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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篇

爱就爱个放肆

文静的夜姑娘惧怕粗野的昼汉子,惶恐而迅捷地掖起铅灰色的寝帐。四年老兵史春娃满以为在天崩地裂般的爆炸声中彻底“光荣”了,谁知冥冥主宰却将他打发回了人世间。

“狗日的!”史春娃的嘴角象块发乌的橡皮缺少弹性的扯动了几下,在他右嘴角,落着一只贪婪地大肆咀嚼半凝固状态血渍的黑头黄尾大蚂蜂。

史春娃蓦地掀开小山般沉重的眼皮,远远传来一阵隐隐约约、飘浮不定的隆隆声。一种警犬般灵敏的嗅觉和不可丝毫渎职的使命感,使得身为“反渗透小组”组长的史春娃的心忽地悬了起来。那支不久前配发的新式微型***呢?他急忙抬臂抓枪,然而只有抓枪的意念和血脉的涌动,手臂却没有离开地面。这个犍子牛一样粗壮的北方汉子不由后脖梗子一阵发冷,浑身打个寒噤。他在惊愕中意识到,昨夜急火火赶回第二十五号界碑这个汇合地点,不慎踩响了越军特工队埋设的**。

呀!那二十五号界碑呢?那使得史得春娃冠以“反渗透小组”组长这个不见编制序列的士兵官儿头衔的两个部下呢?

灌木和乔木混交的亚热带植物宛如森严的营垒护卫着赖以繁衍生存的大地躯体,也护卫着象征躯体生命的一块冷峻的界碑。

这块既算不上高大也算不上神奇的界碑,并没有镌刻着固定统一编号,而是士兵们约定俗成地称它为“第二十五号界碑”。

不知自哪年哪月哪日起,先是探头探脑后是大摇大摆地飞来一群群干瘪而饥饿的蝗虫,肆无忌惮的啃噬着山峦上的自然植被,将巨人的胸膛撕咬得鲜血淋淋,而界碑的神圣尊严也一次次地被作恶者肮脏的爪子所奚落、所污辱、所损害。

眼下,在界碑不远处,躺着三个身负重伤的年轻战士。靠南端的是史春娃,东西两旁则是史春娃所需要寻找的战士丁承明和周辉国。他们彼此相距十五米,奇妙地构成一个等边三角形。倘若从山势的剖面透视过去,他们占据的位置恰巧构成一个将界碑高高托起的三角支架。他们都是以同样的资式斜枕在被枪弹和**创出的坑壁上,几乎脸对着脸,目光对着目光,好象他们在同一个时间听到了一个统一的行动号令。他们都一动不动,象做着一个长长的、纷繁迷离的梦……

周辉国——

我说组长,你干什么用这种目光看着我——惊愕、陌生、疑虑,十足的不放心。好象我是刚刚从徙居大不列颠及北爱尔兰联合王国返回故里的野生种“四不象”。

我知道,撇开别的不讲,我这个环球贸易总公司经理,竟然弃商从戎,这本身就是一件爆炸性新闻。

组成“反渗透小组”那日,连长那比例失调的长脸蛋子耷拉得象条驴,被通身血液烧红的两眼冒着逼人的寒气,双手失态地叉着腰,那凶狠的神态就象我在内蒙巴丹吉林沙漠见到的一只落在天葬场沙包上的秃鹫。

我这番形容绝不是对连长蓄意丑化和恶意中伤,说实话,我对咱们连长佩服得五体投地。第一个征服“死谷”的是他;在“老虎口”,抢先把饭菜送到猫耳洞里忍饥挨饿三昼夜的战士嘴边儿的是他;身上七处负伤仍高呼“跟我来”的还是他。他在我这个新兵蛋子眼里简直就是一代英杰霍去病、成吉思汗、巴顿或拿破仑式的人物。当然,我也认为连长十分可恶,当时恨不得一巴掌在他后脖梗子上来个见响的。

明明是他连吼带叫地说谁自愿参加“反渗透小组”马上出列,然而当我一声“报告”站在他面前时,瞧他那个目光呵……

他妈的,也怪那帮记者。照相机一个劲儿地对着我穷“喀嚓”什么呢?好象我报名参加“反渗透小组”是什么惊天动地的壮举,是出了一次了不得的风头。我用双手死死盖上脸。连长,我请求参加“反渗透小组”绝对不是想出什么风头。不,不是!

因为在我面前,血肉模糊地躺着四个战友僵硬的身躯呵!然而他们的眼睛迟迟不肯闭合,他们还没有向人们述说完那不幸的遭遇。躺在左面的班长柳一海和新兵虞非,是换岗时被越军狙击手的冷枪打死的;躺在右面的给养员黄虹和通信员范若,昨天赶街返回宿营地时半路上遇到一个瑶族装束的少女可怜巴巴地背着一大梱柴草,他们立刻上前助人为乐。谁知没走多远,一颗手**给年仅二十岁的他和他在生命的履历表上罪恶地打上了句号。驴操的!原来那个得了痨病似的少女是渗透到我国境内的越南女特工队员。“渗透”欠下的血债一定要用“反渗透”加倍索取,这是战士的宣言书!

哼,我想出风头!姥姥!不仅现在不是,就是起初当兵时也不是。我敢起誓,如果我有半句假话,我就是“丫亭的”。

我知道你准会提出那个一年级小学生也会首先提出的命题:我为什么当兵?是呀,我为什么当兵呢?这个似乎十分单纯的问题却令我不止一次地苦恼过。起初,当记者们向我提出这个问题时,我回答了两个字:命运。他们竟然说我回答得太抽象,不够明确和具体。

至于纸上刊登的那些骇人眼目的什么《从总经理到战士》、《致富不忘报国、戌边再创伟业》等往我脸上贴金的文章,都是记者们进行一番“合理想象”后杜撰的,可是又使你很难指出虚假的成份。但它的确不是正史而充其量只能算作演义。

这帮修炼有术的歪嘴和尚!

丁承明——

周辉国,你小子不论怎么讲还算是幸运,连长终究被你的牛劲儿所征服。

当然,我所说的征服是指一种理解。

你听我说,我所以说连长伟大地理解了你:是指他还算真给你开了绿灯。你要是碰上我,我早叫你给我站在一边儿“稍息”去吧!

为什么?当然是事出有因。

还记得吧,咱们连开赴前线的前一天中午,大家痛痛快快地喝光了壮行酒。不知是太阳这个三足怪鸟故意炫耀它那火红的羽翼,还是泸州特曲强烈刺激了人们的神经,人人心里火烧火燎的,连风都热得烫手。球场南面,几棵半搂粗的刺槐那如伞如盖的树冠被烧得不时发出哔剥的响声,整个营区象团火。

我刚将写给未婚妻的信交给我的老乡范若,叫他帮助给参谋参谋,你小子却跑来摆阔。

“给!”

“啥?”

“存折”

“谁的”

“我的。”

“你给我干啥?”

“由你保管。”

“多少钱”

“上面写着哪。”

“嗄!”范若拿起存折一瞧,又手被火燎着似的慌忙扔在桌子上,讷讷地:“这、这……”

“怕什么,上面既没光腚的女人,又没有大肠杆菌。我可交给你了,□□!”

“哎——”范若急忙一把拉住你,两眼闪着怯怯的目光,“我、我不要!”

起初还以为范若不愿替你保管,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等我低头一看,上下嘴唇也迟迟没合拢。乖乖,存折上写着四万元,难怪范若的手象触电似的。

你小子也够损的,你明明知道范若入伍前是个老实巴脚的庄稼汉子,不要说四万元人民币,就是四百元压根儿身上也没揣过。你不但不把情况给人家马上说清楚,还牛皮烘烘地瞪开了眼珠子:“这是连长的命令,你服从不服从!”

“周辉国,你小子要不说清楚这存折是怎么回事,就是假传圣旨!”

你这家伙见我跟你急眼了,才煽煽呼呼地说,这笔存款一不是靠坑蒙拐骗,二不是靠杀人越货,是自已凭本事挣来的。你说参军时所以没放在家里,因为父母都已过世,唯一的一个哥哥又固执地认为这些钱散发着铜臭味儿,一分也不要。究竟是什么原因,你却没细说。你只是苦笑地摇了摇头,讲了句“没办法,他就是他。”你还说这次上前线首先拥抱死神的一定是你,因为你是侦察排战士。所以你和连长临时达成一项协议:如果到前线以后马克思不肯收留你,那么这得笔存款只不过暂时由范若替你保管;如果你彻底“光荣”了,这笔款就作为连里的奖励基金,等等。

不过,你以为只有你才有这临战前的“壮举”吗?我在给我的夫婚妻的信里,也作出了一个壮举。我那封信里所期待的,与你站在连长面前要求参加“反渗透小组”时想得到的同样珍贵。而且我还可以说上一句带预见性的话:我那封信将付出的牺牲,在一定意义上讲,并不比你奉献出的四万元存折的价值小。

你信不信?

史春娃——

我说你们就象拴在一个槽上的叫驴,见面就互相尥蹶子。

可是,又怪谁呢?谁叫我当初抢香饽饽一样把你们两个要过来哩。这叫木匠带枷——自作自受。

“史春娃,他们两个要求参加反渗透小组,你这个组长觉得怎么样?”连长指着第一个跨出队列与间隔不到两秒钟第二个跨出队列的你,还有你,最后让我一锤子定音。

顿时,全连百十双目光聚光灯般齐唰唰射在我脸上。我知道,全连指战员所以报以如此关切的目光,是因为“反渗透小组”维系着每一个人的寄托、意志和情感。果然,我一个“行”字刚出口,队列中顿时变得象一锅煮沸的水,人们的目光中分别表示出赞赏与失望。

“史春娃,你灌什么迷魂汤了?为什么同意叫那两个小子参加!一个是他妈的地道的米诺斯迷宫,谁知道他肚子里的花花肠子有多少弯弯绕儿?一个是他妈的骚达子,三天不接到未婚妻的信就恨不得撬邮局的门,越南的女特工队员个个都象发情的母狗,莫非你想整天拎着棍子满山遍野地跟着他去撵呀?”

你们两个先别急,等我把话说完。我觉得,尽管有些同志对你们的指责有些过激,甚至可以说未免有些挑剔,都无可厚非。因为你们本身就太爱恶作剧。

好,那我就捞点“干货”给你们瞧瞧。

就说你丁承明吧。

那天晚上是咱们连来到前线后召开的第一个文节晚会。对口词,三句半,数来宝和枪杆诗等**味十足的传统节目一下子冒了出来。气氛极其热烈。用指战员的话说那是“嗷嗷叫”,谁知,孵小鸡却从蛋壳里拱出个鳖来。你这家伙却在这个火候上朗诵了一首题为《思念》的诗,并公然声称这是送给你未婚妻的。

思念比永恒的宇宙要长,

比太空的殿宇还高昂,

比幻想之国还更加美丽,

焦急的心灵——深过海洋。

你值得思念,但思念一词,

无力表达我热烈的心肠;

可以说,思念之火在燃烧,

在我的心中永远永远激荡。

怎么搞的?晚会本来开得很红火,结果被一条泥鳅腥了一锅汤。大家心里只装着祖国,可你丁承明却一门心思想着你的未婚妻,而且还“深过海洋”。这是什么情调?不要说有些战士,就是指导员都铁青着脸冲我吼。

你这臭小子,事后才告诉我你朗诵的那首诗是马克思写给他最忠实的伴侣、最亲密的战友燕妮的。诗中充分表现了这对革命夫妻之间崇高、坚贞和炽热的爱情。你的话也有一定道理一个连自己钟情的恋人随时随地都可以抛到爪哇国的人,那么就很难令人相信那种所谓‘祖国在我整个心中’不掺有水份。反之——哎——,咱们还是不要再提反之吧。

你甭不满意,我知道你的心思。做人难,通常是指自己往往不被人们所理解。不过,我还是理解了你。

周辉国——

这是我参加“反渗透小组”后,第二次单枪匹马去到位于山脚下的农贸小镇赶街子。

“反渗透小组”只有我们J、Q、K三员大将,根据我们所担负的警戒范围,不得不划分为三片。丁承明负责正前方的灌木丛,史春娃负责东边的第二十五号界碑,而我招揽的生意则是西面山脚下的农贸小镇。

这个农贸小镇,座落在大山西麓的脚趾下端,依偎在一个马蹄形山坳里。

这里居住着几十户边民。一色褴褛的茅草老屋,组成两排黢青色的岸。两岸间挟持着一条半里长麻石铺就的渠。每当霞光淋浴后带着湿漉漉的晨雾从岩岬上漫过来,渠上面便泛起由污水、垃极和猪狗粪便融汇而成的波。一俟日头露出,水波便释化成混合着各种气味儿的、半透明状的雾。一阵清风吹来,雾又水蛇般地遁没在蔚蓝而耀眼的空中。此刻,这座小镇才赤条条坦露出肮脏的面孔。然而,每逢阴历一、五、九这样的单日,这里便成了据说从乾隆十二年间便沿袭下来的集市。不仅散居在方圆十几里的壮、苗、瑶、傣等不同民族的男男女女穿着各种耀目的服饰簇拥而来,而且只有一条山梁之隔的异国边民也大摇大摆地越过边界络绎而至。双方的戍边部队视而不见,似乎彼此恪守着一项不成交的条约。一时间,这个叫花子似的边陲小镇变成了花枝招展的窈窕淑女。半里长的街道,挤挤插插地排列着用竹篓装着的芭蕉、菠萝、板栗、香蕉、山梨、苦瓜和名目繁多的中草药。在街道的中间地段,挨肩开了几家个体户经营的饭馆,堂屋里摆放着几张条桌,紧挨着街道的边沿支着几口铁锅,嗞啦啦煎糍巴的油烟搅拌着咕嘟嘟煮狗肉的香味儿直往鼻子眼儿里钻,令人垂涎欲滴。在色彩斑斓的人流中,还不时夹杂着从内地来做生意的小痞子,他们手里拎着边民们极少见到的用真丝莹光柔姿纱和乔其纱等时尚衣料做成的裙服和一些廉价的尼龙衣裤,专门换取当地的名贵特产。那声嘶力竭招徕顾客的吆喝声,那讨价还价的争吵声,似乎要把这弹丸小镇掀到空中。

“哎,老哥儿,今来卖什么玩艺儿?”

我用不伦不类的方言俚语,向瞧着一只寻觅食物的公狗般的中年男子喊了一声。

“哦!”他闻声惊愕地抬起头来,眨动着枯涩的眼皮,戒备地打量着我,目光中难以掩饰地流露出一种恐惧的心情。

此人的相貌特征十分突出。虽然我只和他见过一面,却深深刻在记忆里。高凸的额头,深陷的眼窝,阔厚的嘴唇,还有那过于享受太阳恩宠的亲吻而被烤得焦糊一般的脸皮。颧骨处显现着只有长期蹲潮湿的溶洞工事才会出现的霉斑。这家伙的真实面目,昭然若揭。

“先生,您又来买什么?”他笨拙地搅动着舌头,操着说不上是哪国或哪个民族的口音,讲着半生不熟的中国话,然后巴唧着被劣质烟叶熏烤得黑紫黑紫的厚嘴唇,饿鬼般贪婪地吞咽着不时飘过来的肉香。眼珠正盯着我肩上挎着的一个款式新颖的三用尼龙旅行袋。

看来这家伙是个闻见腥味就伸爪子的猫,是个见便宜就占的贪鬼。

大概是我们两个命中该有此缘份。上一次赶街,我们一打照面,他就断定我是个“阔少”似的外乡人,而且一定大有油水可捞,所以死皮赖脸地非要用他的半背篼芭蕉换我的一个尼龙旅行包。而我又自恃粮多不怕饿汉子,便投其所好地立刻达成了交易。当然,用一个尼龙旅行包换半篓芭蕉,倘若是在北京或上海那是绝对算不上慷慨,反而还会有占便宜之嫌。但是在这里芭蕉却如同北方的红薯一样廉价。所以,这家伙得到尼龙旅行包后,兴奋得手舞足蹈。

“给,来一支。”我伸手从奶黄色西服上装衣袋里掏出一盒精装红塔山牌香烟送给他一支。

他急不可待地接过烟,点着,狠狠地吸了一口,嘴里表示感谢地咕哝着。我看出,他所以不肯说话,是怕一张嘴香烟会乘机溜走。他那菱形的喉结压缩阀门似地提起义落下,仿佛要把烟雾浓缩成固体状态永久性地储藏在肚里。

“先生,您要换点什么?”他大概实在憋不住了,一伸脖子喘了口大气,咧嘴一笑,露出两排又黄又黑的牙齿。

“你今天带来的是什么货?”我从容地点燃一支烟,一扬下巴吐了个烟圈儿。这个小痞子式的动作根本用不着潜心模仿,对我来说简直就是轻车熟路。由一个浪迹社会的小青年儿变成一个真正的军人,两者之间的差距决不是几个月的时间就能消除的。

“嘿嘿,先生请看,上好的虎骨。”

“虎骨!”我不禁露出几分惊讶。惊讶中又含有几分窃喜。

他诡秘地用眼角的余光刻意地注视着我的表情,像两条游蛇吐着火红的信子刺在我的脸上。这家伙虽然对我的来历有些生疑,但我的“阔少”身份对于他来讲是富于诱惑力的。

“先生,不会骗人的。是虎骨,还是上好的。”

“要是真的,那我肯出大价钱。要不是呢?”我接过他抖抖瑟瑟递给我的一节一寸来长的骨头,左看右瞧,显得如获至宝,爱不释手。

“当然是真的喽。我们又不是专门做生意的,不会骗人的。”

“那我就试试罗?”我试探性的看了他一眼,见他一挺脖子装得满不在乎,便将那节骨头扔给离我身旁不远的一条似乎足有两天没有觅到吃喝的公狗。

“哎——”他猛地一怔,正要扑过去抓住那节骨头,但是为时已晚,那只公狗一口将那节骨头叼住,咯嘣嘣地咀嚼着,充血的两眼敌视地防范着左右。

“你——”那家伙惹不起那只公狗,却急赤白脸地要跟我玩命,满嘴臭烘烘的烟味儿夹带着雨点般的唾沫星子直往我脸上喷。

我不屑一顾地乜斜他一眼,胸有成竹地走到一个卖虎骨的老者面前,拿起一寸来长的一节虎骨,付完钱,信手扔给那条正以渴望和乞求的目光期待着我的公狗。结果,那块小小的虎骨还没落地,那条公狗灵敏的嗅觉已经闻到了虎骨特殊的气味,吓得一夹尾巴,溜走了。

“哎,看到了吧,这就叫虎死雄威在。我这才是正庄货。”卖虎骨的老者一捋灰白色长髯,自豪地仰天大笑。

那家伙象个斗败的公鸡一样端肩缩脖,死鱼样的眼珠看着我。

“走,到饭馆去喝两盅。”我一拍他的肩膀,随后又交底地补充了一句,“走吧,我掏腰包。”

“喝!”他把一块狗肉塞到嘴里,抄起满满一杯白酒,礼貌地做了个碰杯的动作,但我还没拿起酒杯,他却急不可待地一扬脖子喝了个杯底朝天。

“呸!”我厌恶地看着杯里马尿般混浊的劣质烧酒,心里真想抄起酒杯掼在那个贪心的酒店老板脸上。但是我清醒地知道,面前还有一个更加贪心的家伙需要我来对付。于是,我爽快地抄起了酒杯。

“干!”

丁承明——

灌木丛拉拉扯扯地缠得人心烦。崭新的防红外线迷彩服穿上不到五天,手臂、膝盖和上衣下摆处少说也得被撕破四五道口子。

我负责警戒的这片灌木丛,前进一步是国界线,国界线外是刀削般的陡壁;退后一步则是我军第一个营级指挥所和兄弟部队一个极其隐蔽的炮阵地。

这样一个军事要冲,之所以安排我一个人警戒自然有这样安排的道理。这片灌木丛平时处于真空地带。越军不时往这里打炮。如果我们设下更多的潜伏哨,显然会增加无谓的伤亡。还有一个原因是,越军每次向我方发动一次排或者连级规模的进犯遭到沉重打击后,少说十天半月不敢再炸刺儿,只是偶尔派一两个狙击手搞点偷鸡摸狗的勾当。

我身上的迷彩服不知湿了几次又干了几次了。头顶上的知了象一群死了老子娘的孝子贤孙,捶胸顿足地嚎。绵延伸展的红土坎,象鳞鳞涌动一爿铁水的河。带刺荆条和齿状茅草被烤得蜷踞着身子。湛蓝的天空也被烈焰的巨舌舔红了。燥热的空气中充斥着刺鼻的焦糊味儿。不知什么时候,我耳际又浮响起那刻骨铭心的声音:“没良心的,干什么非得走!”

大胆地用头枕着我肩胛的她,在回村的路上猝然一抬下颏儿,愤愤不平地嗔一句。那温馥的气息游丝般在夜空中滑行,痒痒地搔着我的脸颊,惬意极了。

我知道她还沉浸在刚刚看过的彩色影片《归心似箭》的故事情节里。我微微一笑:“看来这部片子还不赖。”“啥不赖?”

“那个小寡妇的命运赢得你们女同胞的同情,起码说演得还挺真实。”

“啥真实,都是耍笔杆子的胡编的。我就不信那个傻老爷们儿就那么榆木疙瘩脑瓜子,那个小寡妇要长相有长相,要人品有人品,百里挑一。可他,胡子拉碴地象个老头子。我就不信他放着小日子不过,疯了似地非得到那冰天雪地去受活罪。”

我听了她这番充满真实情感的话,不禁吃惊地看了她一眼。但是,我的吃惊并非感到吔的言论是多么忤逆不道。而是为她的直率和坦诚所欣喜。女人的坦率和诚实比金子还宝贵啊!

“要是我也象那个傻老爷们儿一样呢?”

“你——?”大概她对于我这句话太感到唐突。

“怎么,不相信?”

“咯咯咯,你甭想占我的便宜。”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我听了她的话大惑不解。

大概是她看出我的确不是想在她身上打什么主意,身子往后一仰,把头埋在胸前的膀窝里,象只羸弱的候鸟找到一个赖以栖息的巢,并说了句:“我冷。”

我凭着男性的本能立刻用右臂揽住了她,手掌严严实实地罩住了一座小山,这小山奔涌着炽热的岩浆……此刻,深深体味到了女人本能的对男性的寄托和依附。

“你没看见那个小寡妇想留住那个傻老爷们儿,叫她儿子跟他套近乎呀?你说要象……不说了,你真坏!”她蓦地转过身子,两个拳头鼓槌似的擂击着我的胸脯,然后微微喘息地扬起下巴儿看着我,那火辣辣的目光,烤得我浑身发热。如若我壮着胆子吻她。无疑她是不会反抗的。

然而,我痛失了有生以来的第一次良机。为什么?我至今还说不太清楚。我从来不承认自己的个“冷血动物”,当时我那青春的血液也骤然间汹涌不已。

“我过两天真的要走了。”当我以确凿无疑的口气把参军的事挑明时,她先是遭到雷击般的大声惊呼“你疯啦!”继而是情切切、意绵绵地劝阻,接下来是八方呼吁同情者,最后见我确是“王八吃秤砣”时,便信誓旦旦地说句:“我等你。”

……

“□——□——□——!”一声连一声令人毛骨悚然的嚎叫声,从灌木丛边沿的陡坡下传来,象一群骚劲儿十足的母狗为争夺野汉子在追逐和撕咬,不用看,保准是越南的女特工队员风骚地在河里洗澡。

用女人拉我们“下水”,堪称“渗透”的一大战术。但他们这一招儿,绝对不会荣获发明创造奖。

有位哲学家说:应该把女人的裸体看作一种“美的形式”。

奶奶的,既然她们敢在光天化日之下扒得净光,我就敢把眼珠子瞪得牛卵子般大!

史春娃——

单就我们三个人分工的地段看,有人说我负责警戒的位置最为“神圣”,我觉得在某种意义上讲并非夸张和粉饰。

界碑——千万不要挪动

它是国境线上一棵会开花的树

移动半寸

它周围都会腾起烟火

云朵也会流血

流血的云

呼啸的战旗

战旗携着界碑

让它回到神圣的经纬点就位

请不要以为我还是个战士诗人哩,我肚里可没那点儿墨水。据说当中医要懂“望、闻、问、切”,写诗要会“比、兴、赋”,而且现代诗还有更多的名堂。我不但对写诗是“擀面杖吹火”,而且压根儿就不喜欢读诗,总觉得有些诗是故弄玄虚和无病**。然而当我在《解放军报》上发现了这首象征性很强的诗不仅爱不释手,竟然还过目不忘。我觉得这首诗把我感觉到的一些东西不仅说出来了,而且把我还没有感觉到的一些东西也帮我感觉到了。

我们分工后的第二天夜晚,我的神经末梢就受到重重地震撼。

那是怎样的一个夜晚啊!

头顶上好象扣着一口庄户人家杀猪用的大锅,没有星星,没有月亮,也没有萤火虫的毫光,似乎整个世界都浸泡在墨缸里。没有山,没有河,也没有林莽,仿佛这太阳的行星又回到冰川期前混沌未开的远古时期。没有蛙鸣,没有虫嘶,没有狼号,也没有往日里界碑外那虚张声势的呐喊。

夜晚出来巡逻,按说不应该是一个人,可我还是这样决定了,尽管丁承明和周辉国再三要求给我保驾。临出发前,丁承明和周辉国着实地将我打扮了一番。周辉国叫我穿上了他那身极适宜夜间隐蔽的斑驳陆离的迷彩服。丁承明在我脸上涂上一层厚厚的伪装膏。周辉国将我那钢盔的帽沿压得很低,说这样容易发现目标。丁承明除了叫我带上一部微型报话机,还将一把伞刀系在我的武装带上。乖乖,瞧他们那个仔细劲儿,似乎我是个初次上幼儿园的孩子。服服贴贴地听命于他们的摆布。那一举一动,充溢着战友之间炽热的情谊啊!

子夜时分,在夜神的掩护下,我运用单兵点作战中在敌后左右运动的姿式小心翼翼地来到第二十五号界碑旁。我之所以小心翼翼,是因为界碑周围遍布着越军特工队埋下的**,密度为每平方米五颗。而且**花样繁多,杀伤力也很大,一颗**足以报销一个班的兵力。据不完全统计,在我们扼守的这个山头阵地上,**总数多达五十万颗。要排除这些**,即使在没有干扰的情况下也得需要十五年时间。

忽然间,我的身子不由得冻住了,目光也变直了。昏暗中,我依稀发现二十五号界碑好象患了“夜游症”。它玩忽职守地向我方境内蹀躞而行。它跌跌撞撞,跳来蹦去。象一个顽童,当它走出整整二十米,冷丁跌进一个土坑里,被摔得**不止。它力图挣扎着爬出土坑,却又力不从心,只有骂骂咧咧地怨天尤人。

“狗日的!”我看得真切,鬼鬼祟祟挪动界碑借以蚕食我国领土的竟然是个地蹦子般矮小的家伙。对于他们这种“渗透”方式我早有耳闻,在这块界碑旁我们曾牺牲过两个战士。这两个战士在巡逻时发现界碑被移动了位置,立刻想把它般回去。但是他们还未走到界碑旁就踩响了越军特工队埋设的**,一个立时牺牲,一个在被炸断一条腿的情况下硬是爬着把界碑立在了在原处,而固定界碑的是他那耸起的肩膀和与界碑下的红土地浑然一体的凝固了的鲜血。

一股仇恨的浪涛猛地冲击着我的心口。我趁那个家伙猫腰在寻找什么的当口,两臂一较力,气愤地将界碑猛地举过头顶,正要用力往下掼,砸他个**迸流时,在我大脑的屏幕上却荒诞而又真实地映现一个假言推理公式。

只要是轻而易举获胜,就不足以算得上是个真正的汉子。

现在是轻而易举获胜,所以,现在就不足以称得上是个真正的汉子。

实在有点荒唐透顶!没想到我刚刚自修完逻辑学,此时此刻却来了个“学以致用”。

虽然我不会从风靡一时的功夫片上看到那种随心所欲的“轻功”,但是我却敢说我将界碑搬回原处没有发出任何响动。真的,哪怕是细小的响动也没有。当我庆幸地正要将界碑埋好时,突然下意识的感到脑袋后面响起铁器磨擦浓雾的咝咝声。我急忙一低头,“当”的一声脆响,只见倚在坑壁的界碑刹时变成一棵灿烂多姿的树,嫣红、金黄、绛紫、豆青、粉白,五彩缤纷的火星,在湿润的夜空中竞放。呀,原来是一把尖刀,唰地刺在界碑上,迸放出一簇耀眼的火花。无疑,是那个地蹦子般矮小的家伙企图置我于死地。狗日的,好歹毒!

随着一阵风砸进我的后脖梗子里,我就势猛地一抬屁股,那个扑过来的家伙摔了个前滚翻。他的屁股恰巧磕在发呆的界碑上,从那闷雷似的响声判断一定磕得很重,非鲜血淋淋也得擦破一块皮。至少也要鼓起一个拳头大的包。

然而,这家伙还真够有种。他不仅一声没吭,而且一骨碌爬起来凶狠的象只小雌猫一样对我又抓又咬,完全一副孩子斗殴的招势。

我心里一惊,不禁一连往后退了几步。我虽然看不清他的面孔。但是单就他那瘦小的身影判定充其量不过是个十五、六岁的孩子。而使我尤其感到诧异的是:这样一个孩子竟然深更半夜豁出小命儿干这种勾当,其真正的动力究竟是什么?是头顶上闪烁着神圣的光环还是作为一种赖以生存的手段?我所以萌发这种念头,因为他毕竟是个涉世不深的孩子啊!

但是,这个小东西又不容我有片刻的观察和分析,玩命地向我频频攻击。虽然我也知道在生与死的搏斗中不,能有半点宽容和忍让,否则将铸成难以弥补的大错。但是从我内心深处却总不愿以大欺小,以强凌弱,一再想给他留条生路,虽然这小东西可恶之极。

“吭哧”一声,我稍一大意左小臂便被他抓住狠咬了一口,火烧火燎地疼。我闪电般下死里给了这混杖小子当胸一拳。

但是,当我正要接着打第二拳时,我却惊呆了,茫然了,畏惧了。不仅整个右臂电击般抖动,而且浑身打摆子似的发颤。

谁能料到,我那狠狠一拳不但将他打倒在地,而且还不偏不倚地重重击在一只硬梆梆的**上。

呵,原来他不单是个小孩子,而且还是个少女!

诚然,战场上是不以性别决定生死的,而且女人一旦卷入战争的漩涡儿往往表现得比男人还凶狠。但是传统观念却又把女人视为弱者和怜悯的对象。所以,我在两种观念的抗衡中发生了瞬间的徬徨。最后,我竟然俯身将昏迷过去的俘虏用双臂托起来,毫不犹豫地跨过界碑,选择了一个低洼而茅草茂密的避风处把她放下,将我盛满水的军用水壶、一听午餐肉罐头、一听水果罐头和一盒压缩饼干,一并放在她苏醒后一眼就能看到的土坎上。这一串的动作竟然做得有条不紊,好象经过一番演练似的。麻利、快当又富于章法。

可是在我埋好界碑往回走时,不知为什么我心里却呼呼地擂开了鼓,脚步也发出了慌乱。我气恼地给了大腿一拳头:记住,一个训练有素的军人步幅每分钟为八十五步,每步六十五公分!

周辉国——

那个被我争取过来的家伙是越南边防部队的一个排长,姓阮名黎寿。

别看那小子长得没有三块豆腐高,又猴似的精瘦,浑身的肉撕巴撕巴不够一个拼盘儿,可他的胃口却大得惊人。第一次到那个饭馆吃饭,他足足吃了三碗米饭少说喝了七八两劣质烧酒,外加一大碗狗肉和两个妙菜。他走进饭馆时肚子还象个干臭虫似的瘪瘪的,走出饭馆时却鼓得成了个吊葫芦,那家伙吃饱喝足了,伸手要烟抽,那理直气壮的样子象小学生向娘老子要学费。

人的胃口越撑越大。阮黎寿开始只是吃点儿喝点儿,不久便伸手要东西了。他要的东西起初属于低档货物,但两次过后就一跃进入高档次。而在这些物品中又多是女人用的衣料和新潮服饰。但是,我基于放长线钓大鱼的原则,所以每次都叫他大喜过望。从第一次与他见面我就看出来了,那家伙是个地道的色鬼。

我走了一步漂亮棋,抓了这么一个俘虏,不少人眼红哩。在我们这里,不但流行红眼病,而且还流行一种多疑症。早在我从新兵集训队分配到咱们连不久,就听有人叽咕侦察排有个傻帽儿似的老兵史春娃。当连里决定叫他超期服役时,他竟然二话没说,来了个摇头不算点头算,痛痛快快地就答应了。其实,他家中年逾六旬的老母已经瘫痪,还有一个八十多岁的爷爷,家庭的重担全部落在他哥的肩上。为了给他妈妈治病,家里拉了一屁股饥荒。为此他嫂子大为恼火,曾几次写信要他复员。他嫂子见他无动于衷,就尖刻地挖苦道:家里养的几只母鸡还知道给你娘下蛋吃哩,莫非你娘养你这么个儿子只图在大门口挂个巴掌大的“光荣军属”的木牌牌?他呢,于是给他嫂子回了一封信,信上只是写了一副对联。

上联是:热血男儿报效祖国该该该

下联是:个人利益为国为民甩甩甩

横批是:日后再补

那时,我就决心从经济上资助他一把儿。但是,我所以要慷概解囊,决不单出于同情和怜悯,而是基于一种理解,尽管这种理解可能还很浮浅。因为我毕竟也是个兵啊!

然而,我的一番好意却变成了驴肝肺遭到了他的婉言谢绝。正是那所谓的“婉言”里却深深埋藏着警惕、防范和怀疑。他妈的,好象我是个地地道道的诈骗犯!

有人总怀疑我的入伍动机。其实我的入伍动机很简单:

第一,入伍动机:十年前我哥哥当兵平白无故地被区里一个头头的儿子给顶了,我发誓十年以后如果我当不成兵就把我的周字倒着写。十年后我就穿上军装了。

对。就这么简单。

第二,致富之道:十年前我曾憎恨的那个头头儿的儿子感到当兵的时髦已经成为历史,便摇身一变成了华达电器实业贸易公司总经理,此刻我那憎恨的心理也随之核裂变般地膨胀了。于是,我事先摸清他那个“皮包公司”的底细,一咬牙打出个环球贸易总公司的旗帜,利用签定定货合同逾期交货罚款的办法,一次就赚了他六万元,于是,万元户就当上了,总经理的大名也不翼而飞。

对。就这么回事。事情挑明,我也变得象个褪毛鸡一般干净了。

我承认我小子的胆子贼大,而且具有冒险家的气质。我决不会象丁承明那样女人气十足,瞻前顾后,犹柔寡断。

有什么了不起的。

不就是那么一包避孕套么?

于承明——

我说周辉国,你小子不要再替我翻腾那些陈年烂谷子的事儿好不好?我承认我是个口头上的巨人,行动上的矮子还不行?

老弟,你还年轻,不了解人的感情这玩艺儿有多奇特,多复杂。

我和她,虽非指腹为婚,但却是青梅竹马。我们两家虽然一直没有血缘关系,但却具有比血缘关系还深的交情。

可是,这世交之情,到了我和她这一代却闹掰了,以至于分道扬镖。

我爱她,我恨她。但我决不谴责她,更不会报复她。

为什么?因为要戴上“背叛”枷锁的不是她而是我。

那是在我穿上县人武部发的新军衣将要离开家的那天晚上。

村西头。池塘边。杨柳下。我和她,相视而立。分手在即,依依话别。知了伴着蛙叫,青蛙随着知了嚎。吵得整个天空直抖。叫得我心头直颤。象为我们唱赞歌。象为我们奏哀乐。从黄昏到月儿东升。

“生米已经做成了熟饭,我也不再拦你。你就放心地走吧。”她说。

“没穿上军装前,心里老象小孩盼年似的,特别慌乱。真的穿上军装了,一想马上就要离开家、离开你,心里又觉得空荡荡的,好象突然失掉了什么。”我说。

“你觉得失掉了啥?”她问。

“现在心里象打秋千,说不准。”我答。

“你不讲,我也知道。”她说。

“你知道啥?”我问。

“你们男人心里还会有啥。”她答。

天一亮我就要到县人武部集中,回去合会儿眼吧我转身要往回走。

“哎——!”她喊住了我。

“干啥?”我问。

“你答应我,满了三年就回来,一天都不要多耽搁。”

她说。

“嗯。”我也点了点头。

“还有,万一部队要去什么地方打仗,你不许写申请。”她说。

“为什么?”我问。

“枪子儿又没长眼睛,你要万一有个好歹,叫我怎么活。”她嘤嘤啜泣了。

“瞧你说的,这多年没打仗,哪儿能我一当兵就碰上。”我安抚她说。

“那你就答应我,不许去打仗。”她紧紧抓住的手。她象我立即就会上前线似的。

“我答应。”我说。

“你要说话不算数呢?”她问。

“随你怎么惩罚我都行。”我答。

“那咱们拉钩儿?”她说着孩子气地把食指真的弯成了钩。

“拉就拉。”我显得毫不含糊。

拉钩,挑水,一百年,不反悔……

周辉国你小子笑什么?你以为此时此刻非要**得象个盛典,或者悲切得象是豪丧!其实生活中越是关键时刻越往往富于孩子气,不信你就想想看。

呵!我不仅背叛了对她的许诺,而且到了前线还毅然收回丘比特赐给我的爱情之箭。既然我巳经准备为报效祖国献身,何必再给她留下一个缱绻思念的苦果呢?我写信回绝了她的爱情。

因此,从我那封信发走不到一月就收到了她的回信。信封里装着印有大红双喜字的请帖,上面写着她和他的结婚日期,并且还敬请我届时光临。

我知道,她闪电式地决定与那个瘪三似的家伙结婚,完全是对我的报复。尽管我心里直淌血,但我愿默默地忍受这严厉的惩罚,并愿为她的幸福而祈祷。

可你这家伙听说此事后,就悻悻地跑到山脚下的农贸小镇搞来一包避孕套,要我给她寄去,并且还要用一张红纸写上“请注意计划生育”几个字。我能那样忍心对待她么?

尽管你说我缺少军人的血性,但我还是给她买了两条缎子被面和一条质地优良三羊牌毛毯,还有一块精工牌坤式手表……

我承认,失掉爱情的滋味儿是令人痛苦的。

然而,当割舍自己的爱是为了奉献给更博大的爱,我宁肯。

可是,前不久我在一本书上看到一句屁话,说什么“当了三年兵,见了母猪都是双眼皮的。”驴操的!我要是人大委员长,就马上主持起草一条法令,凡对军人进行恶毒人身攻击和极尽污蔑之能事者,一律严惩不殆!

史春娃———

你们两个小子呀,一扯起自己的家务事,总忘不了烧我一句。

你们老是讥笑我忠实的恪守“家丑不可外扬”的古训,总是为我嫂子护短。我不怪你们,因为你们对我们家缺乏一定的了解。

说起来,我总共只见过我嫂子一面,而且时间还不长。但是,那初次见面的情景令人难忘。

哎,你们别往我跟前凑!凑近了,别说对面儿的炮弹飞来一次毁灭性的覆盖,就是一发160炮弹打过来也够我们受的。对,我们还是保持原来的距离。这个距离正好在苏制萨格尔**地面有效杀伤半径之外。

那天是个傍午时分。下地劳作的人们大多还没有回村吃饭。我在村北汽车道的站牌处下了公共汽车,两眼顿时就不够使唤了。阔别三年多的家乡的山,家乡的水,汽车道两旁门面气派的商店、饭馆、客栈和座座新宅院。一齐向我奔来,象是要热切地拥抱从远方回来的儿子。

当我几乎一溜儿小跑地来到我的家门口,刚刚跨进院门,却迎而向我投来一句硬棒棒的喊声:“小宝,快把鎯头递给我。听到没有,小该死的!”

我惊愕地一看,见一个瘦小的女人站在一个破旧的高脚木凳上。她面壁而站,左手拿着一个半尺来长的铁钉,下垂的右手做着接东西的手式,子似乎怕一扭身便会从高脚木凳上摔下来。那个被唤作小宝的男孩才两岁多。脏兮兮的右手握着一个红萝卜,左手防范性的紧紧握着裸露的小雀雀,委屈地欷歔着。他想用握着红萝卜的小手同时拿起脚下的铁鎯头,那怎么能拿得起来呢?小傻瓜,你不会把红萝卜放下。

“小宝,你个小挨刀的,怎么还不递给我!”

我担心那个女人一气之下从木凳上跳下来,少不得要给小宝一顿拳脚,急忙上前拿起铁鎯头放在了她手里。她接过鎯头“砰砰”几下子就把铁钉钉进墙缝里,右手往身后一摆:“接着!”那凛然的口气俨然象个军事长官在下达战斗命令。

我刚把鎯头接过来,她又向我甩过一串石头子:“把地下那串萝卜干儿递给我!哎,听妈说今天不是你那宝贝弟弟回来吗?你怎么没到汽车道上去接接?”此刻,我知道她就是我那未见过面的嫂子了。她将我错当成我哥哥了。我不知所云地在嘴里呜噜了一声。

“哎,我问你话呢?你不说话,舌头叫狗咬……”她气恼地一扭头,不禁“呵”了一声,要不是我一把扶住,她肯定从高脚凳上摔下来。

于是我急忙来了个自报家门。

“哟,原来是他叔哇。我还以为是我们那个……”她的上下嘴唇急忙来了个急刹车,立刻从高脚発上跳下来,扭头向小宝喊了一声,“快去到木工房告诉你爹,就说你叔回来了。”

这当儿我才看清她的长相。她那圆而小的脸虽然不算丑但也绝对算不上美。脸上虽说泛着带有几分羞涩的红晕。却也难以掩饰由于过度劳累而显得疲倦和憔悴的神色。同时,我还闻到了从她身上散发出来的汗酸味儿混合着奶酸味儿的浓烈气息。

说实话,这个瘦小女人第一眼给我的印象并不算好:性情急躁而邋遢。

此刻,我的心一把揪到了嗓子眼儿。你想,我那常年卧床不起的母亲叫这样一个嫂子服侍,会好得了吗?

然而,事实证明我的结论完全是主观主义的。

听我母亲说,我嫂子属于“刀子嘴、豆腐心”式的人物。从外表看我们家似乎是我哥挑家过日子,实际上一多半儿的负担由我嫂子承受着。她跟我哥结婚刚一年,就生了小宝。正需要有个老人帮助照管孩子的时候,却天有不测风云,我母亲突然摔伤致瘫。过去实行合作医疗时,医生看病是感冒发烧,阿斯匹林一包;手脚破口,红汞一抹就走,能少给药就少给药。现在的医生不管病能不能治,什么样的药贵叫你吃什么药,他们好多拿奖金。尽管我们家欠了一些债,可我嫂子从来没有当着我母亲面儿拉过一次脸。我母亲瘫在炕上,被褥要常晒,内衣要常洗,每隔两日还得热水擦擦身子,不然就会生褥疮。所有这些我嫂子从来没有怠慢过。本来一个女人又要照料病人,又要伺候孩子,还要忙活家务,就够劳累的了,谁知我爷爷还是旧脑筋,他嫌只有一个重孙子人丁不旺,非要叫我母亲给我哥说再要一个孩子。加上这几年有的地方对计划生育大撒手,于是他们就又生了一个。这一来我嫂子整天忙得更是脚跟儿不沾地。女人大多是这样:累了,烦了,就忍不住嚷几句,骂几句,过后呢,该怎么忙还是怎么忙。至于她写信要我尽快复员,一半是出于怨气,另一半则是想尽快甩掉我们家的穷帽子,以便给我说上个媳妇。

至于那副对联嘛,实际上是我申请上前线时写给党支部的决心书,不知怎么七传八传说成是写给我嫂子的。

周辉国——

几天来前沿无战事。

往日里那咆哮的枪炮声被啁啾的鸟鸣所取代。空中不时有阳光撞击,茅草上流动着金色的、银色的光圈儿。一阵温馥的风吹来,空气得到过滤般净化,干辣辣的焦糊味儿变成了醉人的泥土气息和略带涩味儿的草香。

然而,当我们一行四人从连部出来,空气中骤间充满了**味儿。一团火光猝然升起,染红了林莽,染红了小溪,也染红了山梁、沟壑和茅草。

方才我大包大揽地向连首长领受了一项紧急任务:在今日内抓来一个“舌头”。

最近据各方面情报证实,越军正在抓紧备战,可能近日对我们据守的阵地发动营乃至团级规模的进犯。上级命令我们连,今天一定要想方设法抓来一个“舌头”,以便进一步证实越军的军事布置,做到稳、准、狠地歼灭入侵之敌。

“这次任务,事关重大,你们三个人是一起行动呢,还是单独作战?”连长那犀利的眸子紧紧地盯着史春娃、丁承明和我。

“杀鸡何用宰牛刀,我包了!”我还没等他们两个人表态,抢先一步拍了胸脯。

“你有把握么?”指导员大概被这项艰巨的任务压得气儿还没有喘匀,疑虑的语气中跳动着明显的颤音。

“抓个把儿‘舌头’,那还不如同囊中取物尔。”我有意套用《三国演义》的陈词儿,显得颇为自信。

“嗯,”指导员咂了咂嘴,似乎想说什么,一时又想不出贴切的词句。

是啊,他能说我什么呢?我也已经给连里抓过两个“舌头”了。我敢说,全连一百多号人马除了我周某还没有第二个创造过如此辉煌的历史记录!而这一次我所以又敢立军令状,自然是有那个被我喂肥了的阮黎寿做内应。不过,现在阮黎寿这个狗东西的胃口大得惊人,要满足他每次的奢望已经不是件容易事。为了叫他帮助我再抓一个“舌头”,他出手就伸了三个指头。“三百块?”我不以为然地问。他抄起一杯洋河大曲灌进肚,两只死鱼眼狡黯地瞪着我,黑紫的嘴唇鱼吐水泡似地挤出一个响:“屁!”我不禁惊讶地问:“怎么,要三千块钱的东西?”他脸颊的霉斑一亮:“多么?我这还客气咧!”“他妈的,买条水牛才多少钱?用过以后还放回去,要这么大价钱?”阮黎寿见我有点舍不得慷慨解囊,故意抬屁股要走,我一把将他拉了回来:“狗日的,五天之内给我交货!”他伸手给我要了支烟,神气活现地吐了个烟圈儿:“两天!”我一听脑门青筋直暴:“你他妈的要的都是高级衣料和女人用的手饰,你得容我采购呀!”他见我真的急眼了,才做了让步。不过,当我如期交货给他时,他却说我给他买的是些次品货。气得我一捋袖子亮出了拳头,这脓包才不敢鸡蛋里挑骨头了。我们临分手,他满嘴酒气地咕哝了一句:“还是老地方交货!”这狗东西越来越贪心和狡猾了。

“好吧,这次抓‘舌头’的任务仍然交给周辉国。”连长说着看了史春娃和丁承明一眼,见他们两个没有反对的表示,转身对侦察排的三个战士说,“你们协助周辉国完成这次任务。”

“是!”三张嘴同时打个雷。

傍晚时分,我们蜥蜴般手脚并用地越过三号工事西侧一个不足百米宽的“死亡区”。这里没有遮天蔽日的高大树木的庇护,也没有茅草的遮挡。越军的炮火每天都在这里进行毁灭性覆盖,百十发160炮弹和八五加农炮弹将赭色的红土及碎石抛起几十米,然后过筛般细细撒下。多亏连长布署全连在三号工事东面做佯攻运动,牵制住了对方的注意力,才使得我们得以行动。即使如此,我们通过这个“百米死亡区”仍然十分困难。因为越军特工队在每次炮火覆灭过后,立刻布下雷场,那蛙状的防步**举足皆是。所以我们需要一面排雷,一面匍匐而行。

我们征服“百米死亡区”后,又猛地被箍在一条阴险的峡谷里。本来这一带山脉比较舒缓,但在这里却象被一个暴怒的巨人猛地一斧剁下,接着又懊恼地左右一晃,山脉中便隆起两个巨大的皱折。而每个皱折陡峭的岩岬上那巉岏的眉骨和嘴唇,活象个浄狞的面孔。面孔上那繁殖力极强的野性灌木丛中,激流般喧嚣的气浪从峡坡口奔涌而出,象一只灰白色的巨蟒,狂怒地张着阴森森的大嘴,似乎将要无情地吞噬一切。

在峡谷的中间部位鼓出一块骷髅头般的岩石。转过这块岩石,便是我和阮黎寿约定的捕获“舌头”的地点。我立刻打开微型***的保险,果断地向我身后的三个战友发出了指令:“大虎、石界、广兴,你们三个警戒,我去取货!”

“慢!”他们三个人拦住我,执意代替我去。他们说这是为了从长远得失出发,倘若我过早地暴露,对往后的斗争将是一个难以弥补的损失。我听了感到不无道理,便点头应允了。

不过,为了防止意外,我迅速跃到对面峡坡,遁在一丛带刺的茅草里,发现从远远峡口处一摇三晃地走来一个酒鬼似的越军特工队员,才放心地向他们三个人一挥手。

谁知在我刚刚返回原处,“哒哒哒……”一串惊雷在我心底骤然炸响,我惊呆了。不顾一切地扑了过去。然而,横在我面前是三个战友卧狮般粗壮的身躯。从卧倒的身姿看,他们都是在猛扑上去的一刹那间用滚烫的胸膛枕在冰凉的土地上的,每双铁钳般的大手依然紧紧握着微型***,仿佛只要一声令下,他们又会象猛虎般跃起。我的心里有无数把带着淋漓鲜血的利刃在搅动,使我疼痛难忍,怒不可遏。

就在这时,峡口外传来阮黎寿那野兽般的狞笑声。猖狂、得意而又阴险毒辣。

这条永远难以喂饱、翻脸不认人的恶狗!

突然,峡谷上空的几缕光线泯灭了。不知什么时候下起了雨。但说雨又不象雨,分明是冰。落在我热辣辣的的脸上,滋啦啦一股白烟儿。我那死死握着微型***的手分泌着凉津津的液体,我鼻孔里喷出的气浪似乎不消几秒钟就会冻住。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出了恶魔一样的峡谷,也不知道自己是怎样在峡谷西侧的半山坡上发现了越军的一个屯兵洞。我敢说,带动我那两腿超速运转的不是发达的腿肌,而是胶状般难以脱离的强烈意识。

越军的屯兵洞大多取用于天然形成的溶洞。洞深且阔,难攻易守。由于洞内常年照射不进阳光,加之空气不流通,进得洞来就象置身于蒸气浴,不消半个时辰,身上的衣服会湿得出水,颇象一座沉睡多年的古墓。

我在洞里搜索没走多远,一股浓烈香味儿象无数“小咬”钻进鼻孔,叮得我鼻脸奇痒难捺。但是,此刻是断然打不得喷嚏的。我急忙用手捂住嘴,牙齿死死咬着下嘴唇,强制性地用鼻子一连吸了几下大气,才解除了危机。

蓦地,我看到洞底处挂着一盏汽灯。死人脸般苍白的灯光下有两个雪团在滚动。

“阮黎寿!”

随着我那炸雷般一声吼叫,靠边处的那个干狼似的瘦小男子一丝不挂地站起来,面部的神经全部死了,移位的五官将面部的线条扭曲得奇丑无比。

没有痛斥,没有唾骂,也没有告慰战友亡灵的祭典,只有倾泻在阮黎寿胸膛的整整二十发子弹。

那两个女人倒也知道人体还有羞于见人的地方,她们急忙用手捂住其实根本用不着再捂的部位,因为她们已经惊鸭子似的尖叫着躲到洞壁处,并且背过身去,腚部象驼鸟一样露在外头。

这时,我已看清另一个男子则是那个装作醉汉的“舌头”。面对这个直接杀害三个战友的凶手,我的两眼一片血火。一梭子子弹在他身上熊熊燃烧。

猝然,我左肩的锁骨被蜇了一下。我一看,是其中一个女人正用手枪向我射击,而另一个不要脸的女人也伸出了黑洞洞的枪口。我急中生智,急忙一蹲身子,立刻甩出了两颗手**。

“轰轰”两声巨响,整个屯兵洞都在爆作,其中也包括我自己。

丁承明——

我那崭新***的瞄准镜的射击分划线极准确地套住那凶残不下于男人的“母狐狸”,右手的食指严格地按照射击的要领稳稳地扣压板机。突然,一团亮刺刺的火焰在我眼前忽地一闪,顷刻之间消失得无影无踪。我失去了知觉……

我这是躺在什么地方?这张床怎么这样松软而富于弹性?并且还有一把用最好的羽手制作的掸子温情而调皮的搔动着我的脸,痒酥酥的,象儿时妈妈的吻,惬意极了。

轰轰的炮声震得我躺着的床直颤。保准儿又是越军的炮兵们开始向灌木丛和我方隐蔽工事打炮。

炮声越来越猛烈,我躺的床宛如惊涛骇浪中的一叶扁舟,越来越变得失去平衡而难以支撑。

随着一座小山般的大浪压来,我猛地睁开眼,急收的腹肌几乎没把心给挤出来。呀!我躺的床原来是一个瑶族少女的胸脯,我的床头是她的肩,紧紧揽住我不至于我从床上翻下来的是她的右臂,而那把轻柔而调皮的羽毛掸子却是她那舒缓而温馥的鼻息。

“不要动!”少女见我拼命挣扎着要坐起来,急忙厉声地喊道。一股气浪喷在我的脸上,象骤然吹起的一阵飓风,使我这个避风的小船立刻乖乖地栖息在安适的港湾。

我惊愕地发现,这个美丽的少女不仅大方地将我揽在她那比美女海伦的眸子还圣洁的酥胸里,而且在我那被蚊虫叮咬过的腿上、手上涂上了沈阳华侨制药厂专为边防战士研制的气味芳香的洁肤霜,左手举着一个输液瓶,为我输上了液。

我怎么能让这样一个神圣的天使为我忍受痛苦的折磨和死亡的威胁呢?我不忍心,我也不配!

她见我硬是要坐起来,便解释性地郑重告诉我,我在灌木丛被越军狙击手打伤了右臂,加之我在闷热的灌木丛潜伏时间过久,负伤加虚脱使我晕厥了过去。幸亏我们连的一个战士发生了,将我背到这个猫耳洞里。恰巧她与前线救护队的一个女军医来送药品,发现我需要马上输液抢救。然而就在这时前面的阵地上也发生了伤亡,那个战士急忙和女军医赶去抢救了,给我输液的任务便落在她身上。她说我身体还很虚弱,未输完液前不许起来。她还说我方才直说呓语,一个劲儿地喊“狐狸、狐狸”哩。她咯咯地笑了,那好看的一双杏眼中闪烁着青春的活力,微微泛红的脸上洋溢着一种热情奔放的光彩。

我知道这奇特的幸遇是短暂的。然而就是这短暂的一瞬间,有着山中一日,世上千年的意味儿。

轰的一声爆炸,一颗105**炮的炮弹落在猫耳洞口不远处,强大的弹片卷着砂石弹片猛潮般扑进洞来。我的肩上立刻捂上一床厚厚的被子——她俯身护住了我。

但是,我立刻惊悟地意识到一分钟也不能再沉浸在这梦幻般的金色港湾里了。我一个堂堂五尺之躯,倘若真的使这个萍水相逢的陌生女子遇到不测,我将终生难以补赎自已的罪过。我的灵魂将永远在忏悔中经受炼狱般的痛苦的折磨。于是,我猛地推开她,一把揪下扎在静脉里的输液针头,豁地站了起来,抄起***就要冲出洞口。但是还没等我迈步,她却死死地拽住我的迷彩服,规劝加乞求地喊道:“你不能出去,你的身体还不行!”然而我却粗野地推开她的手,并生硬地喊了声:“不用你管!”便冲出了猫耳洞。在我离开猫耳洞时,我怕她紧追不舍,便一连搬起几块上百余斤的石头将洞口堵住。可是就在我转身离去的一刹那,我清晰地看到她那恼恨我的目光和目光中那锡箔般闪亮的小晶体。那难以描绘的目光虽然投影在我的眼帘充其量不过二分之一秒,但却象刻刀镂在铜板上一样久久难以磨灭。

越军炮兵疯狂地撒泼了一阵子,飞蝗般的炮弹才渐渐稀疏下来。当我在炮击完全停止后从灌木丛赶回猫耳洞,发现那些大石头已推倒,而她也自然不见了。对于她的离去我虽然并不感到惊讶,但是却有一种隐隐的不安,担心我那粗暴的神态会伤害她那金子般的心。然而使我聊以**的是,我坚信她还会来,而还会到这个猫耳洞里来。

谁知没过多久,晴天一声霹雳,将我的殷切期待无情地毁灭了。

过午时分,那个前来送药的女军医惴惴不安地告诉我,上午她突然失踪了。而且种种迹象判断,她很可能是被越军特工队劫走了。

“强盗!流氓!”我怒不可遏地骂着。当我稍稍冷静下来,便觉察到嘴角处有条水叽叽的蚯蚓在蠕动。我厌恶地用手狠狠一抹,手背上却绘出一条殷红的血痕。

陡坡下的夜。黑魆魆的山峦和林莽暗藏歹心。尽管脚下高低不平的小路涂上润滑油似的难走,一步不慎或许会踩响路边的**,但我却如履平地般大着胆子向既定目标行进。打仗首先是勇气、意志和信心,接下来才谈得上实力和谋略。

淌过沉默的小河,向左爬上一个长满荆棘的陡坡,就是一个十分秘密的处所。这是我经过每天长达十几个小时仔细观察得到的一个收获。我发现每当天蒙蒙亮和夜幕垂落时,有些奇特的人员从这个陡坡上通过。这些人的穿戴大多与我边民的衣貌无异,其行踪又极其诡秘,十分之八九这里是越军特工队的一个巢穴。

我用平时观察获得的识别无雷路面的经验顺利翻上陡坡,整个身子猛地象遭到了定身法,并猛地倒吸了口凉气。只见在半步以外便是一个陡坡,断壁下黑乎乎的象是一条深渊。他娘的,这里怎会是一条死胡同呢?我明明发现每天都有人从这里往返,莫非这是他们用的疑兵之计?我感到懊丧极了,恨不得一**捣出一个通路来。

就在我转身就要离开时,突然有人向我脸上猛地撒了一把砂土。那细小的砂粒击在脸上麻酥酥的,还略微带点痒。我大吃一惊,急忙用手一抹,却发现那些砂粒软软的,辗碎时还带有一种肉感。我立刻恍然大悟。撞击在我脸上的是被称作“轻型爆炸机”的小蠓虫。同时我还悟出另一个奥秘,这些小蠓虫居然在漆黑的夜晚成群而至。说明不远处必定有灯的光亮。于是,我探身往陡壁下一瞧,果然腰间有个暗堡似的洞口泻出一股浑黄的光流,象一条无声的河。成群的小蠓虫上下翻飞。我向右面一看,又惊奇地发现在距我不远处有条人工斧凿的梯形栈道。栈道的陡立处还安装着铁栏杆。我左手持枪,右手轻扶着石壁,悄无声息地拾阶而下。

大概洞里那帮家伙认为这个天然形成的溶洞太绝妙了,绝妙得足以高枕无忧。所以洞口内外没有设立岗哨。

洞里的空气一反其它溶洞的特点,非但不潮湿,反而热烘烘的,似乎洞深处安有火炉在烘烤。

这时,洞里突然响起一声沙哑而凶狠地喝斥声:“你他妈的说不说?你要再不开口,我就全给你扒光了!”我的心猛地往上一提,急忙循声跃了过去。“噗”地一口,一团血块从一个半裸的、披头散发的女人嘴里射出来,极准确地砸在正向她张牙舞爪的那个家伙的脸上。

“嗷”地一阵狂叫,不仅那个被女人口中血块击中的家伙跌跌撞撞地倒退了好几步,在一旁饮酒作乐的几个男女也象遭到雷击一样吓得魂不附体,恐惧地喊叫。

“呀,是舌头!”

“她妈的,果然是宁死不屈!”

“撬开她的嘴!她把舌头咬下来也要叫她说!”

站在女人面前的那个家伙气急败坏地从身旁的火炉中抄起一根烧得通红的钢钎,残暴地向女人的胸部刺去。当我看清那个女人就是我要寻找的瑶族姑娘时,却已经响起了姑娘含混不清的惨叫。

我也闹不清自己是置身于冰窖里还是在火炉里,浑身的血管在抖,在炸,在燃烧,***口被火焰烧红了。倘若不是我意识到在返回去的路上可能遇到不测,我必将把带在身上的一百五十发子弹统统倾泻在这几个狗男女身上。

当我把少女臂上的绳索割断,并且脱下迷彩服罩住她那裸露的上肢时,发现她脸上那不失少女妩媚的容颜已经冻结了。她从容地含笑而去又去而无憾。我借着炉火的光亮,找到她咬断的半截块状物,在洞壁旁的水缸里洗净。缓缓地放在她嘴里。

我背着她走在黑漆漆的路上,路面凝滞如胶。我心里狠狠地骂道:这块繁衍无耻和罪恶的土地,总有一天会被澎湃的洪流所荡涤。

史春娃——

那是怎样的一双目光呵!

童稚中扑闪着难以忍受的饥饿。饥饿中还含有一种隐隐的嫉恨。

亚热带的夕阳象大红宫灯般辉煌壮观。流火似的光焰从黛色大山怀抱扑过来,染红了林莽、山峦和草坡,使矗立着第25号界碑的山梁跳跃着一种抑制不住的热情。渐渐,燃烧的云片开始熄灭,跳跃的光斑开始凝固,远处的林莽披上了一层淡紫色的云翳。近处的界碑旁的虎掌草、山芝蔴和齿状茅草所覆盖的蓝灰色暮霭在沉甸甸地加厚。

只有在这个时刻,那双奇特的目光才会从界碑外低洼处茂密的茅草间闪露。当我的目光与她那专注的目光砰然相撞,一声巨响,一束光焰。同时在我心底迸发,而她的目光便随之消失。

她到底是个什么人?为什么每天傍黑儿才在茅草间闪现?是窥视我方行动?是对我伺机报复?是要向我诉说什么?这一连串的问号象把把铁钩子一样钩住了我的心,使我摘不掉又松不开,整天坠得人难受。

夜晚的潮气格外大。大自然也有恻隐之心,天刚黑下来,茅草上和灌木丛的枝叶上便开始淌泪。起初每隔十几分钟流一滴,慢慢便扑簌簌连成串,这湿漉漉的夜简直就是蚊蠓恣肆的世界。被称为滇南“十二怪”之一的蚊子,个头大,的确够得上是“三个蚊子一盘菜”。只要被它咬上,眨眼间便鼓起个鸡蛋大的包。但是这还并不可怕,可怕的是那些小蠓虫。即便你穿上迷彩服,甚至扎上袖口和裤管。回到营地脱下衣服一看,胳膊上、腿上和脖子里密密麻麻地撒着一层芝麻粒似的小红点,再被汗水一蛰,奇痒无比。这时候就得需要用战士们发明的“拍打术”进行对抗性治疗。在我们前沿有这样一副对联“蚊虫叮咬拍打抓挠效果好,蚂蝗吸血唾沫当药更绝妙”。横批叫作“不信试试”。真有点“黑色幽默”!

界碑四周“钻天猴”似的信号弹不时升起。这是越军特工队虚张声势埋下的。红的、黄的、绿的、紫的,五花八门。亮灿灿的荧火刺破漆黑的夜空,划出一个个漂亮的弧。燃烧殆尽的弹丸垂落而下,形成了一个个硕大的问号。

“你去巡逻,又不是去拜见丈母娘,带这么多东西干啥?”丁承明见我往挎包里又是装罐头,又是塞压缩饼干,这一次还竟然掖了件边民少女常穿的裙服,惑然地瞪圆了两个大眼珠子。

“我说两年兵同志,怪不得你脑袋上那么多白发,原来是蒙着脑袋走路瞎操心。咱组长带这些玩艺儿那叫小鸡不撒尿——自然有去处。嘻嘻。”周辉国这家伙鬼机灵,我虽然没有对他讲过什么,但他似乎猜测出了我的意图,不仅帮我往挎包里装食品而且还特意从山脚下的农贸小镇买来一些少女用的化妆品及衣物,抽冷子塞进我的挎包里。

“周辉国,你往组长挎包里掖的什么?掏出来!”丁承明象发现敌情一样,两眼虎虎地瞪着周辉国。

周辉国见丁承明发脾气,怕伤和气地只得从我的挎包里掏出化妆品,一梗脖子,壮着胆子说了句:“怎么啦,又不是避孕套。”

“你给我住嘴!”

“住嘴就住嘴。哼,组长都没说什么,你瞪什么眼珠子!”

“你、你说,你叫组长带这些女人用的玩艺儿去干啥?”

“想唆使他去搞腐化堕落,可他妈的这个鬼地方连狐狸都很少是母的。”

“你混蛋!”

“哎,你怎么出言不逊?”

“这还是给你讲客气,你要再敢胡诌,当心我拿你当球儿踢!”

“哎,君子动口不动手。你要想动乱,可别忘了咱们组长是全国擒拿格斗的冠军。”

周辉国嘻嘻一乐,向丁承明示意地一拍我的微型***:“我说两年兵同志,别忘了咱们组长肩上挎的可不是打狗棒,他是去诱敌抓舌头,懂吗?”

就这么一句话,就沟通了我与丁承明内心深处的渠。在我走出水泥被复的工事时,丁承明紧追几步撵上来特意将一听糖水菠萝罐头塞到我的挎包里。

战友之间的心本就是相通的。

界碑旁,低洼处,茅草间,又是那双奇特的目光:童稚中扑闪着难以忍受的饥饿,还含有一种隐隐的嫉恨,而且又凭添了几分惶恐。多么令人费解的目光呀!今天,我必须抓住这个舌头,去解开这个谜。

今夜不仅黑得早,还黑得邪。当暮色地毯般铺展开来,界碑处的山岗在灰色海波中刚刚露出宽厚的脊梁便沉了下去,雾霭霭的茅草地也瞬间被溶化。天黑而无风,是暴风雨来临的前兆。

没出半个时辰,风挟着雨象头暴怒的狮子凶猛地扑了过去,撕拽、抓挠、咬噬、抽打、残暴地蹂躏着这块土地。

这种恶劣的天气,对于我则是喜忧参半。喜的是因此将会避免越军特工队的威胁,忧的是那双奇特的目光也会因此消失。我立刻紧束衣带,右手食指紧压微型***的板机,在一道闪光以后,纵身跃过了界碑。我利用电光的闪频,一跃一俯,活象只墨绿色的青蛙。

那天,我是在界碑处用投掷的办法将食品扔到那个低洼处,而今我却执意要把带来的东西直接送到那里,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几十米地段,倘若一个冲刺,只需几秒钟,而眼下整整过了十分钟我还尚未抵达那个低洼处。一来是闪电的节奏过快,常常来不及跳跃;二来雨中行进容易发出脚踩泥水的声响,所以要求抬腿要低,落地要轻,况且我身上还带着几听铁筒罐头,更需要谨慎;再者,越军特工队阴险毒辣,他们会不会在低洼处设下陷井?

这个熊地方的茅草也这般歹毒,那齿状的叶宛如鳄齿鱼,咬住迷彩服就不撒嘴,手触上去便是一条血口子,火辣辣般痛。茅草中还阴险地潜伏着被砍刀削断的矮树丛,竹签样尖利,稍不留意,“噗哧”一声扎在腿上,疼得冷汗直冒。

一道闪电,一声惊雷,在头皮儿上炸,在眼帘处烧。我凭借着电光目测自己与那个低洼处的距离,仄耳谙听雷雨声中的异常响动。我自信我这个老侦察兵的视觉和听觉同样对我十分忠诚。

已经离得很近了。真的。近得连当初被她那瘦小的身体压得倒伏下去的一条窄窄的茅草沟都看得清清楚楚。足以令我欣慰的是,那天我放在这里的那些食品已不翼而飞,这不仅说明她的确存在,而且也说明她的确在接受我的怜悯。就在我正搜索远处的茅草中那双熟悉的目光时,“嗖”地一道寒光飞来,直直地刺向我的前额。我脑袋嗡地一下,急忙一低头,那条寒光招来满天火焰,点燃了整个黑暗。我清楚地看到,距我鼻子尖儿不到十公分,有一颗蛙状72式防步**,狰狞地伏在草丛中。我不仅暗自“呀”了一声。那道寒光,分明是把匕首划出的轨迹,而且与上次发出的声响十分相似。莫非又是她向我投掷的?从投掷技术的熟练程度看,她一定受过一定程度的专门训练。然而,正是这把想置我于死地的匕首,却客观上对我又起到了报警的作用。倘若我再往前移动一步,不,确切的讲是十公分,我将立刻在一声爆炸声中彻底“光荣”了。

狗日的,果然有埋伏!飞身一跃,远远地离开了那个茅草茂密的低洼处。

谁知,在我刚刚接近界碑时,轰轰的爆炸声中,天在抖,地在颤,空气在痉挛,茅草在蜷曲,暴风雨更加猖獗。

“嗡——”地一声,黑头黄尾大蚂蜂象B—52重型轰炸机,对准史春娃嘴角那条殷红的血渍,俯冲而下。

一种难以容忍的羞辱和不可征服的尊严使史春娃这个倔犟的北方汉子猛地坐了起来,双拳握得嘎巴响,恨不得一把抓住大蚂蜂捻它个稀烂。然而,当蚂蜂再次纠缠不休地向史春娃俯冲过来时,他只是做了个威吓的手式,却不顾一切地向丁承明爬去。

这也叫作爬么?确切的概念应该称之为蠕动。他的双腿已经残缺不全,腰部也血肉模糊,而唯一能够牵引身体的就是两个受伤的手臂。幸亏被越军的炮弹和**刨开的红土地被雨水浸泡得松软,手指抠进土里,爬起来还省些气力。虽然如此,短短十五米他不但爬了二十分钟,还晕厥过去一次。

“丁承明!”他大口大口地喘息着,艰难地呶动着肿胀的嘴唇,想大声唤醒酣睡的战友,然而喘息的大潮却将他呼出的字眼儿深深地埋入谷底。

他索性奋力向前蠕动了几下,目光立刻呆住了。只见受了重伤的丁承明的身子已经变得僵硬,经过痛苦折磨的脸显得十分苍白,但是整个面部线条依然分布得均匀对称,那安详而略带疲惫的神色好象刚刚讲完一个长长的故事。

“周辉国——!”史春娃悲愤的胸膛里呼出一个雷。他用布满血丝的眼睛鄙夷地乜斜了一下自己的断肢,双手撑地,发疯地向周辉国滚去。当史春娃与周辉国的身子撞在一起时,映入他眼帘的仍旧是那副诡诘的神色中深藏着使人难以揣透奥秘的面孔,但是此刻却活脱脱变成了一副大理石般的雕像。

呵!史春娃立刻又晕厥了过去。

史春娃在昏迷中做了一个古怪的梦。他梦见指导员不知怎么变成了一个滚圆的石头,失去了四肢,也失去了头颅。而他自己则变成一只通体布满花斑的天牛。一双长长的斑节触角象两把锋利的刺刀,脑袋不停地晃动,刺刀寒光闪闪,好象在做什么游戏,又象面临着生死抉择……

史春娃猛地睁开眼,胸口擂鼓似地怦怦直跳,脑门上沁出一层冷汗珠儿。他在黎明的黑暗中依稀看到了丁承明和周辉国还是一动不动地躺着,周围除了弹坑还是弹坑,哪有什么指导员变作的圆石头。一个多么荒诞不经的梦呵!

猝然,从界碑外传来搅动茅草发出的的声音,好象有几条粗野的汉子气冲冲地走来。那刺耳的声响野蛮地鞭笞着黎明的宁静,也无情地践踏着在吮吸晨露中展示勃勃生机的茅草、山菊花、羊齿蕨和苦苣菜。

只要一分钟,不,只需要二十秒,史春娃即使奇迹般活下来,也会留下一个永远被人带着疑问的目光揣度的谜。就在又一阵强烈晕眩大浪般露出可怕的潮头,他毅然选择了一条鲜为人知的路。他拧开怀里“光荣弹”的弹盖,猛地滚了过去。

“轰一!”

一团火焰冲天而起,霎时间熔化了黑暗,熔化了山峦林莽,也熔化了那块铁青色的第二十五号界碑。

刹那间,世界在烈焰中凶猛的燃烧。

1985.12.2写毕于北京蓝淀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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