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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篇

爱就爱个火爆

好大的雾哟!

迷迷蒙蒙的大雾在沉甸甸的太阳被缓缓地撑起一竿子高还执拗不散。它密不透风,宛如巨大无比的屏障;它广阔无垠,象是乳白色的胶质的海。

场务连连长邸郎宿舍兼办公室也弥漫着一层雾。干辣辣的,十分凝重。眼下,他静静地坐着,双肘支撑桌面,右手夹烟,左手护腕,与桌面形成一个三角支架。不用伸长脖子,香烟便张口可得。他面前一个硕大的莲花型的烟灰缸里,堆满了长短不一的烟蒂。长的足有半寸,那翘起的一端梗着脖子不满地在倾诉被狠狠掐灭的哀怨;短的不过五毫米,无疑是燎嘴后猝然被掷掉的。邸郎那粗黑的眉毛低低地垂着,好象两把重重的镇尺,把什么胜败攸关的事情压在心上。

“报告!”门外有人喊。

“进来。”

老战士严大发裹着一团水雾站在邸郎面前:“连长,你找我?”

邸郎“嗯”了一声,随手将身旁的一封加急电报递了过去。

连长阁下 近日将偕夫人回连观光 并接洽生意 不知肯容纳否 盼速电复 复员战士 穆雄

显而易见,电文不仅在堂而皇之地炫耀自己的富有和得意,而且也透露着强烈的刺激和挑战。

“不要人走茶凉呵?以后有机会欢迎回连队玩一趟。”邸郎握别复员战士穆雄的手时,虽然说的都是套话,但音调里未必没有感情。尽管谈而又谈。

然面,已经摘下帽徽和领章的穆雄却不留一点儿面子,敌意十足地嘿嘿一笑:“此话当真么?”

邸郎勉强装得大度:“我们毕竟在一个锅里搅了四年饭勺。”

“见我这号熊兵,不怕再倒胃口?”

“哪里话。”

穆雄将手一甩攥成拳头:“既然连长盛情,那我日后一定来溜达上一圈。”那语气,不啻于发誓赌咒。

“那我一定隆重欢迎。”邸郎也显得慷慨激昂。

“敢不敢来个‘三击掌’?”

“你若认为有必要,当然可以。”

——这事已经过去两年了,当时看来颇有些滑稽。邸郎与穆雄罅隙甚深,退役工作刚开始,邸郎就把当兵四年仍是个“党外人士”的穆雄第一个列在复员战士名单上。谁知,大千世界,无奇不有。穆雄不仅在两年间摇身一变成了名声显赫的万元户,而且前科不忘,今天又提出来队,还居然要带着媳妇。邸郎真是始料不及,此时他的耳朵里充斥着那无法言喻的“三击掌”的声音。

“怎么样,是大开‘寨门’哪?还是挂起‘免战牌’呢?”邸郎深深吸了一口烟,又轻轻吁出。他虽然想把话语说得诙谐些,借以调解一下沉重的气氛,但是并没有达到目的。

作为与穆雄既是同乡又是战友,与邸郎既是官兵关系又亲如兄弟的严大发,眉宇间拧成一个疙瘩,呐呐地不知该怎样回答才是。

“好吧。”邸郎霍地站了起来,一双低垂的眉梢同时插向鬓角,似乎命运之神给他安排了一个难以摆脱的强悍敌手,迫使他只可进,不可退,“你到市里去给穆雄发个电报,就说我邸郎在热切恭候。”

严大发走到门口正一脚门外一脚门里之时,邸郎又喊住了他:“回来以后,马上和我一起给那小子准备房间。”

雾,被阳光撕扯成条条丝带。一阵清风吹来,急速地掠上蓝莹莹的睛空。

秋蝉又开始了聒噪。

“连长,放在哪儿?”严大发从连部扛来一对简易沙发,扭着脖子看着邸郎。

“放在中间的屋子里。”邸郎站在梯子上正刷墙,**的臂膀滚动着串串汗珠,闪烁着斑驳的光氲。这三间低矮却很坚实的平房是养场排的仓库,原来里面堆放着常年很少挪用的沥青、水泥和一些破旧的锹镐锄头。

“连长,”严大发的四方脸膛阴沉着,他一边擦玻璃一边有些喑哑地嘟囔,“不象话!真有些不象话!”

邸郎头也不回地干着:“我知道你会有意见。”

“上边规定,来队家属一律住机场外面的招待所……”

“穆雄不是家属,当然也不应该属于规定之列。”

“有人会说闲话的。”

“如果有反映,你这个老乡就负责替他说明情况嘛。”

“我……”严大发鼓了鼓嘴,苦笑了一下。自从邸郎毅然决定让穆雄夫妇到部队来,大发心中就投下一片阴影,萌发了一种不祥的预感。他轻轻叹息了一声:“等着瞧吧,以后会有好戏唱哩!”

“行了,行了。”邸郎从梯子上跳下来,安抚地拍拍大发的肩膀,“我已经向场站领导报告过了。”

这一溜三间房,大半天才收拾出来。东间屋是寝室,中间屋是客厅,西间屋作厨房。双人床、衣架、沙发、藤椅,一应倶全。显得既不豪华,又不寒酸。

带着满身灰尘离开穆雄的“行宫”的时候,邸郎心里突然跳出一个问题,不禁脱口而出:“哎,大发,那小子是怎么富起来的?”

严大发想了想,从衣袋里掏出一封信:“昨天我妈来的,里头提到一些。”

邸郎坐在一棵树墩上,抖开那封不知被大发看了十几遍的信。

……穆雄现在可出息多了。他刚复员回来时,是一条黄军被加一个帆布包,如今却是全县手屈一指鼎鼎有名的万元户。据他自个儿说,不算银行存款,仅手里攥着的流动资金就有好几万元。起初,他以冒险家的胆量兼开拓者的锐气,自筹资金三千元,办起一个养鸡场,不仅大胆改变当地一年育两次雏鸡为以育春雏鸡为主,大大提高了雏鸡存活率,而且还自制成功了一种“浓缩饲料”一年产蛋竟然高达九千八百斤,盈利上万无。这时,他见乡亲们都要办养鸡场,立刻激流勇退,见好就收,并且慨然将养鸡技术公开,自己却又办起了养蝎场。他用全部资金到外地购买了一批良种幼蝎,大量繁殖,然后出卖种蝎,一下子使原来的资金陡增十多倍,现在,不要说乡亲们对他翘大拇指,就是县太爷对他也格外敬重三分……

“这封信是谁写的?”邸郎看着看着,心里有股酸酸的味道,不想再看了。他抬起头定定地看着严大发,指着信上那娟秀的字体,突然发问。

大发瞥了一眼,不紧不慢地答道:“我的一个同学,现在是中学语文教师。”

“我说怎么文绉绉的,这小字真漂亮!”

“你别疑神疑鬼。”

邸郎笑了笑,不吭声了。蓦地,他的眼前好象走来一对陌生的男女:男的西服革履,一副新贵派头;女的长发披肩,不亚于摩登女郎。男的突然狡黯地紧盯着他:“怎么,连长阁下,不认识啦?”邸郎心里惊了一下,不由自主地抬起手在眼着摆着。

“连长,还缺两条被子呢。”严大发看邸郎在愣神,小声地提醒。

邸郎醒悟过来,瓮声瓮气地说:“把我新做的那两床抱来。”

“那是给你家属预备的。要不,到招待所借两条得了。”

“不!别啰嗦!”邸郎突然显得有些凶声恶气的,“叫你拿就去拿嘛,不要显得我们穷稀稀的!”

大发无言地看着邸郎,心底的阴影又扩张了一圈。“听着,我们站在那小子面前要象模象样的!”

“晚饭以后,再清理出一条汽车通道!”

邸郎说完站起身径自走了。急速而有力的脚步,显示出他那固有的倔犟。

夕阳已经垂落,暮霭开始降临。

西天边如烟似雾的云团大潮般地涌来。

“立正!向右看——齐!”

洪亮的口令声在雾后的清晨,显得浑厚而富有凛然的阳刚之气。

邸郎以训练有素的标准立正姿式笔挺地站在教官的位置,胶东大汉所特有的棱角分明的粗犷脸膛透着冷峻的威严。

“以班为单位,检查军容风纪!”

他发出指令后,迅步跑到值星排长面前,请求对他先行检查。值星排长按照昨天晚点名时邸郎作出的规定:“一律穿上新军衣,头发长的要理,指甲长的要剪,胡须长的要刮”一一进行了检查。

“合乎要求!”值星排长说。

邸郎回到教官的位置:“连排干部在我面前成一路横队,各班开始检査!”当他检查到一排长时,突然问道:“头发为什么没理?”一排长嗫嚅地说:“没、没来得及”。邸郎低吼一声:“通信员,马上把一排长的长头发理掉!”嗓音象滚过一声闷雷。

百十号人鸦雀无声,严整的队列中凭添了几分肃穆。

“军容是军人的仪表,是战斗力的一种标志,这些道理大家明白。”邸郎双手紧贴裤线,讲话时身子纹丝不动,“从今往后,上机场,可穿工作服;回到连里,一律穿新军衣。本来,我们的军装穿在身上就不精神,再穿得破衣褴衫,邋里邋遢,本身就给人一种穷酸样,能怪人家喊我们‘穷大兵’,小瞧我们么?要叫别人看重我们,我们自个儿首先要看重自己。我们要时刻牢记军人的自尊。明白么?”

“明白!”

海啸一样的呼声,使教官十分满意。

“解……”邸郎刚要下达解散口令,遽然间响起“嘀嘀”几声刺耳的汽车喇叭。

一辆乳白色上海牌轿车从操场前面的马路上飞速驶来,猛地拐了个九十度急转弯,径直冲向操场东侧的拱形石桥,戛然停在连部门口。司机对路线之熟悉,驾驶技术之高,令人惊叹。

车门开处,穆雄从司机位置跨步走了出来。咖啡色皮夹克上衣,八成新的确良蓝军裤,黑色的牛皮鞋,一头密匝匝的乌黑寸发,不长不短。

“欢迎!”邸郎一时失措,没有先解散队伍,就侧过脸去同穆雄寒暄。

“感谢!”穆雄不慌不忙地走过来。

两只男人的大手紧紧握在一起,象两把咬在一起的铁钳。

邸郎觉得穆雄的手很硬,象满是老茧。又很凉,似乎还有些微微抖动。但是,他弄不清是自己还是穆雄在竭力抑制心脏的乱跳,究竟是谁的手在打颤。

“两年不见,你发福多了?”

“心宽体胖嘛。你也没见瘦呀。”

“无所用心,沾枕头就着,能减膘嘛?”

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虽弦外有音,却含而不露,颇象两个在全连军人面前准备比武的高手。

“我来介绍一下,”

穆雄拉过从后车门走出来的一个少妇说,“这位是邸连长。”

“连长,您好。”少妇上前主动握手,落落大方。

“邸连长,她是我爱人,刘春秀。”

“刘春秀同志,您好。”邸郎下意识地打量了一眼面前的这位少妇。她身材修长,眉眼俊秀,齐肩的秀发规矩地贴在耳后。款式大方的藏蓝色的卡上衣,墨绿色派力司裤子,平绒面塑料底方口鞋。简素的装束衬托着她那妩媚的长相,显得格外端庄、贤淑。

邸郎突然感到穆雄的眼神正专注地从旁审视他。他的脸颊热了一下。那眼神分明是在向他炫耀,向他宣告:“怎么样?你眼里的熊兵蛋子照样可以找一个漂亮的女人!”邸郎的心尖掠过一丝苦涩的滋味,他真后悔为什么要多看了那女人一眼。邸郎在心里骂着自已,转过身,向操场方向喊道:“严大发!”

“到!”

“带穆雄同志到他们的住处去。”

“是!”

严大发跑步出列,到了穆雄身边时,显得倒比邸郎沉着。不过说了句非常多余而又乏味的话:“穆雄,你来啦?”“来啦。”穆雄对于这个老乡,脸上露着十分微妙的神色。

“春秀,你也来啦?”

“来啦。”春秀喜悦地一笑。

“走吧?”

“远不远,坐车吧?”

“不远,就在咱连仓库。”严大发说完大步流星地走了。

“嘀嘀——”穆雄按了两声喇叭,一加油门,车后扬起一条长长的尘土尾巴。

好不嚣张!邸郎的脸被那股尘土罩住了。他那硕大的喉结在干辣辣的喉咙里滚动了几下。

这时的队列已经乱了。有的两眼直勾勾地看着轿车“啧啧”地发出惊讶的赞叹,有的眉飞色舞地好象对刘春秀在品头论足。

“注意队形!”邸郎愤怒地吼着。但,不知是他的声音不够洪亮还是战士们听到后一时还难以收拢情绪,并没奏效。

邸郎急忙跑到队列前面,一股巨大的耻辱的冲动猛地涌过喉咙:“给我解散!”

“嗞儿——”操场边一棵老槐树上的蝉不知受到什么恐吓,带着长长的惊叫扑棱棱地飞走了。

“我说,人家穆雄回乡两年就成了万元户,真不赖。”

“过去连长还瞧不上人家咧!”

“啧啧,瞧人家那媳妇,比电影《柳堡的故事》里的二妹子还水灵。他妈的,好事都叫他捞上了。”

“可不。咱们严大发,和他一个村的,论人品,论相貌,哪点比他差。可是,他老兄如今……被比得没影了。”战士宿舍传出来的纷纭议论,铁锤一样沉重地敲击着邸郎的神经。穆雄象斜刺里吹来的飓风,在连队横冲直撞。指导员刚刚转业,军、政两副担子都落在邸郎一个人肩上。他力图率领连队在这股猝然而来的飓风中站稳脚跟,但又觉得有些乏术。邸郎与穆雄的抵牾,难免掺杂着个人的成分,专门召集支委会研究如何对付穆雄显然不合适。

凡是摆不到桌面上的事,邸郎素来习惯于先和炊事班长严大发交谈一下。

“严大发到哪里去了呢?”邸郎围着营房转了一圈,也没有见到大发的踪影。会不会到西面那片柳树林去了呢?有可能。记得那是大前年,严大发饲养的一头老母猪正值发情期,他一连找了附近农牧场几次,请求他们帮助配种,都吃了闭门羹。原因是前不久农牧场的菜地干旱,提出要借用场务连的消防车去浇水,邸郎没同意。谁知这事被穆雄听说了,干脆趁午休时间把农牧场的公猪偷偷地赶到连队。事发后,农牧场在场站领导面前告了邸郎一状,指责他们“行为不道德”。邸郎羞窘得无地自容,便把一肚子的怒气全都发泄在穆雄头上:“你干什么不好,偏干这种事!”哪知道穆雄倒一百个不在乎,油腔滑调地顶撞:“谁叫他们对我们采取报复性行为的?我还宽宏大量,给他们扔下两毛钱哩!”后来还是严大发把穆雄扯到柳树林,不知都谈了些什么,才平息了这件事。

这片柳树林,是场站的一个苗圃。林木密集,树干已长得手腕粗。柳丝依依,飘飘佛佛。阳光直射其间,宛如蒸腾着一层绿色的雾。

邸郎刚刚走到柳林边,严大发和穆雄的谈话声就直冲耳鼓。

“你少给我出这些花花点子!当兵就老老实实当兵,捞钱的事咱不干!”

“你这个人怎么还是那么老牛筋、死心眼儿?捞钱怎么啦?只要不坑蒙拐骗,钱就不臭!”

“钱!钱!我看你都掉到钱眼里去了。你少给我念发家经,我没那个本事!”

“现在就提倡发家致富。你还以为越穷越革命呀?贫穷不是社会主义,知道这话是谁说的吗?是中央****!”

“行了,阿雄!”

邸郎一听味道不对,故意放重奔脚步地向里走。

“邸连长。”穆雄从树林里走了出来。

“你们在谈什么?敲锣打鼓似的,那么热闹?”

“两年不见,家长里短,随便唠唠。我有点事,先走一步,失陪了。”穆雄轻轻地摆了摆手,说完就走了。

邸郎走进柳林,见严大发坐在一块砖头上毫无表情地抱着膀子生闷气,关切问道:“穆雄给你出什么馊点子来着?”

严大发淡淡地说:“他讲要在附近买些猪送给咱们连,外加送一个制作猪饲料的妙方,并且还要跟你建议,养猪应该实行承包责任制。目的是想帮我捞上一笔钱。”

“白给?”

“嗯。”

“他娘的!”

“他是真心。”

“滚他的。跑这儿摆阔来了。”

“他还准备跟场站签定一项合同,承包机场挖掘电缆沟的任务。”

“什么?”邸郎听了眉峰陡地耸起,眉宇间出现一个深深的“川”字。

严大发仍是轻描淡写地补充他讲,当地的包工队想拿部队的‘大头’,每米电缆沟要十五块。场站根据这次重新铺设电缆的整个经费预算,每米只能给八块。他提出只要五块。

邸郎愣了会儿,鼻孔里嗤了一声,不相信地问:“这小子想搞什么鬼?”

“也不见得。”

“哪有资本家不想……”

“他不是资本家……他当过你的兵。”

大发笃笃的话使邸郎从火气里清醒了些。沉思了片刻,场务连长点了点头,认可了大发的意思:穆雄那小子还没那么坏。

“那挖电缆沟的情况,他怎么知道的?”

“信息。他说的。”

“他从哪里招民工呢?”

“你忘了?他原来参加训练民兵时,和几个村子里的民兵连长都挺熟。”

“哦!这么说他要在咱们连长住了?”

“嗯。”

邸郎一下子意识到了事情的复杂和严重。看来,他赶走的兵,分明是用小轿车给他和他的连队载来了一大堆问号。原来以为穆雄不过是来向他邸郎示威,是来摆阔绰、抖威风,如今他又要承包电缆沟,而且大有对部队进行慨然相助的气派……他到底是什么意思?但是,不论是怎么回事,“神”已经请来了,他的熊兵又住在他的连队了,今后必有一场恶斗。邸郎感到自己的每一块肌肉都在冲胀。他已经时刻准备着了。

严大发忽然想到邸郎跑这么远来找他一定有急事,连忙问道:“连长,你找我?”

邸郎暂时不想再谈穆雄。他思忖了少顷,突然直瞄直射地说:“大发,你心里有档子事可还没告诉我?”

严大发闻声一怔:“什么事?”

“上次你叫我看你妈的来信,只给了我前一页,后一页是什么?是不是给我打了埋伏?”

大发吱唔地:“后头讲的,是我个人的私事。”

“我就是想知道这个私事。”邸郎颇有把握地说,“是不是又催你回去找对象?”

大发一摇头:“不是。”

“不是又是什么?”邸郎脸一板,“我动员你好几回了,什么岁数了,还不赶快找个女朋友?你看……”他本想说“你看人家穆雄”,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这次说什么也不能再拖了。去年的探亲假你还没休,现在我正式通知你,从今天起不要参加工作了,买买东西,三两天内就走。不找个比刘春秀还漂亮的媳妇,就不要回来见我!”

“连长,”严大发头一低,讷讷地说,“我的情况你又不是不知道,哪娶得起。等复员以后再说吧。”

邸郎的心象刀子捅了一下,疼痛难忍。他认可的好兵,待若兄弟的兵,还免不了一个字,“穷”呵!

“如果明年再让你超期服役呢?”邸郎故意狠着心说。“那我就后年再找?”

“如果后年再让你超期服役呢?年复一年,你不要当一辈子‘老处男’了?找个对象,结了婚,不仅你妈有人照顾,也带来给咱们连队壮壮门面嘛!钱的事,连里包了!”邸郎的语气里充满着不容推托的挚情。

有一年隆冬季节,邸郎和严大发到“挂钩”生产队换豆饼饲料回来,倏然发现一个溜冰车的小男孩掉到了冰窟窿里。他们相继跳在冰水中,连连扎了十几个猛子,等他们找到小孩,把小孩托上冰面时,自已却精疲力竭了。“大发,你先上!”邸郎说着抓住严大发的腿就要往上推。“不,连长,你先上!”严大发猛地挣开身,双手死死地抓住邸郎的后腰。在这危急时刻,生死关头,两个军人彼此都想把生的可能让给战友。但是在这样的场合争执下去无疑是愚蠢的行为。邸郎怒不可遏地断喝一声:“妈的,你想我们两个都完蛋吗?!”可是,他的话音未落,严大发却猛地将他抛到了冰上。大发随之沉到了冰水里。后来幸亏有几个群众及时赶到,才使严大发化险为夷。事后,邸郎和严大发一起立了二等功。从此他们的友谊也愈发不同寻常。

“什么‘连里包了’?还不是你又准备掏自己的腰包。你有几个钱我还不知道吗?”大发在心里对邸郎说。他显得有点儿无可奈何地又从口袋里掏出那封快要揉烂了的信,默默地交给了邸郎。

邸郎接过来,看着看着,紫红的脸膛罩上了一层阴郁、凄然的云翳。

江南。水边老屋。一条石板小路攀援而上,直通街里。

一个手拄水竹拐杖的老妇沿着小路蹀躞而行。她身单力薄,个子矮小,白发参半。

——她就是大发的母亲严大妈。

严大妈来到屋前小河边的石阶上,轻轻按摩着酸疼的右腿,这条腿半年前在提水时不慎把膝盖摔坏了。伤愈后,还是穆雄写信告诉的严大发。

“唉!”严大妈沉重地叹息了一声。她抬头看看远处稻田里忙于抢插晚秧的人们,又看看不远处自己那块至今还荒芜着的责任田,不由得黯然神伤。

方才,严大妈是第三次到村子里找支书了。

“支书哇,眼看插秧的季节就过了,我那几分水田怎么还不赶快派人给插上呀?”

“叫我怎么说好呢?唉——”一口浓浓的烟蒙住了支书的脸,“不瞒你讲,现在派工可不比从前了,家家都包了田,都抢着插自家的去了,就是花大价钱,也支派不动哇!”

“难道就没有法子啦?”

“法子是有哇,你就没个什么亲戚?现在得靠亲帮亲哪。”

“亲戚?哪有什么亲戚哟!”严大妈伤感地说。严家三代单传。大发的爷爷过去是个老八路,在大发的父亲年幼时就牺牲了。严大发的父亲解放初参军,抗美援朝时是个防空军战士。在有名的保卫水丰发电站的战斗中负了重伤,后来复员回乡。结婚后,严大妈到三十多岁才生下大发。不久,大发父亲也溘逝长辞。严大发别说堂兄堂弟,连姑表弟兄都没有一个。

“那就再等几天吧,我常催着点儿。”

严大妈失望了。

谁知,第二天严大妈忽然得到喜讯,说是不知从哪里来了一群骑自行车的小伙子,三下五除二就把她的责任田全插上了秧。插完后蹬车就走,连个姓名都没留下。

严大妈听完感激地笑了,那笑容里隐隐露着一丝悲凉。

严大妈托人将严大发的同学、中学语文教师叫来,要她帮忙给大发写了信:“大发,妈知道你们严家从你爷爷那一辈儿就立下了报国志,妈也把你送到了部队上。这几年,我一个孤老婆子再苦再累,也没有给你说过一句。都是要你好好当兵。可是现在妈老了,又分了田,没有你在身边不行了。妈也不愿受人可怜。大发呀,给领导上好好说说,再到退役的时候就回来吧……”

“通信员,把司务长叫来”。

邸郎满脸阴霾地在屋里急速踱步,香烟被嘬得“咝咝”作响。他觉得从来没有碰到过这样严峻的挑战,心灵的负荷也从来没有这样沉重。过去被他视为“后进”战士的穆雄,退役后一举成了显赫的受人倾慕的万元户;而被他树为先进战士标兵的严大发,家中却生活拮据,老娘变成被人怜悯和施舍的对象。邸郎觉得受到了无情地嘲弄。

“连长,司务长来了。”通信员回来报告。

“司务长,这两年一共对严大发救济过几次?”司务长一进屋,邸郎就迫不及待地问。

司务长凝思片刻:“就是去年下半年研究补助过的那一次,不过他还是执意没要。”

“马上再救济他五十块,给他家直接寄去,这次不能叫他知道。”

司务长为难地咂着牙花:“连长,我们的救济指标上半年就已经补助完了。再说,有规定,战士家中生活困难最多只能补助三十块。”

“能不能从其它经费中支出?”

“生产费不让随便挪用,文化娱乐费早已超支,伙食费还有些亏空,没处开支了。”

“怎么搞的?连队变成了穷光蛋!”邸郎焦躁地在屋里转了两圈,又倏然问道,“我们连家中困难的战士有多少?只算农村入伍的。”

“百分之二十左右,情况不等。”

“占这么大的比例?”邸郎的心里象腾地点着了一团火。一个不过百十号人的连队,除去干部和城市入伍的战士,困难面这么大,这怎么能使连队保持稳定的情绪?军心不稳,战斗力又从何谈起?你是干什么吃的?!作为一连之长,你只会眼巴巴地看着战士的家中困难而无能为力吗?邸郎的嘴唇抖动了几下,“咚”地一擂桌子,他脑海里闪出一个大胆的念头:他娘的,咱承包一段电缆沟,捞点钱,帮助困难战士甩掉“大兵”头上的“穷”帽子!

但是,当邸郎发热的大脑稍许得到冷却,又本能地感到这么干纯系胡闹。关于军人的职责和使命,兵役法里已经说的再明确不过了。如果军人也一门心思地惦着捞钱,那军队还叫军队么?岂不也变成了这样那样的“有限股份公司”和这样那样的“包工队”了?而自己岂不也由连长变成了“工头”了?

可是,他的兵太穷!他的连队太穷!穷得他当连长的脸上无光,心里酸疼。

天气怎么突然变得这样燥热?热得使人烦得想骂娘!邸郎走到窗前,想打开窗户通通风。他刚要扳下玻璃窗上的插销,窗外的一副情景针扎一样刺入了他的眼睛——十米外,操场边,严大发和穆雄结伴而行。严大发右肩挑着猪食桶,一身洗得发白的旧工作服补钉摞补钉;而穆雄却衣冠楚楚,仪表堂堂,手里还拎着一台日本三洋牌6060收录两用机。“包工!”邸郎猛地一咬牙帮骨,从牙缝里挤出两个火燎燎的字。他还嫌发泄的不够,连连又喊了几遍:“包工!”“包工!”“包工”……

不顾一切的场务连连长邸郎要与他亲手赶走的复员兵穆雄“分庭抗礼”了!

从此,邸郎将痛苦地割裂成两个人——“连长”和“工头”。

早晨就要来临了。浓雾深锁的东方隐隐吐露出浅灰色的微光,慢慢又变成银白,夜的大幕徐徐拉开。晨曦越来越明亮。

黎明时分,邸郎便辗转反侧地睡不着了。他索性穿衣起床,来到操场,展臂扩胸,好象一个田径运动员在起跑线上调整自己的心境,促进自己尽快地进入紧张、专注而亢奋的最佳精神状态。他抑制不住地跑到操场南侧的马路上,透过雾帷极力向施工地点眺望。他竭力把自己的视线拉长,把心灵的触角延伸到一个陌生的然而又是充满艰难险阻的世界。

今日将是开始施工的第一天。

凡是懂得军事心理学的指挥员都十分重视第一天的战况。是首战告捷还是出师不利,不仅直接影响到战士们的情绪,而且也紧密关联着整个战役的胜败。

浓雾中,邸郎扛着铁锹和严大发提前来到施工地段,规划第一天的施工进度。

邸郎承包的地段从新辟地下指挥所到机场停机坪之间距离的一半,共两千五百米;另外的两千五百米加上整个跑道的电缆沟归穆雄承包。据可靠人士透露,穆雄把大队人马投入到挖掘跑道电缆沟的施工中,他又另外精选出与场务连投入施工人员完全相等的人数,专门承包与场务连相衔接的两千五百米电缆沟,而且这一段由他亲擎帅旗。这样一来,邸郎和穆雄,谁心里都清楚:哪个英雄,哪个熊包——两军对垒,干着瞧!

邸郎决定提前进入阵地,通过精确的计算和缜密的安排,先声夺人。

“连长,”严大发放下装满铁锹和“十”字镐的手推车,向正在用脚步丈量距离的邸郎说,“我昨晚上寻思了又寻思,总觉得我们搞包工不对劲。”

邸郎眉毛耸动了两下,没有答话,继续往前走着,他每走到一定距离,就用铁锹挖个坑,做出标记。一个老练军人的步幅就是精确的尺码。每步七十五公分,几乎分毫不差。邸郎向来对自己步幅的精确程度充满自信。每次测量距离,从来不走第二遍。可是眼下,他不仅认认真真地走了一个往返,而且还不时停下来用双拳测试是否发生误差。

邸郎把全天的施工进度分配好以后,才走过来对严大发说:“我昨天不是给你说过了,我们搞包工,一不妨碍训练,二不影响值班,三不侵占政治教育时间;反而有利于锻炼部队吃苦耐劳的作风,有利于连队致富,有利于解决干部战士的生活困难,有了这‘三不’与‘三有’,你还担心什么?”

严大发一边把工具分散到施工地段,一边嘟囔地说:“瞎折腾!”

邸郎嗔怪地瞪了严大发一眼:“你少给我撒火!施工中不能有消极情绪,你而且还要给我起表率作用,知道么?”

“听你的。唉……”

“再交给你个任务。每天临收工前,要把施工进度计算出来,马上告诉我。一共完成了多少?比规定的指标超额了多少?要十分准确。”

“你不是穆雄的对手。”

“够了!偷猪我不如他,干力气活,哼!今天杀猪!我老邸往日最讨厌开会,但这回要轰轰烈烈地开个誓师大会。想入党的、立功的,就看这一遭!”

邸郎也不知自己杂乱无章地都吼了些什么。他眺望着对面隐匿在雾幕中的穆雄的施工地段,仿佛听到了战马的引嘶和鼙鼓的震响,他情不自禁地脱掉上衣,抄起铁锹,左脚猛地一蹬,奋臂用力一甩,掘起了开工破土的第一锹。

上午八时许,雾散了。草地上,树丛间,滚动跳跃着无数绚丽的光斑。

穆雄身穿蓝色布工作服,手持一把锋利的铁锹,来到位于停机坪一端的施工现场。身后跟着衣着简素的刘春秀。她拿着一把十字镐。

“喝,春秀嫂也来啦?嘻嘻,可别闪了腰哇!”

“头儿,开张第一天,你说怎么个干法吧?”

包工队的小伙子们嘻嘻哈哈地开着玩笑。

穆雄走到这群站的站、蹲的蹲、躺的躺的人面前,显得胸有成竹。

“先说两句题外话。”他的手往正前方一指,“大家看到了吧,那是一个有高度组织纪律性的连队,而我们是杂牌军。但论体力,论土工作业,我们要略胜他们一筹。现在我们是人数相等,电缆沟的长短一样。我先把话说在前头,我们就是要超过他们。不然,到时候我的脸面过不去,你们谁也不要想痛快。下面讲讲怎么个干法。”他越说嗓门越高,“在跑道上施工的,已经规定了定额。在这里参加施工的,我们采取浮动定额制。打开窗户说亮话,就是以我每天的工作量为基数,超过我工作量一倍的,多拿四倍的工钱;超过二分之一的,多拿两倍的工钱;以下超过多少,多拿多少。大家合计一下,觉得是不是干得过儿?”被挑选到这里施工的都是血气方刚的棒小伙子,又当着一个漂亮女性的面儿哪个肯熊?“行,就这么定了!”“姥姥的,老子这一百多斤这回就卖在这里了!”

“跟当兵的干!”

穆雄扭头对春秀说:“下午收工前,尽快把全天的施工进度统计出来,数字要准确,然后马上告诉我。”

春秀会意地点点头。

穆雄脱掉外衣,只穿一件天蓝色晴纶背心,扎紧腰带,抡起十字镐,一声大喊,镐尖深深地刺入了泥土。

……同志们,这边看,

连长施工干在前;

吃大苦,流大汗,

力争工程提前完。

在场务连工地上,邸郎几乎调动了所有能够调动的宣传形式。现编现演、小巧灵活的现场鼓动;十分醒目的“苦干加巧干,大战三十天,提前完成施工任务”的大字标语;文图并茂表扬好人好事的小黑板;以墙报形式出现的决心书、挑战书;每天评比一次施工进度先进班的“擂台”,等等。邸郎清楚地知道,参加施工的虽然尽量抽的是身强力壮的战士,但是他们有的是机械班的,有的是马灯班的,还有的是炊事班的,对挖电缆沟不太适应。相比之下,穆雄带领的包工队占有明显优势。为了弥补这个短处,他力图通过各种宣传形式,造成一种强大的声势,充分调动全连干部战士的积极性,最大限度地提高施工进度。

“小李,你刚才胡编的是什么词?什么‘这边看’,那不是成心叫大家停下来,瞪着眼睛瞧着我一个人?”邸郎责怪地瞪了宣传员一眼,示意地向正前方一努嘴,“叫大伙和那边摽上劲儿,懂么?”

宣传员心领神会地一笑,立刻又扯开了喉咙:

同志们,快加油,

民工和我们是对手;

哪怕汗水流成河,

不打败他们不罢休!

“对,打败穆雄那小子!”

“干哪!拚了!”

场务连的兵们情绪激昂地喊叫着。

霎时间,鼓动声,呼喊声,锹镐声,掀起一股股的声浪。可是,正前方穆雄承包的施工地段,却听不到多大动静。那边只有滚滚腾腾的烟尘。

春秀见场务连那厢声浪阵阵,急煎煎地对穆雄说:“你看人家干得有多红火。”

穆雄不停地挥舞着铁锹,豆大的汗珠儿从他的额头沿眉梢流过脸颊,灌到脖子根儿里。他一把都顾不上擦,头也不抬地说:“咬人最凶的,是不叫的狗。不要看他们热火朝天的,那一套,我懂。”

春秀:“我们最好也搞点儿现场鼓动。”

穆雄:“用不着,我本身就是一部功率最大的宣传鼓动机。”

“不,还是搞一点儿。都是年轻人,凭什么我们干得这么憋气。”

“好吧,听你的。”穆雄拄着铁锹,直起腰朝身后的小伙子高声吼了一句,“弟兄们,冲啊!五两大烟土哪!”

二叉路口。

一泓碧水。

两块条石。

邸郎和穆雄几乎是从同一距离,迈着同一步幅,一步不差地来到池水边的条石上,涮锹、洗脚。

他们两个人互相看了一眼,谁也没说话。

五彩的天光;湛蓝的水色,两条男人的倒影。

“邸连长,祝贺你们出师告捷呀!”还是穆雄显得大度些,先开口招呼。

“哪里,只能说还算马马虎虎。”

“一共挖出了多少米?”

“不多,七十三米七。”

沉默。

“你们大概不会少吧?”

“一般化。”

“多少?”

“八十二米。”

“不算跑道那一节的吧?”

“那当然。”

邸郎立刻愣了。但他很快地掩饰着。

“啪!”不知是什么感应的结果,两个人同时把手伸进口袋去摸烟,并同时向对方扔过去一支。

穆雄接过一看:北京“八达岭”。

邸郎拿起一瞧:上海精装“大前门”。

穆雄取出打火机,“叭”地一声打着,点燃香烟,贪婪地吸了两口,悠然自得地吐出如丝如缕的青烟,意味深长的脸上出现了一丝笑意。得意、快慰、自豪尽在其中。

邸郎拿出火柴,“嚓”地一声划着,点烟时手微微有些发抖。他痛苦地吸了一口,起身告辞。

虫嘶。

蝉鸣。

水面上泛起一层银纱似的薄雾。

十一

夜幕垂落。

连部门口一支一百瓦的灯泡显得贼亮。数不清的小虫、飞蛾从四面八方扑来,在耀眼的灯光中忽上忽下地飞舞,不时发出“嘭嘭”的撞击声。

“□——”刺耳的哨声余音未尽,接着响起连部值班员粗哑的大嗓门:“各班注意,在连部门口集合!”

俄顷,各班宿舍门口响起了相同的、快节奏的口令声:“立正!向右看齐!向前看!向右转!跑步走!”

“嚓嚓嚓!”各班的队列同时到达连部门口,自动地按照编制序列排成九路纵队。各班班长依次向值星排长报告人数。

邸郎下意识地看看表,全连集合完毕只用了四十一秒钟。他心里一喜:尽管每天施工很劳累,大家干得也很苦,但是他们并没有被疲倦打垮。他的兵仿佛蕴蓄着取之不竭的潜力。

“稍息!立正——”值星排长转身向邸郎报告:“报告连长,全连应到人数八十七,实到八十七,报告完毕!”

邸郎举手还礼。

值星排长一个向后转:“稍息!”

“嚓!”几十只脚跟同时踢出。

“点名!”

“刷!”几十只脚跟同时并拢。

“稍息!”

“嚓!”

邸郎气宇轩昂地站在队列前的水泥台阶上,两只炯炯有神的目光扫视着一张张年轻而富有朝气的脸。蓦地,一个不愉快的念头掠过他的心尖:他苦心训练出来的这支素质精良的连队本来应当放在各个战斗岗位上,而如今……邸郎害怕这个念头迅速膨胀,赶紧不易被人察觉地晃了晃脑袋。

挺胸抬头的战士们凝神屏息地注视着邸郎——他瘦了,两个颧骨明显地突兀了出来,络腮胡子黑糁糁的,眼白上隐约罩着网一样的红丝。他太累了。白天在工地一马当先,收工回来还要过问连队的其它工作;夜晚要搜集情况,布置战备值班和训练工作,研究第二天的施工方案。两个肩膀要挑几副担子,实在够他受的!

邸郎似乎从一双双热辣辣的眼睛里汲取了无穷的力量,胸膛充实得象石岸一样坚硬。他以洪亮的声音进行完呼点,接着表扬了在施工中成绩优异的同志,最后满怀热望地说:“我们前几个回合已经败给了老百姓了。开始我不信,察看了他们的质量,一点儿不孬。穆雄那小子到底是在咱们连干过。可是,我们丢脸不?从明天开始,我们一定要把这个脸面捞回来。这不是我和你们好看不好看的问题,这关系到整个军队的荣誉和尊严,还有……我不说了,你们明白了吗?”

“明白!”

队伍中齐声高吼,声若雷鸣。

“解散!名班带回!”

不知从什么时候空气开始变得湿漉漉的了。似雾非雾,比雾还浓,使人感到脸上滑腻腻的。不多时,变得淅淅沥沥的了。呵,是雨。然而,雨中又弥漫着浓浓的雾气。

十二

无独有偶。

在邸郎力图通过表彰先进和激将法提高施工效率时,两千米外的包工队的工棚也灯火通明。

位于工棚区中央地带的一块平地上,三洋牌6060收录两用机播放着不知从什么地方录制的、也不知什么人演唱的“迪斯料”女歌手瑙玛·琼唱过的歌曲《我星期六恰恰不有能等梯尔》——“我又不是机器人,我要参加晚会使身体痛快过放松一下……”

包工队的小伙子们拿着砖头、木板络绎而至,自动坐成个圆圈,饶有兴致地欣赏着。

春秀笑盈盈地按下录音机的键盘:“音乐欣赏文艺晚会到此结束,下面由包工队长穆雄说几句话。”

“穆雄,我们也管你叫连长吧。”包工队的小伙子们鼓掌哄笑着。

穆雄脸上挂着得意的神色,俨然象个统帅似地向崇拜他的将士潇洒地挥挥手,清了清嗓音说:“没啥好讲的,下面给大家发这几天超过我的工作量的奖励工资。我念到谁的名子,谁就到咱们女财经部长那里去领。张大山,四十五块三毛;王增产,三十七块整;朱军胜,二十二块五毛;田小乐,十九块三毛……”

“穆连长万岁——”领完奖励工资的小伙子们疯狂地把穆雄抬起来,抛向空中,一次又一次。其场面不啻于法国士兵对拿破仑的狂热。

穆雄在充分体验了这种被人拥戴的快感之后,很快地拢了拢被弄乱了的头发,高声说:“第一个回合,我们胜过了场务连。谁干得好,谁干得孬,工钱就是最公正的裁判。下面我再强调一句,我们在保证进度的同时,一定要保证质量。谁敢偷奸耍滑,抗害军队,我扣发他全天的工钱。另外,根据我们了解,最近连续几天要下雨,我们必须提前做好准备。”说完,他把几个小头目召集在一起,面授机宜去了。

十三

果然,一连几天阴雨空濛。

灰沉沉的天,宛如一个吸足了水的海绵,挤一下,歇一阵;歇一阵,挤一下,时断时续,使人心里一揪一揪的。

“嘿——”头上大汗涔涔的邸郎感到浑身燥热极了。

全身似乎有无数条蚯蚓在蠕动,在滑行,湿腻腻,又热辣辣,说不上是个什么滋味。他焦躁地扒下身上的雨衣,猛地甩出老远,习惯地朝手心里吐了口唾液,用力掘起满满一锹土,运足一口气,奋臂向上一甩,胶状的土紧紧粘在铁锹上,被甩掉的还不到三分之一。他恼火地又一连甩了两次,锹上的土还是保留过半。他气咻咻地把铁锹一戳,一屁股坐在潮湿的泥土上,两只冒火似的眼睛瞪着不见延伸的电缆沟。

“严大发,给我支烟。”

邸郎凶狠地吸着,团团烟雾在他面前升腾。

“唉一”严大发莫名地叹息着,执拗地一锹一锹地挖着、甩着。

邸郎盯着大发,那种叹息这些日子他听得多了。他知道,那每一次叹息都是对他的警告。然而他用得着吗?他为了谁象骑虎一样骑到这条电缆沟上来的?骑到那个混蛋的“钱”字上来的……骑虎难下呵。马上就要有一个夜航飞行大队进驻本场,听说是来执行一项特殊战备任务的。工期不饶人哪!如果雨再接着下个十天半月,延误夜航飞行大队进驻,我进军事法院是小事,影响战备任务问题可就大了。

“连长,我看实在不行,就请求一下支援。”严大发慢吞吞地说。

邸郎眨着眼睛:“向谁?”

“向场站其它连队。”

邸郎摇了摇头:“不行呵!一来每个连队都有自己的任务,二来老兵刚走,新兵还不能单独执行任务,都人手紧得很;再有,叫对面穆雄……这叫哪一说呢?”

“那怎么办?”严大发苦涩地咂着嘴。

“大发!”邸郎若有所思地看着水雾濛濛的对面,“你说,穆雄他们哪儿会不会也这个熊样?”

严大发嗫嚅地说:“要不,我去一趟?”

邸郎立刻阻止:“不,收工以后,我们还是自己想想办法。”

严大发冷冷地看着他的连长,微微摇了摇头。他把记载着施工进度的笔记本掏出来,递给邸郎。

邸郎使劲一摆手,烦躁地说:“不看了。”

十四

濛濛雨雾中,身穿雨衣的穆雄指挥着一辆解放牌汽车正往电缆沟旁卸着连夜从石灰场拉来的废石灰碴。

他命令包工队的小伙子们每隔一米卸下一堆,间隔不许大也不许小:大了使用起来不方便,小了容易造成浪费。

正点上工时,从雨帘雾幛中开过来一哨人马,肩膀上一色的七齿铁叉,手里一只水桶。雄赳赳,气昂昂的。

“都站近点,我先把工作程序作个示范。”穆雄先往电缆沟的立足处扔下几铲石灰碴,纵身跳了下去,把盛满水的铁桶放在身边。他用力跺了跺脚,鞋上星泥不粘。接着,他把七齿叉在水桶里蘸了蘸,一叉下去,掘起偌大一块粘土,挥臂一甩“嗖——”,粘土飞出十几米远,七齿叉水光锃亮,没有一丝泥迹。

“就这么来!”穆雄一挥手,小伙子们一个个提着水桶,“噔噔”地跑向自己的施工地段。

霎时,几十米长的线路上,宛如排炮齐发,撒欢儿地飞射出团团赤褐色的泥块。

这回,轮着老百姓大呼小叫地红火起来了。而雾的那边,被压得无声无息了。

“给!”春秀眉里眼里漾着喜盈盈的笑,把施工进度登记表送给穆雄。

穆雄收叉在手:“不看了!”说完逗趣儿地向春秀挤了挤眼。

“哎,你说邸连长他们那里怎么样?”

“我看够他们喝一壶的。”“你就这么眼巴巴地看着?”

“别急,我还没解恨呢。”

“你可别做得过分了。”

“放心吧。”

十五

仿佛真的是物通人性,昔日在气象台顶楼上总是高高飘扬的风向袋,今日懊丧地垂落着脑袋。偶尔吹来一阵风,它也只是慵懒地晃晃头,又复于沉默。

肩扛铁锹的邸郎满身泥水地从工地回来,低眉敛目地从气象台拐了个弯,来到连队菜地边的水井旁,坐在水泥槽子上。

“邸连长,擦把脸吧?”

邸郎身后冷丁响起穆雄的话音。

“呵!”邸郎的肩膀不禁一抖,猛地转过身去,两束惊讶的目光射向井台。

穆雄似乎在这里恭候多时了。他已经洗涮完毕。眼下,他把早预备好的满满一桶清凉凉的水,提到邸郎面前,并将脖子上的羊肚毛巾递过去,搭讪地问了句:“今天收工这么早哇?”

邸郎不容自己犹豫,马上接过毛巾,表示谢意地点了点头。他在水桶里掬了一捧水,“□□噜噜”地洗了起来,边洗边回答:“今天不顺。”他生怕穆雄会问他掘进米数,索性把头扎到水桶里。好一会儿,他才抬起水淋淋的脑袋,抢先找出话题:“你怎么溜达到这里来了?”

穆雄坐在水泥槽子上,从容不迫地取代了邸郎的位置,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原来的连长:“故地重游来了。”邸郎听罢肩膀一抖,象是被冷水激了的缘故。

这口水井,还是当初穆雄带头打的。那时,为了选择井的位置,邸郎和穆雄发生了争执。邸郎认为这个位置地势高,不仅费时费力,而且难以打出水来。穆雄参军前在公社打井队干过两年,懂得一些地下水脉的走向,认为此处地势虽高,却与水脉相通。费点气力,水源充足,划得来。最后邸郎做了让步。但是,穆雄带领几个战士挖了半个月,井筒子掘下去足有一丈五,不仅出现了砂层,而且滴水未见。邸郎恼怒地训斥道:“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这是古训,又是兵家的格言。怎么样?凭想当然办事,不仅挖了个干井筒子,而且下面还出现流砂,出来水也会塌方。你呀,总是自以为是!听着,怎么挖的明天就给我怎么填上!”他说完就到军里参加干部集训班去了。穆雄虽然被训得气鼓鼓的,但又觉得并没有裨益。为了防止出水后井帮坍塌,他找来两个修涵洞用的水泥管子,输送到井底,把砂层加固起来。当天晚上,他约了两个战士,挑灯夜战,挖下不到一尺,喷泉似的呼呼地冒出水来。然而三个月后邸郎返回连队,挖井的争执他早就忘光了。

“你猜我们今天挖了多少?”穆雄好象急于向邸郎炫耀他的战果,见对方一直不问,干脆准备自问自答了似的。

“多少?”

“比好天气略有减少。”

“□?你们那段线路的土质一下雨不发粘?”

“鳔胶似的,怎么不粘?”

“那你们是怎么干的?”

“这有什么难的?填废石灰碴解决粘脚问题,用七齿铁叉蘸水解决粘锹问题。”

“怎么样?你们有什么高招?”

“这个鬼天气,可把我们坑苦了。”

“你们守着气象台,早该掌握天气情况。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这是古训,又是兵家格言。”

邸郎听着穆雄颇带教训的话语,觉得好耳熟。似乎过去他自己也讲过这样的话。但是在什么时间什么场合讲的却记不起来了。他觉得脸上有些挂不住,连忙掏烟。

“啪!”两个人又同时向对方扔过一支香烟。

穆雄接过一看:上海精装“牡丹”。

邸郎拿起一瞧:上海精装“大中华”。

十六

雨后初霁,风不吹,树不摇。瓦蓝的天空几团雪莲似的洁白云朵,安分地贴在天幕上,一动不动。接近中午,天气闷热起来。大地蒸腾着泥土味儿和玉米、大豆、花生等大秋作物浓郁的气息。蝉,几天没叫,已经憋了劲,捞本儿似地可着嗓子不停歇地嚎着。

“连长,忙吧?”刘春秀抱着一叠洗净熨平的衣服,与迎面疾步走来的邸郎在养场排宿舍前走个对脸儿。

邸郎刚从场站开会回来,内容是尽快做好夜航飞行大队进场前的机场保障工作。他正低头筹划下一步的施工进度,听到春秀的问候,猛地一怔:“呵,是春秀同志。”他忽然发现春秀怀里的衣服,“给谁洗的?”

春秀笑吟吟地说是:“穆雄叫我替战士们洗的。”她把“穆雄”两个字说得响亮而富于韵味儿。

邸郎听了脸上一热:“叫你洗这么多?太不好意思了。”

春秀说:“不碍的。我们买了台双缸洗衣机。战士们在工地上累一天,回来哪还有力气洗衣服。这点儿衣服不算啥,放在洗衣机里,一按电钮,轱辘几下子就完了,又不费多大力气。”

邸郎要过衣服:“我给他们送去吧,谢谢你了。”

“您可真客气。”春秀抿嘴一笑,转身走了。

邸郎看着怀里的衣服,感到心头有股无名火。为什么?他也说不清楚。穆雄这家伙又在演什么戏?记得那年“八一”,有个文艺单位带着几个年轻女演员到场务连搞“拥军”,而且还跟着一个报社的摄影记者。邸郎象征性地进行了动员,有几个战士才拿出件衬衣象征性地叫演员们去洗。穆雄值班回来,知道这件事,他可倒好,不仅把身上穿的衣服里里外外都扒了下来,而且把被子也抱出来,赶着给送到水井边上。事后邸郎批评他搞恶作剧,他却理直气壮地说:“我这是成全他们。报纸上一登照片,那才有真实感。”

邸郎觉得必须采取果断措施,制止刘春秀洗衣服的事再次先生。他转身来到炊事班宿舍,把衣服交给严大发:“到各班跑一趟,看看都是谁的。告诉他们,以后脏衣服不准再叫春秀洗。又是衬衣,又是裤衩,好意思么?实在当天洗不了,塞到床头柜里!”他说着掏出两块钱,“抽空儿交给春秀。看你,咂什么牙花?军人洗衣店给战士洗衣服还收费,我们怎么能白占用人家的劳动力?叫你拿着就拿着嘛!”

“连长!”邸郎刚要走,严大发喊住了他。

“什么事?”

“刚才新华书店送来一些书,说是穆雄买的送给我们阅览室的。”

邸郎听了又是一怔,嘴里不禁脱口而出:“这小子倒底想干什么?!”

邸郎心里明白:连里阅览室的确没有几本书,仅有的那几本,战士们不知翻过多少遍了。有什么法子呢?一个战士每月的俱乐部活动费才一角五分,全连加在一起能有几个儿钱,哪有条件买书呢?现在的战士文化素养普遍提高了,他们需要充足的精神食粮。场站图书室的书倒是多一些,可是借阅时间统的过死,又要借书证,几个战士才能平均办理一个,麻烦得很。还有的战士常吵吵要买台彩色电视机,可连里至今还是上级配发的那台十四寸黑白的。还有……这一切的一切,都离不开一个“钱”字呵!“这个资本家!买的都是些什么玩艺儿?”邸郎不能不承认他这话里藏满了小肚鸡肠的恶意。

“哼,尽是‘黄色的’。瞧瞧去吧。”大发揶揄地说。

邸郎来到阅览室。新书足有一辆三轮车。他要过书目一看,大体可分为三类:一类是科普常识,一类是文艺书籍,一类是技术性书籍,而且还都是本连特需的一些针对性很强的书。邸郎一本一本地翻着飘溢着油墨味儿的新书,心底不可抑制地涌上一股暖流。

“这个熊兵!”

——他不知道此时此刻他为什么要这样去骂穆雄。

“这个熊兵!”“这个熊兵!”

但是!堂堂一支连队,就这样心安理得地接受一个复员兵的施舍吗?

邸郎心里的暖流马上结成了冰。

“这小子花了多少钱?”他下意识地把手伸进了口袋。

“六百一十二块八。”严大发答。

邸郎听罢,正准备从口袋里掏钱的手象被狠狠地蜇着似的猛地缩了回来。他脸上立刻罩上一层红晕,而且从脑门忽地红到脖子根儿。他感到难堪极了。他邸郎的口袋里除去方才交给严大发的两块钱,还剩下两块八角整,正好是全部书费的零头。他每月的工资除留下基本伙食费和少许零用钱,全部给远在外地的爱人和女儿寄去了。

这窘困的处境,这尷尬的场面,犹如一声悲壮的军号,从场务连长心底唤起一股更大的勇气和强烈的渴求:要尽快把承包的电缆沟挖完!捞一笔钱,买书、买彩电、买连队所需要的一切!

他低声冲严大发吼着:“马上叫司务长给穆雄打个借条,把书费一笔一笔地写清楚,再盖上公章。你交给穆雄,叫他作抵押。包工完事以后,马上如数还清!”

十七

生活往往象个幽默大师,常常出人意外地开个玩笑。随着工期的迫近,场务连的施工地段却出现了预想不到的情况。在大约一百米的地段上,挖掉五十厘米的红土覆盖层,下面便是暗山一样坚硬的岩石。一镐下去,飞溅起串串火星,石层上只留下一个雪花般的斑点。镐和锹无能为力了。倘若没有应变措施,只能用铁锤打钢钎,施工将变得象蚂蚁啃骨头和老牛拉破车一样缓慢。

“连长,你昨天晚上到工地上来啦?”

严大发发现在有这样的石层地段有人做出了明确的标记,他看着邸郎那张苍白的脸,猜出连长又是一夜没睡。

“嗯”,正密切关注对面穆雄工地情况的邸郎嗯了一声。

“怎么办?”严大发关切地问。

“呐,”邸郎一扬下颏儿代替了回答。

严大发顺着邸郎示意的方向一看,几个战士飞一般推来一辆手推车,车上装着满满的梯恩梯军用**。

“这不是训练用的吗?连长……”

“训练为战备,施工又为啥嘛?如果不能如期把电缆铺好,是要影响夜航飞行大队进场的!”

“唉——”严大发又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你少给我唉声叹气。”邸郎白了严大发一眼,“这些**,是经过老站长批准的。”

原来,邸郎“吃一堑,长一智”,为了防止施工中再发生意外,他几乎天天晚上要到工地上转转。昨天晚上他在进行试挖中发现约有一百米的线路下面的石层,不禁出了一身冷汗。他连夜向军械股告急,请求立刻拨发一批**。他被军械股长顶回来后,又深更半夜把场站站长从被窝里拖了出来,死磨硬缠,困得眼皮睁不开的老站长终于稀里糊涂地在报告上画了个大大的圈。

“轰!轰!”

邸郎采取“震荡爆破法”,只听闷雷般的声响,不见砂石飞舞,不见如柱的烟尘。

邸郎似乎在爆炸声中被唤醒了什么,突然对大发说:“你马上给穆雄他们送些**去!嗯,对了,不要显得小里小气的,给他们送去一半!”

严大发惶惑地问:“怎么,穆雄他们那边也发现了石层?”

邸郎说了句既不肯定又不否定的话:“防患于未然嘛。”

大发皱着眉头:“那剩下的**要是不够用,你还得去领呀?”

“现在是救急要紧,不要耽误时间了!”

邸郎说完长长舒了一口气,似乎积郁在心灵深处的负荷得到一些解脱,他脸上出现一丝少有的笑意。在与穆雄的对抗赛中,他第一次觉得自己占了上风。

十八

穆雄的施工地段的确发生了危机。包工队的小伙子们象炸了营的蚂蜂窝,围着穆雄乱呛呛。

“娘的,简直见鬼了!”

“头儿,怎么办哪?”

“头儿,得想个法子呀?不然我们一天的工钱就他娘的泡汤了!”

“你们他妈的就知道钱、钱、钱!就不知道替我想想别的?”穆雄咆哮地骂了一声,青筋暴跳,吓得包工队的小伙子们一缩脖子,不敢再吭声了。

事情的确来得十分蹊跷而突然。在穆雄的施工地段也出现了石层。但是,穆雄的烦躁决不是仅仅为了这个。

清晨,穆雄一到工地,立刻发现在他的地段上有两个莫名其妙的土堆和两个莫名其妙的小坑。他疑惑地抄起铁锹顺小坑挖了下去,刚刚掘下半锹,“咯嘣”一声,铁锹碰在石层上。他猛地一惊:这是谁做的标记呢?肯定是有人夜间帮助他勘测出来的。是本包工队的人?不可能。那么又是谁呢?莫非是他……恰在这时,爆破声从对面工地传来。不会错,是邸郎!穆雄的怀里象揣着个活蹦乱蹿的小兔子,一阵剧烈地骚动。与其说他是激动,不如说他是不安。他觉得这是邸郎给他的迎头一棒。你不是曾指责人家缺乏预见性么?那么今天的情况又说明什么呢?他觉得脸上热辣辣的,不亚于几年前被邸郎毫不客气的当众训斥。穆雄的心里懊丧极了。他感到自己输了关键性的一剑。

“穆雄,大发来啦。”春秀惊喜地说。

穆雄见严大发推来半手推车**,脸上冷漠得没有一丝表情。他的嘴一张一缩,随之滑落几个字:“这么高级的玩艺儿,用不起。”

严大发不满地瞪着穆雄:“谁说跟你要钱啦?”

穆雄分辩道:“我指的不是价钱。我是说这种**干什么用的,你还不知道吗?如果是别的**,再贵我也买。”

大发不吭声了。他眨着惊喜的眼睛,看着他的这位老乡。

“哎,穆雄,”春秀似乎想起了什么,急忙插话道,“上回我们到采石场,那位供销科长不是讲我们要是需要**他们可以提供吗?”

“对!”一句话点醒了穆雄。

穆雄大喜地说大发,告诉邸连长,叫他停止使用这种军用**,我立刻到采石场购买一批他们自己用硝酸铵加柴油制作的**,叫铵油**。据说那玩艺儿物美价廉。

“你能有那么大把握?”

“我出双倍的价钱!”

十九

夕阳映照下的宽阔的机场跑道,象一条五彩的大河,向天的尽头奔涌。

在机场西侧的三号联络道上,有两个被当地称作“水牛”的小动物正在斗殴。它们前腿弓,后腿绷,额头对着额头,眼睛虎虑地瞪着,四条长长的触角时而互相抽击,时而互相死死地撕扯,势均力敌,相持不下。

穆雄蹲在一旁,手里拿着根草棍,象逗蟋蟀似的一边拨动着两个“水牛”的触角,一边纵恿地喊着:“使劲!他妈的,往后撅什么屁股?草包一个!对,把吃奶的劲儿都用上,碰它个头破血流!”

“喝,想制造流血事件哪?”

邸郎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穆雄的身后。

穆雄闻声向邸郎一笑,扔掉草棍,站起身来:“要干就应该干出个结果。这两个家伙象儿戏似的。”

邸郎也淡淡一笑:“顶牛不一定那么残酷。友谊第一,比赛第二嘛。”

“哎,连长,这么晚了还不回去?有任务吗?”

“职业习惯。每天不到跑道上转一圈儿,心里总觉得不踏实。你到这里干什么来了?”

“检查一下跑道两侧电缆沟的质量。”

两个人并肩而行,边走边谈。

“方才老站长来了,满口夸奖你们施工进度又快,质量又好。”

“那不过是绣花枕头。其实,这帮民工很难对付。不过,他们最怵我的杀手锏——重奖重罚。挑皮捣蛋的,我就扣他们的工钱;情节严重的,我就撵他个野鸡不回窝。这一手对当兵的就不灵了。你们得说服教育,有时候还得耐心等待。”

“两年工夫,你进步多了。那么多人,那么长的施工地段,你玩得转,又安排得井井有条,很不简单。”

“那还不是从你手里学来的。”

“哪里话。”

“我不会奉承人。还记得吧?那年你让我在这个地方组织民兵搞填补**坑的训练。我顾东顾不了西,嗓子都喊哑了,他妈的,还是顾此失彼,搞得赶羊似的,乱哄哄的。你告诉我,作为一个指挥员,只有全局在胸才能指挥若定。当时,你还给我背了一段毛主席语录。说真的,我复员后所以敢下那么大本钱开办养鸡厂、养蝎厂,就是统观全局、审时度势的结果。”

邸郎的眉毛一跳:“几年前的事了,我早丢在脑后了,你还记得那么清楚。”

穆雄下意识地看了邸郎一眼:“我这个人就这样,想记住的,一辈子忘不了;不想记住的,一天背三遍也不顶事儿。”

沉默。

“抽烟吧?”穆雄把一颗香烟放在邸郎手里。

邸郎拿超一瞧:英国“555”牌。他随手送了回去对不起,我开始戒烟了。

二十

雾的夜。

夜色溶在浓雾中,象个朦胧而迷人的湖。

熄灯哨音响过后,整个营区骤然阒静下来。劳累一天的战士们已经进入酣甜的睡梦中,严大发却正在穆雄的“行宫”喝酒。

严大发和穆雄面对面坐在沙发上,面容虽然透着酒后的殷红,但怎么也掩饰不住多日劳累的疲倦,眼圈都有些发乌。他们面前的茶几上,摆着一色的凉菜:香酥鸡、午餐肉、叉烧肉、熏鱼、腊肠、雪肠、桔子罐头,还有一盘凉拌海蜇黄瓜丝。他们坐了一个多钟头,但是盘子里的菜几乎没动。

屋外不知什么时候下起了小雨,滴滴嗒嗒的。还偶尔不知从什么方向传来几声猫头鹰叫。

穆雄突然一抬屁股,就势蹲在沙发上,抄起酒杯,一扬脖子喝进肚,头上粗硬的短发灌木似地奓着,两眼冒着猩红的光,那神态象个凶猛的獒犬。

“你说邸郎对我还是有基本看法的,什么基本看法?我过去在他眼里,是调皮鬼、捣蛋王、惹祸精,还不如一堆臭狗屎!”

“过去的事就过去了。其实,连长对你是恨铁不成钢。”

“什么?恨铁不成钢?哈哈,多么漂亮的一个名词!”穆雄又自斟自饮地喝了一杯酒,“在这个名目下,就可以动辄象训孙子一样?知道吗?我是个人,是个肩膀上扛着颗脑袋的人,不是木头橛子!”

“连长不是也表扬你敢想敢干吗?”

“那是真心实意地表扬吗?那是贴狗皮膏药!我是怎么离开连队的?当初给养股向咱们连建议推荐我到后勤学校司务长训练班学习,是谁给我搞泡汤了?指导员到上边学习去了,副连长探家去了,就他一个人独掌大权。不是他念的丧经是谁?当然我并不想当个什么官。他妈的,如今一个连级干部还不如个临时工挣钱多,甭说小排长了。我是想年轻轻的多在部队上干两年。我决不是吹我觉悟有多么高。我总想,人活着为了什么?就为了钱?就为了吃喝玩乐?当然这些都需要。但是,还有抱负,还有荣誉,还有自尊!不然,不就成了行尸走肉了?你们以为我在复员时又说又笑,又蹦又跳,是真的兴高采烈呀?那是假的!狗娘养的!”

严大发伸手把穆雄面前的酒杯拿过来:“我看你是喝多了!”

穆雄霍地伸手把给严大发斟的一杯酒拿过来,一口喝个底朝天,“呼”地往茶几上一礅,神态悲怆:“不要拦我,我脑子清醒得很。你们以为我复员这两年成了万元户,心里就好受吗?且不说我刚回咱们村时乡亲们用什么目光看我,就是你妈也对我另眼看待。我八岁死了娘,大妈待我就象对你一样疼爱。还记得吧,有一年你爸爸过去的一个老战友到你们家,看到我和你在一个桌子上吃饭,就问我是谁,大妈说是你弟弟。我听了眼泪忽地流了出来,忍都忍不住。我真想跪在大妈面前叫声娘呀!大妈确实把我当亲儿子一样。天冷了,给我做棉的;天热了,帮我做单的。你脚上穿双新鞋,我脚上保准不是旧的。可是我复员以后,就象我是逃跑回去似的,伤了老人家的心。按说,大妈一个人在家,不要说田里的活要靠她操持,就是喝口水也得自己提。难道我是混蛋一个?不知道尽点孝心?可是大妈再苦,再累,也不肯叫我帮忙。我心里象刀子捅一样难受呵!有好几回清明节我给你爸爸上坟,偷偷地把眼泪流在坟头上……”

严大发的眼圈也红了,但他忍住悲戚。他知道如果流露出伤感,将会加剧穆雄对邸郎的对立情绪:“扯这些干什么?你服满了四年役,复员是正常现象,自己心里觉得不亏就行了。”

穆雄又痛苦地灌了一杯酒,两眼通红:“我不是说的这个意思,也不是讲邸郎有意整我,而是说他对我的看法不公平。懂吗?不公平!实话告诉你,你也可以把我的话传到他耳朵里,我这次来,其中主要一条就是想叫他彻底看清我穆雄是不是真熊!”

严大发两眼一动不动地盯着穆雄:“你是来报复的?”穆雄哈哈一笑:“瞧你说得有多可怕。我可不当基度山,也没有那个必要。我是来挑战的。况且。这也仅仅是其一,还有其二、其三、甚至其四哩!”

“连长已经夸奖过你有本事。”

“什么时间?”

“好象就是前几天。”

“什么场合?”

“大概是在跟我谈什么事时提到的。”

“你还记得不记得,有一次他在全连军人大会上打雷一样地训斥我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记得。”

“怎么今天夸奖我却羞羞答答的?”

“莫非还要安个高音喇叭?”

“我不敢有这个奢望。但我要告诉他,当官的训当兵的并不是天经地义。早晚有一天,我也会当他的领导!”“你喝多了。”

“咱们往下瞧!”

“你可不能胡来!”

“这倒不可能。其实,他也不是坏人,只不过是个熊官。”穆雄又抄起酒杯。

严大发一把夺过来:“别喝了。我该回去了。”

“再坐一会儿,还有件事没说呢。”穆雄按住大发的手,“无论如何你得再喝一杯,不然,你甭想走。”

大发说:“早就熄灯了。再说,明天一大早儿还要上工地呢。”

“好吧,我可不愿纵恿你犯错误。”穆雄又喝了一杯,“家里的困难,你给连里说了没有?”

“连长知道。”

穆雄两眼放射出咄咄逼人的目光:“他怎么说?”“想给我点儿救济,我不会要的。连里哪有钱?我想一定是他自己又要掏腰包。其实他家里也并不富裕。”

“还有什么?”

“没啦。”

·

“没提到让你退役?”

“现在还没有。不过,提我也不走。”

“为什么?”穆雄愕然地问。

严大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我爷爷打过八年的日本,我爹也当了八年的兵,我也想当够八年。我妈一个人在家,又病病歪歪的,是有很多难处。但等到第八年退役的时候,我一定回去,即便组织上再要留我,我也得走,多一天也不呆。”大发咽下一股拱得鼻子酸溜溜的东西,缓缓地站起来,迟钝地从军衣口袋里掏出几张五元的人民币,声音低沉而又犟强地说,“这点儿钱,半点也买不来我们两个人的情分。我的脾气你知道。这是那次你雇人帮助我妈插晚季稻的工钱。我走了。”

穆雄的脸猝然变得煞白,转而又变得血红,他一把抄起茶几上的人民币,疯狂地追到门外,狠狠地扔向夜空,咆哮地冲着严大发离去的方向骂道:“你是个混蛋!”

雨,大一阵儿,小一阵儿;有时密如竹帘,有时分不清是雨还是雾。

二十一

时近中午,邸郎和穆雄一起脸色阴沉地从场站站长办公室走了出来。

在营门口,他们互相投以难以言状的目光,然后分道扬镳,各回自己的营垒。

适才,老站长向他们念了上级一份紧急电传通知:

夜航飞行大队将提前一周进驻。望务必及早做好一切保障工作。

“我们保证三天内全部完工。”穆雄没等老站长问话,立刻来了个争取主动,一锤子定了音。

老站长示意邸郎不应该胆怯你们怎么样啊?

邸郎知道,穆雄的抢先表态实际上有意把自己推到背水一战的地步。明摆着么,穆雄他们的施工任务不仅在由新辟地下指挥所到停机坪的所剩工程量几乎与自己相等,而且他们机场跑道的电缆沟还有几百米没有完成。人家的工程量那么大都敢拍胸脯,你还有什么可装熊的?可是,如果按照施工以来的正常进度计算,现有工程量少说也得需要五天时间。要突然提高将近一倍的速度,显然太困难了,或者几乎是不大可能。然而,此刻的邸郎理智已经完全被冲动取代了,被穆雄的挑战激怒了。他一咬牙关:“我们也保证三天之内完工。如果延误,愿以军**处!”

邸郎在返回连队的路上,两条腿象灌满了铅一样沉重。他清醒地看到,由于立下“军令状”,自己很可能落入十分难堪的境地。如果说他从决定承包挖掘电缆沟的那一刻便察觉在自己心灵的屏幕上投下不祥的暗影,那么如今他感到这个不祥的阴影越来越变得鲜明、具体和突出了。此时,他所信奉的正规军人的崇高使命与“捞钱治穷”而产生在心灵中的战争,眼看到了决战的时刻。

夜晚,邸郎和几个班排干部研究完施工计划,躺在床上,两眼盯着月光和星光折射在屋顶上迷离和梦幻般的幽光,久久难以成寐。他索性披上衣服来到营院。

夜,除了昆虫的嘶鸣声,仿佛还不一种声音,嘈嘈杂杂的。

邸郎走上跑道,向穆雄的施工地段望去,果然,那里灯明如昼,不时传来欢跃的呼喊声。

邸郎忽然打了个冷战:看来,穆雄为了保证准时交工,在人力物力上采取了新的措施。邸郎喃喃地说着,又象是自言自语。他不由产生几分惶恐,觉得自己变得很紧张,心里怦怦直跳;又觉得自己变得势孤力单,缺乏强有力的支柱。他仿佛看到了在和穆雄的较量中自己惨败的情景,心里一横,从兜里摸也了哨子——他为什么不能紧急集合部队,也搞个挑灯夜战呢?然而,穆雄能用大把的奖金调动一批亡命徒,或干脆花钱再雇一批庄稼汉。而他邸郎能给他的兵增加什么呢?他的兵已经被施工和战备两副担子压得透不过气来了。

邸郎抖抖索索地把哨子又揣回了口袋。转天早晨邸郎便得知,穆雄果然于昨天下午又从附近农村雇请五十名壮劳力,组成了两套人马,轮流施工,昼夜奋战。

“集合!”邸郎情不自禁急火火地吹响了集合哨音。值星排长整理完队伍,向他报告人数,出勤率比昨天又少了两个。

“什么原因?”邸郎觉得自己的心“呼”地坠落到深渊。在这个关键时刻偏偏不断发生减员,不仅意味着三天完成施工任务的保证将宣布告吹,如果不断然采取措施,还将要影响到整个战备工作呵!焦虑不安而万般无奈的邸郎要斗胆冒险了:“通知消防班,叫几个身强力壮的老消防员去工地,司机也要调整一下。”

严大发一听,顾不得他只是队列之中的一个普通士兵,连忙提醒道:“连长,老消防员都去工地,剩下的三个都是新兵,司机是才分配来的,业务上还不熟悉,万一发生火灾……”

邸郎愠怒地打断他的话:“我在场务连呆了十多年,也没遇到过一次火灾。现在机场又没有飞机飞行,能会有什么事?”

“那……”

“执行命令!”邸郎不容置辩地转身向值星排长说,你们先走,我看看那两个病了的同志,回头马上赶去。

二十二

邸郎急切地走进一个患重感冒战士的宿舍,两条腿立刻象钉住了似的,戳着不动了。

映入邸郎眼帘的是一副令人惊愕的镜头:患重感冒的战士已经昏昏入睡,脸上由于发烧出现了病态的红潮,鼻翼艰难的噏动着,往日湿润的嘴唇龟裂、暴起一层痂状的皮,显然他已经病了好几天了。然而,就在这种痛若的折磨中,这个战士的两只手仍然拿着一本《中外著名军事人物》。在他头部的右侧,还放着一本《高等数学复习题解》。

呵!元帅——军校——数学。多么鲜明地表露了这个战士的追求、向往和抱负。这不正是一个正统军人应该具备的理想么?可是,作为一个连队的最高军事长官,现在要把他们引向何方呢?搞包工?捞钱?

一个个硕大的问号重新勾挂在邸郎的心中,并前所未有地、猛烈的东拉西扯着。

——连长的心碎了。

邸郎不知道他是怎么离开患病的战士的。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跑到工地上的。甚至,他不知道自己的十字镐一下一下都刨在什么上面了。

然而,真正的灾难会使着了魔的场务连连长清醒过来的。

就在这天上午一架在本场紧急迫降的歼击机因刹车过猛造成轮胎爆破而导致了起火!

二十三

浓烟。

凶神恶煞般的浓烟抖动着黑色的鬃毛,顷刻在机场上腾空而起。被滚滚浓烟吞没的飞机,骇然地抖缩着,不时发出噼噼剥剥的可怕的断裂声。

“赶快救火!”大概这个情况来得太突兀又太罕见,人们惊恐的失态地呼喊着,从跑道、联络道和各个施工角落风暴、般地向失火的飞机卷了过来。

“严大发,叫大家不要靠近飞机!危险!”邸郎象个暴怒的狮子咆哮着,冒火的两眼瞪得十分吓人。他知道,如果不能火速控制住凶猛的浓烟和烈火,飞机即将爆炸,人们要是蜂拥而上,满满一弹舱杀伤力极大的炮弹和成吨的高级航空煤油,将造成多么惨痛和不堪入目的景象!“不要靠近飞机!”严大发深知邸郎暴怒的原因,一边大声呼喊着一边向奔涌而来的人们打着手势,最后不得不动用他自己唯恐听到的“爆炸”这个骇人听闻的字眼:“飞机要爆炸!”

脸色煞白的邸郎刚刚气喘吁吁地跑到出事位置,消防车带着尖厉的警报声也赶到了。

“马清河!”邸郎呼叫着被替换下来参加施工的消防车老司机的名字。

“他刚才挖士时脚受了伤,跑起来一瘸一拐的,还没赶到。”严大发连忙说明情况。

“一号手,二号手,把烟封锁住!”·

在邸郎的指挥声中,两条银蛇似的水龙带从一号手、二号手手中飞将出去。

“司机!”邸郎发现消防车停放的位置过于靠后,水枪里喷射出的泡沬灭火液不能抵近飞机。他愀然作色,厉声吼道,“快靠近飞机!”

邸郎看到的是新司机一双饱受惊吓的眼睛和因惧怕而失去血色的脸。由于业务上的生疏和极度紧张,这个新司机在没有关掉水泵的情况下猛地一打倒车,消防车的两个后轮胎恰巧轧在两条水龙带上,“嘭嘭”两声巨响,两条水龙带因承受不住强大的高压而同时爆裂了。方才高高的水柱不见了,脚下却变成一片汪洋,满满一车水四处流淌。

“嘭嘭!”邸郎觉得自己的头脑里也发生了两声破裂。他眼前一黑,身子晃了两晃。混蛋!不能倒下,你没有装死的资格!他又瞪大了眼睛。突然,他看到了飞机的座舱盖还牢牢地封闭着,飞行员已经晕厥在座舱里!

“消防斧!”邸郎不知道自己是狂呼还是**,他抄起消防员递给他的消防斧,疯了一样地向飞机座舱扑去。他要采取最后一招了。

机身里的油管开始爆裂,“咝咝”的火舌从机身合金铝皮的各处缝隙往外喷射。就在邸郎正要跳上飞机时,消防斧却被同时伸过来的四只大手蛮横地夺了过去。

——是严大发和穆雄!

到底是严大发身大力足,他猛地一较力,将穆雄的双手甩掉,纵身跳上飞机,抡起消防斧,对准座舱盖的边缘处,一斧下去,便将变型的钢化玻璃砸开一个碗大的窟窿。严大发正要抡第二斧,穆雄已经将手伸进洞口内搬动座舱盖的机械开关。但是由于他过于唐突,手掌和胳膊被狼牙般锋利的钢化玻璃碴儿刺伤了,鲜血淋淋。

烟卷着火,火带着烟。浓烟烈火,顷刻间把邸郎、严大发和穆雄无情地吞没了。

浓烟烈火中,邸郎突然虎啸般地大喝一声:“卧倒!”随着喊声,他猛地将背着飞行员的穆雄推出足有两米远,并且纵身扑倒在他们身上。

“轰——”一声巨响,天塌、地陷、山崩、海啸,仿佛地壳又发生了造山运动,一切都在剧烈的颤抖,一切又在剧烈的颤抖中破碎、变型。

场务连连长邸郎久久没有爬起来——在那声巨大的爆炸声中,他一个月来的许许多多的痛苦和矛盾总算有了结果。

二十四

昨夜一场暴风雨,气候乍然变冷了。濛濛水雾,一片寒气。

场务连营区的白杨、垂柳、古槐,仿佛一夜之间增添了不少黄叶,在萧瑟的秋风中沙沙作响。好似有人在低吟,在叹息,在啜泣。不时有一片两片黄叶依恋地从枝条上慢慢脱离下来,打个旋儿,落在树根处湿润的土地上,竟是那样无声无息。

离起床时间还有一个多小时,场务连的战士们不约而同地默默起庆,默默穿上最整洁的军衣;不约而同地默默、排成两列纵队,默默保持立正姿式,那张张表情异常的脸似乎在殷切期待着什么,又仿佛生怕见到什么。

“邸连长,你不能去!”

在邸郎的宿舍里,手上缠着绷带的穆雄死死抓住了邸郎打好的背包。因为过于用力,他的伤口绽裂开来,殷红的血从绷带边沿流到了手腕。

屋里死一般的沉寂。

继续收拾行装的邸郎一言不发。他似乎压根儿就没有听到穆雄乞求般的劝告。他耳朵里只有飞机的爆炸声,他的眼前仍然闪现着无情的浓烟和烈火。

几天工夫,邸郎竟然变得象另外一个人。他黑了,瘦了,也老了。四方型下颚变得尖尖的。腮部瘪了进去,象两个深深的谷。额头上横亘着三条皱纹,刀刻一般,长长的,格外刺眼。黑森森的络腮胡子虽然刚刚刮过,但仍然象堆积着两块阴云。

场务连连长打起背包,是要主动到军事法庭受审。

本来,邸郎想趁战士们还没有醒来,悄悄离去。谁知,与严大发一起闯进屋来的穆雄死死地扯住了他的背包带。

“邸连长,飞机失火,主要是飞行事故,火势又那么猛,虽然没有救灭,呐,你手上、腿上、脸上的伤,还差点儿搭上命,还要怎么着?”穆雄说完扭头狠狠地横了一眼肩挎绷带、木然而立的严大发,心里在骂。“你为什么一直装哑?!”

严大发紧紧咬着牙帮骨,痴呆呆的,脸上毫无表情,那神态象个大理石雕塑。

邸郎整理着提包,还是一声不吭。

“邸连长,你非得要走,我也跟着去!”穆雄冲动地用负伤的手猛地一擂墙壁,“我他妈的要不来部队,要不搞这个熊包工,要不有意跟你较量个高低,要不……”

“不!”邸郎猛地转过身来,喉结一提一落,咽下一口粘糊糊而又凉津津的液体。他给穆雄扎好绷带,热辣辣的目光满含着深深的反省,“你应该到部队来,也应该包工,更应该追回你应该追回的一切。场站会感谢你,我本人更要感谢你。因为你以你的行动证明,你过去是个好样的战士,今天是一个有本事的男人!”

“连长,不要再说了。”穆雄沉痛地扭过头去,但是马上转了回来,倔强地伸直脖子,两眼一眨不眨地看着邸郎,“连长,那你是为什么搞这个包工,你不是为了大发那样的战士吗?”

邸郎的嘴角痉挛地抽动了几下,没有回答穆雄。他的右手微微颤抖地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个信封,放在桌子上,深沉地对严大发说:“这是八十块钱,司务长讲,是这次承包电缆沟奖给我的。放在这里,给你妈寄去吧。我家里不困难。我爱人一个月的工资加奖金将近一百块,我们就一个女儿,她们母女两个够花消的了。”

严大发还是紧紧地咬着牙帮骨。但是他的嘴唇却抑制不住的抖动着。他缓缓地走过去,用力掰开穆雄的手,拿起背包,象举着一块千斤石。他用力一憋气,毅然将背包背在了邸郎的肩上。

邸郎转过身来,眨眨发酸的眼睛,赞许地向大发点点头,神色凝重地说:“等我离开连队以后,你替我向全连战士说几句话。就说我邸郎对不起他们,因为我忘记了一个连长的真正职责;我更对不起军人这个神圣的称号,因为我辱没了它所肩负的崇高使命……”

连长,你不要走!穆雄双手蒙面蹲在地上,肩胛一耸一耸的。

“连长,都怪我当被没、没有拦住你!”严大发背转身去,捂住了自己的脸。

“连长,你不要走——”

突然。一股汹涌的浓雾从门口怒潮般地涌了进来。呵,深秋的雾依然那样凝重。

1984.10.26写毕于位于武夷山的崇安机场招待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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