细的布鞋。二叔二婶还连我爹我娘各一双,毛丽子的是双塑料底,唯独没有大嘴的。二婶对人说,没有就没有吧,大嘴的脚四十三码象个小船,做鞋太费神,好歹媳妇老少都想到了,也是个通情达理说得过去的人。两家人都挺满意。

黑妹子已经不闹了,洗衣做饭,收干晒湿,手脚还算麻利。二叔二婶说,满足了,哪怕比这再差几倍也对得起大嘴。

大嘴的白班又转成了夜班,白天睡大觉,晚上去厂里。这一段正赶上抢收抢种缴公粮卖余粮。小俩口双双去杨庄干个场光地净才回来。七大娘传过话说,杨庄人都讲,大嘴干活真来劲,打场拉滚子象头蒙古牛,晒粮扛笆斗七八十来斤不用扶,连杨庄力气最大的都点头服了。二叔二婶乐滋滋的。

晚饭后,我去井台边轧水刷牙。我和二叔家共用一口水井。黑妹子在窗子边梳头,从窗子里看见我,便放下梳子,提桶也来轧水。她就站在我身边,连出气也听得见。我极窘,尴尬得没挤牙膏就将牙刷填进嘴里,恰巧二叔从院外进来,我极不自然地和二叔搭讪了几句就离开了井台。从此,我一下班回来,黑妹子就跑到我们家,不是送把青菜就是借个针线,或者干脆什么事都没有,专给我妈妈唠话儿。我去轧水,她也轧水;我去扫地她也摸扫把,她的目光不再羞怯地躲着我,这真叫我难为情,同住一院,低头不见抬头见,就是神仙也躲不及。我真有些诚惶诚恐不知如何对付了。有一天我下班回来晚了点,刚进巷口,就见黑妹子正堵在路当中立着,我下了车,点点头,就想擦身而过,黑妹子一伸手抓住自行车龙头,两眼泪汪汪的:

“大全哥,你干什么躲着我?”

“这、这是什么话?哪有的事呢?”我措手不及。

“不!你连话都不肯同我说!”黑妹子扶车龙头的手在抖。

“太忙太忙,再说——再说——好像也没有事情要说!”我尽量在脑海里搜索着最恰当最合适的词句。

“有什么太忙?以前你跑到杨庄子就不忙?”一丝火花在黑妹子的眼里跃动。

“嘿嘿!”我这个废物竟只能象大嘴一样地傻笑。“要不,你看、你看咱们是不是家里去谈好吗?”巷口拐弯处生资公司小卖部一阵门响,几个人从里面抬着什么出来,黑妹子无奈地看了我一眼。

夜里,我睡得不安稳。老是听到草屋外面有一连串的叹息声。我妈说,我们家这座院子原先曾是坟地,那时这里只是个小集,这坟地经常闹鬼,镇上的老户根本不愿住这样的地方,只有我们这样的外来户为了有块栖身之地,就管不了许多搭上茅屋住下了。后来小镇日渐繁华兴旺起来,高楼大厦压住了阴风邪气加上我家阳性众多,鬼们不得已迁走,这儿才平安了几年,不见有什么动静了。我是个文化人,不怎么相信鬼,就断定是休息不足耳鸣的缘故。

为了电大考试能够一举中第,我和苏有明提前进行了综合复习。这些书本知识记得快忘得快,几年不接触,差不多面目全非了。眼下已快进入暑热天气,业务量不大,我俩就见缝插针,找机会理顺复习重点。苏有明比我有条件,她工作量不大,且不要动多少脑筋,可是我却不同,刚拿出书本还没收回思想的野马,电话铃就又响了,只好对着话筒叫:“一车队一车队吗?我是贾大全。是,对对!午后货!”这手放下话筒,那手刚拿起复习提纲,外面又风风火火跑来一个“喂!大全,给批个条子,我这儿有队长的信!”一片好好的心绪一时功夫被分割成无数个多边形的玻璃块,怎么拢也拢不到一块。这种时候,我多想听苏有明来一支“天边飘来故乡的云”,哪怕是“冬日里的一把火”也好!可是,我没忘记她,她早已忘记我。她正在那里用消毒棉球塞住耳朵,用玻璃一样的声音振振有词地背诵“改革的根本原则是坚持社会主义公有制占主体一坚持共同富裕一五卅运动马日事变十大政策重庆谈判一三省六部翰林院史书汉书纪传体一春秋五霸战国七雄唐初四杰蒋宋孔陈四大家族一主谓宾定补状马克·吐温梦游天姥吟留别……”她准备报考的是党政大专班,我准备考的是财会大专班,我比她多动了点脑子,我总认为中国人不能靠做官争权图利推动社会,我想学点企业管理,我做梦有朝一日能够不拘一格用人我便可大显身手。咱俩两股道上跑车,走的不是一条线。我想找队长叫他给我去掉一部分业务,让我能有充裕的时间复习,可是又怕他无孔不入。前天他叫我以队里的名义给他去人民银行办理借贷之事,据说是他的一位老朋友买客车跑长途客运的。我思索再三觉得有些不妥就没答应,但又不能当面说不办,只好扯谎说去了没找到人。就为这,二天来我老是躲着他。当年我只差二分没进高校,现在考个电大,难道我还比不过那些拖儿带女甚至有了孙子的老头老太吗?这么一想,我信心来了,反倒能够看下去了。我一收神精力过于集中就坏事,电话铃叫了老半天,还是苏有明拧我的耳朵才发觉。接过电话,一顿疾风暴雨似的训斥,是队长从银行打来的。我的谎言被彻底揭穿,银行那个小巧玲珑的老板娘压根儿就没见到我,经理可是县里的九大金钢,什么样的底都能透通。队长怒冲冲地让我火速去银行提款,我此刻犹如吞了刺猬,无可奈何地望了望屁股底下刚捂热的沙发,心头一阵阵忐忑不安。苏有明说:“别发呆了!快去吧,立功赎罪队长肚里磨舟船——不会与你计较的,你别净朝坏处想!”但愿如此。我掏出公章拿起包就走。

十一

天气渐渐变热。巷子里一丝风都显得珍贵。夏天是个开放的季节,住家的窗户,女人的衣裙。往年这巷子,要是到了夏夜繁星之下,便家家门口摆出饭桌小凳,盆罐木床,首尾相衔,交错纵横,老人们轻摇蒲扇话今昔,孩子们在葫芦秧里蹦着跳着捉莹火虫,打趣问候东扯西唠连成一片。可是自从巷子收归城关镇成为安乐巷以来,祖辈耕作的农人一下子变成了城镇的市民,农业户口换成了商品粮。家家户户设法儿挣钱且要挣大钱,挣大钱讲排场讲享受,造新房搭院墙,一方方的天地隔膜了热乎乎的话语,那种不分亲疏无论长幼的稔熟不见了。老人们耐不住院子里水泥地的沁人凉意早早回屋,不知疲劳的电风扇正在摇头晃脑地忙乎,更有那些缺德的电视连续剧,一集一集又一集的拳打脚踢人工呼吸,把少男少女全给笼络了。葫芦藤不见了,莹火虫也就消失了踪迹。这安乐巷一下子失去了往日的喧嚣。

也有人耐不住这独家独院的寂寞,象七大娘,总是挨家串门,总是人未到声先扬:“我的天!当了几天城里人,就都变得冷冰冰了,关在屋里不怕闷气!”我妈笑着说:“七嫂子,一朝君子一朝臣,咱也得识风向,顺着现在的规矩。要不,会讨人嫌呢!”“哟!串个门有啥,又不瞅谁家的财宝,还能冲了喜不成?我可不信这一套!”七大娘便安然落座,和我妈陈年旧事,叙到三更二鼓。我家没有电视机,她还坐得住。上别家可就不行了,人家没功夫和她扯唠,她便带着受冷遇的愤愤,一路骂着又转到我们院。小城还是太小,象我们家这种可去的地方实在不多,何况,我已给爹说过,年底我们家也要买电视机,弟弟们还说要买带色的!

黑妹子每晚总是早早地开电视,二叔倘吃了饭还没走,坐在门前剔牙,总是要小声嘱咐:“莫把音儿放得太大,费电!”“开电视就将灯关了!”黑妹子不应,大多是我的几个弟弟,争着抢着去拧开关。二叔大呼:“莫乱拧!莫乱拧!爆炸了会出人命!”弟弟们便回到各自位上坐下,这些小板凳都是黑妹子一挨黑就备好了的。这一晚,我因和苏有明加班复习太累,去了一家冷饮店吃了一顿奶油**赤豆汤,回来得较晚。一进巷口就听到我家院子里有噪杂的人声,我心里一惊,不知又出了什么麻烦。待我推车进了院子,便发现是黑妹子站在平楼顶上,真眩乎!黑妹子象个做好了前倾准备的跳水运动员,身子向前,双脚踩着楼沿边儿。院子里几只灯泡都大开着,黑妹子的脸被映得苍白。我爹我妈,毛丽子和我五个弟弟都站在院中间惊呼不止:“别跳别跳!”“嫂子别跳!”“杨家别跳!”“你疯了,有话好说!”老老少少凄惶惶胆颤心惊。黑妹子的对襟小褂撕得一塌糊涂,一支袖子脱落,扣子进飞前襟裂开。平楼上的夜风把她的烂衣片吹得高高扬起。胸罩的带子垂下来,搭在裤腰间,露出了一双雪白充实的丰乳。

“他嫂,下来吧!千不讲万不讲就看着我的老脸吧!”我妈拉长哭腔央求。

“大嘴!你这个孬熊羔子死啦!怎么不动?”我爹铁青着脸,声嘶力竭地叫骂。

“不!大嘴,你好歹别动!”我妈喊道,“你一过来就完了!”

这会儿,毛丽子已经跑到蔬菜地把二叔二婶喊回来了,二叔二婶跑得脸发白,张大嘴巴直喘气。一见到黑妹子这架式。二人眼发直,腿打软,“杨家的,下来吧!我求你了!”二婶语不连贯地说着就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连连磕头如鸡啄米。我二叔也不甘落后,一声不响地跪在二婶身后。毛丽子“哇”地放声大哭了。这些我都看在眼里。真是浑身气炸,吼了一声:“给我滚下来!”我妈吓得直跺脚,跑过来劈头就揍我,“老爷,你别再惹事了,人命关天,你是能赔得起还是能顶着!”我的头被妈拍得直嗡嗡,越发生气。可着我的高八度嗓音叫:“听着,黑妹子!想干就干,不干就散,讹人不算好汉!不装孬熊你就下来!”有人悄悄地掐了掐我的大腿。我底头一看,是跪在身边的二叔。这个小巷,精明一世的人竟一下子变得这么猥琐了。

我这盛怒的喊,本意是遏止不住。万没料到,黑妹子听了我的骂,竞慢慢地退回了二步,行地沿着楼梯下来了。我二婶连忙从地上爬起,和我妈象是迎接天女下凡一般,忙不迭地走上去又是扶、又是架,又是掩衣服又是捋头发,簇拥着进了屋。最后我爹才说:“大嘴还在上边呢!你上去把他也弄下来吧!”我气愤地说:“死不掉!”二叔自个儿走上去了。不久就又一个人慢慢地下来。我爹说:“杨家才回屋安顿好,你就别嚷嚷了!”“知道!唉,摊上这儿子又有什么办法?”二叔叹息着走了。

风波平息后,我问妈这是怎么回事。我妈说:“哪有什么事呢?先前都在屋里看电视,后来黑妹子来俺家一趟,问你今天怎么没回来,我说不知道,她就走了,毛丽子说,电视没放完,她就去楼顶乘凉,后来大嘴回来了,也上楼顶,后来他们几个看电视的孩子就听到楼顶上咕咕咚咚地响,他们跑着出来一看,见是大嘴和黑妹子扭打在一块,毛丽子来喊我和你爹,我们就忙去吆喝。你爹喝住了大嘴,让他们别打了,都下来。大嘴倒是乖乖地下来了,黑妹子仍不下来,大嘴又回过头去拽她,她急了,就一下子跑到楼顶边沿,大嘴吓愣了,蹲在边上不敢动,一动她就要跳。我和你爹一点办法也没有,要不是你回来,还不知今儿个要闹出什么大事来呢!唉,这家俩口子也真叫难心,那时候七大娘出点子叫你替大嘴相亲,我就按不住心口,觉得不妥,人家里妹子虽然比大嘴大两岁,可是人家是个透机灵的大姑娘,咱背地里说句公道话,要不是你二叔硬使钱上,大嘴哪一点儿也不配,那一家子也是钻到钱眼里去了!”我妈轻轻地叹口气。

“事到如今不能说这种话,咱可不能胳膊肘向外扭!谁配谁不配,阎王老爷封就的女人就得配男人!”我爹说。我爹最懒得听我妈议论谁家男人不配女人。在他眼里,世界上的男人再差也比女的强,哪有配不配的道理,就象吃饭端碗,一人一个罢了,有什么挑头拣头,早晚还不都是碗烂饭光,吃饱为算!我妈可不高兴了,“瞧你说的!没有配不配的道理,你怎么不找个秃头瞎眼麻子脸!”

“那又该怎样?”

“讨了便宜还说怪腔!”

“便宜多少有秤称吗?”

“称不称心中有数!”

眼看他俩又要接火。我冲了几句:“都别说了!为什么事值得吵吵,也不怕别人见笑!”

我爹我妈都不做声了。在我们家里,我的话越来越显示了威力。这恐怕是经济杠杆的的效力作用,因为我能挣票子,和千千万万个小家庭一样,谁能挣钱谁说了算。

我说过我不管大嘴的事,可是夜里,等各房都传出了粗粗细细的鼾声后,我还是登上了平楼顶。昏黄的月光下,大嘴在凉席子上卷作一团。夜气有些凉,他的身子象筛糠,不停地簌簌作抖。“大嘴、大嘴!”我喊了两声,他没应。我吓了一跳,蹲下来推他,我的天!我刚蹲下就发现了什么?大嘴的短裤褪了半截,露出两半黑白交接的屁股,两只大手卡在腿里,嘴里丝丝地吸气出气,脑袋紧紧地缩在脖颈里。两个肩膀痉挛地蠕动着。这个败类!我差一点没气晕过去,我提着他的耳朵狠命地拧,甚至拧得啪啪有声,他不动,依旧闭上眼睛、且咬紧牙关。我狠命地踢他的头踢他的肩踢他的腰踢他的全身,他全然不顾,任凭在地上翻来滚去,也不松开那双手,我越气越想怒,越用力揍他,我象狂人一样的义无反顾。终于他在雨点般的拳打脚踢中瘫软下来,哼哼叽叽地**着,象一堆牛尿。我拖着冒火的身子回到了草屋、脱下凉鞋,发现脚趾头上沾着一团粘乎乎的东西。

黑妹子屋里的灯一直亮。

我的脚趾头一直疼。

十二

第二天,大嘴病了,头痛发冷发烧。二叔把他拉到医院,医生检查了一下说是伤寒,二叔二婶全都急坏了,我爹我妈四下去找草药。原来这花巷子草头方子挺多,遍地野草可入药,可是现在却不太好找了,灰白的城市连个青影也难见,急得七大娘连叹可惜可气。大嘴生病了,黑妹子仿佛也和气了,不再绷着脸不理人,还时常给大嘴洗衣服送茶送水。大嘴的病出奇的好了,到医院一复查,根本不是什么伤寒,只是重感冒罢了。二叔二婶不放心,又提了两只童子鸡去找有名望的医生。那医生说,不会错的就是感冒,并且说,病人第一次来看病,总是要说重些,一是引起重视,二是好卖药品。要不然上百元的钱一把头拿出来,有的家庭还真舍不得呢!二叔这才吃了安心丸,说就当二百元买了个平安。这几天队里不忙,我就回来得早些,常过去看着大嘴。黑妹子见我过去,就放下活计,搬个板凳坐一边,宁静地看着我和大嘴说话。大嘴很得意,故意吩咐她拿这拿那,诸如烟、茶、热毛巾、苹果奶糖之类。黑妹子很平静,眼睛里含着一汪秋水,她不在意地扫我一眼,我便觉得不自在,呆片刻就离开。她见我起身,便有些扫兴,一只脚将个小板凳勾起来,“当”地扔到门外,又去忙着什么无关紧要的女人活计。一次,黑妹子追我到井台边,发狠地说:“你真狠心!”

“我?”

“你把我引到这儿来,就叫我这么受洋罪?”

“你?”我寻不出什么词儿,就想一逃了事。谁知黑妹子上前一脚,踩住了我的拖鞋后跟,我一个趔趄,差乎儿跌倒。

“我有信给你!”

“信?”我睁大了好奇的眼睛。

“对!晚上交给你!”黑妹子松开脚回屋去了。

晚上,可怕的晚上!我突然想到了蒙面人与神秘的大佛。黑妹子能交给我什么信?信上会写些什么?她也会写信?

晚上,我吃了几口面条,心绪不宁便早早地钻进了草屋我的独身小帐子。爹曾经说过,要给我在农机厂订做一个带顶棚的铁架子大床。可是我没同意,那大床太土气太笨拙,我要狠狠劲买一个“超级”席梦思。至于现在八字没有一撇,我的兴趣不在此处,我距离享受锦床锦被的目标还远着呢,小板车搭在长条凳上,又方便又灵活,左冲右突承主儿的便,一点不受拘束多快活。我点起一盘“金龙”蚊香,放下蚊帐,正想看如何应付那神秘的大佛,大嘴就进来了,他的病已经全好了,明儿就准备去上班。他精神挺好。满脸红彤彤的,又象炕熟了的高粱粑粑。我见他兴致挺高,忍不住和他开心一番:“那天打得现在还疼不?”我这么一问,大嘴的脸立刻呈现紫色,我知道自己失言,问的不好,便又改口说:“黑妹子对你好了?”

“就是呢!”大嘴的紫色消失了,面上闪闪有了光彩。

“她不会再象老虎一样咬你了吧!”

“没试过!”

“你干什么不试试,放冷了就暖不过来了!”

“随她的便,我也没办法!”

“你调不过她?”

“不舍得,我喜欢她。”

“喜欢就好好待她,亲她,她会服你的!”

“你没有待她亲她,她怎么就服你呢?”

“你又胡说了!”

“我怎么胡说了,那天,你那么凶的骂她,她嘟嘟响地跑下楼,我一摸她,她却要寻死寻活!这是什么玩意儿!”

“那你就别摸她!”

“全哥,一万多元都花了,连摸也不让摸多亏心。你不知道,她的皮肉又白又滑,就象小时候咱俩在东大塘逮的粘鱼!”眼见大嘴眯着眼睛又要说下路,我唯恐他接着再讲出什么不堪入耳的事来,便吓唬他说:“黑妹子来了!”他咯噔一怔,立刻住了嘴。等了一回儿没见人影,便拍着我的腿说:“哥!你糊弄人的呢!”我笑了。他又说:“大全哥,黑妹子那么听你的,你就不能说说她,让她跟我好吗?只要她跟我好,割我的肉我都愿意,三冬不穿棉衣、三年不吃饱饭,给她当驴做马……”见我不作声,这愚小子还以为条件不够,一个劲儿地说下去。其实,我是侧着耳朵在听,我听到了草屋后面传来细碎的脚步声,和往日夜间的响动一个样。这一定不是闹鬼。我想,准是黑妹子来了。我们三个人不能聚在一块儿,我必须立即想个法儿把大嘴支派走,“大嘴,今天听我爸说,你家北地青头萝卜拔掉了,你不能现在就去庵子里提几个来我吃吃吗?”

“成!刚才我求你的事——”大嘴还没忘,眼巴巴地瞅着我,“等你拿来萝卜再说吧!”我催促他快走,却按不住自己心口咚咚地敲起了小鼓。

黑妹子进来了。我立即套了拖鞋,把已经散放下来的蚊帐扔回帐顶。屋里显得亮堂了许多,日光灯滋滋地响,屋里极静,响声竟让人觉得是火车在叫。我不知道是该让座还是该说些别的什么,往日的潇洒全在这个女人面前泡了汤。

“你也有脚气?”她的声音自然犹如平常。

“嗯。”

“脚气穿布鞋最合适!”

“嗯。”

“你怎么不穿布鞋?”

“嗯,——不!家里没空做!”

“我头趟走娘家,就做好了的,一直没有拿出来,给!试试。”黑妹子递过一个花帕子裹着的小包包。我愣了一下,没有接,包子滚在床边上。

“鞋窝里有话!俺走了。”黑妹子的脚后跟一下子就消失在小草屋的土门槛上了。

我象扒**一样拆开了那双股尼龙线密缝紧扎的包包。象翻译密码一样地盯着那双散发着卫生丸香艾花露水气味的黑布鞋,那平平展展的摞底真白。我想起了小时候花巷子的姑娘做嫁鞋,大多用块花手帕包着鞋底,脸蛋儿贴在底上,用牙齿咬住针,拔出长长的细麻绳儿,纳完了放在细细的面粉里搓,搓完了放在日头底下慢慢地晒,后再用小锤子一点一点地挨着敲一遍,把所有的针眼都敲平了,铺一层薄棉絮,再蒙一层花格布。那针眼带花纹儿,大多是焦叶块、如意图,女孩儿手巧,总是想个什么成个什么。我面前的这双鞋无疑也是要经过这多手续的。我将鞋子掏出来,觉得这双鞋象船,两只小船,黑妹子的话该在哪只船上?

“大全哥!”未见人影就听到了喊叫,“来了!水灵灵的大萝卜!”大嘴的长腿真好使,一会儿功夫跑个来回,连萝卜也洗得清清爽爽的。

“哥。这萝卜水灵灵的,”大嘴边吃着萝卜边说。

“象啥?”我用水果刀削着皮,其实我哪有心思吃萝卜。

“象黑妹子!”大嘴抬头望着日光灯,得意地笑。我没有答话。

“大全哥,她给我说了好几次话了!”

“噢,那好!”

“我记着呢,第一次说,‘过去!’第二次说,‘妖怪!’第三次,好像说的多些,说什么烧香烧到老鼠洞里去了,后几次都是说‘给给给’,全都是我躺在床上她给我拿东西。嘿嘿,这女人话金贵的很,象厂子里的那些臊女人,骂人就象八哥叫,一串一串的,要是那样该多好!”

“自古争吃穿还有争骂的?你还觉得挨骂快活!”我反诘。

“我喜欢听,只要是黑妹子骂,我就觉得快活,总比抱着葫芦不开瓢强些!两人见了面,大眼瞅小眼,谁也不理谁,硬憋也把个大活人憋死了!”大嘴说着站起来“哥,给支烟抽!”我抽一支白皮“团结”翻包烟,给他,他擦了火柴点上吸二口,没点着,就又擦一支火柴,顺手从床上摸起一个纸团儿,捋成一长条,燃着了,放在烟头上猛烧。边吸边说:“这洋烟怎么绝火?怕是霉了!”我一阵不安,那团纸正是我从鞋里掏出来,未及细看放在床上的,就这么狭路相逢,被大嘴轻而易举地送上了西天。黑妹子到底说了些什么?鬼才知道!大嘴吸着了烟,一回头就发现了床上那双醒目的布鞋:

“好家伙!大全哥哪弄这一双布鞋恁来劲,小船似的!”

“哈!还忘了告诉你,你小子真有福气,刚才你才走,黑妹子就是提着鞋过来让你试脚,我说你去北地拿萝卜去了,马上就回,她放下鞋子就回了!”这番话是我不加思索灵机一动就说了出来的。其实我压根就没考虑该怎么办处置这东西。说完以上的话,连我自己都惊诧了我何时变得这样应付自如,我没去想这么做黑妹子会如何?反正这双鞋我是无论如何也穿不得的。我早已不喜欢这种深受乡下人青睐的样式,我更不愿为苏有明取笑我增加笑柄。

“噢!我的天哪!”大嘴一蹦老高,一屁股歪在床上,激动得恨不能三呼万岁。他急不可耐地拽断两鞋间的连绳,拿过一只套在脚尖上,左穿右穿穿不上,急得龇牙咧嘴直冒汗,跳下去站在地上拼命地跺,亏他力大,蹦来跺去,“吱”的一声脆响,脚后跟鞋沿子上挣裂一个大口子,好歹那双臭脚丫子总算挤到船里去了,该是太疼的缘故,他跷着脚尖不敢挨地,只好十分遗憾地脱了,惋惜地捧起鞋子,贴在心口,象是搂着两个熟睡的大头儿子。他那张大嘴又禁不住地咧到耳门,许久收不回来。这还不足以表达他内心的喜悦,竟提着两只鞋子,光着脚丫在地上扭动屁股跳起来,他唱不出个曲调,只是一个劲儿的唔呀唔呀啊啊的怪叫,头也摆,脚也跺,浑身上下拧成几道弯,活象新放进油锅里的焦黄油炸麻花,我从来没有见过如此过硬新奇的怪诞迪斯科,我木呆呆地看着他发狂,心想:着了魔着了魔!天底下该有多少着了魔的痴情男子痴情女人?

我也在着魔中出现了幻觉。我见李小丽回来了,还是那么深情的眼睛,还是那么迷人的歌声。她是趁假日来给我送电大录取通知书的,我欣喜无比,正欲对她叙说衷情,两只硕大无朋的大鸟扑闪着巨翅从天外飞来,一只驮走了李小丽,另一支对着我悲怆长鸣,那声音叫人忧心如焚,片刻也腾空蓝天,九霄里去迫我那月光去了。这么说是上苍在暗示:那只坐骑还空着!真他妈的离奇透了。醒来才发觉枕边一片潮湿,窗外一片月光,回想起刚才虚幻之境免不了生出淡淡伤感,再也无心绪再睡,便出屋来到院里,在那株葡萄架下静坐。星斗阑干,夜色正浓,葡萄叶间时有露珠叭叭下落,什么虫儿在角落里叫。凝神良久,百无聊赖,忽听得吱呀一声门响,二叔家的门闪了个缝,一个黑影轻巧地挤出来,是她,黑妹子!她象只机警的猫儿四顾左右后,蹑手蹑脚一点响动也没有的在院子紧走几步,迅速地靠近了我的小草屋。借着朦胧月色,我在暗地里看得见,她只穿着背心短裙,还光着脚丫,她在小草屋边上蹲了一会儿,就盘腿坐下来,两只手拄着膝,托着腮,更深人静、万籁无声。小巷里只有殷殷的红月亮孤孤地照着。一阵夜风吹过,网状的夜雾升腾,凉丝丝的穿过稀稀疏疏的葡萄架,滴在我的头上脚上,我疑虑重重地望着黑妹子的身影,她的衣裙太簿且又光着脚,露水落在她的肌肤上,该有几多沁心的凉意。

谁家的大座钟咣当咣当敲了三下,我猛然一惊,又一天的凌晨开始了。我想马上回屋去,可是我一点儿也不敢挪动,我知道任何一点微小的响动会划破这宁静的夜幕,会惊动一颗着了魔的心灵。我就这么坐着,挺别扭;她就那么坐着,挺安祥。夜雾继续笼罩着我,也笼罩着她,许久许久……

十三

“咱们队里人员复杂,工作方式也格外要特别些,不能斯文气、娘娘气,太认真了不行,太讲理了不行!”这是我刚进办公室上班时队长谆谆教诲我的。自打那次借贷之事后,我就觉出队长总是用异样的眼光看待我。这一天,他见了我就绷着脸说:“贾大全!”这是我上班后他第一次喊我的姓。在我们单位,连姓一起喊人的不多,“一会儿到我办公室来,我找你谈话!”他总是爱用这种足以显示等经之差的口气来炫耀自己那个地位,来以此治服别人,这在我看来十分卑微,但又只能私吞暗咽,心底讥笑鄙之而已。我给苏有明交待了一下,便立即去了。“大全,据反映你这一段时间工作有些松驰!”这便是队长的开场白。

“可能因为我复习迎考,别的我还没有感觉!”我知道对付队长,与其据理力争不如点头称是。

“复习迎考是你个人的事么!工作是党的、人民的,个人服从组织,你怎么能这样目无组织纪律呢!”队长一本正经地给我上起政治课来了。鼻子大了压嘴,我只好沉默挨熊,我甚至还想到,沉默就是最大的蔑视,可惜头儿不懂这个道理,他认为把一个人熊得低头不语则是完全彻底的胜利。

“我说你呀,自从我把你提拔到科室里来,你就产生了自满自足自大的情绪,难道你就不想百尺竿头再进一步吗?嗯?以前的贾大全不错,是我看中的,脑子活、肯干、有点本事,我打算好好培养你、带好你,等我离开这儿好让你干,可是你却不理解领导苦衷,自认为自己了不起了。”队长的胖手指在桌子上有节奏地敲着,一只脚尖不停地点着地。

“队长,请你说具体些,我好知错改错!”

“不是说了吗?你工作松驰,不汇报、不请示,甚至没做官就摆架子,打水扫地这些办公室的杂活你伸过几次手?嗯?这是什么作风?”

“这——?”

“这什么?这不是事实?”

“你、你不是曾经——”我**了嘴。

“曾经什么?还有哪!你的作风也有问题!”

“作风?”我吃惊地站起来。

“坐下、坐下!别紧张吗?那个苏有明是派到办公室当收发员的,你俩关系正常?”

“岂有此理!岂有此理!”我连连叫道,我深知“作风”二字在中国足以治人于死地,背这个黑锅太冤枉,“哪个混小子抹我烂药,我操他八辈子祖宗!”我已经失控了,连跺双脚,泼口大骂。

“火什么?我还是尊重事实的!不用谁抹你烂药吗?我就亲眼看见,那天我一进门,你俩是个什么动作,大天白日搂在一起,干得哪样子工作?嗯?”

“小人!小人!屎壳螂打喷嚏!”我语无伦次地骂着,看也不看队长一眼,转身冲出门。

“回来!”队长声色俱厉。

“我代表党组和队里正式通知你,从今天起,账目和调度交给副队长贺广民,你暂时去下面搞个调查报告,最近县纪委收到咱们单位一些人民来信,都转到了我这儿,说是有的司机背着队里私运货物,运费不上交。你跟着车队行动,实地调查,调查结果,报上来,关于你的工作,调查结束再谈,就这些!”

这个决定对我无疑是个不小的打击。这份办公室的工作来之不易,欢乐和烦恼交织的日子竟使我忘乎所以。我知道要想东山再起该是多么困难,我知道我是彻底得罪了队长,只要他在我便永无出头之日了。想当初我要是给他办理私人借贷,结果会是怎样?他曾告诉我不可太认真,我却不明智,一下子就钻到了死胡同里,我不敢办有人办,又能碍了队长哪点?唉!羽毛未丰,做事欠妥,我有些悔意。

我最怕见的是队长油光闪亮的额头,这象征着他精神焕发、健康长寿。

十四

“大全,头儿找你吹得什么香风?把你兴奋得象个红脸关公。”苏有明放下手中的《古汉语常用字典》停下了她的之乎者也乙以矣己的翻译,歪过脑袋问。

“不是香风是臭屁!熏得我到现在脑袋瓜子还疼!”我垂头丧气,收拾办公室上的账本算盘水杯笔墨之类。

“你收它们干什么?那是我刚刚摆好的!”

“没什么可干了,老子被放逐了!”

“开什么玩笑你?”苏有明走过来,“你若要是放逐呀,我就哭倒长城去找你!”

我没有接腔,因为我看到窗口闪过一个油光闪烁的脑门儿。

“说呀,怎么回事?”苏有明涂着血红指甲油的尖手指伸过来,压在我的手腕上。

“去去去!”我正有气没地方出,粗鲁地一下子甩掉那双纤手,“少污染我,我他妈的够霉气的了!”窗口那个脑门一晃不见了。

苏有明的脸红一阵,白一阵,不久又黄了。她默默地回到自己桌子边,拿过一叠成人复习题,扔到我桌上,这是她专为我去职教办找来的数学复习资料。

sinα、cosα、tgα、ctgα、lim极限、极限、又是极限!苏有明的忍耐为什么就没有极限?

“那个排列公式刻错了!”苏有明眼圈红红地说。

我一下子又有些感动了,却又找不出什么方式表达。东西全部收拾好了,便去经理室交待。之后,我对苏有明说:“谢谢你给我找的题目,谢谢你的麻圆。”

“大全,你今儿是怎么了,怎么把东西都捧走了!”苏有明满脸疑惑,十分不解地追问。

“别提了,哥们儿犯了错,又得去伴驴子量大街,咱们就此Good-bye!”佯装微笑的脸孔显示了我的大丈夫不卑不亢之气。

“犯个什么错?我怎么一点影信不知道?”苏有明登地站起来,“是政治还是经济?”

“都不是!”我望着脚上乌亮油光的三接头青年式牛皮鞋,这是苏有明去省城特地为我挑的,“是作风!”我说。

“什么?跟谁?”苏有明顿时十分紧张了。

“还能跟谁?”

“难道跟我?”

我点点头。

“哈哈——哈哈哈哈!”苏有明笑得真响,瀑布一般,“原来是这样!就因为这叫你交了工作吗?”

“不完全是。”

“还为什么?”

“工作松驰!”

“见他的鬼吧!他自个儿一天能来三小时都不错了,姐们儿就知道老朽蛋子拉不好屎,看我的小脚好捏!大全你别走,我这就去找他!”

“干什么!”我喝住苏有明。

“说不过他,我就自动退职不干了,大不了就是跟我妈站街头卖麻园,挣多少花多少,谁的马屁也不用拍!”

“吵吵没用!什么是理,权就是理!我们的脚脖儿攥在他手里,叫你上你就上,拉你下你就得下,胳膊扭不过大腿!”

“少装孬,装孬就不整你了吗?别以为我不知道他干得什么好勾当,他把农业户口的亲戚转成了城市户口,搞到车队短途搬运组当会计还不够,上个月又让他上了副队长贺广民的大汽车,当了副驾驶。那个龟孙儿一天到晚恬着脸皮堵我的路,无休无止地给我写情书,要不然,他队长还会大发慈悲把我调进办公室?走,你大全要有种,我俩一起去,当着他的面,接个马拉松式的长吻,让他狠追究,反正清白也是落一身糊涂。”

原来竟有这么多弯弯绕,我明白了我受其厌的原因不止一个。我被苏有明的大胆要求吓愣了,说实话,我可不敢付出这么大的代价。女人心血来潮比男人来劲,我承认。

“算了!”我说,“何必弄得那么僵,与其如此还不如装做不知,好好干瞅机会挤掉他,这才是长久之计,小不忍则乱大谋,弄得太过份了,你还考什么党政班,党政班是干部的摇篮呢!可你光在摇篮里,没人提携你,长白毛沤成粉也没人知道。我也想开了,三年河东转河西,我们的优势就是比他年轻!”我讲以上这些话的时候,已经冷静了下来了。我不想扩大事态,因为队长留下话音,工作以后再谈,这分明是说还有余地呢!

“大全,你也太简单了,你以为党政班毕业出来就一定能当官吗?天时地利人和机遇无所不在其中呢!哪有空手拿白鱼的道理,在咱们县能当官的料子可以装几十车皮,想当官的就更不计其数,就那么容易达到目的吗?”苏有明见我不肯去找队长,十分泄气。

“等电大毕业了,我们再想办法调动,反正东边不亮西边亮,黑了南天有北天,总不能到处都是他的地盘!”

“调动,说得轻巧,到哪里不要盘缠钱,大小头儿都爱钱。钱、权有一样都能办成事,苦就苦了咱们这号小人物了!”苏有明说到动情之处,竟眼泪刷刷地抽泣起来。

“苏有明,别哭了,天塌压大家,难过的并不只是咱俩!瞧,人都下班走光了,我们就真地吻一次吧!”还是那句老话,我见不得异性的眼泪,我同情天下所有的女人。

她唇上的口红有一丝丝的甜,这是第一次,我紧张得很,有些怕。

十五

我的复习只好暂停了,因为调查工作已经开始,这是最辣手最得罪人最没有人愿干的事情,可偏偏轮到我头上。行动之前,队长将一摞人民来信交给我,让我粗览一遍然后再交回去,并十分严肃慎重地说:“这里面所反映的问题大多是谢小飞的,这个谢小飞是个老干部子弟,先前在短途搬运组搞会计工作,刚调车队不久,你去了以后,要多多配合车队干群,深入调查研究,不要下车伊始,不要走马观花,不要乱表态,既要对检举人负责,又要对被检举人负责,明白吗?”

“明白!”

“还有,这个谢小飞是我的外甥,我本来不打算对你说的,但料你下去后也会知道,因此,特别提醒你,要坚决秉公办事,丁是丁、卯是卯,你明白吗?”

“也明白!”

这一回算是掉到队长的陷坑里去了,一出门,我立刻想到。路过财务科办公室,苏有明喊我进去,我说:“不了,马上就出发!”

“姓贺的还没来,你别不好意思!”苏有明搬过一只椅子指着让坐,我仍没有进去,我今天一点儿也不想她的嘴唇,虽然,那唇曾经让我神魂颠倒的激动过,但过后就悔了。

“你呆站着干什么?我这儿有几封信。”苏有明说。

“我不看,我知道又是那些‘亲爱的’!”

“不是,你别张冠李戴,不是那回事,这是一车队工人今早送给我,让我交给你的,全是揭发谢小飞和贺广民他俩运私货的事,时间地点证人都有,我看这一回稳能搞住他,也好刹刹这小子的威风,要是问题真大了,就去纪检会揭他的后台,连老根一起拔了!”苏有明神采飞扬,就象刚刚打了胜仗在做总结报告似的振振有词。我接过那几封人民来信,觉得很沉很沉,这沉压得我抬不起胳膊来。我感到了做人的难处。

“你可一定拿好!别让别人看到,这几封人民来信全都是署了真实名姓的,头儿知道了,这些人就得倒霉!你一去就找这几个人摸摸实底,到底有多大的数儿,也好心中有个打算!真是够杠,就来他个一盘子清,让外人看看哥们儿不是好欺负的!”

“你还想当福尔摩斯吗?”我反诘。

“可惜没差我去,叫我去我非这样干不可!”

苏有明又怎能知道我的若衷呢?调查与不调查又有多大区别?我的份量在队长手里掂着呢!调查结果好坏,还不是由队长一人一锤定音。唉,检举人也太天真,比我还天真,人民来信转来转去,又转到头儿手里,孙猴子再能也逃不出如来佛的手心。我比孙猴子的能耐大多少?

我从来没有搞过调查,办过什么案子,我觉得一个人似乎有些不合乎手续,便借找队长开介绍信的机会问道:“是不是再配一个人?”

“又不是打狼,干啥?”队长刁着咖啡色玉石烟嘴、漫不经心地望我一眼。

“比方说写个证明,调查材料签字核实什么的,一个人怕不合适吧!”我踌躇再三,试探着说出要人的意思。

“得得得!群众相信党,党也该相信群众,我压根儿就没想到你会弄虚作假,叫你去,就信得过你!再说,咱们是企业,靠挣钱经济效益吃饭,恨不能一个人掰成八瓣使,哪能让那么多的人都去搞政治,又不是搞运动。去吧!去吧!尽快搞清!”队长说着,甚至走过来拍拍我的肩膀,显得格外近乎。

我决定明天就动手。

十六

晚上,小城二马路六里长街,华灯初放。街拐角小吃铺已打烊收摊,门前只剩下孤零零的卖麻圆的长条板,卖麻圆的老太太早已回去了。她常坐的小圆凳似乎也沾满了油腻,我坐在上面老不放心,便站起来靠在小吃铺顶棚下的立柱上,顶棚的阴影遮住了我的头脸,只有那双三接头皮鞋在路灯下闪着乌光,有些阴森,有些恐怖。新建的县城并不象七大娘说的那样灯红酒绿,人流如海十分繁华。新建的厂大都离城较远,闹市基本还是小镇的格局,全城仅有二三万人口,因靠铁路,交通极方便,流动人口不多,常住户晚间很少有人出门闲逛,因此,不到九点钟,除去电影院门前还有成串的五彩灯闪烁,别的地方也就人影稀疏了。人越发的少,灯越显得亮,便越觉空寂。路两边稀稀落落三三两两竖着一些半成品的建筑,那些建筑工人还在叮叮咚咚地忙着赶夜战,看材料的汉子打着赤膊,扛张凉床,慢慢腾腾地在沙石木棒间晃悠。路两边间或有一两条狭窄的巷子,深不见底地伸向黑黝黝的天地,巷子两边有许多的铁门、木门、大门、小门,有的是深院高墙,有的是低矮平房,差不多的门都紧闭着,偶尔有一声门响,便有微弱的光线从门缝里挤出来。或是送客、或是泼水,吱呀一声,那挤出来的微弱光线不见了,巷子立刻显得更幽深。几只花脚蚊子悄没声地向我发起了进攻。这儿原来是没有这种花脚蚊子的,自从企业局办起了竹器厂,将南方山区的竹竿源源地运进来,便也将这山区的花脚蚊子引进了小城,这引进的蚊子不象土生土长的蚊子,未曾进攻,就嗡嗡嘤嘤地吹起了进军号,这蚊子叫你防不胜防,不声不响地行动,来无影去无踪,况且尖尖的嘴巴插进你的皮肉,吸出了你的血水,你竟无什么疼痛之感。等你稍稍地觉痒,那蚊子早已飞走老半天了。我用力地抓搔着黑花蚊子留在我臂上的疙瘩,越抓越痒,越痒越想抓。苏有明终于在我极不耐烦的等待中来了。

“你今天格外打扮了!”她的晚到使我生气,我这是第一次应邀跟她逛马路。

“对不起,让你久等了!”苏有明十分抱歉地说。她的身上散发着奇香,眼睛很亮,一种达到目的而满足的神韵。

“对不起又怎样?”我当时曾一度不愿来,我怕撞上熟人,是苏有明死乞白赖地求我,我答应得不是太顺,因为我知道眼下正是非常时期。

“哈!好说,一会儿我请客,给你买支鸳鸯糕,行不!”青春期的女性都是这样,精力充沛无忧无虑一往情深。苏有明伸出一支溜光洁白的胳膊来挎着我的左臂,我紧张地环顾左右,不加思索地抽回左手,狠命在右臂上抓挠。

“怎么啦?”苏有明望着我。

“黑花蚊子咬的!”

“哟,真是倒霉!”苏有明转身看见了那几个红肿的大包,大惊小怪地叫道,又从洁白的小手提包里掏出一个小巧的香水瓶,一下一下地喷在我的右臂上,最后呼地喷我一脖子。我望了一眼这只装满眉笔、口红、粉盒、香水、面巾、爱丽丝香纸之类的小包问道:“你干么时刻提着它?”

“用了方便!”

“干吗时刻要用?”

“保持时刻新鲜!”

“多麻烦!”

“为什么?”

“有空看书想问题做些智力投资也是好的!”

“这也是投资,很重要的投资!”

“唏!还有这样的投资?”

“当然!这叫魅力投资!”

“我不明白,也不欣赏!”

“你不欣赏,有人欣赏,不信试试!”

“这可没有个评分标准!”

“你听着,一个粗皮糙肉的女人,一个风流俊俏的女人,二人一同立在马路边拦车,看谁先走掉;再不就是一个丑女人和一个标致的女人发生了纠纷,一同去见上级告状,看老头子先对那个微笑?那感觉格外的不一样呢!我妈卖麻圆就卖不过我,我朝那儿一站不用吆喝,过路人就自动地跑过来,不饿也想吃了!哼!这是社会心理学,这是交际学艺术!你别光知道吃麻圆,不知品味道。相貌风度才能,这是当今社会女人成功的秘诀!”苏有明的小喇叭广播起来没有休止符。

“多浅薄!”我不无讥讽,“看来你如此深入研究,还想做中国‘撒切尔夫人’不是?”

“去你的!咱们该下路了。”苏有明拉起我的手提醒说。

“下路干什么?”我望着二路边一条未来得及铺上砂石柏油的土公路问道。

“安全起见,你不是害怕撞上熟人吗?咱们就沿着这条乡村大道,逛逛土路说说话儿,夜深人静神鬼都管不着,难道不正是你的心意吗?”

“这——”这条土路通向乡下的一个小集,我有些犹豫。

“哎呀,你少来点蔫劲,利索些走吧!”苏有明搡我一把,促成了我的决心,我心一横,反正也是被撤了,女孩子都不怕,一个男人还怕啥!

沐浴了夏日骄阳的乡间土路,软软地散发着蒸汽,路两旁并排生长的是一株株树干挺拔的白杨,这种树近几年此地很少栽了,据说是爱生虫,大多换上了泡桐刺槐风杨柳什么的。那些刺槐还可做硬料,那些泡桐只是疯长叶子,显示了一派蓬勃有生气的风景,可人们却咒骂它飘飞的树毛钻进了鼻子,影响了呼吸,怎么也感情不起来。这路边的主人就别具一格,又在这条道上栽上了小时候常见的白杨树。这些白杨树皮泛着清冷的白光,鸡心状大而滑圆的叶片,正在夏夜的清风里喋喋叙语,两个人并排走在乡间土路上,默默地一时都没有了话题。

“该说点什么?”我提议。

“我正想着。”

“正想着什么内容?”

“没考虑成熟该不该告诉你!”

“什么你说!”

苏有明站住了,沉思了一会。

“怎么,对我还有什么保密?不相信我?”我有些着急。

“我刚刚去了队长家!”

“为什么?”我有些紧张。

“为你!不!为我们。”

“详细点!”我停在一棵白杨树下命令道。

“我太想不通,好好的工作叫他一嘴就给拱掉了,这还成什么法,当官的又咋样,去掉那张抢来的官皮,还不是凡人肉胎,有什么了不起!当官不为民做主,不如回家卖红薯!”

“你少发议论,你到底去说了些什么?”

“我是去找茬的,没去之前,我妈叫我三思而后行,我妈说,这队长是全县有名的老运动员了,连县长都得让他三分,他不到五十岁,却调了十几个单位,常调的干部好干,常换的衣服不烂,他来队里才几年,民愤不算大,不要搞得太僵,再说小兵蛋子和当官的捣,总是没有好处的,当官的大不了挪挪窝,和上头好了,还可以因人设职,先建个单位先发个头衔,小兵蛋子却是双腿插在沼泥里,走不动挪不得。我见我妈走到怕路上了,就说我是去问问仔细,不是去闹的!”苏有明说了半天不得要领,我越是急,她越是不紧不慢地讲起了她妈。

“我鼓劲去了头儿家,他正在家里刷牙,满嘴的白沫子,把我让到门边,连个坐也没让,他这个老鬼是不把我放在眼里呢!后来他老婆出来递了个板凳,我便试探着说办公室工作,说近来工人反映,说到后来见他哼哈哼哈地给我打官腔就忍不住了,大声呵气地质问他为什么不清不白地把人卡了,为什么让交帐!”

“你说这些全是废话,起反作用!”我气愤地说,“你越说我好,他越要治我!这是肯定的。”

“谁说是废话了,我一硬,头儿就软了,一个劲儿地解释。他说这是暂时移交工作,又不是以后给免了不叫干了!”

“哼!”

“还有呢!我也给他下马威,我告诉他,兔子不急不咬人,大小头儿谁个屁股底下没有屎,谁能拍着胸口保险没拍马逢迎,没受贿亏心!别净老是捏着下级的错,我看大小官儿也不是传宗接代的。我的话说完,看见头儿的脸蛋儿都气黄了。他大叫,说我不分青红皂白,吃亏在后面。我说,破帽子常戴、吃亏人常在,总是要有人吃亏的。”苏有明说到得意之处,竟轻声笑起来,我的心却越发地沉重。

“你呀,是个冒失鬼,你这么做除去让他生气,能吓着他什么?你不了解他们这些人,根深叶大头皮厚,干多少年路子精通,各个关口都抹得油光溜滑,我们和他斗就象鸡蛋碰石头!”

“我才不信!最后呀,你猜怎么着?头儿净是说好话,再三说,‘小苏小苏,都理智一点,不要感情用事,别把事情想得那么坏!形势还是大好的吗!青年人能干这是事实,可是俗话说树不修枝打权不能成材,我是诚心为你们好’你瞧,他纵着鼻子咂着嘴又反过来讨好我了。”苏有明快活地笑起来。

我和苏有明又开始向前走。大地罩上夜影,天空却很清明,群星显现了,微风送来孤鸟夜航的叫声。苏有明的小手紧紧握住我的大手。两个挨得真近,可是我却生发不出任何一星半点邪念。

“我最后还是问了,到底要大全出去多少天?头儿说,‘没准儿,看事情进展如何?’我看你就来个快刀斩乱麻,速战速决,反正孩子哭了抱给他娘,管他三七二十一呢!要不然我天天看着贺广民的尖脸多没劲,以后你不在,说不定谢小飞敢到办公室里纠缠我呢!我想好了,真要是那样,我就拖他去见头儿!”苏有明说着还使劲地握我的手。这是一种决心的暗示。我没有说话。四周里静悄悄的,夏天是生长的季节,原野上无处不充满着生命的色彩。所有的农作物都在这雨量充沛气候温热的时节拔节上长,孕育着丰收的果实,原来植物也和人一样有着强烈的生的愿望。我轻轻地叹口气,苏有明受到我的感染,也轻轻叹口气:“大全哥,说心里话,我真不想离开你!”这是她第一次这么恭称我,我的心跳加剧,脸上直发烧。

“分久必合,合久必分,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悲欢离合,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了!”我故意望着一边说。

“我总觉得你这一离开就好像不能再回来,我预感我们好像马上就要永久的分别!”

“神经过敏!”

“真的!虽然头儿说的好,可我放不下心!”

“事在人为,争取吧!”

“大全,往日我唱歌你从不认真听,今天我专为你唱一支好吗?”

苏有明是真心央求。我未置可否。唱也没有什么关系,在这个宁静的夏夜,在这个远离城市的矿野,风也柔和,夜也柔和,空气是甜的,我的心情需要歌,需要一支解闷的歌。

“你的身影,你的歌声,永远印在我的心中。昨天虽已消逝,分别难相逢,怎能忘记你的一片深情。”苏有明唱得动情。

“我的情爱,我的美梦,永远留在你的怀中。明天就要来临,却难得和你相逢,只有风儿送去我的深情。”我也忍不住和音。

歌声象山泉叮咚作响,歌声象溪水汨汨流淌。苏有明突然不唱了,把头靠在一株白杨树干上,两只手背在树后面,小声说:“大全,来吧!”我走过去,见她凤眼微闭,朱唇轻启,红红白白的腮蛋儿多么可人。我有些迷乱了,忍不住地上前“要是再有一轮明月就好了!”苏有明突然说,“有明月我们就可以对天起誓,明月作证!”

“明月!”象石子投进了平静的水面,我的心突然荡起了涟漪。是啊,今晚没有月光、今晚没有月光。为什么是一个没有月光的晚上?我猛地止住了前倾的身子,兴趣索然地转过身极果断极败兴地说:“回去吧!”

十七

我开始在一车队混日子。一车队离我们队总部有好几里远,大院子摆满了汽车、油桶及乱七八糟的工具,队长贺广民去接我的工作了,这里暂时就由谢小飞负责。谢小飞是个短小精悍的小伙子,给我的第一印象并不象苏有明所讲的那么坏,人既精明又随和,第一天就让我上驾驶室,手把手地教我把握方向盘,并打赌说,只要跟车跑两趟,保险让我能独立开车,我挺入迷,甚至有些因祸得福的味道了。谢小飞挺讲究穿戴,再忙也弄得干净利索挺有气度挺惹眼,这大概是与他在追苏有明有关系。我跟他跑了二趟长途,才知道驾驶员的大票子挣得何其辛苦,风餐露宿,担惊受怕,那一道道人为的关卡,好话不知说多少,嘴皮子都磨破了。独抱方向盘的司机既要领车又要顾货,一点儿也不轻松。谢小飞说:“外人看着司机拿几个钱眼红,哪知道这都是玩命钱呢!”第二次拉货到深夜,我和谢小飞才赶到中州的山地,车灯坏了一只,差一点撞到岩壁上,我望着谢小飞撞在挡风玻璃上划破了的头皮,心生恻隐,这种运费私吞了几个能算什么大不了,比那些****干净多了!路上我问谢小飞,“为什么不找个别的工作干干?”谢小飞掏出火柴盒撕下火柴盒上的硝皮按在头皮上说:“什么工作好,能挣到钱就行了!”我想起经理曾说过谢小飞是干部子女,便试探着问:“你爸不能给你——想个办法吗?”

“哈哈!你说我爸吗?”谢小飞讪笑起来,“我爸当过科长、局长、顾问、党组书记,可他一辈子找过五个老婆,我妈就是他当年下乡搞四清娶的第三个,回城后就离了又找个大闺女,后来当了顾问,人家不愿意跟他,离了,他又找个茶水摊上的寡妇,俩人一道过,谁的事也不管,十几个杂种也真是管不过来。还是我妈拼着命求我姨夫,才给我找了这份工作呢!”

“噢!队长是你姨夫,他还真不错!”我随声附和道。

“不错个屁,一天到晚承不完的情份,说叫干什么,就得一喊就到,一到就办!”谢小飞加大了油门,显得挺不满。“他给你帮了大忙,孝敬他也是应该的!”我说。

“孝敬他还好说,硬是成百成千地泼出去拍马屁,跟我爸差不多,一天到晚老想朝上爬!”我真没想到谢小飞这么直率,甚至对他产生了相见恨晚的感觉。回到一车队,谢小飞招待我吃得挺开心。每日我俩走坐一块儿,把要办的事儿全扔到了脑后。一天我在车队休息室睡觉。一个五十多岁的修理工走进来,指着我说:“你是来替贺广民的吗?”“我?”我摇摇头。“那你天天跟着头儿转什么?”他愤愤地望着我,我立刻悟出,是有人对我产生意见了。我对谢小飞说一声身体不舒服,就请假回家休息,谢小飞好像也正求之不得,我在我的调查记录上工整地写道:“连续跟车调查,一切正常,没有违反队里规定的现象。调查人:贾大全。”我托谢小飞把这页调查记录转交给经理,就放心地回家去。

夏日的太阳透过顶棚上竹片中间嵌着的玻璃,照在小草屋里。几只花母鸡在院子里咕咕答答地吵闹。我侧身躺在床板上,翻看着那密密麻麻的高考试题。从早上到天黑很少出屋子。不管怎么说,我希望拿到一张电大文凭,生活和前途都使我需要它。

黑妹子又时常闪现在我的面前了。我一在家,她的情绪显然好得多。每天清晨,广播一响,她就开门出屋,轧水洗漱,放鸭放鸡,这些鸭子是大嘴新从市场上买来,黄绒绒的小毛团,很好看。大嘴说黑妹在家没事挺着急,买些鸡鸭喂着解解闷。我妈夸大嘴心眼长多了。大扫帚在院子里哗啦哗啦地响过以后,水泥地上一片草叶一撮尘土也不见了。开炉子做饭,支起鏊子烙饼。她会捍饼,且样子受看。我妈说,就这捍饼的功夫,在现在的新媳妇中算是拔尖的。这会儿的年轻人会吃不会做,会花不肯挣。只见她一只手捏面,一只手拿捍杖,两腕到肘部,极好看的上下巅动,三踅二踅,那白白圆圆的薄饼就飞蝶一般地从她手中旋了出来。一根小竹片,一把麻秸火,啪啪地一连串脆响,又软又香的烙饼卷着葱花就被大嘴拿到了手上,这时候,我看见大嘴眯着笑眼呆望着黑妹子,黑妹子的脸被火烤得红红的,象熟了的苹果。这是一个安详温馨的小镜头。我多么希望大嘴和黑妹子尽快地和好。一个安定富足的社会是由千千万万个幸福和睦的小家庭组成的。我不希望任何人不幸,尽管我也曾想过大嘴不配黑妹子,可他毕竟是我的堂弟。

自从进了贾家院子,黑妹子明显地瘦了一圈,身子比来时又见苗条了许多。她依旧是极少说话,更不见笑意。可她极其尊重老人,顿顿饭给二叔二婶端碗拿菜,弄得二叔挺不好意思。她亲切地称我爹我妈为大爷大娘,那娘字似乎喊得特别响。她闲了没事就过我家串门,跟我妈说话,帮助缝缝补补干些零碎活儿。她好像挺爱听我妈讲我小时候的故事。其实也就是一些最平常的琐事。比方说吧:大全小时候爱吃桑椹,桑椹水常常抹一嘴唇,就象长了小胡子;大全小时候爱爬树,一次在树上被蜂子蛰了,眼睛肿得象铃铛;大全上学的时候爱演戏,每次唱歌都得奖;甚至大全从小腰间长块痣,奶奶说痣腰骑马带刀,长大做大官戴红缨帽等等等等。这些陈年旧事常使我害羞。黑妹子却象听童话一样入神,不时地发出银铃一样的笑声。这是她唯一开心的时刻,这时她的一举一动,都显示了一种无忧无虑的青春女子姣好的神态。我从不过去插话或者找寻东西,我不打扰她们,我有比这更重要的事儿。

二叔二婶也日见地高兴起来,他们捣咕化肥赚了一笔大钱,至于如何掏出来又如何转手卖出去,这种绝对保密的经济情报,常常连我爹也不告诉。我爹说,老二是在走钢丝,人总得有个知足的时候。二婶仍旧去建工队打杂,仍旧穿那身补得老厚的工作服,上面溅满了星星点点的石灰粉。家务全靠黑妹子一人包下来,毛丽子卖菜回来有时也搭把手。我妈望着他们忙忙碌碌,兴兴旺旺的景象说:“人家该发了,一个个的都顶用,你看杨家到底是个农村姑娘,能吃苦能干活,又老实又腼腆,不多言多语。咱以后要是能娶个这样的媳妇也就心满意足了。弟弟二全最讨厌我妈这么说,他对我妈的评论不以为然。”这些日子,二全常向妈要零钱。妈生气了说:“你自己没有工作,自个儿还顾不上自个儿,先不要忙着去找那个苹果摊上的!我是怕你们都还小,夜长梦多,钱都白扔了!”我弟弟二全给我妈一个白眼:“就你爱翻老黄历,还小还小,等到大了都被别人讨光了!”我妈没奈何,只得从口袋里三三两两不断扔给他。我知道,他一准又是去舞场浪当,两元钱一张门票,他的需求是大大的,而我们家的收入是寥寥的,这迅猛而来的生活新潮流给我们的家庭带来了不安和烦恼。二全看不起我爹我妈,说是“老的太抠门儿”,我爹我妈咬牙切齿骂,“好好一个孩子硬是跟龟孙儿学坏了!”我综合了两个极端,知道了该如何做人。我就抱着只管挣钱交钱吃饭,啥事不管。我有我的烦恼顾不上其他。我鄙视他们的忧烦皆是低层次,在这个家庭我找不到共同语言,这也是我不愿搬进新房去住的原因。虽然我妈几次说,长子该住大屋,可我还是觉得小草屋好,躲进小屋成一统,管他冬夏与春秋。

一个星期天的傍晚,黑妹子突然从哪弄来一株青枝绿叶的月季,枝头上十几个圆圆的花骨朵儿,正微微地含苞欲开。她在我的小草屋后面小心翼翼地撬开一块水泥地拣去砂石,掘出乌黑的泥土,把花栽了进去。我妈走过去说:“天老热的,花棵又大,怕是栽不活吧!”

“能的,这花好活,我在家弄过!”黑妹子挺有信心。此后便日日浇水,并且浇的是淘米水,把吃剩的鱼骨头肠子碎肉之类埋在花棵下,那棵月季还真的活了,不几日,花骨朵开了,散发出淡淡的清香,一进院门,就觉得精神了几分。一切终于风平浪静了,无数的日子又踏上了正常的轨道。太阳东升西落地球日夜运转,老人们不再提心吊胆,大嘴也快活得一走路就直想朝上蹦。我不能老呆在家里复习,就隔几天去车队一趟,找几个人聊聊,写一张调查随笔交去了事。我还是了解到了不少东西,小本子记得涨鼓鼓的,可我思考再三,还没拿定主意,到底让不让队长知道这些事。我吃了谢小飞的牡丹牌香烟,喝了他的圣泉啤酒,谢小飞现在对我好像不再乱说了,只是一味地讨好我,我还能说些什么?我说什么又能怎样,终于,队长打电话到车队通知我明日去公司汇报调查情况。

我实实在在地抓起了头皮。

我去找苏有明。苏有明不在。老太太说,是去市教育学院找什么资料了。我独自又回来,躲在小草屋硬着头皮写调查报告。

“关于谢小飞私运货物私分运费的调查报告”

“关于谢小飞违反队里规定的具体调查核实”

“关于谢小飞同志人民来信的核实报告”

“关于谢小飞同志人民来信的复查情况”

“关于一车队谢小飞的工作汇报……”

撕了写、写了撕,地下的纸团揉了一大片真他娘的比高考难多了!等我垂头丧气一把火烧光了那些绞尽脑汁左右考虑不妥的废话假话之后,电子表已显示出了十二点五十九分。

我刚一躺下,浑身就疲乏得象散了架。这些天,我的精力消耗太大,该死的人民来信,讨厌的生产关系生产力、别扭的归纳推理演绎推理,还有那安史之乱藩镇割据都是他妈的魔鬼,我被魔鬼拖住了手脚,动弹不得。我张开双臂呼救,我想拔地升腾,可是云雾遮住了我的去路,我拨开眼前纷飞的红雾,却看见了从雾中飘逸而出的李小丽,她明媚照人得朝我而来,“你不必为此犯难!”她在跟我说话。“事实是什么样就怎么说!”她在指教我。

“请你帮助我,新闻系的大记者,我希望你给我力量给我支持!”我在央求。

“你是个优柔之寡断的人,没有主见,瞻前顾后!”她在批评我。

“既然你都知道了,请说我该怎么做?”

“小事一桩,走吧!好久不见了,带你去散散心!”李小丽神态安然,动作轻盈,我正在苦恼之中巴不得如此,我的心象干涸焦渴的土地,多么需要甘甜的雨露,李小丽是我生命的及时雨。她在前,我在后,沿着云牵雾绕的路迤逦而行。我大步流星,总也追她不上。最后,她的衣裙终于停在了一株盛开的玫瑰花旁。“玫瑰花!”李小丽轻声地说“是啊!多美的玫瑰花啊!”我也赶到了。“红玫瑰!红玫瑰!世界上有的国家,红玫瑰还是爱情之花呢!”

“大概是——?”我一时怎么也想不起来了是哪个国家,其实这个问题我俩在高中就争论过。

“我不喜欢大概!”李小丽说。

“那、那就不大概了!”

“这朵花开得真艳丽,象纯真的友谊!”李小丽微笑着轻轻地弯下身子,摘下一朵盛开的红玫瑰,放在鼻尖上“啊、啊,多香啊!”

“花儿为什么这样红?为什么这样红?哎!红得好像燃烧的火,它象征着纯洁的友谊和爱情。”李小丽边歌边舞,一刹那间,那朵红玫瑰真的变成了一个巨大的火团,那火真亮,灼人眼,火团愈来愈大,哔驳有声,就听“哄”的一声,李小丽乘着火团,腾空而去。化作满天灿烂的云霞,雾尽散去,大地茫茫我追也不及,喊也不及,肝胆裂心欲碎,翻身醒来,通体大汗,凝眉去想方才梦境,忍不住觉得十分可笑。只是勾起了对往日同学少年的想往,心情又有些灰冷。“实际一点吧!”我**自己欲再躺下,突然一声刺耳的尖叫划破了小院的寂静。我一个鲤鱼打挺,腾身跃起,不加思索地冲出草屋,跑到院子中。我的天,眼前的惨状是我万万想不到的!尖叫着的正是黑妹子,她穿着锁边的弹力白背心,百折白短裙,白色平底泡沫拖鞋,没有穿袜子。大嘴正抡起粗壮的胳膊。用蒲扇般的巴掌,狠命地朝她乱打,不分头脸不分上下,扯她的衣裙,拽她的头发,他们很快在我的小草屋边滚成了一团。黑妹子两只手绕花线一般地又是捂头又是捂脸。她扭曲着身子任凭大嘴打她的下部,她凄惨地呼叫,大嘴在踢她的同时还不停地用巴掌捂她的嘴。这当儿,我爹我妈我的几个弟弟,全都跑出了屋子。黑妹子痛苦的大叫,大嘴啪啪地抽她的嘴巴。黑妹子爬起来,大嘴一下子骑到她身上,把她按下去夹在腿里死命地掐,掐得黑妹子直着脖子发出呕呕声。是个铁人也忍不住了,我一步跨过去,搂住大嘴的后腰,拼命地往后拖。二全也过来,用力地拽大嘴的胳膊。牛一样喘着粗气的大嘴,瞥眼看到是我抱住了他,忽地放掉了黑妹子,回手朝我的腰部软肋就是一猛拳。我毫无防备,这一拳打得我眼冒金星,肋梢巨疼,忍不住松开了抱着大嘴的双手,朝后连连几个趔趄。我爹见了,大叫:“小狗日的,反了!”伸手摸起扫把就打大嘴,我妈一看这阵势,就头也不回地朝院外跑去。

大嘴顾不上我爹高高扬起的扫把,斗牛士一般红着眼又向我冲过来,他的丑脸上被极端的仇恨怒火燃烧着。他先是伸过手来抓我,我打着赤膊,他没抓住。后又伸出大脚来踢我,我就势一跳,躲过了。他一点也不放松,在我落脚的间隙里“嗖”的给我一个扫堂腿。这小子有把笨劲。前二年摔跤常是我输,这二年没有比试过。我见大嘴来真格儿的了,便不再掉以轻心,抖擞怒气,一个马步,深呼吸两口,连连几个数路把这小子逼到了草屋的墙根上。大嘴朝我一抡拳头,我就势稍微下蹲借机抓住了他的小腰,两手紧紧卡住了,咬着牙使劲往下扳。我朝下按,他往上挺,二力僵持,我知道这样久了我斗不过他。便旋风般地打一个别腿,大嘴咣咚一声嘴啃地,直挺挺地趴下象具僵尸。我料这小子吃了亏该老实了,谁知他一个旱地拔葱,腾地离地跳起,趁我不防猛地掐住我的腰,唔呀呀怪叫着把我举过头顶。在我离地升空的一瞬间,我想“完了!”正在危急关头,忽见二全扔个什么黑家伙,“啪”地砸到了大嘴的膝盖骨上,大嘴“哇”地怪叫一声,手一软,我便滑到了地上。刚才的窘状使我恼羞成怒,大嘴正捂着腿在地上直叫,我便抡起巴掌朝他那黑红脸“啪啪啪”地左右开弓,我把所有的不快,所有的失意所有的怨气不平统统一股脑儿地倾泻在这张扭曲变形的长脸上。打吧!我心里在说,狠狠打!打掉权贵打掉专横打掉油滑懦弱,说不尽的烦恼都随着力气发泄了。直累得我两臂酸疼、两眼昏花。二全也跑过来攥起拳头捶他的脊梁。他急了,又站起来,抢过一根细长的锨杠。我和二全一时没有摸到进攻的武器,就心照不宣地左右包抄,迂回到大嘴身后,前搂后抱,三个青春的肉体拧在一块儿,滚在草屋边上。

“住手!快住手!想死啊!你们这些畜牲!”二叔颤抖着大喊。

“该死的讨债鬼哟!好日子不让过!炮冲的雷打的,是福撵的吗?”二婶边哭边数罗。

“疯了吗!我的娘都疯了!”我妈又是跺脚又是拍掌。一会儿功夫,小院里可热闹啦!哭喊声叫骂声响成一片。墙角笼子里的鸡叨掉了堵门的木板飞了出来,公的上墙,母的咯答,我的几个小弟弟抄起家伙拉起手,嗷嗷直叫着围成了半包围的阵势呐喊助战。我爹我二叔一起挤过来,抡起拳头打散了我们三个谬种。我妈我二婶哭泣着拉起了黑妹子。可怜她遍体青紫,脸上嘴上都是血,头发间还夹杂着零零星星被揉碎的月季花瓣。她的双脚已不能立地,那白背心那衣裙都成了条状挂拉着,我二婶见她这模样,心疼地大哭又扑过来,扬起巴掌打大嘴边打边问:“你说你说呀!你这个六叶子,为啥这么朝死里打她?你还嫌老的难为不够吗?为你成个家,咱一家口里吃肚里省累死累活多少年,你这个畜牲怎么不争气呀——”

大嘴被打得直扭头,就是不说话,大嘴越是不声响,二婶就越生气,越气越打,大嘴终于跺着脚说:“我情愿不要这个女人,一个人活着快活!我天天被她赶得没床睡,这里蹲一夜、那里凑合一宿,可她,天天省着几百元的床不睡,跑出去想男人!”

“想谁!”我二叔阴着脸问。

“问她自己!不要脸的女人,光着**朝外跑,一蹲就是半夜!”

“你瞎编个啥?拿屎罐子朝自个儿人身上倒也不怕寒谗!”我妈插嘴了。

“我呆、我憨、都拿我当六叶子,我看不见!”大嘴竟毫不相让地顶了我妈。

“死大嘴!你再说、再说我非砍了你!”我二婶制止不让说下去。

“不说就算,我心里清楚,二分钱扔到水盆里,都没有我摸得清!”

“你清什么你就说!”我爹忽地站过来,认真而严肃地面向大嘴。

“我怕谁?我娶的女人,不是偷的抢的,我拼命喜欢她,她从来都不喜欢我,让她坦白,这几个月我是怎么睡的?臭女人,她做梦都想着别人好!”大嘴说完了转过身出门朝黑夜中跑去。

“大全,去追上看看!别叫大嘴一时想不通,惹出个什么祸事来!”我妈拉着哭腔,扯我的手朝外推。

“不要管他,死了更好!死了少个现世宝!”我二叔愤然说,“把杨家架到屋里,找点热水洗洗!”我妈我二婶慌忙从命,小心地去扶黑妹子进屋。黑妹子凄凄惨惨地哭着。原先,她伏在地上象一只瘫软的小猫,男人们的踢打声停止了,她便立即用手堵住嘴,身子蜷成一团儿,剧烈地抽搐着。我二婶双手托住她的头,心疼地对我妈说:“轻点轻点,别弄疼了她!作孽呀作孽呀!这个畜牲白喝了这二十年的稀饭,到今天仍是不通人性!”我妈轻手轻脚地扶起黑妹子肩头,用手捋平那些碎布片儿,黑妹子偶尔一声痛苦的**,两个女人便同时一顿,又停下了手中的动作。我二叔咯咯响的咬着牙齿,黝黑的面孔都变了形。这在二叔是第一次,他发这么大的脾气,我们从未见过,心里都有些害怕,加上黑妹子浑身上下几乎裸露,男人们又帮不上手,我们弟兄几个就悄悄地走开了。

第二天,我没能去公司汇报,我的鼻子乌青,腮帮子红肿,肋梢又疼,自觉无意思见人,只好躲在小草屋里。

黑妹子再也用不着日日极用心地浇那株月季花了,那花已经枝折叶枯,彻底地死了,是我们那场罕见的肉博战糟踏的。日渐长大的鸭雏鸡婆们没事就来扒拉那片唯一滋养生物的泥土,撒得一院都是土粒儿,二叔烦了,叫二婶从建工队带回一包水泥,索性又把那片透风浸水的泥地抹平了。之后,小院里又如以往一片溜光。

七大娘又在我们院子里出出进进扬声说话了。她是二婶专门请来伺候黑妹子的。她给黑妹子洗衣服晾手帕,那窗前的细铁丝上总是不断地晾满了一方方的花手帕,手帕上全是极鲜艳的图案。七大娘对我妈说:“杨家总是哭,总是劝不醒,老天爷,她眼窝里怎么就装得下那么多咸水子呢?唉,长了这么大岁数,还没见过这样的犟脾气,想咱那会儿不也是寻死闹活吗?可是总也有个开通的时候,吃粮朝上长、啥人不依劝呢?咱老妯娌都是过来的人了,说难听一点,活着就是为了这张嘴,至于那男人,不怕你耻笑,蒙上脸皮,啥人不是一样的味道?嗨!现在的年轻人真是跟过去不一样了!”我妈先前还眼睛红红的跟着难过,后来就笑着骂道:“老蹄子,说着说着就推磨卸驴子——下道了!”

我偶尔出来方便,自然也有碰上七大娘的时候,她大多是一个话题:“大全,你是有学问的工作人,不能给大嘴一个见识,你得设着法儿成全他们才是!”她那斜乜着的眼睛、瘪瘪的嘴唇,常常显示了不满的话外之音。我真是受不了,却又浑身长满利嘴也难以说清楚。

二叔二婶的面孔也由晴转阴,明显地不友好了。二叔的脸子拉得老长,再也不在茶前饭后和我爹议论镇上长短之事。二婶也噘起嘴巴,从我家门前过,脚步甩得老响,毛丽子也不和弟弟们一块儿玩了,一个明媚的小院笼罩上了一层可怕的阴云,一个融洽的家族面临着破裂的危险。大嘴也不是以前的大嘴了,变得叫人难以想象。只要一遇到我,便凶神恶煞地朝我瞪眼睛,我自知那天打他过火,便主动躲着他。不惹他,他反倒更凶,大声地咳嗽,吐口水,骂街,常弄得我下不了台。我妈也感觉到了这些,一日悄悄地同七大娘说:“七嫂,这风向不对头,大嘴一家看样子倒是有成见了呢!”

“清官难断家务事,你们自家的隔阂我也闹不清楚,再说吃饭还咬腮呢!”

“莫不是那一日弟兄几个人打大嘴招引的祸根么?”

“你不要小心眼多,事情都过去了不要再提了!”

“他二婶也是恁心窄,爷几个一听动静就忙着招呼,还不是为他家好,要是不管不问,傻大嘴会把杨家的打成什么结果,真那样,就算娘家不说话,七嫂你脸上也不能好看了!”我妈这话击中了要害,七大娘一小会儿没言语,我妈又说:“这年头不兴好人,闲事管不得,再亲再近,好心都落不得好报!”

“大全妈,一个手丫巴掰出来的,不要讲两家话,依我看大全也老大不小了,能说个亲就尽快说亲,树大当伐,儿大当娶,这是天经地义的,早娶儿媳早抱孙子,你就不想?”

“唉!想又怎么着,媳妇又不是泥人儿,说捏就顺手捏一个,这几年俺家手头急,花不起那个大钱儿呢!”我妈又开始叹气。

“哟,就凭大全那一堆,还愁没有媳妇上门,不是我吹!闭上眼摸一个也比我娘家黑妹子强的多!你要信得过,就把这事托给我办了!”七大娘恨不能当即签字画押,仿佛这媳妇就在她的袋子里揣着一样方便。

以上这些话,我都听到了,我恨死七大娘如此作践我。我揣摸着;无论如何该找大嘴谈谈了。

可是,事情并不象我想的那么如意。

第二天,家里人都走了以后,我在院门口堵住了上夜班回来的大嘴。

“弟兄俩谈谈!”我努力平静地说。

“谈个屁!”大嘴头也不扭,赏给我个大背。

“我有话给你说!”我克制自己。

“说个鸟!”大嘴没有停住脚。

“大嘴,你怎么能这样!”我格外的严厉起来。声音也明显地放大了。

“哪样?你还能叫我哪样?”大嘴站住,愤愤然望着我,声音比我的还要高。

“什么天塌下来的大事,说句话都不行?”我警告着自己:冷静冷静!

“狗日的!你缠住我家一个还不够!”

他竟口出不逊,骂我狗日的,我爹和他爹是一个娘老子生养的!这小子翻脸六亲不认,我的血一下子冲上了顶门,我忘记了浑身刚刚消失不久的疼痛,一伸手抓住了他的绷在身上的背心,朝他那还泛着乌青的肿脸上又一次挥起了拳头。大嘴也哇呀地怪叫,前腿弓后腿蹬,做出了应战的准备。眼看两条中疯的公狗又是一场血肉格斗,二叔家那紧闭着的大门哗啦一声震响,豁然敞开,黑妹子扶着门框,艰难而缓慢地挪出来,倚在门边上喘息。一束明亮柔和的阳光穿过邻家高大浓密的核桃树,轻轻地落在她身上,她的脸苍白苍白,憔悴得没有一点润色。她用哀怨的眼光,凄恻地望着面前所发生的一切。

就在这短暂的一刻,我和大嘴几乎是同时停住了鹰爪一般掐进对方肉里的双手。男人的阳刚、血性所凝聚的磅礴气势,一下子飞到了九霄云外。院子里静得怕人。几只鸟儿在核桃树的密叶中欢快地鸣叫,电视塔尖白得发亮,远处有西安到真如的火车开过来,隆隆地震响,脚下大地一个劲地抖动。“该喂鸭子罗!”七大娘从蔬菜地草庵子里回来,手里还提着两把嫩窝苣,打从我身边过,不伦不类地“噢哟”一声便将手中的苣叶子一片片地扯下,撕碎了扔在地上,所有的鸡婆鸭雏都叽叽咕咕地挤过来。

二叔的大门又吱地一声合紧,两只金黄色的铜门鼻威风凛凛地闪着光。

十八

尽管我的心情是多么的不好,但是一个星期后,我总算还是把一份不太象样的调查报告整理出来了,我不得不写上一部分调查的真实情况,我装着这份材料心事重重地去见队长。

“有眉目了吗?”

“基本上是吧!”

“坐下坐下,坐下说么!年轻人办事讲速度效率高,我们老了,这担子早晚要落到你们这些小伙子头上!”他要我汇报,“汇报是当然罗,叫你来就是要听汇报的!”

“那么我是不是就从谢小飞原先在短途搬运组会计说起?”

“这样吧!我今天中午还有个会议,县人才开发公司要全县公司农林场站统计一下,各单位有多少可塑性人才,准备建立个人才库,为以后逐年转干提干做后备力量,我看你是不是简单一些,或者干脆写个证明材料是否属实一类的,交给我就行了,你看怎么样?”

屋子里只有我们两个,队长的话我听得百分之百清楚,我的脑子飞快地转了一圈,略微停了片刻才说:“好吧!材料吗?还没形成,让我回去准备一下写个证明。”

“好好好!爽快,尽量争取快点,上面催要几次了!”队长分明看出了我的迟疑,见好就收的结束了谈话汇报。神采飞扬地握住我的手说:“好好干,小伙子,前途大大的有!”他在以日本式语气逗我,他那油光闪亮的脑门,不停地在我眼前上下点了几点,这正是我最发怵的地方,那脑门保养极好,丰厚硕大,让我感到了窒息般的压力。

队长站起来拉我的手,拍我的肩的时候,我就知道我该走了。可是,一出门,我的双腿却象挂了两块石条一样沉重。大院里,正在粉刷新落成的办公大楼,极少的几个办公室工作人员忙得头也不抬。院子里出出进进的人并不太多,我却老感到有许多双眼睛在望着我。炎热的酷暑盛夏已在不知不觉中过去。时令进入八月,秋高气爽,照理说太阳也该失去了往日的威力。我却觉得今天的太阳太亮太强,照在身上,似几百根尖尖的芒刺在扎。我把放着那叠调查材料的黑皮包紧紧夹在腋下,希望也能夹住我所有的烦恼与不安。就快要跨出大门时,真是冤家路窄,偏偏就迎头碰上提水归来的苏有明。

“哎呀!哥们儿!”她象花喜鹊似的忙不迭的扑过来,“那天你去找我,我不在,去市里了!真不巧,我去找复习资料,也给你找了些呢!走吧!”她拦住我的去路。

“我忙得很,今儿就不去了!”我真恨不能一下子离开这地方。我真害怕她的粘劲儿。

“有什么好忙,我还不知道!走,跟我去办公室!我还有重要新闻告诉你!”她说。

“抽个时间好吗?”我求她,“今天我不去!真的。”

“哎!不就是多个贺广民吗?今天谢小飞那小子的车坏了,一大清早就打电话把贺广民给提走了。走吧!平安无事!”她说着,把两只水瓶放在一只手里,另一只手伸过来拉我。大白日,这有多难为情!正在这时,队里的北京吉普嘟地一声开过来,队长半伸着头正冲着我微微地笑。我的胸口砰砰砰地敲起了边鼓,苏有明倒好,一点儿也不在乎,朝车子高扬起尖尖的下巴,恶作剧地唱道:“孩子,这是你的家,庭院高雅——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全国爱国的同胞们!”

“别唱了!鬼子走远了。”我用黑皮包捅了她一下。“神经病!”她愤愤地转身,将一只水瓶递给我吩咐说:“拿着!”然后就劲嘟嘟地头前走了。

我们俩又回到了这间明亮的小屋。那张曾象神仙的灵光一样涨满我的激情的办公桌,虽然易了主,仍旧放在老地方。苏有明的办公桌却搬到了靠门边的另一头。

“你瞧,你不在我把桌子也拉开了,连香气也不让他闻到!”苏有明放下水瓶,从那只白包里掏出小园镜看了一眼,拿把浅蓝小梳子梳了梳弯曲蓬松的长发,“哼,姐们儿坐板凳都背着他,给他面儿看算便宜!”苏有明放下梳子,没留心将桌子上纸盒里的一大堆毛线球给碰翻了,骨碌碌滚了一地,“真是诚心捣蛋!”苏有明骂着弯下腰,东一头西一头,追了这个又捡那个。

“说吧!有什么重要的事?”我靠着桌子,双手插在裤兜里。

“你的调查怎样了?”苏有明坐下来掩上窗户,郑重其事地问。

“差不多算结束了!”

“都给他捧上去!”苏有明跺着脚,一只拳头还在桌子上使劲地敲一下。

“你知道什么?那些问题都不是谢小飞一个人干的!”

“不就是贺广民吗?”

“那是小的!”我点起一支“团结”烟,“这一段不上班,奖金也没了,连香烟也降了格!”我说。

“别叫穷!不就是一条烟吗?等咱们大功告成,姐们儿赏你一条‘牡丹’,怎么样?”苏有明说着,“啪”地开锁拉开抽屉,掏出一条精装“红塔山”烟唰地扔到我的怀里,我的眼前一亮,还真有些馋了呢!

“我说,那大的不就是队长吗?我前天去市里,你知道干什么吗?我哪有什么功夫去教育学院?自打你一离开,谢小飞的书信更勤了,有时自己送来,有时贺广民捎来,姐们儿早就复习不下去了。头儿虽然每日依旧和和气气,可我横竖觉得这有些不对头。他分明是对你有了看法,觉得你难驾驭不贴心,那他为什么还叫你去办这件与他有牵连的事呢?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这事无论办得好坏,我觉得你都难以过关,与其如此,咱还不如把他的臭茅坑给连根挖了!”苏有明望着我,眼里闪着光,就好像临战前夕,一切准备就绪只等我裁决。

“目前我手中的材料还不足以将他拔了!”我没有多少信心。我的消极情绪激怒了她,她忽地站起来:“不要显得那么熊,只要问题够线,咱们找门子!”

“告状也要有经济实力,就凭你我?”我提醒她。

“嗨!这有什么为难?给!”她紧跨二步,掩上门,又回头打开抽屉,从里面拿出一摞子大票子。我吃惊地睁大了眼:“你、你怎么将钱放在这儿?”

“唉!谁不知道我爱打扮,爱吃零食,桌子里不是草纸瓜籽就是粉盒香水。”

“这钱哪里来?”

“谢小飞送来的!”

“谢小飞送来的?”

“嗯,连香烟也是!”

我一下子愣了,把怀里的香烟放回桌子上,莫名其妙地望着她。

“别吃醋!”苏有明见我生出疑虑,镇静地说:“这几天谢小飞三次去了我家,我早想给他二巴掌,或是拉他去见头儿,可是一想,那样事情会更糟,就先稳住他。他先前不知道调查之事,后来被头儿教训了一顿,挺恼火,他对内幕知道的多,有些怕,他曾吐露过卖汽车贩柴油等事,他只是沾了点边跑跑腿,油水没分到多少,我吓唬他,说这叫肉吃千口,罪归一人,现在有人检举他,他挺着急。我说我家市里纪委有一个亲戚,他喜出望外,一下子就拿来了二千元,让我做活动经费。”本姑奶奶还想掏他的实话,问他一共干过几次大买卖,他说,大的数目都不让他知道底细,只有他姨妈告诉他一些风声。贺广民这个家伙,要看平日里装得一本正经,来客不参加吃喝,可是谢小飞说,有一次他用车队的车帮助朋友拉树苗贩卖,光招待费一下子就干掉一千多,喝得是高价茅台,吃的是团鱼螃蟹。光是螃蟹就三百多元。咱们工人呢,报一张发票也要费多少唇舌。工人血汗积累的资金象流水一样的淌走了,他还尽设着法整人呢!他现在用人的宗旨就:“本事不大,格外听话,没有主见,一切由他!”苏有明说得挺快,略停了一下,又接着说:“谢小飞是个导火线,他不过沾了个皮毛而已!”

“你市里到底有个什么亲戚?”我问。

“哪有什么了不起的亲戚,现在的人凡事爱刨根看后台,我不过吓吓他而已!不过大院里看大门的是我妈的表舅的侄子,我还真问过他,这种事儿该找谁,怎么个搞法?他说象这种情况如果属实,案子算是大的,上万元还要牵扯到法院检查院什么的,让我谨慎一点,别弄个诬告反自个儿找霉倒。现在的干部差不多都是不倒翁,只要没人命是不容易整掉的,顶利害的要么就是平调,换换单位。我问他这种事儿要不要开后门找关系,他说那当然!有门儿的能把死刑改为无期徒刑,把无期徒刑改为有期徒刑,有期徒刑改为不判,这就看谁的神通广大了。神通大了能有回天之力呢!我一想咱们没门儿,就得拿票子撞门儿,谢小飞的这钱我就壮着胆儿收下了,哥儿们觉得有没有信心。有,咱们就动手活动;没有,就偃旗息鼓!”苏有明端起水杯,一大口一大口地喝。

苏有明的话让我目瞪口呆,真是做梦也没有想到,这个花枝招展的女流之辈,这个天天提着化装包的时髦女孩子竟有这番心计。

“你说了半天,谢小飞就那么相信你?”我到底是太年轻,一提起谢小飞就有一股说不出的味儿在心口冲撞。

“唉!我扔一个笑脸都能使他激动半天!他着了迷,爱情最容易使人丧失理智,这一点难道你还不明白?”

“你给他好处了?”

“给了!”苏有明挺坦率,“让他吻了我的耳后根!”

我没有说话,默默地想着这耳后根该是怎么个吻法。我想一定是从她后面吻上去的,不!没有哪个呆子从后面接吻!那么一定是从前面吻的时候,苏有明突然来一个转头,那嘴巴就迫不得已地贴在耳后根上了。这种假设使我浑身立刻轻松了许多。我对苏有明所讲的那些惊心动魄的情况没有丝毫的思想准备,表示不出具体的态度,便叹口气说:“唉!有明,真难为你,让你时时为我操心了!”没有想到,就我这么一句不咸不淡的话,竟让她动了感情,她两眼一红,伏在桌子上十分痛心地抽泣起来。刚才还是满腔义愤,转眼却又泪雨纷纷,我轻轻推了她一下,“这是何苦这是何苦?”她坐直身子抬起头,样子挺感动,她用手绢儿慢慢擦泪,那擦过的面孔立刻显出黄一道白一道的痕迹。“说实在的,大全,咱们这年岁,本应该是好好学习读书的时候,可是现在好,却不得不去玩心眼儿!”她的泪眼、她的话语使我想到了踏入社会后所感受到的世态人情,也禁不住黯然神伤,连那些身居要位的宠儿都慨叹做工作容易做人难,何况我们这些人呢?可是,无论怎么说,我也算条汉子,总不能陪着娘们抹眼泪吧。

“我要走了!”短暂的沉默之后我说。

“这就走!”她站了起来。

“嗯!”

“也不给我来点安慰吗?”她抬起红红的泪眼望着我。

……

我曾经踌躇了一下,忽然想到了“耳后根”一幕,便断然转身开门,说:“比这更重要的事情多着呢!”

“香烟!香烟!”我走了老远,还听到她在身后高喊。

十九

我不能不考虑苏有明的估计,无论事情怎样结果,我都是被队长列入另册的了。可是他到底会怎样安排我?总不至于把我再撵回去。他不会不照顾一点群众影响吧?我在安慰自己。可我也不能不作提防,我想掌握他到底有多少问题。这一次,我是认真地做了一番工作,我接二连三地去短途搬运组,找老工人,找会计,找车队当事人,可是人们一得知我是队长办公室的人以后,全都摇着头说是吃饱了撑的!这话如此刻骨,叫我一点办法也没有。我在货场转了两天,和几个知心的哥儿们挤在一堆,望着高高的货场和隆隆滚动的吊车,一点主意也没有。一包包劲泄光了,我懒洋洋地回家去。

黑妹子已经出来走动了。七大娘劳累了这多天,也急着回家去抱孙子了。大嘴仍旧不理我,我知道他还在记恨。只好由着他去。一天我妈给我说,大嘴这孩子变了,变得越来越不成样,吊儿郎当不好好上班干活,不是在家睡大觉,就是上街浑逛,夜班车间主任曾来找过他,他不在,后来听说在东头菜市场打了一夜桌球,还输了几十块钱。这孩子就这么快地变了。“这就是一个变化的世界,谁爱变谁就变,我们管不着!”我说。

“说什么薄情话!你二叔就这一条根,咱不照应谁照应?早晚还是咱家的事,一把手丫掰不开的!唉,你也不是小孩子了,要是周围有合适的就想办法相好一个,不要让人疑神疑鬼风言风语的,我不是袒护自己的孩子,让人背后议论长短的,也有损你的名声,你说是不是?”我妈的话意味深长。

“妈,这也太过份了,别人爱怎么想就怎么想,我可是无缘无故的,你总该心里清楚!”

妈的忧心忡忡自有道理。但我也的确没有什么可使她指责的地方,于是,我妈唯恐伤了我的心,又转为慈祥的微笑说:“妈什么不清楚?你不是那等浅薄人,只是人言可畏。你要是相好一个,别人也就说不上闲言碎语了。”我妈见我愁眉不展十分委屈的样子,就说:“去吧!去蔬菜地拔点小青菜回来!”

院子里的气氛太沉闷,我也想出去散散心,就推出自行车去了。

蔬菜地离城有二里地,几乎是登上车子就到了。秋空象磨石一样的澄清,太阳红彤彤的,半边脸已隐在了炊烟袅袅的村庄里,西边的远天,印一抹浓淡有致的紫色。蔬菜地、机井、大小看菜庵子全都沐浴在柔和的余辉里。我家的菜地和二叔的连边,二叔的庵子半掩着小门,门边插着一根细长竹竿,上边挂着两件白布衫。我在地边扎下车子,便去地里拔菜。风调雨顺,小青菜长得挺旺。二全天天卖菜净走神,弄得我爹常发脾气。这几天二全索性不干了,这菜便风也似地拥挤着,我拔了一把扔在路边,直起腰来站一会,猛然间我发现黑妹子正在庵门口站着,她提着盛满罗卜的小篾篮,不等我说话,便慢吞吞地朝这边走。

“你拔菜?”她问。

“嗯!”我低着头不看她。

“我想同你说说!”

“哦!”我飞快地拔菜,两条腿沿着菜畦朝前挪,后面一把把的青菜象收割机割过的庄稼躺了一地。

“那天是你救了我!”她竟沿着菜畦走过来。

“唔!”我加快了朝前挪的速度。

“我做的鞋子不好?”她停下脚步,站住了。

“不不!”我继续向前。

“你为什么不穿?”

“这?”

“这比打我还难过!”黑妹了挺伤心。我很不安,就说:“你叫我怎么办?这几天你都看到了,两家多僵!”我已经不再继续向前拔菜,蹲下来眼看着她说话。

“我活得真难!”她突然说。我吃惊地回头望她一眼,她已坐在田埂边,脸上十分悲戚,泪珠在长长的睫毛下边打着转。天有些凉了,她已经穿上了秋装,上下一套茄紫色。夏季里剪过的短发见长了许多,柔软而带光泽。多少天不出门,她的脸显得白嫩。夕阳下,我突然觉得黑妹子并不土,怜意使我产生了一丝异样的感情,这感觉在一瞬间否定了我第一次见到她留下的乡下人印象。她的泪眼就象两潭苦水井,淹着我的心,可是我们之间有一道不可逾越的高墙,有什么好谈的呢。

“大全哥!你就忍心我这么活着?”黑妹子的声音哽咽了。

“我?唉!”我能说什么,我只能沉默。

“你第一次到俺家,村里人都说俺有福气,进了城不用吃苦受累,人也好!我那时高兴的没有词儿了,我是奔谁来的呢?有谁知道我心里的苦?回娘家父亲逼我,弟弟求我,来这里,这里逼我!人活世上千条路,没有一条是我的!”

“总会好的!”我不忍心听她说这些,又不知说什么话才能劝她,我对付伤心女人一点办法也没有。只能摇头叹息,我的这种表情,竟安慰了她,看得出她的忧伤减轻了许多,菜地里陆续有人来了走了,走了又来了。我俩坐在这里说话,显山露水目标太大,我急不可耐地想极快结束这尴尬的处境,又一时找不出个合适的借口。暮色已悄悄地撒开了网状的阴影,远处恰好传来了二全的吆喝声,我象抓住了救命稻草,起身就去推车,没出田埂,就跳上了车子,把满地的小青菜全扔在了脑后。

这是我和黑妹子最后一次对话,以后便很少答腔了。偶尔黑妹子主动和我说话时,大嘴总是歪着头翻白眼,或是气哼哼地摔东西。那又该怎样?心底无私天地宽,我不理睬他,他既然如此待我,我的内疚也逐渐抵消了。一个年青纯情的女子主动和一个青年男人打招呼说话,这是有些叫人得意和自豪的事情,我甚至一丁点也用不着害怕了,大嘴完全是属于低劣的嫉妒,叫人嫉妒是幸运的。

就在我这种感觉产生不几天,大嘴在厂里出事了。我是在车队听说的,八月初四,我去一车队跟谢小飞出车,谢小飞挺神秘地告诉我说,“县里水泥厂厂长的侄女儿叫人给侮了!”这小子有些色相,专门喜欢打听这些男长女短的消息。我瞧不起他这坏毛病,便不肯插话。可是谢小飞说:“这小子有些差心眼,听说是个六叶子,想干不瞅个时间,竟敢大天白日在发货亭里把女的按倒!”我一听到差心眼与发货亭这几个字眼,心里由不得长毛,就问:“按倒怎么样?”“按倒就亲了”“就只亲亲吗?”“光亲算便宜!还有那个呢!”谢小飞舔着毛茸茸的嘴唇,象在品着稀世的山珍海味。

“知道是谁吗?”我不安地问。

“没细打听,可能是蔬菜队的,听说是花钱买的合同工。”谢小飞这么一说,我的心立刻沉重了起来,象大嘴这样进水泥厂干活的,蔬菜队只有三个,余地不多!我推说不舒服,就下了谢小飞的车,赶紧去水泥厂。说千道万,大嘴是我的堂弟,这一次冲犯厂长的侄女儿,后果是不堪设想的。

我一口气跑到水泥厂,大嘴不在,他的组长告诉我说,大嘴好长时间上班都不正常了,三天打鱼两天晒网,这个月的奖金差不多扣光了,我问他大嘴这两天出事没有,他说:“怎么没有?昨天下午和发货亭的干了一架!”

“为什么原因?”我急得几乎等不到他细说。

“什么原因也谈不上,大嘴这人有些死眼珠子看人,那女孩以前就反映过,说大嘴老爱瞅她,昨天又是这样,女的不愿意了,就骂,大嘴过去就抽她嘴巴,女的就撕大嘴,他就不让,俩人就拽到一块儿,大嘴力气多大,那女的就压在了下边。”他不说了。

“就这些?”

“就这些!”

“怎么处理了呢?”

“点名批评,行政记过,扣发两个月的工资!”

原来仅此而已!谢天谢地,我心头的石块落了地。回到家里,我没敢声张,注意着二叔家的动静。当天,大嘴又是彻夜未归,第二天,我因熬夜睡了个懒觉,十点钟起床,见二叔正在院子里与一个人说话,边说边走,看样子是刚从屋里出来。二叔将那人送出院子,便又回来,他的脸色阴沉忧郁,显得极不快活。黑妹子拿着把小锄,正为那棵美人蕉松土施肥。屋里的录音机大开着,宏大的音量就从那窗子里流泻出来:

“是否这次我将真的离开你、是否这次我将不再哭?是否这次我将一去不回头,走向那条漫漫永无止境的路?”

正在坐卧不安的二叔被这震耳的声音激怒了,愤愤地盯了黑妹子一眼,几步跨到屋里,录音机不再响了。那歌一止住,黑妹子立刻放下手中的锄,站起来伸头朝窗子望一眼,也走回屋里,片刻,那声音又继续唱下去:

“多少次的寂寞挣扎在爱心头,只为挽回我将远去的脚步。多少次我忍住胸口的泪水,只为了告诉你我不在乎。”

……

二叔的脸青青紫紫,蹲在门边。看样子没有什么大事出现,我就慌忙扒拉几口剩米饭,然后推车去车队。我正准备出门,却见大嘴回来了。这小子样子挺狼狈,头脸乌青,眼圈发紫,衣服上泥渍斑斑。

“你干什么去了!”二叔站起来,堵住大嘴问。

“上班去了!”大嘴看也不看,继续走。

“我在给你说话呢!小子,你车间主任刚来过,几天没见你,你连你老子都唬了呵!”二叔伸出指头欲点大嘴的脑门。大嘴歪着头,朝后闪着身子不说话。

“我问你话,你听见了没有?”二叔小眼睛里闪着火。

……

“你怎么不说?”二叔又要用指头点大嘴。

“不知道!”大嘴头一甩,朝着二叔大吼一声。二叔气急败坏,鼻子眼睛嘴巴一起抽动。扬起巴掌“啪啪”几个响亮的耳光,大嘴的脸上又增加了一道道泛红的指印。

“你这个不成崽子的东西!我让你不知道!”二叔颤抖着从脚上脱下半旧黑劳保球鞋,拿在手心里攥紧了,又去打。这一次大嘴却象钉子钉住了一样,一动也不动了,二叔更是恼恨,火急攻心,朝大嘴的耳门扬起鞋底,口中骂:“我白养了你个无用的畜牲!”你这个不知要脸的东西!

“我不要脸!我不要脸!天下人都知我不要脸!”声嘶力竭地叫嚷的大嘴突然迅猛地跳起来,一把搡倒二叔,疯狂地嗷嗷叫着扯开长腿,跑到屋里,一阵翻箱倒柜,找出那套全毛的纯蓝色结婚服套在身上,怀里抱着一大团红红绿绿的衣服、毛线,不顾一切地冲出院子。站在绿色美人蕉旁的黑妹子,和倒在地上的二叔,全部傻了眼。我见院子再无别人,便顾不上往日和二叔的纠葛,放下车子就追上去。二叔也仿佛清醒过来,爬起身跟在我后面喊:“大全大全!追上他,撵回来我非砸断他的狗腿!”

大嘴在拼命跑,我在拼命赶,张大嘴巴直喘的二叔紧随后,把一条狭窄的巷子扯得呼呼生风。大嘴边跑边回头看着我说:“你们是串通一起逼我啊!”不管他怎么说,我都不停下脚步,眼看着就要追上,大嘴突然一只手掏出打火机——那正是我一高兴扔给他的。将怀里的衣服点着了,那全是结婚的新衣裳,一次都没上过身!忽隆隆,一团火苗窜起,大嘴就扯住这团火苗,边走边丢,身后留下一团团一缕缕燃烧着的火焰,我急得直跺脚,骂这条古老的巷子太深太幽长,那一团火就快燃烧到了巷子尽头,大嘴突然一闪身进了生资公司农药小卖部的后院。我也赶到了,门却被大嘴从里面上了闩。二叔也来到了,我们俩一起用力推门。二叔还在叫骂:“畜牲!你出来,你有种出来!我不打死你我就不是人!”院子里一阵唏哩哗啦的响动。二叔唯恐大嘴又在作案,着急地说:“大全!用力推门!”尽管这扇发了白的小木门已经年深日久,不是那么紧固了,我们爷儿俩还是费了九牛二虎的急劲才算推开了。二叔一个趔趄差一点摔倒。我也被惯性甩了老远。我站稳了朝院子一看,躲在墙角的大嘴正紧紧抱住个农药瓶子。二叔见了一下子瘫在地上。我意识到了危险的存在,三脚两步跨过去,大嘴一闪身躲过了我,又朝院外跑。这一次我可是拿出吃奶的劲不放过他了。没跑多远,大嘴的农药瓶子就咣当扔在地上,他摇摇晃晃站住,不跑了,扭回头,两眼直勾勾地瞧着我,呐呐地说:“别追了,我不跑了!”一股浓烈的药味直刺我的鼻子,我的心一下子全凉了,“二叔——快!快来呀!”我失声地喊道。

大嘴已歪倒在地上,他眼睛发直,嘴唇颤动,他好像在努力说着什么,我凑过去,贴近他,他还认得出我,他的眼睛亮了一下,嘴唇撮合,撇开……他到底想说什么,我终于没能弄明白。一刻也不能耽误,要救活他!要救活他!我象热锅上的蚂蚁,转身朝家跑。我扔掉了架车框上所有的零碎东西,拉起车子就跑。路过那个小卖部后院,二叔还在地上傻坐着。大嘴的身旁已经围了许许多多的人,他正在痛苦的抽搐,一米八九的个子蜷成了一团。他的脸孔变了样,上面扑满了雪白的泡沫。我把他抱在车子上,他还是那么沉,象一个灌满了粮食的麻袋。他那顺嘴角流下来的带有强烈气味的农药沫子流了我一肩膀,我顾不上害怕了,恨不能插上翅膀飞到县医院。到了门诊部,放下车子,待我回头看一眼大嘴,立刻浑身打冷颤,他已经七孔流血了。几个身穿大褂的医生走过来,摸了摸他的手和胸,说:“拉回去吧!已经不行了!”

“就是说,不给看了!”我木木地站着,望着医生。

“对,看也没用了,心跳停止,脉都没有了!”

……

我扶着架车把,心头一片空白。我瞥了一眼大嘴,他的五官已经变形,那模样叫人一辈子都忘不了。

该走了。我恍恍惚惚地拉着车子朝前去。十点钟以后的太阳很亮,满街白花花的。白花花的车子,白花花的脚,白花花的冬青黄杨,白花花的水泥马路,白花花的日子里,大嘴曾经死眼珠子去看一个女人的脸,眼下又是一个白花花的太阳天,而一个男子汉在太阳天里的愁思全都没有了。

大嘴躺在架子车上好寂寞。

我拉着大嘴走在马路上,却有黑压压的人拥着。路过电影院门口,正是散场,哄哄响着的人群四面八方散去。“一个精彩的镜头结束了!”一个人挺留恋地回味说。“下一场还有!”另一个人拍拍那个人的肩,接着说。

二十

活着不容易,死了也犯难。大嘴的后事愁坏了我们二家老人。自从实行殡葬改革,城市户口的人死了,只准火化,不准土葬。这对二叔来说,是无论如何也想不通的。他就这么一个独苗。儿子总是自己的好,不管怎么说,他心头是疼不够的。七大娘说,烧了的人不会再托生,永远成了灰烬。中午我二婶刚见到大嘴的时候,那惨状真叫人目不忍睹,耳不堪闻。她闭气过去,缓气又过来,九死一生!七八个妇女架住她,她撕大嘴身上那套毕挺的西服,沙哑着嗓眼叫道:“穷了的好!穷了的好!硬是钱买走了你的命呀——哇啊——呵!”

“他二婶,歇口气,止止哀吧!哭塌了天他也不得再活了!他是讨债鬼,生成的猪胆黄连命,挂在蜜山上也甜不了!”我妈信命,信那生死由命,富贵在天。

“儿哇——我的命根子儿哇——!”

“他二婶你莫不是疯了吗?”我妈又是掐人中,又是擀喉咙,拽紧二婶的胳膊,随着缓过气来的二婶,一伏一仰、一松一紧地哭盼。

“没有钱能会有今天吗?我的儿哇!”我二婶是迷到这个死理上去了。

大嘴静静地躺在院子里。七大娘说,死在外面的人是不能抬进屋里的。欲话说,野鬼不能进家宅,这是老规矩。经了我和弟弟死劝硬磨才让拉进院子。二全哭着说,大嘴生龙活虎的没了,总不能让他晾在马路上吧。

七大娘是首当其冲头一个赶到我家议事。这时候的二叔基本上已经垮了。他失去了正常的清醒,象是一具木乃伊,既不说话,也不吃喝,他是事主,可是他又好像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不明白。二十年来他被人糊弄,也糊弄别人,承受着人世艰辛全是为了大嘴这个独竖一帜的旗杆,如今这根支柱在他盛世一过,晚年将临的时候轰然倒地,他没有任何准备,手足无措,一下子就全线崩溃了。女人承受痛苦的耐力比男人要大得多。二婶哭归哭,头脑清楚,不时地吩咐着毛丽子去干些零星琐碎事。这个家象是断了桅杆的船,在悲痛的波涛中打着旋。我爹叹着长气,我妈擦着发红的眼睛,轻轻地抽泣。我爹说:“老祖宗挑着货郎担子来这巷子落户时,做梦也没想到会使后辈人死无藏身之处!”“要是在老家汤南圩子就好了,家家户户都有责任田,总不要这么惊官动府的找麻烦!”“老家没有很亲的了,就是近门也都出了五辈份!”“那可怎么办才好?宁可我死,也不能烧大嘴!他这一辈子才几天,够惨的了!”二婶又是哭。“哭也哭不出主意,气温怪高的,实在没办法,就送回老家,汤南圩子去!”我爹提议。听了我爹的话,坐在边上一直保持沉默的七大娘,立刻表态说:“好好!这样最妥!一是送老家可以土葬,二是大嘴回归祖宗,在阴曹地府也好有个家门里的人照应。这世算了结了,说不定那世还有个出头之日呢!”

送大嘴回归祖宗的事私下里悄悄进行,大多由我来操办。我老头这回特别地看重了我,说老辈子都被这突如其来的不幸击倒了,我是贾家的人面子,该挑这副担子。我从公司短途搬运组租来了一辆小泰山。拉这种玩意不出钱是没人愿干的,脏且不说,司机大多嫌晦气。我和二全又连夜去木器社买了棺材,东北松的木料。我二婶看到棺木,哭着喊嫌不好,一个劲儿地说,大嘴苦累了这几年,住这么薄的房子怎忍心?我说,这有什么不好,是我动了一番脑筋特意选的,东北松东北松,耐饥耐寒四季长青兴兴旺旺最吉利,凡事不就图个吉利吗?二婶才算不闹了。

一切准备停当,我又叫来了几个邻居,加上我爹二全等人,一声号子就把大嘴抬进那副耐饥耐寒长青不老的松木板子里去了。头底下枕的土坯,身上盖的是大红缎面被,被面上绣有一幅金黄色的喜鹊登枝图,脚登一双溜光乌亮的尖头皮鞋,头上戴顶草绿色火车头毡绒帽。那块新买不久的“海鸥”表也遵二婶之嘱给了他,是我放在他手腕上的,当时,那上足了劲的表还滴滴答答的有节奏脆响。

我最后朝大嘴看了一眼,他躺在那里很安然,也很气派。他眼睛已经闭上了,是七大娘用手抹上的。红黄黑绿,炫目耀眼,他生前从来没有过现在这么光辉灿烂的时刻。

“喂!没看的再来看一眼,要盖棺了!”邻居李二毛喊了一声,高高地举起锤子。全院子一片嚎啕大哭。二婶扑上棺木,拿头狠命地撞,我妈拖着二婶,悲怆地哭喊:“侄儿——慢走!侄儿——你慢走!”毛丽子尖着嗓门喊,那声音象玻璃渣。我四下里瞅一眼,不见二叔,心里挺急,“喂!各位闪开,要盖棺了!”李二毛又长长地喊一遍,哭声又掀起了**,咣当一声,棺盖合上了。就在这时,沉寂了一天的二叔好像刚从梦中醒来一样,挤过人丛,大叫:“我儿——躲钉!我儿——躲钉!”先是站着喊,后是跪着喊,最后就头叩在地上不起来了。“我儿——躲钉!我儿——躲钉!我儿——躲钉!”那声音由高到底,由大到小,由强到弱,敲钉的锤子不响了,那声音还在延续,直到二叔象根朽木一样斜摔在地上。我爹朝大哭的人们一摆手,哭声立刻象遇到了休止符,众人慌忙去搀扶二叔。几个年轻人就空儿撬好木棒,扎好弹绳,拉好架势,咬牙喝劲,号声响、棺木起,我们把大嘴抬出院子,穿过幽长的小巷,来到停在巷口路边守候的拖拉机旁。“真沉哪!”杠子头是个大个子,擦着汗说。我看一眼,几个汉子都累得热汗淋漓,跟猫儿似的眼睛发绿。大嘴的棺木抬上了拖拉机,大嘴也将永远告别了这个幽长的小巷。拖拉机开动了,巷口洁白的铁皮牌子上“安乐巷”三个红字,在冉冉升起的太阳光里象三个血珠儿直晃。

八月初六是个双头日子,喜期很多。我们的丧车不敢走大街,拐弯抹角,走冷道穿小巷。直磨蹭到十点钟才出城。出城便到粉红河。粉红河上吹吹打打,热闹喧天,原来是桥头小生意摊贩拦住了一辆披红挂彩的喜车,乌黑的“伏尔加”贴上了血红的双喜剪纸。穿金戴银的新娘娇矜地坐在司机旁边。新娘车后面老远的地方,一拉溜地停着一三〇、小面包、解放牌,各式的电器木器瓷器,罗列有致,大多是男方夜间拉去,女方白日运回,招摇过市炫耀门庭。

我们的车靠右边停放,让新娘的车队从我们旁边的主干道上依次而过。车队里送嫁妆的少男们愉快地嚼着口香糖,把成串的炮竹燃起,劈哩啪啦声中,纸宵落了我们一身。对面车上的人全笑了。锁呐班子呜哩哇啦吹起了进行曲,还不时地歪鼻子斜眼做出鬼脸。二全咬着牙气哼哼地说:“这些鬼子日的种,是在避邪气呢!”

“干什么要骂人,摊到我们不也是要这么做的!不能因为你哭,就不让别人笑!”二全听了我的话,不做声了。那送新娘的彩车也渐渐走远了。我突然觉得大千世界怪有意思。来的来去的去,谁也不碍谁的道儿,哭哭笑笑就是全部的内容。

从粉红河到坟地只用了四十分钟。墓地虽说是乱葬岗,但还不错。用老一辈子的话说,风水不错。远远的还有一座不大不的少年英雄墓碑。二全说,他在校时来扫过墓,是前年春天为救铁道上的儿童死的,省里追认为烈士,登过报纸上过电视的。虽经我爹交涉,想把大嘴埋在我家祖宗老林里,但村干部说,现在实行了责任田,都分给了私人,是不能乱动人家的地皮的,再说关于这方面的事上面也有规定。我爹已看出村干部的意思,就扔了个红纸包过去,最后大嘴就有了这么一片立锥之地了。

这是靠铁路不远的一片三角形小湖滩,周围都是水塘。据说,少年英雄就是在这里割草时献身的,村里其他的土地都承包了,这里因为不好出进车子,上肥拉庄稼都没办法,且天涝又肯受淹,没人承包,就在这儿立了墓碑,这块地归了公。眼下已出现了不少小土堆,大都是早年流落外乡的本地人,没准儿也是些留恋转世再生不肯让烧的。

八月初,正是晚秋作物顶足最后一口劲疯长将熟的时候,一片片随风摇曳的庄稼黄淡绿盎,各展风彩。或许是这三角墓地周围皆水的缘故,土质极松软,一锹下去就是一个土坑。几条汉子不费吹灰之力,一袋烟功夫,就掘出了一个挺气派的阔洞。这将是大嘴永恒的住所了。我们几十分钟就结束了他廿十年的营生。因为大嘴夭折无后,也就省去了许多其间乡下旧有的围棺跑坑等等旧俗,大家伙一起趁上劲,将个长青不老耐饥耐寒的东北松棺木放进了坑中,之后再一锨一锨填土。棺木的影子越来越小,越来越小,先前象座花轿顶,后来象顶小草帽,最后索性象片小铜镜,最最后就什么也都没有了,连同大嘴的酸甜苦辣,人生的荣辱兴衰一同掩在了泥土之中。薄薄的一层黑土,竟在短短的一瞬间隔开了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一个光明灿烂,一个黑暗无边。原来生生死死并不是象人们所想象的那么神秘。

我们泰山拖拉机嘣嘣嘣地返回了。好日正当空,又是白花花的太阳、白花花的马路、白花花的男人女人。我突然觉得头晕目眩、腿软恶心,我该休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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