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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黑妹子一直没露面!”

“院子里的灯一直亮着,她屋里的灯一直黑着。”

“大嘴才运走,她也就走了。空着两只手走的。真是!房里没儿难养媳。”

我妈对我说。

“她不该走的!大嘴一死,两个老的都象塌了天,她一走就什么都完了,真是,她不该走的!”

我妈感叹,人情比纸薄。

出我妈所料。三日后,黑妹子又悄悄地回来了。她告诉我妈,是七大娘专门去杨庄把她叫回来的。她仍象以前一样寡言少语,脸上看不出多少大悲大喜的表情。只是比以前更勤快了许多。从院子到蔬菜地,从地里活到家务事,她象一只上足了润滑油的风车儿,呜呜直转。她把饭菜送到还沉浸在悲痛中的公婆面前,她给毛丽子梳头洗衣打毛线。该做的不该做的,做过的没做过的她都抢着做了,她仿佛手脚不停就心安理得,她象是成了这平楼的一家之主。我妈常在背地里表示吃惊,叹息这等干家媳妇,大嘴却没命亨用到天年。尽管二叔二婶仍象晒蔫了的瓜秧没有泛过青来,但这个家总算因了黑妹子的支撑而没有倒下来。

八月十五中秋节就要到了,苏有明传口信给我,叫我去队里领东西。每逢节日,总是多少有点小油水,这是常规,我得知后便骑车赶去了。

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我才离开几天,一切都变了样。苏有明他们已经搬上了光线充足摆设阔气的办公楼。一间一门,雪白的墙壁还泛着石灰粉的刺鼻味。苏有明穿着开士米秋装,更显得明媚入眼,见到我便说:“你呀!不用再怕见到贺广民了!”

“为什么?”我问。

“贺广民当副队长了!”

“真的?”

“还骗你,人家一夜间就提拔了!比坐飞机还快呢!”

“那些帐目呢!”

“帐目带上,副队长分管财务!”

我一下子愣住了,我回来怎么办?会给我安排什么?我不能不考虑!

“你呀!真够窝囊!到今天搞得材料没鼻子没眼,算什么家伙!昨天,县纪检会来找人谈话,除了你没参加,科室人员差不多都到了。座谈老半天,谁也没谈出来个不字!”

“你呢?”我反诘道。

“我?你还给我算一个!我连进去的资格都没有,我提着茶水进去,队长说用不着,就忙着把我赶出来了,神秘得很哪?”苏有明有些上火,恨不能把所有的不满都泼在我头上。

“那队长提到我没有,没有说这调查的情况怎么了结?”我耐着性子问。

“说了,我站在窗子边听到的,还不是说些官场话,什么我们派人调查了,调查基本结束了,很多不实之词啦,一些人抓住鸡毛蒜皮不放啦,还说要吸取教训,加强思想工作政治教育等等!”

“这家伙真是!”我气愤地说,“指个兔子让我撵!耍我猴儿玩呢!”

“得了吧!”苏有明撇着嘴说,“是把你踢了,觉得绊脚!”

“这下子我算没事了吧?”

“没那么轻巧!我听谢小飞说,什么材料都让贺广民亲手整好了,就等你再签字盖章加个证明就完了!”苏有明说着,就从柜子里掏出一嘟噜都用塑料绳子捆好的口子酒,“拿去吧!队长发了过节的!”

“那么多?”

“美的!还有本姑娘一份呢!”

“那你——?”

“不要了,慰劳你吧,举世皆醉唯我独醒!”

“你别那么泄气,贺广民整的材料我是无论如何不签字的!弄翻了我就和他们到纪委去讲理!”

“就看你是狗熊还是英雄了!结果如何告诉我,我也好有个准备!”苏有明双指一捏,“啪”地打了个脆响,“反正他们也不能把我怎么样了,大不了还是端茶提水拿扫帚!”

我心事重重地将口子酒装进提包,出了苏有明的办公室,下了三楼,经过二楼,恰逢上队长在打电话,他抬头间瞧见我,做了个让进去的手势,又嗯嗯啊啊地继续说下去,我进了屋,找个地方座下,我看见,几月不见,队长额头更加光亮了。

“哈哈!大全,你来的正好,不然的话,我还得派人去找你呢!瞧我这记性,一忙就忘事,来,喝茶!”

“什么事,说吧!”对他,我知道不必绕道,他肚子里九曲回廊,花花肠子多的是。

“事吗!也就是你的调查工作,那天你基本上给我说了一些主要的,我觉得你的工作还是认真负责的,听谢小飞说,你还跟车出远门多趟,吃苦受累依靠群众,总之你是做了大量的工作。我已经让谢小飞从一车队把你这个月的奖金补上。还有这次去开会,人才开发公司我也给你登了记,以便到时候说用就用,哈哈,也算是祝贺你了!”头儿笑得挺用劲。

“那调查就完了!”我想起苏有明的话,便一语捅破了这层薄纸。

“这个吗?”头儿提了一下肥厚的耳唇,说,“我也多少有点意见要拿,领导与群众、上级与下级相结合吗!我觉得是我们自己的事,最好私了,用不着矛盾上交。我已经按照你那天的汇报让贺广民同志拟了个草稿,你看行否?”头儿话音刚落,贺广民捧着一卷纸从暗间里走了出来。我顺手翻了翻,心里直冒火,全是些赞扬溢美之词,后面来一个不过,还须、一定、努力方向、诅咒发誓之类的东西,这哪里是什么调查报告,而是年复一年只需改个日期的工作总结而已。

“这——?”我踌躇半日,没有说话。

“怎么样?”头儿显然看明白了我的否定情绪,面带严肃地凑了过来。

“这调查报告,我已经写了,在家里,要不要我回去拿来?”

“那就不必了吧!”头儿拉长了脸,加重音量说,“你拿来我还要审批,通过,这份报告是昨天全队干部班组会上已经表决了的。再说我也没功夫细细地坐下来研究审批了,我也快结束了这里的工作,我想在临走之前尽快处理妥这些事!不留后遗症,不给新上任的同志出难题!”

“你要调走?”我吃惊地抬起头望着队长。

“是的,调令刚才才接到!”头儿的长脸又渐渐变圆了。

“喏!”贺广民递过一个盖着大红印章的红头文件,“队长要去经委当主任了!”

我的天!这些人总是青云得志。我一屁股坐在藤椅上,一点劲也没有了。转念一想,我们这些小河汊如何能翻得了他的大船,何必庸人自寻烦恼呢!我伸手接过那所谓的调查报告,翻到最后一页,在贺广民的名字旁边狠狠地划上“贾大全”三个字。头儿快活地眨着眼睛说:“好好好!明天你就可以来上班,暂时接苏有明的工作!”

“啊?”一听接苏有明的工作,我愕然了。

“这也只是个过渡阶段,你放心,一旦有机会,我会考虑的,以后我的工作范围广了,说话可能比现在还有力些!”

我仍然呆着。

“好吗!前途光明!小伙子!”他那圆嘟嘟的手掌拍在了我的肩上,我一阵肉麻一阵恶心,禁不住咒骂:老狐狸,给我开心丸吃呢!有你健在,我便成了玻璃缸里的金鱼——前途光明,出路不大!

“苏有明呢?”我不知道在这种心境下,我还能够想起她。

“她吗?我们另有打算,初步决定让她到省交通学院进修学习两年!”

嘿!这个意想不到的美差!这个缺德的初步决定啊,这个英明的决定啊,天!我算是全军覆没,完了。

我不知道是怎么提着包走的,只知道头儿又从里间提出一嘟噜口子酒,只知道他说:“拿去吧!拿去吧!拿去好好过一个团圆节。”

“好好!”我连连答应着,不管说什么我都答应,我知道这年头答应没错儿,给我酒也不用激动,这根本用不着他掏腰包,公家的东西得拿就拿,得要就要,不拿别人说你憨;不要没人说你好!喝吧,名牌口子酒,过去是专为进贡皇帝老子的。半斤装一瓶九百毛,一瓶一瓶灌进去,一醉方休。

一回到家,我就划着火柴,把那一摞绞尽脑汁写成的调查报告送上了西天。我从没糊弄过人,人却神不知鬼不觉地糊弄了我。夜影子上墙的时候,我摸黑到厨房里找到了一碟咸榨菜,一碟凉猪肠子,回到小屋解开一瓶子酒。打开瓶塞儿,一股扑鼻的酒味便浓浓地熏了过来。借酒烧愁古来常有,我还有什么顾忌呢!

口子酒使得我身轻如燕,腾空而起,“孤月沧浪河汉清,北斗错落长庚明。”天份!我竟还能如此清晰无误地记住这种高雅的句子。我在碧海中遨游;我在蓝天上飞行,天边一颗星星落了,许多颗星星却还在闪着红光。我望见了琼台仙山,仙山神人往来匆匆,一样高矮,一样的胖瘦,一样的服饰,一样的平等。我驾着长风奋飞,我的翅膀扑打着浓雾阴云,耳边传来天鸡清脆的啼叫。我的下面,山峦重迭,峰回路转,奇花异草,林深猿啼。我飞呀飞,超越时间空间,朝着明丽的霞光,我见到了什么?啊,“霓为衣兮风为马,云之君兮纷纷而来下。”最前面最美丽的神我怎么那么熟悉呢?她飘逸而行,亭亭玉立,啊!李小丽——是她,李小丽,她终于就在我不远的地方。我的月光,我朝思暮想的月光,这一次我要好好把握,绝不能让美好月光再轻易消失了。

“小丽!小丽!”我使劲地喊。用我最漂亮的男中音。

“别喊!别喊!我在这儿!”

多么熟悉的身影,多么亲切的声音,多么绚丽的云霞,多么皎美的月光,我的,这是我的月光。小丽你终于来了,在我久久的期待中。

“是的,大全哥,我来了,我在守着你!”

“我们真地在一起了?”

“是真的在一起了!”

“不是做梦?”

“不是,你正摸着我的手!”

“你的手?多美的一双手,一双能歌善舞的手,一双多才多艺的手啊!”

“大全哥——你?”

“你为什么要哭?你不能哭,你流泪不好看,我就喜欢你笑!”

“是的,大全哥,你看我不是笑了吗?”

“呵,你笑了,你笑起来真美,我要抚摸你的美发,抚摸你的衣裙!”

“随你吧,你愿意怎么就怎么!”

“小丽,你还在等着我?”

“等得很久了!”她缓慢地俯身过来,依偎着我,投入了我的怀抱。我紧紧地抱住她,残酷地寻找她火热的唇,今生今世吻不够,我真想就这么着把她含在嘴里变成化石,我的男子汉的身躯接触着她的身体,两柱燃烧的火把熊熊吐焰,她丰满美丽得如此惊人,她使人愉悦地将要窒息。我的圣母、我的夏娃,我呼叫着、**着,竭力地压抑着我青春躯体里不断海潮般滋生的邪念。燃烧的火苗冲天而去,一股从里暗处卷来的飓风吹落了我的新衣,我的圣母突然间脸孔剧变,待我定睛细看,我怀里拥着的原来竟是苏有明,她见恶风吹去我的衣衫,便奋不顾身地扑过来,掩住了我的裸体,内疚使我无地自容。我面对苏有明,抬不起头来。

“好受些了吗?”

“不,你不知道我的烦恼!”

“谁没有不高兴的事呢?”

“我要去扫地打水了!”

“只要活着,就比什么都好!”

“苏有明!你这么说!”我又厉声地喊,“你妥协,你投机,你在私下里搞什么名堂?”我想起她要上学的事儿,便忍不住心生妒意,原来她也在糊弄我。

“你发什么火?”她一把捂住我的嘴,她的手真香,“你一上火我就难受!”她说。

她怕我火,哦!原来她怕我火,我爹我妈怕我火,二全大嘴我火,苏有明也怕我火,唯有李小丽,还有头儿不怕我火。我就这么想着不愉快的“火”字,浑身便又忽忽地燃烧起来,这一次是从内脏燃起,一直烧到嗓门,哎呀!光亮通体,象是炸熟了的虾米,浑身渣滓无存,烧吧!烧吧!为什么二叔二婶宁死也不让大嘴烧掉,这烧着的痛苦比活着的甜蜜好受多了,瞧吧!瞧我遍体烧得通红,火光照亮四周,大火烧去了我的头发,烧去了我的汗毛,苍蝇蚊子臭虫老鼠全都躲到离我远远的角落,唯有苏有明依旧牢牢地伏在我身上,经受着在烈火中永生的考验。

“你真好!”我感动得声泪俱下。

“我配得上你吗?”

“我以前对不起你,有明!”

“别说了,我的心给了你,我的一切都是你的!”她眼里闪着晶莹的泪,把我搂得更紧,这是一个被爱魔击中了的女人的力。

“别说那话,天地在,我俩就会永远不分离!”我激动了,雄狮一般地跃起……

第二天,我浑身象抽了筋一样,乏透了。母亲打扫着木板床前呕吐的榨菜、辣水,不住地埋怨我,怎么就学的贪杯了。我头重脚轻地爬下床,趿拉鞋子回身叠被,一弯腰,便怵目惊心地发现床单上一片巴掌大的血污。我怔了一下,脑袋轰的一声炸了,清醒地回味夜间梦游,全身刷地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五脏俱裂,悔痛难忍,我野兽一般的扑打着床板,挨刀子似的放了悲声。我的童贞!我的精华!我的阳刚!我的人格!我的……

“啊呵——欧,我们走向明天——”二全高唱着“让世界充满爱”,朝小屋里伸着头,莫名其妙地冲我笑。

疾病可不是一位好交的朋友。我正在接受这个孽瘴的严重考验,头疼发烧,忽冷忽热,一滴水也喝不。长颈巨兽、青面獠牙,大兴安岭的火球,西双版纳的象群,瘴雨蛮烟瀑布流泉,都在我的幻觉里起舞作歌。我忍受不住忽儿大叫汗如雨下,忽儿痛苦**泪流满面,我妈以为我中了邪,和二婶一块儿去找七大娘。七大娘来了,看着我沉思良久,才幡然醒悟,立即打发我弟弟二全去汤南圩子给大嘴送纸,还说:“大嘴年纪轻轻的没钱花,怎么能不来家闹呢?”又吩咐我妈和二婶去乡下叫来了跳大神的仙姑娘娘,仙姑娘娘不愿跑土路,我妈出钱租了辆小“嘉陵”。仙姑娘娘一进院,就惊呼院中有邪气扑面,进屋就吩咐七大娘和我妈给我扒光衣服,要叫邪鬼现原形,口中念念有词手中挥舞黄绸,声称要赶邪鬼上刀山下油锅,完毕了正准备拿井中冷水泼我,我爹来了。他伸手扯条被子盖上我,摸摸我的额头说:“大全妈!还做什么戏?额头象盆炭火,不抬医院就晚了!”

三天以后,我从病床上坐起,身上轻飘飘的很虚弱。我妈就守在我的身旁,她眼圈乌青,泪水长长地流。见我坐起来了,就呜咽着说:“老天爷有眼,你总算过来了!”

窗外的太阳真好!透过窗口照在我的床上,那温暖柔和明亮的光线使我明白了:我还活着,孽瘴没有干倒我,一见到太阳我身上又有了力气。我试探着坐起、下床,在屋里慢慢走,我问妈:“爹呢?”

“刚走!回家去照看一下。”我妈说,“这一回要不是你爹,你就没命了!”接着就给我详细地叙说了巫婆仙姑的那幕。一听到裸着身子我真羞,可是过去的事情是没法挽回的。

“你真得好好报你爹的恩哪!”我妈还是那句话。

“当然!没有爹哪有我!”我这一句并非玩笑的话,把端盘子送药水的护士都逗笑了。住院部里一时充满了快乐和谐的空气。

秋天的太阳象妙龄少女的纤纤素手,晒在身上叫人心头萌生无数个舒服的小字。我就在住院部秋天的太阳底下慢慢地散步。让虚弱的身子逐渐地适应秋天的空气,秋天的肃风。我走过去转回来,转回来又走过去,反反复复地不停下,觉得有些累了,便坐在枫树下长椅上,随便翻着那几本新旧不一的小说书。这全是苏有明昨天送来的。她怕我着急,来过两三次了,每次送来的温情,都足以我享受半日,越是这样,我越觉得对不起她。这些书她都认真看过,凡是精彩的部分都有记号,我拣着做有记号的看了几段,大多是男欢女爱生死之恋,卿卿我我命运之歌,现在我的情绪不能看这种易染物我又挑了那些打红杠的看几节,全是现代领导,官场格斗,黄金之路运筹帷幄,唉,这些离我太远,索性把书全都丢在椅子上,闭目养神算了。偶尔有人声传来,睁眼一看,原来是我妈陪着黑妹子远远走来,黑妹子手里还提着一个涨鼓鼓的提包。我浑身一紧,赶忙一闪身跑进了旁边的男厕所。

我就这么蹲着。一直蹲着。人们匆匆忙忙的进来,又陆陆续续地出去。我还是一动不动的蹲着。蹲累了就站一会,站累了就继续蹲着。难闻的气味儿熏得我胃液上翻,直恶心。我焦躁难耐,心里真后悔,刚才为什么没把那几本书带进来,让那些红装素裹的才子佳人,显赫一时的帝王将相陪着我,在这特殊的环境里消磨平凡人的苦恼和时光。中午饭的开饭铃声响了,打扫厕所的老头儿伸进脑袋看我一眼问:“你是怎么了?”

“拉肚!”我不加思索地回答,探头朝外看了一下,才默默地走出去。我提着心来到病房门口,黑妹子已经不在了。上帝保佑!我松口气,一下子倒在床上。

“这半天你跑哪去了?”我妈好生埋怨。

我没有回答,我实在也没有说话的力气了。我只想这么躺着,什么也别想,什么也别说。

“你呀!真叫人发愁,我回家拿点东西,你就跑得没影儿了,刚才黑妹子来看你,等了老半天,等得人家差点儿没流泪,你连个魂儿也不见,人家只好走了!”我妈好惋惜。

“今后少提她!”我不耐烦地狠狠冲了妈一句。

“怎么,你二叔一家都不讨厌,你还嫌烦哪!”我妈的面孔立刻变了,“从大嘴死后,杨家变多了,你二叔二婶还全亏了人家里里外外撑着,你别净斜着眼看不惯!昨天,你二婶还透话给我,说呀,杨家心里有意,要在这儿坐家招女婿不走啦,她们俩口子也没什么意见,我看这也不错,好歹总算和贾家没掰开!”

“唉!”我扯条被子蒙上脸。

“我问你二婶了,不知杨家心里想要个什么样的人呢,我琢磨着,无论招谁进门,总该比大嘴强些!”我妈继续说,“你怎么又蒙被子?又不舒服吗?”我妈给我掖好被子,又坐在床边说:“刚才杨家给你买的全是你平日里最爱吃的东西,她还说呢,季节不作美,要是夏天,非去乡下给你摘一捧桑椹来,拣那又黑又红又大的马**桑椹。瞧她记性多好,我就随便儿说说,她倒给牢牢记住了!”

妈的话说得轻声细语,我却觉得象在挨着一颗颗的重型炮弹,我咬着一团枕巾,简直是欲哭无泪了。

八月十五日,一年一度的中秋佳节到了。我出院回家了。为了不使二叔一家因大嘴的新逝而难过,我爹建议二家合在一起过。我妈洗涮煎炸,一天好忙,锅上锅下全是黑妹子操持,几个弟弟放一日假,奔来跑去象是迎春的鹊子,叽叽喳喳吵闹不休,小院子很是有了些生气。天气虽不怎么的好,却也没有落雨,只是灰蒙蒙的没有月亮,又是一个没有月光的晚上,去年的中秋节也是这样,害得我和大嘴等了半宿,那是我俩打了堵的,结果我输了一包咖啡豆,因为月亮终于没有出来。去年这时,我正发疯地想着月光,想得要死要活,因为我收到了那张歌片。可是今年,我再也不用打赌了,我已经没了对手,更没了情绪。

晚饭十分丰盛,这是我闻到的。黑妹子情绪挺好,分月饼分水果,这是我听到的。我妈轻手轻脚来喊我几次,我推说身子不适,没有去。饭后,我爹来小屋坐了一会儿,说:“也该给你买张大床,搬到堂屋里去住了!”我未置可否,实际上已经同意了。

月亮真的没有露出一线光来,院里一片朦胧,晚饭后,二全哼着“请跟我来”又去找红唇儿了,我妈说,他俩这一阵子可能闹了点什么矛盾,二全总是要小钱出去找她,那红唇儿从那次进我家一趟,再也不肯登门了。二叔二婶说了一回话也走了,我妈怕节日寂寞,让毛丽子也跟了他们去。几个弟弟拿着石榴出去找伴儿,院子一下子冷静了许多。我觉得挺静,便想出去坐坐,突然黑妹子来了,她在门边稍微站了一会儿,就走过来将兜里的石榴放在我身边,说:“大节日的,你不吃不喝,也不怕老人伤心难受!”

……

我不敢抬头看她一眼,无可奈何地坐在床边。

“大全哥!这辈子忘不了你!”黑妹子轻轻地喘息,我瞥眼过去,能看到她剧烈起伏的胸脯。

“大全哥,我多感激你!”她又说。

“你——你就别想那么多!”我半天冒出这句蠢话!

“不!我想好了!反正早晚也是贾家的人了,我也有户口,别人能做的,我也能做,别人不能吃的苦我也能吃,我跟婆婆都说了!”她长长的眼睫毛垂了下去。

“你都说了些什么?”我一下子仿佛坐到了油罐子上。

“只说了大概——没有说全。”她好像做错了事的小学生,声音低得只有我一个人才听得见。

“你呀,嘿!——你呀,唉!”我走投无路地拍打着大腿上的肌肉,撕扯着自己的头发,恨不能一下子将自己提起来,再狠狠地摔下去。

“大全哥,你愿意的呀!你不是诚心愿意要我的吗?你、你怎么又——”黑妹子说着,脸上充满了疑虑和惶恐。最后竟扑通一声跪在我面前,“大全哥!难道你还不明白?我已是你的人了呀!”

“我?”我如鱼翅哽喉,吞咽不得。跪在地上打颤的黑妹子,凄凉的眼光望着我,就象一只迷途的羔羊向勇猛彪悍的猎人求救。我则象一个被揖拿归案的小偷,一下子被逼到死胡同里,六神无主躲藏不得。天哪!为什么让我欠她这么多?这是一个男人无法偿还的!我的心在说,她跪我也跪!这样拉平了,谁也不受折磨!我这个懦夫,还真地朝着黑妹子,虔诚地下跪了。

“哎——”我不知道怎么称呼她才好,“你就放过我吧!”我沉重地低下男人的头,呜咽着央求对面的女人。也许男子汉的呜咽声太惨了,黑妹子动了恻隐之心,推推我说:“大全哥,你后悔了?”她的声音出奇的平静。慌乱中的我,鸡琢米似的点头。

“你心里有人了?”

我又点头。

“唉!”一声长长的叹息后,黑妹子站起身,拍拍膝头,悄没声地走了。

中秋节一过,我就催爹买来新床,我搬到堂屋西间里住了。西间和二叔的平楼仅一墙之隔。我象害怕蛇一样地害怕那间小屋,就极力唆使二全他们将小屋拆了,我爹也说,小屋在那里挺碍眼,又晦气,拆就拆吧。小屋一拆,院子里立时显得宽敞亮堂,什么鬼影儿也藏不住了。

我开始去上班。一到办公室,苏有明就大声惊呼:“我的OK!你怎么就瘦成了葬花的黛玉了!”我微笑着摸摸自己的脸庞,自觉得已是皮包骨头了。“这尖嘴猴腮的模样,你害怕吗?”我问。

“嗨!你变成骨头我也敢揣在怀里!”苏有明睁着凤眼,情脉脉地望着我,突然,她象发现了什么新大陆似地说:“大全,你这儿是什么玩意?”她摸着自己的腮蛋,比划着说。

我伸手一摸,果真是许多颗粒细小的小疙瘩,“脸上哪有这些什么东西,怪不得这两天直发痒呢!”我说。

“别大意了,这二年什么艾滋呀,美尼尔综合呀!怪病多着呢!”苏有明提醒我。

“管他去,是癌才好呢!”我漫不经心地说。我这么一说,还真引起了苏有明的注意。

“哎!我说哥们儿,可别大意失荆州啊!你瞧,你这些红疙瘩长得多不是地方,全在三角区里,要我看,还真的象是细胞恶化,增生的肿瘤呢!走,我们一块儿去县医院!”

“别别别!你可不用听风就是雨,县医院那地方我可是蹲够了!”

“不行——今儿就我说了算,我可不想现在就给你送花圈啊!”苏有明走过来,一把扯起我就朝楼下跑。我知道她有一股粘死人的硬劲儿,就只好顺从地随她而去了。

在县医院的五官科里,医生搬起我的脸左看右看,摆弄了二分钟说没有什么,苏有明不愿意了。

“这象什么话,明明三角区有红疙瘩,你却睁着眼说‘没有什么’!”

苏有明装腔作势的腔调使得医生有些不好意思,“我说没有什么,就是不要紧,小毛病,没关系,吃点小药就会好的,明白吗?”

“那脸上到底是什么玩意儿,我要你明说清楚,你也明白吗?”苏有明一点不让人地掐着腰,歪着头指着自己的脸问,医生看了我一眼,笑着说:“这有什么大惊小怪,青春期差不多的都有!”

“又糊弄人了!瞧,难道我就不青春,我怎么就没有?”苏有明又拦住了医生的话头,我用脚后跟踢了苏有明一下,她才象上了笼头的小马驹,立刻老实了。

见苏有明不说了,医生又接着说下去,“这是青春期的内分泌反映,只要心情舒畅,生活有规律,少些刺激。会慢慢消失的。这疙瘩学名就叫青春豆,青春美丽豆,明白吗?乡下人叫什么来着?”旁边一个看病的人接着说:“乡下人就叫臊疙瘩!”我的脸腾地红了。苏有明一下子快乐起来,“啊!多中听的名字,妙极了,青春豆,青、春、美、丽、豆!哈哈——!”她扶着我大笑起来,笑够了又说:“为什么我就没有美丽豆?”她摸着自己水粉姣嫩的小脸,显现出一副嫉妒的模样来。

“你还想长呀!长在脸上影响美观,挺叫人麻烦呢!再说虽不是什么大毛病,但要是乱抓乱搔,也许酿成大祸,致死人命的都有过先例呢!”医生警告说。

“哎哟!我的妈妈!”苏有明又开始大惊小怪了,“该死的臊疙瘩,我这辈子也不要长!”

我们一块往回走。路上,苏有明问我,“头儿找你谈了些什么。”我说没谈什么,“那签字的事始终没有找你?”

“没,好像没有?”扯谎真不容易,我吱吱唔唔有些不安。苏有明的心晴朗得象一片蓝天,一池潭水,她一点儿也不怀疑我的回答。

“这两天,队里都传说头儿又快提升了,我就不信,上头就怎么就肯起用他这种人,咱们得快一点把材料整好,抽个空送到县纪委去,听说纪委书记是个挺正派挺主持正义的人呢!咱把这些问题摆给他,争取县上的支持,要不咱们的力量不足以揭出他的狐狸尾巴!”

苏有明的话刺疼我的心,她的坚决更衬出了我的卑微。在她面前,我第一次觉得我失去了做男子汉的资格。我还有什么脸再煞有其事地跟她议论做人的道理。可是眼下我只能装做屁事没有的样子,因为我此时的境地是那么地需要她。只有她,才能将我从我自己挖就的陷坑里拉出来。我邀请苏有明晚上到我家去玩玩。苏有明一下子愣住了,仿佛没弄通我的话,旋即便高兴得跳起来。这正是她求之不得想往已久的呀!以前常常我象王子,她象乞女一样地求我,可怜巴巴地讨好我。现在我破天荒地邀请她。

这天晚上,出奇的晴好天气。虽然没有月光,星星却宝石般地灼灼闪亮。我们家喜从天降地迎接了我第一次带回来的女友。我在院子里故意大声说话,大声咳嗽,我把苏有明带到黑妹子窗前的那株美人蕉下。她用极好听的声音惊叹:“多么高大漂亮的美人蕉啊!多么充满生机的浓绿啊!”她的心情激动,那些美好华丽的词儿便一股脑儿地涌出。“赶明儿我掰一枝回去栽!”她说。

“何必呢?等你过来,以后还不就天天看?”我朝着窗子大声说。“死东西!”苏有明轻轻地在我腰间拧一把。我还接着说些什么,几乎就记不清了,总之,都是些动情美好的词语。我记得我还把一支美人蕉叶子摘下来,插在她长长的发卡上,她一动,那蕉就悠来晃去,象个孔雀尾巴。她快活地眨着凤眼,格格地笑,笑声很脆,满院子都象摇起了银铃。这个院子多少年都没有过这样的笑声了。我妈激动得眉毛梢直跳,走过去跑过来,不知干些什么才好。苏有明边笑边说:“大全,你给我插这叶子,摇起来象不象七品芝麻官的帽翅?”说完又笑弯了腰。我见二叔的门开了,黑妹子探出了头,便一就势将苏有明拦腰抱起,苏有明在我怀里又是挣扎,又是响笑。我只好又放下她。她喘息着说:“死大全,鬼东西!在办公室里装得象出家和尚,一本正经的,回到家里却原形毕露了!”

“这是家!你懂吗?家是避风港湾,在家还不自由,哪儿还能自由呢?”我今天的声音极宏亮,一说话就是高八度,苏有明以为我是太激动了,她不停地捏我的手心,让我冷静。

“大全,你家什么都好,就是没花!”

“养花的没来,哪有花呢?”我说。

“我还真的喜欢花呢!生活区没有花该是多么枯燥,以后我会在院子里栽上吊兰、夜来香、纹竹、万年青、仙客来、洋绣球,在院子里种上青藤月季大丽菊,夹竹桃紫薇红牡丹。让我们工作回来,就在花丛中享受大自然的美味……”

苏有明的话说的太动情,二叔那扇开着的门慢慢地合上了。

“苏有明,我早就说过,我是个粗野的男人呵!”

“我喜欢!我就喜欢这样的,我也早就说过。”

“烦闷的时候,我会虐待和我一起生活的任何人!”

“不怕!爱会改变你。”

“我发起脾气的时候,简直就是畜牲,一点儿人味都没有呢!”我在挑着世界上最难听的词糟踏自己。

“你的坦率真叫我感激!我的快乐已经没法描述,来吧!来一曲,让我发泄发泄好吗?”

在这个幽静的院子,在这个迷人的晚上,这儿只有我们俩,这个天地的主人仿佛就是我们。苏有明依偎着我,一只手朝着我的腰部轻轻地滑动。我神经质地一个弹跳,“来吧,唱起来,跳起来!”我挣开苏有明温暖湿热的小手,扭动腰胯,打响手指,一步一趋地跳起来。

“你来到我身边,带着微笑,带来了我的烦恼,没有七彩的灯,阿里、阿里巴巴,请跟我来,开门吧,记得那年初相识,也在风雨中我的情不移我的爱不变抛开世间愁怨相伴到天边一样的月光一样的泪水一样的我和你,一样的日子一样的尘埃一样的冬天一样的冷雨,谁能告诉我?是我们改变了世界,还是世界改变了我和你?我们在回忆,回忆那过去……”

天旋地转。我们终于累瘫了,瘫在地上,谁也顾不上谁,只是一劲儿地呼哧呼哧直喘。

许久,苏有明伸过一只手,捏住了我的四个指头,“哎,今天玩得够味!”

“你呀,天生是个快乐仙子,怎么能知道一个男子汉的烦恼。”我缩回了手指,充满忧伤地说道,“也不知道为了什么,忧愁和不幸它总是围绕着我,我几乎每天都在祈祷!”

“祈祷什么?爱的寂寞吗?”苏有明挺身坐起来。

“爱是一把无名的火,一个理智的人被这把火烧死太可惜!我可不愿意为这化成灰烬!”我也坐起来。我们双双席地而坐,就这样扶着双膝望着天空。天空深遂高远,繁星闪烁。苏有明的头突然慢慢地低下来,朝着我的怀里悄悄运行。我小声说:“老实点,我妈出来了!”

第二天,黑妹子再见到我时,脸色阴沉忧郁。我猜想,我和苏有明所说的话,她应该一字不漏地都听到了。她变得心灰意懒起来。三天两头回娘家。就在二婶和七大娘紧锣密鼓地为她挑上门女婿时的时候,她却提出要离开贾家回杨庄了。二婶伤心得嚎啕大哭。“这条路怎么可以竖起来呢!一日夫妻百日恩,不管怎么说,也是跟大嘴过了几个月呢!哪能坟头不干抬脚就走了?”我妈不停地唠叨埋怨。我二叔则私下里找我爹研究对策,他们认为:黑妹子不会轻而易举地走掉,她和大嘴结婚一场,这些家具电器是为她们准备的,就是平分给一半也几千元。我爹凡事必找**,和我二叔悄悄地去了镇上,找到了分管副镇长,半日后回来,面上露出稳操胜券的神色。我爹说镇上有话,没有关系,因为大嘴和黑妹子二人没办结婚手续,所以姓杨的没有资格分大嘴的东西。我二婶听了,双手合十,敬天拜地说:“天意天意,幸亏从来没有想到叫她们去领结婚证,要不然就鸡飞蛋打一场空了!”

九月初五晚上,我们一家正在吃饭。黑妹子来了,见到我妈便长跪不起,泪水象雨帘儿似地说:“大娘,我明儿就走了!”女人家眼泪来得快,我妈一下子眼圈就红了,双手扶起黑妹子说:“走吧,走了好!你的好日子还没有开始呢!只是别忘了娘儿们的一番情谊,走了后三年五载,时常来看看!”两个女人一同地呜咽起来。

“都和你婆婆说过了!”我爹插上去问道。

“说过了!”

“吃了饭我过去看看,你还有什么要求,只管对我说!”

“还求什么?眼珠儿都没有了,谁还顾得上眼眶子,走了就算扯断了这情份,我什么都不要,权当没有这一场!”我妈递过去的板凳,黑妹子没有坐。挨个儿一个不少地给各位弟弟告别。

“我走了,小四,有空给你们捎些乡里东西来!”

“小三,农闲了我给你做鞋子,别老穿球鞋臭脚!”

“小五子,好好读书,赶明儿考大学,只是以后成了气候,别——别忘了我这个乡下嫂子——嗯——”黑妹子轻轻地充满悲痛地哭了,下面的话没说完,全都淹没在哭声中。

以上的场景我都看见了,我就在旁边站着,黑妹子挨个儿的说话,唯独不理我,也不看我一眼。我心里挺苦,真恨不能脚下有个缝也好钻进去。我真想痛快地哭一场。

九月初六,又是个双头日子,却淅淅沥沥地下着秋雨。两家人都呆在屋里没有出去。院子里是一片紧张的沉默。

终于,收拾停当的黑妹子出来了。她仍旧穿着来时的那套衣服,只是岁月匆匆,季节更换,那时是春光明媚丽日蓝天,现在却是金风萧瑟秋雨绵绵。她在蒙蒙细雨中,凄楚地回顾院落,她什么都没拿,就提一只天蓝色的旅游小布袋,袋子里装的是那天晚上被大嘴挣破了鞋口的灯芯绒布鞋。

男男女女都相拥着黑妹子向前走,谁也没有说话,七大娘连连推大家止步,红着眼睛说:“回吧回吧!再送还不是要走的!”毛丽子甚至哭出了声。送行的人都回了,大家都忙着去房里劝说悲痛异常的二婶。黑妹子走到巷子尽头,停住了脚,她靠在巷子边的土墙上,朝回凝望。那正是我该上班的时刻。我的车子刚出院门,便感觉到了。我愣了一下,便扶着车子朝院子里大喊:“小五,给我把汽筒子找来!”其实,小五早已溜得不见人影儿了。我却停在院子门边耐心地等着,直到巷子尽头空空。

黑妹子走后,二叔就把窗前那株不开花的美人蕉砍了。说是在窗前遮光碍亮,湿气太大。黑妹子不在了,我弟弟二全和苹果摊上的红唇儿也彻底散伙了,那妞儿新近招工进了麻纺厂,为了吐故纳新,把二全给甩了。二全是个犟牛脾气。一赌气又进了县城二中高三复读班,一学期一百二十元的复读费全是打桌球赢来的,二全说,不混个大学文凭死不瞑目。我们家院子终于死一般地沉寂了。

苏有明两天不来办公室,说不出来的寂寞使我坐卧不安。到了第三天上午快下班的时候,她姗姗而来。见了我就不屑一顾地赏了我一个绝对的卫生眼仁,“喂!告诉你桩大喜事!明天我就要走了,去上交通大学,代培的,明白吗?”

真见鬼,那么多人都爱质问我明白吗?好像天底下唯我才是一个糊涂蛋儿。

“今晚到你家去吻别,怎么样?”她问。

这有些突然袭击,我看了她一眼,“今晚上我还有点事呢!”

“有事就算了,不过明天我可真的要走了呵!”

“这么说,已经定下来通知你了?”我象落群的孤雁,多少有些哀伤的失望。

“是的,通知了,没有百年不透风的墙!”

“什么意思?”我听出她话音有些怪。

“你不明白吗?”

“你是考问我吗?”

“怎么样?你心虚了吗?你不是说材料写好你不签字吗?你不是同意我去活动吗?你这个叛徒、软蛋熊包、窝囊废!”

“你!你不能这么说!”我被她骂得一头穷火。“你知道事情有多难办吗?我一个小工人能有回天之力?谢小飞人缘怎么样你清楚吗?队长加官晋级你清楚吗?我们能拔了人家几根毫毛?”

“那你就跪下,跟人叫爹叫祖宗,人家就会提拔你,放过你,信任你!你小子错了,我是喜欢你,看中了你,才跟你冒这个风险的,现在一切都成了泡影,我是瞎了眼睛,拿着稗草当金谷!还说这些废话干什么?今儿是我你最后一次在这个办公室里聚会,明天咱俩都得吃滚蛋圆子!”苏有明火气上升,摔摔打打,拿办公室的东西乱踢乱扔。我看不惯她这样,便说:“拿这些哑巴出气算什么本事!”

“唏!那么积极进步,还想捞个什么帽儿戴上吗?”她恶意讥讽我。

“我们不想,能在这儿当差就不错了!”我说。“哼!当差容易吗?当差你都不合格!现在当差的也有一本‘护差符’,你有吗?你没听贺广民那小子说,‘当差的都是光头皮,脚踏西瓜皮,能剥老鼠皮,不摸老虎皮,即要肥肚皮,又要破脸皮’,你拿过来照照,哪一条及格?别再献殷勤了,这办公室不是你的,本姑娘现在发布本星期最新号外:明儿还是去当你的马路天使吧!”我听完强作一笑了之。

“你不要笑,这是最可靠消息!”她的郑重其事使我感到问题的严重性。

“这是为什么?”我提着心儿发问。

“就为你知道的太多了!”

……

苏有明的口红今儿抹得太艳,艳得叫人受不了。“走吧!下班跟我去‘中华’饭馆!”她在邀我。

“不!”我一下想起那天的酒祸,便摇头拒绝了。

“怎么?现在就开始隔离了吗?我是让你去见一个人!”

“谁?”

“谢小飞!”

“见他干什么?”

“是他为我摆酒送行!明白吗?”

“他为你?”我知道苏有明爱开不着边际的玩笑。

“是的。为了我们的福尔摩斯,我动用了他的大票子,我正为我钻进了蛀虫的心腹而沾沾自喜,却不知道自己已经被哥儿们卖了!”

“苏有明——你!”

“我?我不会吊死在你这棵树上!你小子手拍胸口说一声,真的爱我吗?你对我有几分诚意?你愿为我丧失什么?就这一点,我看你不如谢小飞!谢小飞连他老子扒灰受贿都一点不瞒地告诉我,谢小飞开夜车摔得头昏眼花不忘来追我,你小子却拿我当张纸牌玩!人心隔肚皮,虎心隔毛衣,我算把你看透了!呸!”苏有明一转身,头昂得老高朝外走。

“苏有明,你听我具体说!”我还想分辩。

“本姑娘没功夫受理!”

“明日我给你买车票!”我诅咒自己的下贱!

“用不着,有人送!”

“苏、有、明!”也许是我的高八度音量,也许是我的过份变了腔的音调,也许是苏有明对我还有一丝眷恋,她一只脚门里一只脚门外又停下来。

“说吧!最后一秒钟!”

“明天我送你!”我的男子气消失得净光,几乎是在求她。

“上午九点,卖麻圆的老地方!”她头都没回登登地下楼,我的脑子里白茫茫的一片。我倚在门边,望着前面交通公路上川流不息的车辆。我的脸发烫、奇痒,我伸手去抓搔,一下子就触到了那一粒粒红肿的臊疙瘩,唉,叫人烦恼的青春豆啊!

第二天上午九点,我骑着车早早来到二路小吃铺不远的地方等着。不大一会儿,队里的吉普车开过来了,经过我身旁,车子嘎地刹住,穿着乌黑西服的谢小飞正在司机座上微笑着,那双白尼龙手套耀人眼目。我的心一惊,说不出的味道象潮水一样一下涨满了我的血液。进也不是,退也不成,我陷入了窘境。

苏有明打扮的光彩夺目,春风得意地从车子上飘下来,她一挥手,那车子便慢慢在向前滑行,直到四十米开外的地方。

“你到底还是来了,守信用!”她伸出手来,试图跟我握。我两只手紧紧攥住自行车把,强做笑脸说:“知道他来,我也不会再来了!”

“嘿!船多不碍路,谁有本事谁起航!怎么?哥们儿吃醋!”苏有明的面孔语调一下子失去了往日的柔情,变得如此冷冰和玩世不恭。

“我才不会吃醋呢!世上好花千万朵,哪一朵不够香他半辈子!”

“你不吃醋!我还吃醋呢!瞧吧。”苏有明说着从那只装满化装品的小包掏出一只洁白的信封,唰地扔到我怀里,“办公室刚才送来的,要不是大街上人多,我恨不能立即赏你个大巴掌!”说完,恨恨地看我一眼,小鹿一样地跑开了。秋风扯起她柔软飘逸的长发,长发下的红色松紧弹力运动衫象一团燃烧的火苗。

那团火消失了。我拾起掉在地上的信封。一看到信封上“贾大全哥收”几个字,我便心领神会,木木然了。是她,准是她!连这信封都是从我家找过去的。她能写些什么?她会恨我怨我痛骂我,骂我下流无耻骗子,骂我毁了她的青春,骂我毁了她的贞洁……总之,我是该骂的,假如、倘若、能因痛骂我一顿而解除她的痛苦和我的悔恨,那么我多希望天下所有领金牌的骂将都朝我开口,那样的话,我或许能求得心理上的平衡。还是老话,我同情天下所有的女人,可是我却不能爱天下所有的女人,我的心只能给了一个人,给了那个九天里飘缈,并不一定完全属于我的人。唉!人之爱真是一个巨大的恶魔,是个造就了人类繁衍生息,又毁灭了无数青春丽姿的恶魔。该骂的我似乎都预想到了,我真想将这信一下子揉烂烧了,我不愿再继续承受这无端的折磨。可是我又按捺不住自己好奇的心。

办公室里,我关上门,小心地拆开信封,打开了黑妹子泪水打湿的信纸。

大全哥:

我看中了你,才到贾家来的,我出家(嫁)到贾家,总算没白来。那一夜,我一辈子都记着。那个女的,我见了,她比我好,会唱会跳会打扮,月月有钱拿。我想了再三,还是决定要走了。大全哥,那一夜,你也动真,我也动情,万一咱俩要有个什么结果,这是贾家的根,我会好好待他。

我走了,再也见不上了,回娘家后,我就去江苏找小木斤(匠),听人说,他在杨州做活计,跟他过日子,他喜欢我,他会喜欢我做的布鞋子。我和大嘴的命一样苦,可是他死了,我不愿意死!世上死路只有一条,活路可是多得很!我想活着,我还想活得象个人样儿。大全哥,我走了!黑妹子再也不回淮北来!

……

黑妹子的信没有完,六个空心省略号象三双怒睁的圆眼,虎视眈眈地望着我。我挺心虚。再瞅一遍,却发觉那不过是几个空心圆点,那里面是空白,一无所有,没有燃烧的火焰,也没有痛苦的热泪。我被一种失望的重负深深地压抑着。她没有恨、没有骂,甚至连悲哀也没有表现出来,这反而倒使我愈发地忍受不了。

我极想哭,却没有一滴泪。我的眼睛也变成了空心省略号,什么都完了,我望着洁白的墙壁,思衬着该不该一下子撞上去。就在这时,办公室的门开了。

贺广民的脸上挂着永恒的微笑。他顺手递给我一张带红头的文件纸说:“原来队长准备找你谈话的,但是县委催他去上班,没办法就叫打字员打几张发下去,谈话的基本内容也就是这样,都在上面,你看看吧!”说完就下楼去了。

这张盖有队里大印的决定书就放在我的面前。上面清楚地印着:“关于贾大全工作安排的决定”。

“为了精简科室闲散人员,加强班组力量,为了使年轻人更进一步到实际工作中接受锻炼。经研究决定,将贾大全由财务科调到短途搬运组任副组长……”

决定日期我还没有看完,就支持不住了,**象即将崩裂的火山。我想到了太阳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东升西落,想到了地球不停地自转,原来生活也是一个圆,我从起点开始,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地跑,最终又回到了起点上。我坐在不久将告别的办公室角落里独自默默地舔舐自己那颗破碎的心,大楼前的停车场一片冷清,短途搬运组的小组长们正蹲在楼跟旁边等着领任务,他们一个个均把褂子脱下,横系在腰上,露出紫红的脊臂,在太阳下闪着褐色的光。这便是我以后的雕象。我忽然想起,今天是九月初九。昨天我妈就忙着调拌菊花酒,说是九九重阳小阳春,该喝上两盅呢?是的,人生易老天难老,岁岁重阳。我也很快就会象我爹我妈我二叔那样衰老的,为什么不去馆子里喝几盅呢?今日有酒今日醉!菊花美酒壮行色。来吧!我神迷迷地撞进酒馆,高声地吆喝,端大盘子的慌忙走过来。一壶酒四个菜迅速地摆到我面前。我望着店堂大玻璃上“中华酒家”几个大字,一下便想起了昨天,昨天苏有明请我到这里来,我没答应。今天我独闯重阳酒关了。“九月九日饮菊酒,人共菊花醉重阳”对!大嘴的坟边草丛中有许多野菊花,现在也该开放了吧!喝吧,喝了去赏菊,一壶干了,再来一壶,一斤二斤没有事,血气方刚好汉一双,鲁提辖醉了拳打镇关,西,武松十八碗过岗斗猛虎,至于我能干什么,还没有试过。李小丽最讨厌喝酒人,称之为酒鬼,苏有明有几杯的量,黑妹子不清楚能喝不?

酒壶一次又一次底朝天,我觉得喉咙里冒烟,胸腔里生火,脑壳里一团乱麻。大嘴走了,李小丽走了,黑妹苏有明也走了,该走的不该走的都走了,都撒手离我而去,黑妹子乘船苏有明坐车,大军南下浩浩荡荡,只留下一束野菊在空旷的寂野里摇晃。那野菊开了吗?该是什么样的颜色?我应捧着这束秋光里的野菊,跳一曲“月光”,唱一支“迷人的晚上”,我劈哩啪啦摔了瓶子,顾不得周围人惊诧的目光,跳上我的“长征”牌骏骑,去哪里?不知道!干什么?也不知道!反正就是向前向前,一路呼啸向前。红灯闯过去!绿灯闯过去!大车小车闯过去!九天揽月五洋捉鳖,雄关漫道真如铁!我的眼中尽是千奇百怪的人头人嘴人眼,无数个狰狞的面孔在不停地晃动,无数只狡诈的眼睛盯着我,我不管这些!许多张嘴巴一下子全都长在额头上,一个腔调的说话,我不听这些!我没有功夫去细细察寻这些专为探听别人隐私的怪物,我知道他们不比我干净!一句话,现在什么都不用顾忌,什么都不用考虑,心中一切划了等号,眼前万物失去了魅力,我只想来一次力的尝试,还想了解男子汉到底有多大的承受力。一路生风随意去,一路飞车轻骑。前面有座高山,攒足劲上去!前面是片大海,海草绊住车轮,把我摔了个仰面朝天。浸泡在凉水里,我不觉得晦气,扛起我的长征车,踏平千里浪,向前,依旧向前!车多沉啊!压得我直往下坠。我竟还记得小时候恶作剧,见到在泥水里扛车的人便唱:晴天驴驮鳖,阴天鳖驮驴。想不到现在轮上了我自己。海水没过我的膝头、腰围、胸间,浸入了我的嘴巴。正好,我恰恰需要雨露滋润,喝吧!一气灌得肚大腰圆,通体透亮。车子没有了,我的两只手里抓着两把又黑又臭的老臊泥。轻装上阵没有牵挂,我身轻如燕,立刻在海面上浮了起来,我飘在碧蓝的海面上,转眼间便到达了胜利的彼岸。原来,大洋彼岸是一个三角洲,三角洲里野草丛生,草丛中夹杂着无数艳艳盛开的花朵,红红白白,金灿灿紫薇薇韵味无穷。我爬上岸,跪在草丛里,将那花一朵朵地摘了,一朵朵地闻,然后又一朵朵地插在我的衣袋里。衣袋里曾经灌满了碧蓝的海水,现在海水没了留下一团潮湿,这一朵朵的花,在我潮湿温热的胸脯上是不会枯萎的,我要用我所有的心血滋养它们,经过长途跋涉的我平躺在蓝天下的草地上,草地在旋转,蓝天变幻着五颜六色的光亮,血肉之躯上的一朵朵小花散发着浓郁的芳香。整个世界逐渐在我的意识中消失了。

一觉醒来,拥挤的人潮不见了,滔天的大海干枯了,能见之处全是无边无际的大平原。四处环顾,陡然心惊,我怎么会躺在这里?再一看,千真万确是少年英雄墓碑,上面还清楚地看到石刻字少年英雄名字。对!就是二全给我说过的:一个十二岁的孩子,为了救五个儿童奔上铁轨献出了生命。十二岁就结束了人生,这真是一片痛苦的土地!痛苦的土地一旦被事业的犁铧所割破,就能掘出一眼充满希望的生命之泉。我是否就恰好睡在这希望的泉眼上面?我低头看了一眼自己,满身泥泞,遍体伤痕,酒污刺鼻,一个十足的醉汉,我为自己的狼狈相而羞惭。我旁边的小土堆正是大嘴的坟堆。这就是说,刚才我与墓碑、大嘴坟并排躺在一条线上,云彩同样陪着我们走,溪水同样绕着我们流。

凉爽的秋风吹过九月的淮北平原,吹走了我的酒意,我感到脸上一阵阵的奇痒,酒精的刺激,多情的美丽豆又在发作了。我忍不住伸出脏兮兮的十指,我设想着从额头部位一直向下抓,直抓到下巴,上下来回几趟,会流血、会疼痛,疼痛可以掩盖奇痒,会快活会刹痒!我举手至半空,却又停住,我想起了白衣大夫的衷告:不可乱抓,会酿成不堪设想的后果,我忍了,忍住了即将到来的骚动的快意,忍住了迅速开始的痛苦的渲泄。我抑制自己,伸展四肢仰面朝天躺下,我与大地保持了平衡,一时心底变得格外踏实平静。我侧过头去可以看到大嘴的土坟,坟头光秃秃的,没有长出青草。这里真静,没有机器轰鸣,没有人声喧哗,他小子还是耐住了,也许他正在开始修身养性,磨练真功夫。活着的时候,他只知道挣钱、玩耍,去了便象一滴水融进大海,岁月流逝,什么也没有留下。和大嘴一样被人遗忘的,还有那些大大小小坟包里的名不经传的爷儿们。一花一草一世界,一个坟包一故事。这些故事都随主人一同掩进了土层。唯一流传的是那墓碑上的石刻字。该忘掉的忘掉,不该忘掉的人们会用心记下,并且刻在石头上千古不灭。

远处轰轰隆隆的声音传过来。这里曾经是历代兵家必争之地,在这块浸透了人杰与败类鲜血的土地上,加足了马力的拖拉机拽着沉重的铁犁,正在艰难的吼叫着前行。民谚说,“白露前后看早麦”,时令有些晚了。但农民并不在意,专心致志的开耕下种,雪白的尿素,呼啦呼啦地撒到地里,机声一停,那开耕人便开心地扬起嗓门:我衷心地谢谢你,一番关怀和情谊,如果没有你给我爱的滋润,我的生命就会失去意义。我们在春风里陶醉飘逸、仲夏夜里绵绵细雨……

声音顺风送过来,机手竟是个女的!啊,她的长发塞在工作帽里,她在和黑土地深情地唱着这支歌,唱着爱的力量无处不在的歌!她的歌声使我眼眶发酸、潮湿,以至涌起了一层薄雾。

九月是收获的季节,天苍地阔的淮北大平原上,该熟的都熟了。成熟的庄稼以自身的枯槁,提供了足以滋补人类的粮食,也为自身的繁衍留下了种子。男人女人都揣上了成熟的喜悦,去收获那些芬芳的果实。就连地上的野草,也早早黄梢结籽,以便来年春风再发新芽。野草丛中的野菊花,摇曳着露出迷人的笑靥。秋空象水一般的澄清,玻璃一般的明净。一列京沪直快轰鸣着风驰电掣般地向南急驰。震得我身下的大地直抖。太阳已经西斜,照在我身上,给我周围的一切都涂了彩。几只雪白的山羊悠闲地啃着草,时而抬起头,咩咩地叫几声,呼朋唤友。无边无际的落寞淹没了我。我呆呆地望着秋空,正巧一阵大雁排着整齐的“人”字从空中飞过,向南而去。整齐的雁阵,大写的“人”字,我被这年复一年寻找春天的可爱候鸟所感动了。天高云淡,望断南飞雁。南飞雁啊南飞雁!南方有上海,上海有复旦,复旦有迷人的月光……

拖着泥泞的身子,我从地上爬起来。

该做点什么才好,我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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