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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篇

爱就爱个无悔

这是一个过去的故事。

场务连连长周振滇一步跨到二班宿舍前水泥台阶,随手揿灭了两节一号电池的铁皮镀镍手电筒,眼前腾起一股亮辣辣刺目的白烟儿,整个身子顿时被浩瀚无垠的夜色融化了,竟然不留一丝踪影,只有远方传来一声猫头鹰悠长而苦闷的低吼。

“这个熊天儿,黑古隆冬地象个炕洞!”周振滇的舌头硬撅撅地打个横滚儿,那低沉但透彻力极强的嗓音使人很难判断是出于对黑夜的愤然还是胸腔中压着一股与此连带的不吐不快的火气。

此刻的夜,的确黑得有些卖弄。死人脸样的天空没有星星,没有月亮,也没有陨石划落的流光。过于死板的大地上虽然错落有致地分布着排排营房,然而却没有一束显示活力的灯火。一个具有高度戒备观念的连队夜间是严格实行灯火管制的。因而场务连整个营区一片黑暗,宛如燧人氏未生以前的世界。黑暗得居然觉不出四周有任何动感,连冷瑟的夜气似乎也粥状般凝固了,一切都被压缩变形,一切都失去了层次,而被野蛮地同化为同一个黧黑的脸谱。

暗夜。两年前不也是这样一个混帐暗夜么?就在全军开展“四好连队”运动的第一个年头,也就是基地第一次开始评比“四好连队”马上就要定盘子的关节眼儿上,一次紧急集合,场务连狼狈到家了。不仅在到达指定地点的时间上成了全基地的“副班长”,而且着装上也是洋相百出。结果,本来可以争一争的“四好连队”便一锤子砸了锅。这两年,场务连狠抓诸如这些“看得见、摸得着”的硬指标,连续两年荣获“四好”。上星期基地搞了一次紧急集合,场务连居然比连续三年被评为“四好连队”的汽车连还快了一分半钟。嘿,不要说比汽车连快了一分多钟,就是打个平手也光彩!可是,噢,露脸了,就可以高枕无忧啦?就可以忘乎所以地四仰八叉睡大觉啦?啧啧,你瞧瞧二班宿舍那个乱糟糟的熊样子:脱下来的军衣,有的塞在床头柜里,有的扔在椅子上。解放鞋有的一只鞋尖朝里,有的一只鞋尖朝外,还有的两只干脆分了家。特别是那个从警卫连调来不久的战士张喜良,身上盖的被子早被踹到床铺下面去了,除了腚勾儿里罩着块遮羞布,其余部位赤条条一丝不挂,那躺着的熊姿势活活一个“太”字。还有那个五年老兵王文高,怀里紧紧抱着个枕头,抽都抽不出来。成何体统?!第四季度都过去一半多了,转眼儿又到年终评比了。万一……

周振滇强忍怒气地急火火向连队走去。尽管天黑得看不清路,但他依然昂首挺胸,目视前方,步距严格保持六十五公分,矮墩墩的身材象个打足气的皮球,一冲一冲的,他径直回到宿舍,挎上*****,扎上栗色人造革武装带,小山般的胸脯陡地矗立起来,象大海中蓦地耸起一座山岬,这是力的冲击和凝固。他转身推开值班室的门,胸膛一鼓,一团大潮将睡在床铺上的值班员托了起来:“准备紧急集合”。

“各连队带回!”

随着军务科长一声令下,位于基地营区腹地的大操场上由上千人焊成的块状方阵立刻切割成条条铁链,杂沓的脚步声有力地打着地面。象擂动千百面鼙鼓,震落了黎明时分钢青色天幕上疏落的残星,操场北面的树林里□□啦啦飞起几只惊鸿。

然而,场务连连长周振滇却依然木桩般在原地定定地站立着。他的上下嘴唇虽然上了栓,将涨满心胸的真实感情紧紧锁住,但是透过溅落在嘴角几束浅红色的浪花可以看出,他仍然沉浸在亢奋不已的喜悦中。

方才,当基地参谋长高声宣布场务连夺得这次紧急集合第一名时,周振滇的心象鼓满风的帆。第一名,这是个多么辉煌而富有魅力的字眼儿呀!周振滇想到这里心里不由暗暗庆幸:多亏前半夜连里搞了一次紧急集合,不然又是会出大洋相的。你看值班员的紧急集合哨音一响,全连顿时成了火燎的蜂窝。别的班排的情况姑且不讲,只要站在养场排二班的窗前一听,就会知道屋里乱成了一锅粥。摸不着军衣的,找不到武装带的,袜子不翼而飞的,解放鞋满屋流窜。

“张喜良,你小子是不是穿上我的解放鞋啦?”

“谁穿你的了?你那大脚片子骆驼蹄子似的,我穿上又不去当船撑!”

“狗日的,你再胡浸老子揍瘪你!”

“王文高,你们两个不快点儿,还穷吵吵什么?!”“班长,我还光着脚丫子哩。”

“光着屁股也得集合,快!”

周振滇站在连队门前的操场上,待全连人马一俟到齐后,抬腕看表,比以往紧急集合延宕了两分四十二秒。再一检查着装和应该携带的武器装备,更是令人哭笑不得。他好火呀!满肚子的火气石头子似的飞上去,撞击得脑门子发炸。不过,他在讲评时并没有对战士们大加斥责,也不愿从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的英明论断讲到国内外剑拨弩张的阶级斗争形势,进而又从军人神圣的使命阐述加强作风建设的重要意义。他只是来了个反躬自责,并表示决心地说:“从明天起,不,从现在起,我愿和同志们一起把我们连的作风突上去。抓而不紧等于不抓,希望大家记住这句话。”

站在周振滇身边的一排长见他迟迟没有反映,急忙用手一拽他军上衣下摆:“连长,刚才已经通知各单位将队伍带回了。”

“唔!”周振滇如梦方醒地呜噜了一声,往外猛跨一步:“场务连,跟我,跑步——走!”他一边带队跑出操场,一边悄声向一排长:“汽车连是第几名?”

“第二。”

“我们比他们早到多少时间?”

“听参谋长讲,好象是两分多一点儿。”

“一点儿是多少?”

“十八秒。”

“加上前边的数呢?”

“两分十八秒。”

“这么说,比上次几乎递增了一倍。”

一排长一时没弄清周振滇所说的“递增”的明确含义,抽动着张力很大的嘴角,却没有发出声音。

场务连一行百十号人**旋途经汽车连营区前的马路时,周振滇的喉咙里飞出一串初速很大的炮弹:“一——二——三一四!”

可是,队伍在复述他的口令时,不仅声音高低不一,而且起落也参差不齐。这那里象胜利之师,简直是一队哀兵!

周振滇的脸立刻阴黑了,话出口冰得人后脖梗子发冷:“喊口令也要体现出我们场务连争四好、拿第一的气概。我要是发现谁的嗓音不洪亮有力,就叫他的班长回去马上给他出小操,课目就是喊口令。听到没有?”

“听到了!”音量顿时倍增。

周振滇再次喝令:“一——二——三——四!”

“一——二——三——四!”百十张喉咙象百十座同时提起的泄洪闸门,发自丹田的吼声汇聚成汹涌的怒涛,顷刻间将汽车连營区淹没。

“谁先说?”

早操过后,连部值班员下达开饭号令的哨音响过不久,周振滇到饭堂抄起饭碗,便正式宣布除节假日外每天早餐的“饭桌会议”业已工始。

同桌就餐的都是场务连举足轻重的头面人物。正副连长,正副指导员,各排排长和司务长,有时还临时吸收个别班长。自从老指导员解甲归田后,指导员这把政治一把手的交椅一直无人问津。所以,周振滇既是一连之长,又是党支部书记,成为集连队军、政首长于一身的决策性人物。连队开会大多“短、平、快”,不象上面那些大机关开会成癖,一开会就是马拉松,“十年一贯制”的大道理车轱辘一样来回转。再加上周振滇生性厌烦开会,是个听说开会就头痛的傢伙,所以早饭时刻便成了他们不成文的例会时间。大家饭碗一端,把各自掌管的主要工作往饭桌上一摆,周振滇认可的就说声“好”,不认可地再呛呛几句,二十分钟完毕,肚子填饱了,一天的主要工作也敲定了,然后依据分工,拉开架势干去就得了。

然而,今天早晨的“饭桌会议”却迟迟不能收场。一开始,副连长李久存迫不及待亮出三件事:第一件,基地司令部军务科通知,下午军区空军一位副司令员率领工作组到基地检查军容风纪和内务卫生,各连队务于午饭前将室内外卫生搞好。第二件,是基地司令部作训科通知,步骑枪实弹射击训练考核要在月底以前完成。从今天起到月底满打满算还剩十多天时间,如果再不马上开始投入训练,就难以保证取得好成绩。第三件,是基地后勤部机营科通知,机场跑道缝绕灌沥青的任务要在一个月内完成。一个月后将有一个飞行大队进驻本场进行夜间复杂科目训练。两千多米长、近百米宽的跑道有数以万计的跑道缝需要重新浇灌沥青,且不要说再少许延搁,就是马上开始也得需要黑夜白天连轴转才能完成。李久存的话还没落地,副指导员吕建中马上与他板成三比三:一是基地政治部要求的年底前连队干部战士通读完《毛**著作选读》(乙种本),全连大多数人至今才读完三分之二。政治思想好是“四好”的第一好。而学习毛**著作又是政治思想好最根本的标志。从今天开始必须每天安排一个半小时的时间坐下来读书,才能如期完成进度。二是这个月的反修防修教育分为四个专题共二十四个课时,可是截止目前才进行了一个专题。反修防修是目前政治生活中的头等大事,教育时间不能受到冲击。三是这个月还有一次党课、一次学习雷锋事迹报告会和一次请挂钩生产队老贫农忆苦思甜会没有进行。所有这些政治学习都是上面布置的硬性指标,落实不了,上面一旦过问,便非同小可。倘若再成心抓你一下,来个上纲上线,叫你哭都找不到地方。

如果说周振滇开始听了李久存摆出的三项任务心里还能稳住劲儿的话,那么当他听吕建中一件一件地抖落完便乱了分寸。虽然周振滇素以处理问题干练果断而著称,但是粥锅再大也架不住和尚多呀!这不是明摆着么?六项任务,那一项都需要时间,那一项又似乎神圣不可侵犯。全连拢共百十号人马,一天拢共才二十四小时,六项任务倘若齐头并进,互相怎么穿插,人手怎么安排,时间怎么搭配,难哪!然而,眼下这个板儿可怎么个拍法呢?周振滇破天荒地犹柔寡断了。

“我说连长,屋内光,屋外净,又光又净迎接副司令,这可是屎堵屁股门的事儿。”副连长李久存就是这么个屌样子,说话大大咧咧,阴阳怪气。论他的尊容,大鼻子阔嘴被造物主不经意地拽在又黑又长的驴脸上。从整体布局来看搭配得倒也可以,可是从每一个局部看则都推翻了几何学上的原则。特别是那张阔嘴,据说有人见过他能够吞进去自己的拳头。不过这只是他的“保留节目”。一般不当众献技。从军龄讲,他只比周振滇晚当兵八个月。可是在基地所有副连级干部中他却称得上是“老革命”。论业务,基地的“八大员”除汽车驾驶员和卫生员以外,没有一行他没干过。可行行又都是“半吊子”。现在上面提倡一事多能,他却是多能不专。

长得奶油小生似的副指导员吕建中每当在这种场合总是为政治工作争得首要位置挺身而出。“连长,毛主席在《中国革命战争的战略问题》一文中指出,‘没有全局在胸,是不会真的投下一着好棋子的’。所以,我建议郑重其事地召开个支委会,大家坐下来,认真地做一番分析研究,在工作千头万绪的情况下,首先找出哪一项是挂帅的工作,其次辅以第二位、第三位的工作。只要抓住了主要矛盾,其它矛盾便迎刃而解。”他讲话时下嘴唇象蛤蟆吞食一样呼掮儿呼掮儿的翕动。这主要怪他爹老子当初在给他捏模子时太小家子气,偷工减料,敷衍塞责,结果把他的下颏儿给节省掉了,另外他还有一个特点,就是讲话时极善于寻章摘句,引经据典,这除了与他平时的确注重学习领袖人物的著作外,还有一个原因,就是不能不说与他曾当过几年基地首长的秘书有关。

李久存听完吕建中的话,叭唧叭唧被劣质烟叶熏黑的嘴唇,象刚刚咽下几颗五香豆,两眼揶揄地一眯:“我看还是老吕高瞻远瞩。毛主席说政治工作是一切工作的生命线。林彪副主席说政治思想好可以带动其它好。我同意老吕的办法,先把大家的思想好好武装一下,然后支部书记一挥手:‘弟兄们,跟我冲啊!’忽啦一下了,卫生打扫了,跑道缝也灌完了,靶也打好了,那多来菜。嘿嘿,这一招儿实在高,实在是他妈的高!”他那煞有介事的样子和无伤大雅的讥诮令人哭不得又恼不得。

“好了!”周振滇豁地站起来,他担心吕建中听了李久存戏谑的话如果脸上挂不住,两个副手万一撕破脸儿,对工作不利。于是,他当即宣布道,“八点钟全连在连部门前集合。上午前一个小时整理内务卫生,之后再用一个半小时搞环境卫生,重点把马路两边儿的土坡拍平。剩下的时间由老吕支配。”

“连长!”周振滇刚把话说完,连部的文书气喘嘘嘘地跑来报告,“不、不好了,二班的张喜良和王文高打、打起来了!”

李久存不满地横了文书一眼:“不就是打个架么,又没死人,你急什么?”

文书受到李久存的呵斥反而变得更加口吃了:“是、是要死、死人了。张喜良把枪都抄、抄起来了!”

“什么?”周振滇闻听脸上陡地变色,立刻向吕建中一挥手,“走,我们两个去处理一下。”李久存紧撵几步跑出饭堂,可着嗓子喊:“连长,去了以后先组织几个人把张喜良捆起来。那小子是有名的‘拚命三郎’,当心他急了眼真的冲着你们突突一梭子!”

养场排二班宿舍在连队营区最南端一栋坐北朝南的平房里。从这栋平房再往南五十米,便是当年侵华日军修建的草地机场。如今一半开垦为场务连的花生地,一半便因砂砾过多而荒芜着。这栋平房也是当年日军所盖,一共四间。两侧房间大,中间两间小。整个平房矮小且壁厚,形象而生动地体现着倭国的古风。

而如今,养场排二班住在连部东侧,机械排消防班住在西侧,居中的两间小屋住着防化排的一个班。从这三个班居住的房间看,消防班最佳,房间三面有窗,宽敞明亮;防化班其次,房间虽小,可住人也少;最差的则是二班。他们住的房间为镇尺形,一排通铺横贯东西,余下的空间过两个人都磨肩擦踵。消防班是连续三年的“四好班”。防化排是场务连去年增添的新建制,这个班第一年就荣获“四好”。而养场排二班三年参加评比三次剃了秃瓢儿。当初,周振滇所以把三个不同建制的班放在一起,是基于有利于开展“一帮一、一对红”活动。谁知在搭配帮学对子时,他叫消防班主动提出与养场二班结盟,可是二班却讥笑对方是单相思,他们执意要和炊事班搭伙。“一帮一、一对红”要体现互愿原则,不能动用强制性手段。“唉,这个养场二班,天生狗肉上不了席。”周振滇为此曾大为光火。

可是眼下养场二班发生的问题远比开展“一帮一”时令周振滇恼怒得多。

在养场排二班宿舍外,层层叠叠地围拢着几乎占全连半数以上的战士。比手划脚形容事态程度的,跑跑停停不知所措的,大呼小叫出谋划策的,出于猎奇倚窗窥视的,熙熙攘攘,嘈嘈杂杂,将爬满玻璃窗的阳光撕扯得斑斑驳驳,支离破碎,气氛异常恶浊,沸沸扬扬的象个煮羊杂碎的汤锅。

“有什么好看的?都回到自己的班里去!”周振滇脸蛋子一炸,宛如一颗火星儿落在油盆里,腾地一下着了。

战士们见连长来了,象受到惊吓的羊群一样立刻散开了。

“连长的话你们听到没有?赶快回去!”副指导员吕建中见散开的战士又磁石般被吸了过来,象个老娘们儿哄鸡似的挓挱着两个胳臂一前一后摆动着,示意大家赶快离开。

养场排二班长见连长直奔二班宿舍,箭步跨上水泥台阶,一把拦住他:“连长,你不能进去!”

周振滇两眼火星儿直冒为什么?

“张喜良把门插上了。”

“插上就不会叫他开开?”

“他不听。他还说,谁要胆敢冲进去,就别怪子弹不认人。”

“屋里还有谁?”

“王文高。”

“他为卄么不开门出来?”

“张喜良不让他靠近屋门,并警告他说,只要他开门,他就开枪。”

“他们两个为什么会闹到这种地步?”

“为了一张女人的照片。”

“什么女人照片?”

“我也说不清楚。”

“你当时没在场?”

“在。”

“在场怎么会不清楚?”

“我是说……”

吕建中见心惊肉跳的二班长一脸惧色,连忙安抚他说:“到底怎么回事,快讲给连长听,好叫连长心里有数,也好对症下药地想个办法。毛主席说,解决问题要有把握,就要有准备。”

二班长啄米鸡似的连忙点头。

适才,张喜良在整理床头柜的卫生时,从笔记本里滑落出一张少女的照片,他急忙掩饰地用笔记本盖上,不料却被站在他身边的五年老兵王文高一把抓了过去。王文高一面端祥着一面咂嘴:“渍渍,好俊的小妞儿啊!怪不得书上讲自古美女爱英雄。我说张喜良,想不到你小子艳福不浅啊!”张喜良听了王文高的话,脸上陡地失去了血色。知道底细的人都清楚,张喜良平吋最怕别人有意在他面前提“英雄”两个字。那还是去年他在警卫连兵时,一次他在油库站岗,为了实现“学雷锋、当英雄”的玖瑰色的梦,年终捞个“五好战士”,竟然从社员的庄稼地里抱来几捆玉米秸,放在油库门前,用火柴点着后,一面呼喊有特务,一面呜枪报警,一面奋力扑救。幸好油库大门是厚厚的铁皮做成的,油灌又卧在深深的洞里,加上火势不大,油库安然无恙。他本人也只是受了点儿轻伤。事后基地保卫科通过现场勘察和分析研究,认为这起纵火事件是张喜良搞得恶作剧。经过给他谈话,他承认了事实。为此,他受到行政记过处分,同时由警卫连调到了场务连。此刻,王文高冒出一句“美女爱英雄”,岂不等于有意揭他的疮疤?然而,如果王文高看到张喜良表情异常而就此打住,事情也不致于发展到这种地步。谁知王文高见张喜良没吱声,反而愈发无拘无束。他把手里的照片往高处一举,放开大嗓门向班里的同志们喊:“少林寺的弟兄们都过来,这个小妞儿长得气死王丹凤,咱们一起来顿精神会餐。”张喜良腾地站起来:“王文高,你不要欺人太甚!”唾沫星子喷了王文高一脸。王文高一面用袖子擦脸,一面仍然耍贫嘴:“伙计,你急什么?撒尿也得找准地方。这么漂亮的小妞儿,将来你小子可别得了尿痨。”张喜良脸色铁青:“王文高,你不要胡说八道。那是我表妹。你要再胡□,老子就对你不客气!”那口气,象是最后通牒。王文高向来是个吃软不吃硬的家伙,他不屑一顾地枭笑两声:“小新兵蛋子,还没穿破一个军用裤头,就在我面前充老子?”他说着双手一扠腰,一米八二的身材示威似地在张喜良面前耸起一座塔:“小子,我王某人再说,你敢啃我的卵子?”张喜良死死咬着牙帮骨:“你要再敢放屁,老子就毙了你!”王文高一听反而喜心乐怀地一笑:“好嘞,那我先谢谢您啦。”他说着来了个九十度的大鞠躬,然后从枪架上抄起一杆步骑枪,“小子,接着!还有这个,我手里正好有两发子弹。我正发愁退伍后回到村里靠他娘的一天挣一个工才折合人民币六角二分五养不活我那瘸子老爹和聋子老娘哩。你一搂板机,我捞个烈士当当,我老爹老娘从此也就有依靠了。打吧,你不打我可要提条件了。”他说着以猥亵的目光向照片上的那个少女瞟了一眼。张喜良接过枪,脸上一阵惊慌。但是当他看到王文高那近似下流的神态,自尊心好象受到难以容忍的伤害,以沁血的眼睛怒视着王文高,象个暴怒的狮子似的大吼一声:“今天老子就成全你。叫你狗日的□□子弹头到底是钢铸的还是泥捏的!”说完“嘎啦”一声拉开枪栓,将子弹装进弹槽又狠狠压进枪膛,猛地推上板机,一只令人毛骨悚然的乌黑枪口顿时罩住了王文高的脑门子,王文高见张喜良动开了真格的,才知道事态闹得已经难以收场。尽管他一再解释是在跟他闹着玩,可是张喜良却硬是要他承认是有意对他进行人格污辱。王文高当然知道答应张喜良提出的条件将意味着什么,所以他也坚定地固守“开玩笑”这道防线。于是,两个人便进入对恃的僵持状态。

“这个王文高!”周振滇听完二班长的述说,深感要张喜良偃旗息鼓并非是件易事。但是,这种胶着状态如果再僵持下去,必将发生不堪设想的后果。

“连长,我去向张喜良喊话,向他宣传毛主席关于如何正确外理人民内部矛盾的英明论断,叫他先把枪放下。”吕建中挺身站在周振滇面前,那神态颇有几分临危受命的庄重感。

“我们先不要露面。”周振滇紧锁的眉头一爆,一个断然的念头闪电般在脑际掠过,一把拉住吕建中的手,十万火急地,“跟我走,快!”

“瞿——瞿——”

急促的哨音侠带着连部值班员“紧急集合”的疾呼,风助火势般地一下子把场务连燎着了。刹时间,各班排腾起一股浓烈的**味儿。

周振滇定定地站在连部门前的水泥台阶上,两眼一动不动地目视前方。尽管他身高充其量不过一米六六,再加上爹妈给了一副娃娃型的脸,汉子气先天不足,所以绝对算不上虎臂熊腰,气宇轩昂。但是,在他身上却无形的具有一种摄人心魄的军人气质。

“连长,出什么事了?”副连长李久存扛着铁锹从养场排仓库方向跑来,一脸疑云地问。

周振滇的嘴唇锈住一样一动不动。与其说他此时此刻感到难以回答李久存的询问,莫如说他压根儿就没想回答。

“老吕,到底出什么事啦?莫非张喜良那家伙……?”李久存焦急地直拉吕建中的衣袖子。

脸上疑云比李久存堆得还厚的吕建中不失文雅地微微一摇头:“我也在猜谜。”

倏忽间,从南、西、东三个方向同时冲刺过来几哨人马,后面拖起条条长长的半透明状的尘尾。

“报告连长,养场排二班应到十二名,实到十二名。报告完毕!”二班长抢先一步报告,话语还带有明显的颤音儿。

“入列!”

“是!”

周振滇待各班班长报告完毕后,两眼犀利的眸子象雷达荧光屏的扫瞄一样俯视着面前整齐的排面,特别是看到养场排二班战士石岸般挺起的胸膛,上下嘴唇紧闭着,而把满腹的喜悦和赞赏深深埋在心底。因为此刻还不是流露兴奋的时候。他清楚地看到,张喜良肩上的步骑枪的枪膛里仍压着可怕的子弹,**处的板机仍处于一触即发的态势,一种临界般紧张的氛围仍笼罩着队列,弥蔓而升腾。

“同志们!”周振滇的声音虽然不大,但每个字都象初速大的弹头,极富于金属质。

“唰——”百十双脚跟儿同时并拢,通身的力量在血管中运行,全连霎时凝固成一群雕像。

“稍息!”

“嚓——”只听脚掌擦地声,不见上身动。

周振滇看着这支经过大比武锻造得训练有素的队伍,两眼不由溢出□悦的光彩。这样的队列,且不要说在眼下这种特殊气氛下,就是在平时也算得上是高质量。这队伍,只要一声令下,将征服任何一个经纬点。他开口问道:“我提一个问题,大家一起回答,这次紧急集合那个班到得最快?”

“二班!”回答声整齐、洪亮、有力,丝毫不拖泥带水。象电发火操纵的炮群,一按发射开关,炮口同时炸响。

周振滇以鹰鹫的目光盯着一张张神色严肃的脸:“下面我讲一件已属众所周知的事。但是,我只想讲事件的尾声,因为我认为尾声比正剧精彩得多。”

战士们一个个敛声屏息大气不喘。倘若此刻有根针,定会掷地有声。

“方才,二班的张喜良和王文高发生的事,大家已经有目共睹。气氛紧张么?可以说已经到了白热化程度。可是,就是在这样一种情况下,连部一声紧急集合哨令,结果他们两个怎么样了呢?就是大家现在看到的情形,两个人立刻抛开个人的恩怨,火速加入紧急集合的行列。‘敌情感就是军人的职业感’。这话可以说从他们两个人身上体现了出来。”他说完又一声喝令,“张喜良,出列!”张喜良听到呼叫他的口令,微微一怔,但马上持枪跑出队列,在周振滇面前“喀嚓”一个立正,并抬头行了个注目礼。周振滇命令地:“把枪给我。”

“是!”张喜良毫不犹豫地双手托枪送到周振滇面前。周振滇“哗啦”一声拉开枪栓,取出弹道里那颗黄灿灿的子弹,然后又卸下**,神色严肃地宣布道现在我重申一遍连队行政管理条令中的规定,个人不得擅自保留子弹。那个同志手里还有,回去以后马上交给通信员,既往不咎。以后再发现谁私自保留子弹,按纪律条令处理。张喜良,入列!

张喜良接过步骑枪,立刻跑回队列。

“这两发子弹,我代收了。王文高,你有什么意见没有?”

“没有!”

周振滇向王文高送过一束夸奖的目光,然后示意地看了李久存一眼:“下面由副连长布置今天的工作。我的话完了。”

“唰——”百十双脚跟死死咬在一起。

九点整,场务连准时擂响了打扫环境卫生的战鼓。几十把亮闪闪的大号铁锹高高举过头顶,又重重落下,狠狠地拍打着马路两侧泼上水的土坡,噼噼啪啪的声响比擂鼓还雄壮。

周振滇到养场排二班加盟。

二班的任务是整修从连部到飞行员家属区约一百五十米地段的马路。机场营区的马路一律用三和土辗轧而成,上面再铺一层黑甲虫般的碎石,坚硬而平整。所谓整修马路,实际上是铲除马路两侧土坡上的杂草,然后泼上水,再用铁锹拍平。场务连负责维修的马路,向来手屈一指,多次在****的检查评比中夺魁。用周振滇的话说,他们具有得天独厚的三大优势:一是连里配有拉水车,需要在马路土坡上洒水时不用盆端桶提,这一点连汽车连也望洋兴叹;二是养场排仓库里具有各种型号的铁锹,不愁没有可手的工具;三是养场排的战士整日挥锹舞镐,个个身怀绝技。他们用铁锹拍过的土坡,有的象镜面一样,阳光泼上去会立刻滑下来。有的成鱼鳞状,那精美的纹饰宛如高级工艺师潜心镂刻的一般。

“连长,我突然发现了一个真理。”与周振滇并膀拍马路的张喜良,冷丁冒出一句着三不着两的话。

“唔——”周振滇闻听直起腰来,将搭在脖子上的羊肚白色毛巾递给汗水淫淫的张喜良。周振滇今天与张喜良一起干活,并不是有意接近他,而是本来就不讨厌他。尽管张喜良这傢伙属“胆汁质”型,血气旺盛,性情暴烈,容易惹事生非。军人嘛,能没点儿血性?发面团儿,破棉套,给两巴掌不带爆的,给两脚不带跳的,那不是战士,是婆娘。所以,当基地领导征求场务连意见要把张喜良调给他们时,尽管刚从警卫连调回来没两天的李久存以知情人的身份极力反对,同时又鼓动养场排排长投反对票,他还是力排众议,毅然拍板同意了。他说,那狗东西虽然在油库门外燎了把火,但他毕竟不是有意搞破坏,不过是想浑水摸鱼捞个英雄当当。说明这家伙也真蠢,这年月想当英雄还不好办,星期天找个有孩子们洗澡的水坑,在岸上一猫,发现哪个孩子被淹着了,大喝一声“我来了”,事后不立个三等功才怪哩!由此看来张喜良鬼心眼儿还不多。张喜良从警卫连调到场务连一年时间,除去两个月有病住院,实际上是八个月。在这八个月里他一共发生能够称得上问题的一共十二起,其中顶撞连队首长九次(顶撞李久存八次,顶撞吕建中一次),和王文高吵架两次(这一次权且算作吵架),剩下的一次是殴打附近农村一个到迫降场放牛的社员。等于每个月平均犯一次半错误。周振滇对他所犯的十二项错误都一一进行细致的了解。这十二次错误,除了九次顶撞李久存和吕建中是他主动挑起的外,其余三次都是被对方激怒的,因激而怒,是个血性男儿。连快要生孩子的穆桂英被老西儿寇准一激还挺着个大肚子挂帅出征哩,何况堂堂五尺之躯的男子汉咧!然而,周振滇身上也有一个象百慕大三角似的难以解开的谜:张喜良为什么总是与李久存作对?尽管他知道顶撞领导本身就是错误。莫非他们两个在警卫连时就存有芥蒂?

可是李久存又从来没有透露过。娘的,生活中的未知数太多了。周振滇从衣兜里取出一个印着大中华牌香烟商标的精制的扁型铁皮烟盒,取出一支烟,递给张喜良,又取出一支叨在嘴里,点着,吸了一口,“说说你那个伟大的发现吧。”

张喜良喜滋滋地接过香烟一看,发现根本不是正庄货,而是“自选牌”的旱烟喇叭,不由哑然一笑:“明明是**,偏要立牌坊。”

“什么意思?”

张喜良猛地吸了一口烟,狗胆包天地说了一句:“反正他妈的中国的劳动力不值钱,土坡土坡,土味儿越足才越美。现在拍得象狗舔似的,放牛娃出身的副司令来了莫非当镜子瞧!”

“你少给我发牢骚!”周振滇横了张喜良一眼,“把营区搞得漂漂亮亮的,直接反映着连队的精神面貌。一会儿基地工作组来检查评比,要是因为你拍的这段马路不合格而影响连里的荣誉,我饶不了你!”

张喜良颇讲义气地一挺胸脯子:“连长,人心换人心,八两兑半斤。你拿我张喜良当人待,我要是再往猪食槽子里拱,就他妈不是娘养的。”

“叔叔,你骂人。”

周振滇五岁的女儿饿丫不知什么时候站在张喜良身旁,将两件洗净补好的单军衣送给他,“叔叔,给,你的衣服。”说完扭头怯怯地看了看坐在铁锹柄上吸烟的周振滇,殷红的嘴唇一张一合,想喊什么又没喊出口,象个见了狼的小羊羔似的转身沿着马路向南面跑去。她那与实际年龄极不相称的矮小身材,哪里象是在跑,而是象个皮球在滚动。

张喜良站起来,手放嘴边作喇叭:“饿丫,你往哪儿去?”

“找妈妈。”

周振滇怔怔地看着磕磕绊绊跑远的女儿,心里不禁涌起一股淡淡的伤感。

周振滇八年前就与本村姑娘田秀芝结婚。不知是因为他一年只能有一个月时间跟妻子一起睡觉,还是因为两个人之中哪一方的那玩艺儿有毛病,结果婚后秀芝三年不孕。等到秀芝的肚子气球似的澎涨起来,又正逢处于“三年困难时期”。女儿生下来还没有周振滇的手巴掌大。由于秀芝奶水不足,女儿成天“饿——呀”、“饿一呀”哭个不休。奶奶说,丫头命苦哇,来到人世连口饱奶都吃不上,就叫饿丫吧。饿丫今年初才跟着田秀芝随军来到部队。但是,部队里等级森严。各种待迂完全是以官阶高低严格划定的。按基地规定,在机场里居住的家属必须是营职以上干部和飞行员。周振滇资历虽不浅,但仍是连职干部,自然不够格儿。所以,他只得把她们母女安顿在距离机场五里多远的一个叫碑子院的村庄里。另外,上面还规定,连队干部即便家属随了军,平时也不能与老婆孩子团聚。只能星期六晚上回去,星期日傍晚必须归队。再加上周振滇肩上挑着军、政两付担子,时常因工作忙而星期日在连队留守,所以饿丫对他依然很陌生。女儿见了父亲如见老虎,足见父亲的无情和可悲。唉,要成为一个够格儿的军人就很难配作父亲。可是每个似乎够格儿的军人又都堂堂皇皇的充当着父亲。

“都过来!”张喜良把全班的同志叫到一起,兴致勃勃地宣布马上举行一次“征名有奖赛”。每人给饿丫起两个名字,最后从中选定出一个最漂亮的。这个名字是谁起的将得到一条佳宾牌香烟。一条佳宾香烟两块七角钱,将由张喜良慷慨解囊。殊不知张喜良一个月的津贴费才六块钱,一下子花去三分之一,岂不慷慨?张喜良的提议立刻得到大家的响应。当张喜良正要宣布开始时,蓦地发现副连长李久存走了过来。他的脸立刻一沉,眼里冒着挑衅的神色。待李久存走近时,他立刻以“征名有奖赛”组委会执行主席的头衔向李久存发出邀请,并开宗明义地讲清举办这项活动的主旨。李久存虽然预测出些许张喜良请他参加的意图,但是碍于体面,便慨然应诺。

“欢迎副连长第一个先说。”张喜良不失时机地把李久存推到不得不亮家伙的地步。

然而,李久存从容不迫地点烟一支烟,踌躇满志地背着手踱了两步,样子倒也萧洒。他自信自己的智商不低,论文化起码喝了六年的墨水儿。所以他稍事沉吟,开口便道我看单字叫‘荔’。荔是荔枝的简称。荔枝树不仅为常绿乔木,木质坚实,枝叶茂密,而且肉色白嫩,甘甜鲜美,不可多得。改‘饿丫’为‘荔’,寓意俊雅,一为生命之树常绿,二为终生甜蜜。

“慢!”张喜良裁判官似的一伸手做了个休止动作,出言不逊地说:“副连长虽然挖空心思,避俗取雅,才思敏捷,但是却弄巧成拙,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荔’字为去声。我们说要取个漂亮的名子。用去声怎么叫起来也不响亮?实在是不可取。”

李久存听着张喜良尖刻的挖苦脸红得象煮熟的虾。但是一揣模,又觉得张喜良的挑剔并非没有道理。于是,他掩饰难为情地哈哈一笑,一副虚怀若谷的神态:“张喜良不亏是个高中生,语文基础比我强多了。佩服。”他搜索枯肠地想了一会儿,双手猛地一击,发出一声脆响:“对,我给饿丫起的第二个名子叫‘玦’。玦也,名贵的玉佩也。让我们周连长的千金长得象美玉一样漂亮。”

“好——!”在场的人几乎都为李久存起的这个名子拍手称快。

可是,当李久存得意地正要向张喜良投过矜持的一瞥时,不料张喜良冷冷地抛给他两个字:“肤浅!”

“你说什么?”李久存脸上立刻变色。

“你先别喊叫。”张喜良反而语调变得很友好,但是每个字都刺人耳朵,“刚才我说肤浅完全是出于照顾副连长的面子。副连长非要听听实质性的看法,那就恕我直言。‘玦’字与断子绝孙的‘绝’字是谐音,实在是大忌。我想副连长不会不清楚吧?眼下,秀芝嫂已身怀有孕,而且马上将要分娩。放着其它吉利的名字不取,却偏要起这样晦气的名字,实在令人难以理解。”

“张喜良,你——”李久存的脸立刻由红变紫。堂堂一个副连长,不仅当众遭到张喜良蓄意的戏弄,而且还有意给他扯到思想品质上,他那里还忍受得了。他气呼呼地瞪着张喜良,那架势今天非要与张喜良论个高低。

周振滇一看势头不对,发展下去难以调解,急忙向养场排长喊道:“一排长,叫大家各就各位。”他说着一看表,宣布说,“现在离收工还有半个小时,只许干完,不许留尾巴!”

王文高,把那张梅花K拿下来!

你他妈拉出屎来还想坐回去?

“我凭什么拿下来,你的牌落地了吗?这是玩牌的老规矩,当副连长的也不能依势压人呀!”

今晚星期六熄灯哨吹过两遍,副连长李久存宿舍里的“五十K”鏖战正酣。今晚参加打扑克的有四个:李久存、王文高和两个炊事员。按说,玩“五十K”七八个人最好。将两付扑克放在一起,“五联儿”、“同花五十K”、“**”、“双王”、“***”,噼噼啪啪,一阵厮杀,那才来菜!

起初,李久存也曾找过几个人,但都吃了闭门羹。不是这个说要与“一对红”谈心,就是那个讲要写学习毛主席著作的心得笔记。他妈的,星期六晚上还不痛痛快快地玩玩,装什么积极!李久存心里火透了。最后只得从伙房拉来两个老炊凑数。这两个家伙纯属“牌架子”。两个小时才多一点儿,尽管李久存常常做出“照顾情绪”的姿态,他们两个的脸上还是叫王文高用圆珠笔画满了王八。瞧他们那个屌样子,一个呵欠连一个呵欠,眼角挂着蝇子屎,每输一局心甘情愿把脸抬起来,还傻不叽叽动员王文高再把王八画大点儿,好象王八画得越多、个头儿越大越光彩。狗日的,这纯粹是应敷差事。真扫兴!不过幸好还有王文高能与李久存相匹敌。眼下他们两个脑门上各自都画了两个王八。这是决定谁是胜者的最后一局。因此,两个人出牌都很谨慎,生怕一时大意后悔晚矣。

“王文高,你的手象娘们儿一样抖抖瑟瑟的,还他妈出不出牌?”李久存抓起几个油炸花生米放在嘴里,抄起身边的酒瓶子一扬脖儿“咕咚”喝了一口。醉眼朦胧地向王文高面前一摊手巴掌,“给颗烟!”

王文高拿起烟盒,两个手指头深挖洞似的抠索了半天也没掏出一颗烟来,懊丧地往地上一拽,又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个瘪瘪的干蚂蝗样焦黄色烟斗牌香烟盒,如数家珍似的点着手指头,一连飞了两个“起落”,最后才一咬牙掏出两支,发狠地往李久存面前一放:“对半儿分,多一颗也没有了。”放下烟,又耷拉着脸呜呜噜噜地说,“越是当官的越抠门儿,连盒烟都舍不得买,还卡我们穷当兵的油儿。”说完捞本儿似的一连往嘴里塞了两块香肠。

李久存的蒜头鼻子被六十五度徐水老白干烧得象个炉膛里的煤球儿,网着血丝的眼珠子一瞪:“抽你颗破烟,就他妈象个母狗似的穷嗷嗷。这两瓶白酒你小子少说喝了有半斤。瞧,还有这罐头、这香肠、这瓜子儿,这花生米,不都是我掏的腰包。”他说着没好气地把两支烟往王文高面前一扔,两支烟在桌面儿上疼痛地跳起来在半空中打了几个滚儿又哀怨地落在地上,“他妈的,不抽了!”

王文高急忙弯腰拣起烟,放在嘴边儿吹了吹,腆着脸向李久存嘻嘻一乐:“什么你的我的,烟酒不分家嘛。”他说着下意识地瞄了李久存一眼,试探性地说了句,“有气不找准正地方,向我们小当兵儿的身上撒,哪算啥能耐。”“你少给我火上浇油!”李久存把烟点着,猛地吸一口,又用力呼出,浓浊的烟雾裹着刺鼻的酒气固体般喷射,好象他肚子里凝缩着一座熔岩滚滚的火山。

今天对于李久存来说的确晦气透了。上午无端地受到张喜良一阵奚落,一肚子怒气没来得及撒,谁知中午基地司令部军务科两个傢伙到场务连进行卫生抽察时,不知怎么从李久存的床头柜里翻腾出一件脏兮兮的裤衩子。当时李久存直直的眼光可以用棍敲,脸臊得象个猴腚,恨不得找个耗子洞立刻钻进去。他妈的,人要是倒霉喝口凉水都塞牙。这事要是叫战士们知道了多难为情。自己的面子是一方面,连队的荣誉受影响可怎么向战士们交代呀。上午在布置打扫卫生时,自己可着嗓门说谁要是因为个人的卫生不合格影响连里拿第一,谁就得在全连军人大会上公开做检查。“这倒好,木匠戴枷,自作自受。真他奶奶的,要是为了别的还好说,可这件事怎么在战士们面前开口。能找个什么退路呢?李久存灵机一动便硬着头皮找周振滇帮助圆圆场。谁知,周振滇真他妈不够朋友,不但不帮忙,还”借古讽今地说什么当年曹孟德马踏青苗,触犯军令,还削发代首,以示三军。我们共产党的干部自己规定的章程自己带头不执行,岂不是还不如白脸儿曹操!无奈,李久存只得厚着脸皮在晚点名时做检查。

“狗日的,想煞在后边拣便宜?”王文高见李久存甩下杂花五十K,心里暗暗骂道,并立刻用同花五十K将李久存最后的王牌一下子吃掉了。

“他妈的,今天算是摸姑子的裤裆了,牌真臭!”李久存没想到王文高最后手里还握着同花五十K,这样一来自己的输局已定,懊丧地把手里的牌往桌子上一扔,“不玩了!”

“不行,马上就满一局了,你耍什么赖?”王文高将李久存的牌拿起来,一把塞到他怀里。

“走,都给我走,我要睡觉了!”李久存捵开被子蒙住了头。

王文高气哼哼地一摔牌:“君叫臣死,臣不得不死。这是他妈的祖宗的家法。”他说着向两炊事员瞪眼珠子,“你们还愣着干什么,没听到副连长下命令叫我们滚蛋?走,回宿舍挺尸去!养精蓄锐,以备明天学雷锋。”

“回来!”就在王文高和两个炊事员刚要走出房间,李久存一挺身子坐起来,叫他们按原来位置坐下,大方地一伸脑门儿,“王文高,这一局算我输了,给我画个重量级的。不过,最后还得玩一局。”

王文高毫不客气地在李久存的脑门儿上画了个特大号的王八,画完狡黯地一笑:“副连长,还不快象连长那样把老婆办随军?省得她在家旱着,你在这里闹水灾。”

“混蛋!”李久存羞怒地给了王文高一拳头。接着失望地说,“家属随军?我可没那个□觎的奢望。我怎么能与连长比。今年咱们连再评上‘四好’,连长在基地首长眼里将是什么成色。可我算老几,说不定明年就打背包向后转了。”他拿起酒瓶子,咕咚咚灌了两口酒,接着打了个喷嚏,鼻涕拉撒地用公鸭般嗓子唱开不知那出戏的台词:“渺渺烟波夜气昏,一樽酒尽空消魂……”

王文高抓起酒瓶子也灌了两口酒:“我说副连长,你怎么聪明一世糊涂一时,还算不过这个账?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谁还能在部队干一辈子。管他妈什么时候开路呢,先把家属由农村户口转入城镇户口再说,就是今天办了手续明天转业,老婆孩子以后照样吃商品粮。”

“你小子这种账码儿算得倒挺细。”

“不象人家雷锋是吧,大公无私。象我这号儿的,臭就臭在嘴上,爹妈天生给挂上了一副直肠子。不象有的人,小九九在心里算计,可一张口就象背入党誓词。结果,里外的实惠都捞到了。狗娘养的,可这种人就是吃香。”“奇谈怪论!”李久存咬了口香肠,下意识地左右看了看,镇着脸向王文高警告道,“打扑克只管打扑克,谁他妈也别再扯东道西。”

王文高看着神色紧张的李久存,扳不住噗哧一乐:“我说副连长,你刚才应该一边摆手一边儿说,莫谈国事!莫谈国事!”

李久存听了王文高后面的话倒真的有些不安了,急忙一看表;“呀,都快十二点了,散伙!”

王文高一扬脖子把瓶子里的酒喝个底朝天,醉熏熏地站起来,趔趄地往外走着,嘴里的舌头还僵硬地搅动;“走,走,连长回、回家搂老、老婆去了,咱、咱们他妈回去跟枕、枕头度蜜月。”他趿垃着解放鞋,橐橐地敲打着地面,走出门便嚎似的唱道:“小白菜呀,叶儿黄呀,三岁两岁没了娘呀。跟着爹爹还好过呀,就怕爹爹娶后娘呀……”

“王文高!”李久存急忙追出屋门,低声喝斥道,“全连都睡觉了,你他妈穷咧咧什么!”他喊完突然想起了什么,□□地扭头一看,见连长周振滇宿舍里仍然亮着灯,突然给了后脖梗子一巴掌:“都是你这个狗东西,害得连长没回家!”

九点半钟以前,周振滇的确想回家看看。

在晚饭桌上,周振滇曾跟李久存商定,晚点名以后,两个人碰个头儿,着重研究一下为保证下星期一浇灌跑道缝的任务如期全面铺开明天需要做的几项准备工作,然后他就回碑子院。谁知晚点名后,李久存悻悻地一头扎到屋里甩开了“五十K”而且快到十点的时候还丝毫没有收场的迹象,委实令周振滇眉头打了结。

无论是从工作角度还是从家中的实际情况来讲,今天晚上无论如何得回去一趟。周振滇心里沉甸甸地从宿舍出来,在操场南面几棵槐树下边踱步边寻思。自从那个星期天给秀芝拉了半手推车煤回去,已经快有二十天没进碑子院家里的门坎了。虽然这期间秀芝和饿丫到机场服务社买东西顺路来过场务连两次,但都是给战士们送洗补好的军衣,与他本人却只是照个面儿就走了。自年初田秀芝随军那天起,周振滇就给妻子严格规定,一般没有特殊情况不要到连队来。至于为什么,周振滇虽然没有细说,田秀芝心里也清晰明白。所以,她们母女两个除非万不得已,从来不迈进场务连的营区。而周振滇又常常因工作拉不开栓,两三个星期才回去一次。所以,照料女儿、柴米油盐等等,几乎都落在秀芝一个人的肩上。可她又从来没有因此埋怨过周振滇。其实,不埋怨比埋怨还令周振滇心里不安。夫妻之间的体贴应该是相互的。尤其是最近,秀芝怀孕都八个月了,身子一天比一天笨重。且不要讲繁杂的家务,就是产前的一些准备还没有做。另外,早就讲产前要带秀芝到市里妇产医院做一次产前检查,倘若有什么特殊情况也好尽早采取治疗措施。即便一切正常也还有个防患于未然的问题哩。可是这件事也因工作忙,而一拖再拖。还有,饿丫来了快一年了,三番五次地给秀芝哭着闹着到市里动物园去看老虎、狗熊和猴子,结果至今尚未满足孩子的心愿。饿丫都五岁了,做父亲的又给了女儿多少父爱呢?不能说一点儿没有,但少得可怜。所以周振滇想今天晚上回去,利用星期天上午的时间带秀芝去趟市里的妇产医院,然后领着女儿到动物园玩玩,补偿一下对妻子和女儿的许诺。

残缺的满月从狰狞的霾云中逃出来,逃避厄运似的躲躲闪闪。那惊慌的神色象寻觅着可依赖的守护神,又好似失望地意识到空漠的天际只会出现海市蜃楼似的幻境。那苍白、憔悴又带有淡淡伤感的面容象田秀芝的脸。

“□——□——”第二遍熄灯哨音吹响了。每一声哨音都象一支长长的冒着寒气的利器针砭着周振滇的心,身子不由一阵战栗。他搭腕看表,依稀见时针已经指向九点半的位置。三星母儿已经偏南了,不能再犹豫不决了。他疾步来到李久存的宿舍门口,身子立刻被气汹汹从门缝里冲杀出来的恶浊气浪推搡得往后倒退了好几步。他觉得胸口猛地被撞痛了,说不上是惧还是恨。冷峻的现实告诫他,还是不要进去为妙。进去是不会有好果子吃的。于是,他怔怔地退了回来。不料,却神不守舍地走进副指导员吕建中的宿舍。但是,恭候他的却只是一张空铺。基地下个月要举行文艺汇演。基地政治部文化科要求每个连队必须准备五个节目。

这项工作党支部分工由吕建中负责。今晚,他是到基地文化科一个干事那里研究修改一个独幕话剧剧本,谁知道什么时候才回来。此刻,周振滇感到彻底失望了。吕建中没在连里,李久存眼下又是这样的精神状态,周振滇要是再一走,连队等于失控。古人曰:军中不可一日无帅。要是万一连里在这个时刻出点事儿,怎么得了!还有,浇灌跑道缝的整个施工方案还没有细致研究,几项需要提前做的准备工作还无人负责,万一明天落实不了,将要拖延整个施工进度。看来,今天晚上回家的打算彻底泡汤了。唉,要当个好的领导干部,就很难成为一个好丈夫。

“是谁在仓库里偷吃东西?”远远地传来炊事员的呼喊声。

周振滇闻声赶去,原来是养场排二班两个新战士玩扑克饿了,向炊事班的一个同乡手里要过伙房仓库的钥匙,到仓库里抓了几把花生米吃。周振滇命令那个炊事员给两个新战士拿了四个馒头和几块四川榨菜,并且还做了两碗鸡蛋汤。感动得那两个新战士心里直喊连长万岁。当他拖着两条灌了铅样发沉的腿回到宿舍,拉亮电灯,只见床头樻上放着一封信。他急忙取出信笺一看,信上写的内容是揭发张喜良今年上半年在住院期间私自与医院住地附近一个农村姑娘谈恋爱,并明确指出张喜良那张照片上的那个少女就是他谈的对象。

这当儿,副指导员吕建中推车走了进来,惊讶地问:“连长,你怎么还没有回去?”

“唔,明天有几件事还没有给老李商量。”

“他人呢?”

“在玩扑克。”

“都几点了,还玩那玩艺。有时间学点马列多好。我去叫他。”

“老吕!”周振滇喊住了他,“你先看看这个。”说着,他把那封信递了过去。

吕建中看罢信,发现落款上没有属名,不由大为惊讶:“怎么,还是封匿名信?”

周振滇若有所思地说:“这只能说明我平时缺乏民主作风。”

吕建中鼓了鼓嘴,没有表示可否。

周振滇态度坚决地说:“不管这封信是谁写的,只要勇于向我们反映问题,我们就欢迎。就要调查清楚。老吕,你看是直接找张喜良谈还是先到医院调查一下?”

吕建中沉吟片刻:“毛主席说,没有调查研究就没有发言权。张喜良住过的那个医院政治处副主任是我的战友,我看先给他写封信,请他帮助了解一下。如果还搞不清楚,必要的话再找张喜良谈。”

周振滇闻听,一面铺被子一面表示赞同那:“咱们就睡大觉。”

吕建中一看急了:“连长,你怎么不回去啦?”

“你要不走,我可拉灯了。”

“这怎么行?秀芝嫂可要真给你翻脸了!”

随着“巴嗒”一声,无边的黑暗立刻涨满了房间。

星期天早晨不出操,战士们可以多睡会儿懒觉。

李久存一觉醒来,汩汩漓漓的霞光瀲滟地从玻璃窗爬进屋,然后慵懒地落在他脸上,用柔软而富于手感的羽翅戏谑地搔着他的睫毛,象他老婆那乱鸡窝似的散发着汗酸味儿的发梢儿,令人生烦。“去!”他抬起右手,象轰苍蝇一样厌恶地在眼前一搧,目光猛地撞开沉重的眼皮,老婆那只有他一年一度探家才着意每天搽上一次雪花膏的黄皮脸不见了,却变成了通亮的天光。他急忙取出压在枕下的上海牌手表:“娘的,都快八点了!”他翻身下来,跑到门外自来水管子前,猫洗脸儿似的□噜了两把,匆忙向饭堂走去。他知道连长周振滇有个习惯,每天早晨必定提前十分钟到达饭堂,先在伙房里转上一圈儿,然后塑像般站在饭堂门前。他这样做有两个目的:一是可以了解掌握伙食情况,二是利用这个机会,结合贯彻执行条令、条例和各种规定制度,对战士们进行“养成教育”。连长昨天一定睡得很晚,这会儿十有八九还没有起床,自己应该学着连长的样子,替他做些工作,也算是一种补赎吧。李久存走着想着,拐过机械排电工班宿舍,两条腿顿时闸住了。

饭堂前,连长周振滇正对以张喜良为代表的几个散兵游勇似的战士:“发令立正!向后转!回去通知你们的班长,以班为单位整队以后再来吃饭。跑步走!手放下!”他现场矫正地说,“听到跑步口令后,两个小臂同时提起成水平状,双拳微握,掌心向里。上身重量微放右腿,挺胸夹肘,记住没有?”

“记住了!”

“跑步,走!”

“连长,你怎么没有回去呀?”李久存故作惊讶地问。一个城府很深的人,不仅善于巧妙地表露感情,而且还善于机制地将真实感情藏在背后。李久存两者兼而有之,逢场作戏,可见城府不浅。

谁知,周振滇也演技不凡,平静地微微一笑:“老婆都快抱窝了,回去只能摸肚皮。”他以说笑方式避而不谈昨天晚上的话题,正符合《诗经》所云“善戏谑兮”。难怪《说文解字》里解析:“戏,三军之偏也,一日兵也,从戈。”由此看来,军人还是梨园的宗师哩。

“今天又没有多少事,吃完早饭你还是回去转一趟吧,不然,饿丫就要给你叫叔叔了。”李久存索性把“戏”演下去。首先搭腔。

然而,周振滇却突如其来地将“戏”来了个大起大落:“给,我昨天晚上粗粗地把浇灌跑道缝和实弹射击训练考核搞了个方案,还有今天几项工作也拉了几条,你看看,有什么需要补充修改的没有。”

李久存听了周振滇的话,象受到电击一样,脸色顿时僵住了,尴尬挤出的几丝笑十分生硬,那笑纹象裂开的浆糊,抖都抖不掉。他虽然对周振滇开夜车拉的两个方案看得比较粗略,但是印象却异常鲜明。这两个方案,不仅整体布局富于建设性,而且具体实施步骤明确而富于节奏,有张有驰,措施又得力。心里不禁油然而升敬意。李久存虽然文化程度比周振滇高,但是论实际工作才能周振滇又比李久存高一筹。他们两个人都是老场务出身,但是八年前同时调到外单位工作。李久存虽然比周振滇晚回场务连两年,但是对他的作为却清清楚楚。在周振滇回场务连之前,场务连处于后进单位的行列,时不时受到基地的通报批评。周振滇走马上任后,头一脚就踢得十分精彩。往常每到夏秋时节,场务连总要在机场与附近农村社员发生打架斗殴事件。肇事的主要诱因是社员到机场跑道两侧迫降场割草而场务连严加制止所致。不许社员群众到机场割草这是部队上级机关的规定,也是保证飞行安全所必须。正因如此,场务连一些战士对到机场割草的社员群众态度十分强硬。而前来割草的社员一来认为机场的占地原本属他们祖业所有,二来认为大片茂密的青草不让割情理不通。双方各执一词,硬碰硬还有不冒火花的?周振滇上任后,一夜之间指挥全连人马将迫降场的草沿一寸处全部割掉,然后捆成上千捆。第二天周振滇用五辆解放牌大卡车,全连人马兵分五路,每路都由一名连排干部率领,分别到机场附近生产大队挨家挨户送草,并就机大张旗鼓地宣传保护草皮对保证飞行安全的重要作用和擅自到机场割草对人身和飞行安全的严重危害。从此,场务连和附近农村社员群众化干戈为玉帛。周振滇这一招儿不仅做为典型经验见诸报端,而且军区空军还召开了现场会。场务连一下子露了脸,这一年便由后进单位被评为“四好连队”。今天这两个工作方案,又一次征服了李久存。但是也有令他不尽满意的地方。且不讲周振滇将浇灌跑道缝的任务作为“责任下放”而叫他挂帅,单就实弹射击训练考核委任张喜良担任教官就很轻率。张喜良持枪行凶的问题还没有最后处理,又把“玩枪”的差事交给他,这岂不如同儿戏?然而,李久存虽然心里不痛快,但他不愿公开投反对票。条令上明明写着:副连长配合连长工作。配合岂不是配角?何必自己找不自在。于是他说:“我看很好,没什么补充修改的。”

“那好。”周振滇倒也不客气,果断地说道,“浇灌跑道缝的几项准备工作,今天一定要提前做好。还有,早饭后把实弹射击训练考核的事给张喜良讲明确。早饭我就不吃了,回家去点个卯。”

“连长,这——”李久存稍候片刻又想说什么,周振滇已经头也不回地走出老远。

吃罢早饭,李久存正要硬着头皮按照周振滇的交代找张喜良谈谈,不料张喜良却来了个捷足先登。

“副连长,请个假。”

“干什么去?”

“外出。”

“什么时候走?”

“马上。”

“到什么地方去?”

“没准儿。”

李久存见张喜良如此傲慢,傲慢得近似跋扈,心里十分不快。于是脸色由睛转阴:“外出请假怎么不通过你们排长?”

“他说排里请假外出的人数按比例已经饱和了。”

“既然是这样,你找我还有什么用?”

“我听说机械排上午没有人外出。”

“可是,你不是养场排的嘛。”

“全连外出人员的比例统一由你掌握和调配,不是么?”

“可是——”

“我已经计算过了。根据上级关于节假日外出人员的比例规定,全连可以外出人数,算上我还差一个。”

“他妈的,这象是请假么,简直是示威!”李久存心里火透了。他清楚地意识到,张喜良一上来就摆出一副寻衅的架势,所以一张嘴就象吃了枪药似的,简直是蛮横之极。不是么?一个战士,不要说直接向连首长请假,就是向班排长请假也要恭恭敬敬,老老实实。他可倒好,话出口不仅很冲,而且还带着要挟的意味儿。李久存认为,张喜良所以敢于这样放肆,一个重要原因是周振滇对他过于迁就、袒护和放纵。看来,不给这家伙点儿颜色瞧瞧,他真的会象“让猪坐在餐桌旁,猪会把蹄子伸到桌子上”。于是,他的下巴颏象吊上个称砣,眼睛里喷射出不可遏制的怒火。然而,当他的目光与张喜良充满敌意的眼神狠狠地撞击在一起时,他的目光气馁得慌忙退怯了,退怯得惶惶象丧家之犬。而且那本来携雷带电要训斥他一顿的话还没出口就变了词,变得竟然软勒咕唧的象秋后的柿子:

“去吧。不过,要给你们排长说一声,尽量午饭前要赶回来。”听听,这叫什么话?规定午饭前回来就必须得回来,这是纪律,怎么还“尽量”,真他妈丢份子!

然而,真正使李久存感到沮丧的还不是准许张喜良请假外出,而是在晚点名时发生的恶作剧。

星期日晚点名通常是由当日在连队留守值班的领导干部进行。连长周振滇一天没在连队,副指导员吕建中主要负责排练文艺节目,所以晚点名责无旁贷地由李久存主持。他先进行完呼点后,又对一天的情况做了讲评。他在讲评中委实出于夸奖地表扬了张喜良学雷锋、见行动,利用外出机会主动到附近农村搞助民劳动的模范事迹。谁知,他刚讲完,五年老兵王文高一声“报告”,接着揭露了一个耸人听闻的事实:张喜良上午根本不是去搞什么助民劳动,而是拉着辆手推车跑到三里外的陡河给连长夫人田秀芝捞从上游漂浮下来的可供烧火用的糟木板子去了。

李久存一听,两个眼球险些鼓出眼眶:“张喜良,王文高说的情况确实不确实?”

张喜良眉不蹙,顿不打,开口便道:“千真万确。”

李久存脑门上的青筋直跳:“你是怎么给你们班长汇报的?”

“就象你刚才讲评时说的那样。”

“既然你是给连长的爱人干活去了,为什么说成是助民劳动?”

“请问田秀芝同志是不是人民的一员。如果是的话,那么帮助她干活为什么不可以说是助民劳动?”

“你——!”李久存的喉咙顿时被张喜良冲击力很强的话给壅住了,阻塞得嘴唇发抖,窒息般喘不上气来。他虽然明知道张喜良是在强词夺理,是又一次公然奚落他,出他的洋相,叫他威信扫地,但是又感到一时难以找到强有力的言词驯服他。如果这样在全连面前争辩下去,而自己又不能占上峰,岂不更加被动。他妈的,回头再找机会给这小子算账。于是,他那被壅住的火气猛地喷射出来,“各班带回,解散!”

十一

晚八点,周振滇精疲力竭地踉跄着脚步来到李久存的宿舍,秫秸个子似的直挺挺倒在对面通信员的床铺上,右手有气无力地向李久存一伸:“给颗烟。”

四仰八叉地躺在床上的李久存,左手枕在脑后,右手衔烟的食指和中指在嘴唇上困住,嘴巴宛如一个硕大的放烟罐,大团大团的烟雾获释般跌跌撞撞向屋顶逃遁。他的两眼直瞪瞪盯着灰朦朦霾晦的屋顶,那神态似乎不但没有听到周振滇说话,而且似乎连周振滇进得屋来都没有察觉。

“给颗烟,听到没有?装昏顶不了死!”周振滇右手的食指和中指象个饥饿的鲨鱼嘴般地张合着。

好象被蜇了一下似的李久存豁地坐起来,以恚恨的目光仄了周振滇一眼,话出口肝火很旺:“有件事咱们先说清楚!”

周滇的骨头象零散了一样,身了一动不动地吼道:“先给颗烟!”

“不先说清楚,屁都没有!”

“你这家伙太残忍了吧?没看我累成这个熊样子。”

“你这是周瑜打黄盖。我倒也想尝尝这个滋味儿哩,可我那老婆屁股倒是象个水桶,可就他妈的不存货。”“我现在没精神听你扯蛋,你给不给?”

李久存见周振滇口气很强硬,只得从枕头旁抓起一盒属于低档次的绿叶牌香烟,取出一支,想抬手扔给周振滇,却不知怎么又塞到自己嘴里,点着,狠狠吸了两口:

“我问你,你到底还想不想给张喜良处分?”

周振滇觉得张开的右手没有任何触感,腾地坐起来,冷丁将李久存嘴上的那支烟拔下来,放在自己嘴上,深深吸了一口,然后重新躺下,排遣疲劳地吁了口气:“怎么,上午给他递委任状时碰钉子啦?”

“恰恰相反。那小子听说叫他当实弹射击训练考核的小教员,乐得他妈的屁颠儿屁颠儿的。”

“莫非他今天又捅漏子啦?”

“恰恰相反。他今天表演得绝妙透顶,简直应该给他请功。”

周振滇知道李久存性格乖张,这家伙喜欢反话正说或正话反说。他将“表现”说成“表演”,显然不会是口误。于是,他蓦地坐起来:“有话直说,不要给我兜圈子。”李久存立刻反言相讥:“刚才你怎么说来着?装昏当不了死。”

“我要故意装傻就是这个。”周振滇将两只手的姆指和食指对接成一个大大的圆。

“你今天没回家?”

“只点了个卯,然后就到鐏铧机场去了。”

“你到鐏铧机场去干什么?”

“找场务连的马连长,要了台他们改装的沥青车。”

“来回七八十里,你怎么去的?”

“骑自行车。”

“沥青车也是用自行车驮回来的?”

“马连长倒是讲过两天用汽车顺便给我们捎来,可我大星期天的专门跑去图什么?听说他们改装的这台沥青车不但工作效率比沥青壶要高好几倍,而且质量也很好。老李,明天我们先用用试试,要是果真不错,就立刻仿制它……”周振滇还没有讲完,见李久存那阴霾的脸色转换成潮红,红得象美洲印第安人上战场擦的红颜料,并且尷尬地左右找烟,周振滇便来了个先下手为强,一把将那盒绿叶牌香烟抓在手里。

“哎——给我一支。”

周振滇揶揄地问道:“请问,脸红什么?”

李久存搪塞地一笑:“精神焕发。哎,给我一支。”“屁!不老实说清楚,毛儿都不给。”

“好好。先给我一支,我一定说不就完了吗。”

“少啰嗦!”“我要抢啦?”

“啪!”周振滇翻掌将烟放在床边上,双臂豪迈地交叉抱在胸前,目光平视,一副不屑一顾的神态:“你要敢动一下烟盒,今天我就叫你当场表演一个钻床铺。”

李久存用眼睛的余光瞟着周振滇,斗胆地伸手想抽冷子把烟夺回来,可是手刚伸出二寸又抽筋似的缩了回来,因为他看到周振滇的眼神在发冷,心里立刻发毛了,害怕了。

周振滇虽说不是将门世家,却也自幼习武。他爷爷曾遁入过空门,练就一身少林绝技。他少年时期跟爷爷学过几年拳脚,并得以擒拿法秘诀之真传。据说连看过他的武功的行家都交口称道。特别是他的“空手入白刃”,着实令人瞠目。去年张喜良由警卫连调到场务连,他自恃在警卫连学过擒拿格斗,执意要跟周振滇见个高低。两个人一交手,周振滇先让他三个回合,然后虚晃一个“黑虎钻裆”,接着一个“草走银蛇”,就象抛死狗一样将张喜良扔出一丈多远。从此,张喜良再也不敢在周振滇面前炸刺儿。眼下,倘若李久存真要动一下烟盒,周振滇真要对他“诉诸武力”,用不了几招儿就会叫他自动往床铺下面钻。

“妈的,自己的烟想抽一支还得受别人的管制,真是反主为仆。”李久存心里在骂。于是,他一发狠,立刻将张喜良上午名曰请假上街实则跑到三里外的陡河给周振滇的爱人捞烧火做饭用的糟木板的事儿一古恼儿端了出来。

谁知,周振滇听了非但懊恼,反而爽朗地一笑:“这么说,我老周还混得有点人缘儿了嘛,嗯?”说完,抓起烟,“睡大觉儿去。”

李久存见落了个“东吴抬亲”,气愤地骂了句“他妈的”,猛地拉开被子,遮尸布一样罩住了脑袋。

十二

“嗨,日头都晒屁股了!”

五年老兵王文高熟不拘礼地闯进李久存的宿舍就喊。见他仍在蒙头大睡,伸手掀开他的被子,可着嗓子喊了一声。

李久存虎地坐起来,猩红的两眼瞪得象两个牛卵子似的,没好气地对王文高吼道:“你这个屌兵越当越成了老油条,进屋连声报告都不喊,你他妈嚎丧似的喊什么?”王文高对李久存的训斥丝毫没有在意,嘻嘻一乐,颇有几分神秘感地将嘴伸到他的耳根儿:“连长叫我告诉你,给你个美差。”

李久存一听,气儿更不打一处来:“他妈的,连长向副连长交代工作,还得雇个传令兵!连长呢?”

“天没亮就和我们排长到机场试用沥青车去了。”

“就他们两个?”

“张喜良也死皮癞脸地跟着去了。”

李久存哼了一声,好象鼻孔里钻进个小爬虫。他一面穿衣服一面问:“连长讲有什么事?”

“叫你马上到火车站去接一个漂亮妞儿。”

李久存脸一抹:“严肃点!”

王文高立刻把脸拉得与李久存的一样长:“谁跟你开玩笑啦!”

李久存见王文高一本正经的样子,一种抑制不住的喜悦蛾子似的在眼睑抖开了翅膀,搔得他心里痒痒的,扳不住心里暗道:哎,是不是我那口子来啦?

王文高仍然装出一副“阶级斗争脸”:“你不是口口声声地讲你老婆长得象个‘猪食槽子’和‘麻袋包’吗?我说的是去接一个漂亮妞儿。”

“你小子,多会儿也没正经!”李久存喜不自禁地白了王文高一眼。从他的表情看,如果说开始他听了王文高的报告对于断定是不是自己的爱人来队还是半信半疑的话,那么此刻他认为已是板上钉钉了。于是,他急忙问道,“她是什么时候到的?”

“昨天后半夜。”

“连长怎么知道的?”

“天没亮火车站就来了电话。”

“这个老娘们儿,怎么也不提前拍个电报。”

“来个突然袭击,那才他妈的罗曼蒂克。”

“你快去找文书把连部自行车的钥匙要来,我先刮刮胡子。”

“又不是叫你去相媳妇。”

“你懂个屁,这叫新婚不如久别。”

王文高出去不大工夫,喜滋滋地跑进来报告:“副连长,来了辆吉普车。司机说是场务连的周连长要的,说是去市里火车站接人。”

李久存一听惊喜地:“怎么,还专门派辆专车?”

“快走吧,车在马路上等着哪。”

李久存擦净脸上刮掉的胡子茬儿,一面往外走一面寻思:老周今天是怎么啦?还特别给我申请了辆吉普车。他这一手儿是不是“刘备摔孩子”?先叫我高兴一下子,然后把浇灌跑道缝的夹板往我脖子上一套,再苦再累你也不好再说什么。管他呢,先神气神气再说。他一步跨进车里,正要随手关门,扭头发现王文高坐在后排座位上你去凑什么热闹?

王文高理直气壮地回答:“是连长看得起我。说是为壮行色。”

李久存嗔怪地一瞪眼:“他妈的,又不是去抢压寨夫人!”

二十分钟后,吉普车驶进火车站前面的广场。

这个享有“煤都”之称的城市,人口虽近百万,但火车站却格外其貌不扬。一座黑乎乎的工字钢天桥,五间辟为侯车室和售票处的米黄色的低矮平房,墙壁上显示“煤都”风彩的垂挂着一道道煤灰和水泥烟尘混合而成的雨水流痕,远远看去颇象个蓬头垢面的黄皮汉子。然而,在候车室外的广场上,却气派地矗立着两块巍蛾的宣传画壁。一块高十八米,宽六米,壁面上画着被誉为共产主义战士雷锋的彩色画像,画像旁写有毛**主席“向雷锋同志学习”的光辉题词。另一块高六米,宽十八米,壁面上写着军委副主席林彪“读毛主席的书,听毛主席的话,照毛主席的指示办事,做毛主席的好战士”的亲笔手书。这两块宣传画壁高大无比,威风凛凛,**神圣,使这古朴而简陋的火车站凭添了一种摄人心魄的威严和无边的法力。啊,希腊创造了美,罗马创造了权力,而中国在创造神的偶象。

李久存还没等吉普车停稳,便迫不及待地跳下车。他疾步跑进侯车室,急切的目光网似的捕捞那条可爱的美人鱼,但是却踪影不见。他急忙走出侯车室:“王文高,她说在什么地方等?”

“喏,那不。”王文高诡秘地一甩下巴颏儿。

李文存的目光随着王文高甩动的下巴做了一个弧线飞行,最后迫降在吉普车旁的一个少女身上。只见她年龄也就在二十来岁,个子不高,衣着朴素,黑糁糁儿的圆脸盘儿洇着酡红。眉毛细而弯,一双膝黑的眸子象幽深的湖水。她虽然算不上漂亮,但是绝对不能说丑,应该说是个还值得端详几眼的妞儿。

“她是谁?”李久存狠狠抓住王文高的胳膊。

王文高眼一眯:“就是我们要接的那个漂亮妞儿呀。怎么样,还够意思吧?”

“混蛋,我问你她是谁?”李久存方才那冲击心房的喜悦激流歜拉一下退潮了,一种被作弄的恼怒化作一个闷雷。

“张喜良的表妹。”王文高回答得从客不迫。

“你他妈为……”李久存的右手猛地攥成拳头,他真想一拳把王文高这个混帐东西打个满脸开花,但是理智却向他亮开了“红灯”。这倒并非是因为他想到殴打士兵将触犯军纪,也并非考虑到在大庭广众面前军官打士兵会产生极坏影响,而主要是他从内心里感到底气不足。因为人家王文高明明讲是来接一个漂亮妞儿,是你自己做梦娶媳妇似的以为是老婆来了。骚驴子,想老婆都想得快要发疯了。李久存想到这里,急忙掩饰羞赧地问道,为什么张喜良本人不来?

“不知道。”

李久存本想吼一声:“战士来个表妹也得叫我这个副连长接”,可一转念,又感到叫自己来接也没什么不可以。官兵互爱嘛。同时,他还揣度出另一层意思:不是有人写匿名信揭发张喜良住院期间跟这个女的搞上对象了吗?或许连长猜测那封匿名信是王文高写的。你这个副连长不是与王文高好的穿一条裤子么?好吧,那就叫你一竿子插到底,亲自探明真实情况吧。他极力抑制不快地问道:“连长讲没讲,把她安排在那里休息?”

王文高一晃脑袋。

李久存赌气地说:“那就叫她在连里住。”

王文高一听着急了:“那怎么行?上级有规定,连里不许住来队家属。”

“那就把她安排在基地家属招待所。”

“那也不行。谁知道她真是张喜良的表妹还是偷偷摸摸搞的那个对象。要真是后者,张喜良深更半夜溜到家属招待所,出了事儿怎么办。”

“这也不行,那也不许,莫非叫人家睡在庄稼地里。”“连长说,他相信你是会把她安排到一个非常合适的地方。”

李外存一听气得满嘴直喷唾沫星子:“这不是连长有交代嘛!刚才问你,你他妈脑袋摇晃得象柬埔寨首相宾努似的。”

王文高委屈地一咧嘴:“我是觉得连长没有讲明确。”

“什么事都象教孩子念一二三似的,还要这个家伙干什么?”李久存说着一拍王文高的脑袋。

“那到底把她往哪儿……”

“我看你的脑袋只配当浆糊瓶儿!”李久存一拽王文髙的衣袖子,“快走,不然人家以为我们叽叽咕咕地要在她身上打什么主意哩。”

十三

“进去吧,还卖什么呆!”连长周振滇向进退维谷似的张喜良命令道。

“连长,我……”张喜良抬脚又落下,那惶恐的神态似乎前面的确是个深不可测的万丈深渊,两眼怔怔地看着面前斑白破旧的木板门,心里象揣着小兔子似的呼呼直跳。

这是一座位于村庄东头的农家小院。小院内三间石头北房,东西各配两间土坯厢房。一人来高的围墙托举着一个老式的青砖门楼,缺乏变化的线条勾勒出院落的基本轮廓。围墙上,那密匝匝爬满墙头的丝瓜和云藕豆叶蔓儿病恹恹失掉了翡翠般的碧绿,昔日那金灿灿喇叭状花冠和玫瑰色呈鸳鸯状双辨花朵都枯萎掉落了。门口一棵歪脖几古槐在晚风摇曳下不时有脱蒂的枯叶依恋地从树枝上旋落而下。院里院外,颇有些入冬时节凋零而肃杀的气氛。这个小院内如今居住两户人家。田秀芝和饿丫住在东厢房里。三间北房住着生产大队治保主任、房东李大爷。李大爷是个烈属,大儿子在抗美援朝时牺牲,二儿子结婚已另立门户,一个未嫁的小女儿在生产大队当会计,每天晚上同女友们疯够了才回家。所以,这个农家小院平时十分恬静。恬静近乎冷清。冷清得缺乏庄户人家那种热腾腾的生气。

“这个门坎儿对你来说已经是轻车熟路了嘛,还犹豫什么?”周振滇说话时有意将口型向右面扯动,使声浪转向另一个目标。

果然站在周振滇右侧的副连长李久存听了不大自在地用手直搔后脖梗子。不过,摆脱尷尬局面是李久存的拿手好戏。于是,他马上以责怪的口吻对张喜良说:“来看表妹还有什么可扭扭捏捏的?当初,我跟我那个‘麻袋包’第一次相亲时,我开始有点脸红心跳,可又一想,一个军人在战场上对武装到牙齿的敌人都敢于刺刀见红,如今见个姑娘怕什么?于是,我脸一麻,以标准的正步‘夸夸’地走到她面前,吓得她嗷地一声钻到里屋一个小跨间儿去了。你甭说,就这一下子,她还真爱上了我这个傻大兵。”

“你——”张喜良听了,反感地向李久存瞪开了眼珠子。

就在这时,从他们身后传来一个女人的话音:“哟,三个解放军在门口站岗,好气派,俺可不敢当。”

他们不约而同地回头一看,见是田秀芝拖着笨重的身子走了过来。身后跟着领着饿丫的张喜良的表妹。

张喜良一见这个少女,脸一白,转身就想跑。但是,有跑的意念,却不能付诸实际。因为周振滇已经来了个“提前量”。他死死抓住张喜良的手腕子。并警告地用力一握,疼得张喜良使劲咬着牙帮骨,只得老老实实地不敢动弹。

周振滇惊异地发现,张喜良的表妹与自己的妻子长得十分相似。一样高的个子,一样秀气的眉眼儿,一样圆圆的脸盘儿,倘若不是秀芝因怀孕而变得过于憔悴的脸上被岁月的刻刀雕镂出些许细密的皱纹,两个人酷似一对儿孪生姊妹。

“她就是张喜良的表妹霍秀娥。这是我们连的周连长。”李久存引荐完毕,方悟到自己是越俎代庖了。他妈的,这个角色应该由张喜良担当。人家还没有出场,你瞎掺合什么?于是,他急忙拉过饿丫,问起“吃饭了没有”之类索然无味的废话。

“你怎么来啦?”张喜良一张口问了一句。每个字生硬得象生铁疙瘩,令人战栗。

霍秀娥果然胆怯地一低头,话音带着颤抖:“俺娘叫俺来瞧瞧你。”

张喜良突然急扯白脸地喊道:“我不是早说过了,她认错人了,我没见过她!”

“张喜良!”周振滇没料到张喜良的情绪突然变得如此暴戾,而且可说是六亲不认,一时间象坠入五里雾中。

但是同时他意识到,张喜良的情绪反常一定与那封匿名信有关。为了便于把事实真相搞清楚,他急忙责怪地瞪了张喜良一样,“有话好好说,不许耍态度。”他说着向妻子使了个眼色。

田秀芝会意地拉着霍秀娥的手,笑吟吟地说:“走,咱们先到屋里喝茶去周振滇等妻子将霍秀娥拉进屋,脸蛋子阴得直冒寒气,冻得张喜良的目光发悸:你与她到底是什么关系?”张喜良发狠地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我和她什么关系都不是。

“你不是讲她是你表妹么?”

“那、那是……”张喜良正要说清原委,突然发现霍秀娥一双泪眼地走了出来,手里提着个已经变得空瘪的旅行袋,立刻把要说的话又咽了回去。

霍秀娥神色掇怛地在周振滇面前停下周连长,李副连长,俺回去了。“她说着怯怯地看了张喜良一眼,头一低,”喜、喜良哥,听秀芝嫂说,你们最近忙得白天黑夜不什闲儿,俺不该这时侯来分你们的心。俺回去后,给俺娘说你挺好,俺娘也就放心了。“她转身向站在门口的田秀芝掩饰凄切地一笑,”大嫂,日后一定带饿丫到俺们哪儿去住几天。说着一扭头,用袖口一抹眼睛,撒腿向通往市里的公路跑去了。

“怎么回事?嗯!”周振滇狐疑地看看张喜良,又看看李久存,最后将质问的目光停留在田秀芝脸上。

田秀芝急忙说出了事情的端倪。

那是今年上半年发生的事。张喜良在距基地二百多里的军区空军医院住院时,一天晚饭后到医院周围的菜地蹓圈儿。突然发现一个老妇昏獗在菜地里。他火速将她背到医院急救室抢救。经检查,老妇是因有机磷农药急性中毒所致。如若不是抢救及时,老妇将窒息死亡。被救活的老妇是附近生产队的一个社员,膝下只有一女,名叫霍秀娥。老妇脱离生命危险后,立刻叫女儿寻找救命恩人,张喜良早已悄然回到病房了,到那里去找?不过,据急救室医护人员追溯,背送老妇的小伙子穿的是病员服。这一下子立刻引起院方领导的重视。本院居然出了个活雷锋,其宝贵价值,于本人、于单位、于领导,都不言而喻。于是,全院立刻掀起了一个寻找活雷锋的活动。谁知,从每个科室到每个病房用大眼筛子筛了细箩过,就是察无此人。不料几天以后,急救室一个女护士在去食堂吃饭的路上恰好与张喜良走个对脸儿,一眼认出背送老妇的那个小伙子就是他。可是张喜良却死不认胀。院方领导每天找他谈话,并且还叫那个女护士做证。张喜良火了,说那个女护士对他有意,所以给他脸上要涂脂抹粉,气得那个女护士直骂他“德行”。这件事本应该到此结束,谁知那个老妇见了张喜良,把他抱住迭声呼叫“恩人”,而且还死抱着不放。后来还提出要认张喜良为干儿子。再后来,有人放风儿,说老妇已经决定要把女儿霍秀娥嫁给他。为此,张喜良曾跟那个老妇翻过脸,不仅脸红脖子粗地说自己根本就没有见过她,而且还可着嗓子喊自己受过处分,是个后进战士,根本不可能成为雷锋式的战士。张喜良出院归队后,老妇叫女儿霍秀娥写过好几封信,秀娥还把自己一张彩色像片寄给他,结果都石沉大海。秀娥娘不放心,这才叫她特地到部队上来瞧瞧。

“是这么回事么?”周振滇声色倶厉地问张喜良。

张喜良梗着脖子,一声不吭。

“张喜良,听口令!”周振滇唬地一声喝,“立正!向右转!目标,霍秀娥,一定要把她给我请回来。听清楚没有,是请。还不快给我去追!”

十四

当天晚上,周振滇和张喜良吵了一架。虽然这种吵架的方式不象通常见到的跳脚骂大街,而是通过谈话形式出现的,但是**味儿之足却丝毫不比通常那种撕破脸的吵架逊色。

晚点名结束以后足有一个小时,张喜良才急匆匆从碑子院赶回连队。他连班里都顾不得回,径直来到周振滇面前报告:“连长,霍秀娥叫我给拉回来了。”

一个“拉”字使周振滇心里一缩。随之喉咙里发射出一股半透明状的气浪象信号弹般划落一个半圆型的弧:“嗯——?”

张喜良立刻纠正地嘿嘿一笑:“不。是请回来了。而且她还爽爽快快地答应留下来住上个把儿月时间。”

“嗯——?”周振滇喉咙里重新发射出一个问号较之第一个拓展了一个型号。

张喜良急忙来了个解析:“她留下来是为了伺侯秀芝嫂坐月子。”

“这是谁的主意?”

“我的呀?”

“你给谁商量了?”

“给霍秀娥呀。”

“我说的是另一方!”周振滇的嗓音开始发烫。

“跟你们还有什么可商量的呀。秀芝嫂眼看就要生了,你们现在找个合适的人都要犯愁哩。现在有人主动上门帮忙,而且还不计报酬,你们何乐而不为呀。而有傻瓜才……”

“乱弹琴!”周振滇没等张喜良说完,一个灼目的气团在他嘴边爆炸,两眼冒着一种受辱般的怒火。周振滇这个在军旅生涯中度过十六个春秋的血性汉子,平时受得了各种严格训练的摔打,也受得了人世沧桑的磨难,甚至还受到了误解和诽谤,但是他却受不了别人的怜悯。所以,他对于张喜良自行主张的体恤,岂止是受不了,简直是不能容忍。他气咻咻地指着张喜良的鼻子尖,胸中冲动的浪涛拍击得他几乎失去了理智,“你怎么知道我就不能花钱雇到一个人?谁讲需要你们的照顾?还有,又是谁叫你星期天跑陡河去给我们捞木柴?我郑重告诉你,上次没有给你处分,是为了更好地教育你。这次叫你担任实弹射击训练考核的小教员,也是为了进一步调动你的积极性。你不要误认为我个人想达到什么目的?你明天一起床就通知霍秀娥,叫她马上给我回去!”

张喜良突然间受到周振滇一顿冰雹般劈头盖脑地斥责,先是一阵骇然。待他少许镇静下来,脸涨得泼了猪肉也似的发紫,脑门向前抵着,象个凶狠顶架的犍子牛:“我说连长同志,请你不要那么自我感觉良好?你要真的认为我是想巴结你,说实话,你还真不配!我也郑重告诉你,你不给我处分和叫我担任小教员,这是你理所当然应该这样做的。不然,连这点儿思想水平和工作方法都没有,要你们这些当官儿的干什么?如果说句难听的,你白吃国家的军饷呀!”

“那你为什么跑到陡河专门去给我捞木柴?”

“对不起,不是给你,是给秀芝嫂。”

“好,权且这么说吧。”

“不是什么权且,而是本来如此。”

“我主要是在问你为什么?”

“人心换人心。”

“你具体指的是什么?”

“秀芝嫂不辞劳苦时常帮我缝洗衣服,我不落忍。我一个穷当兵的别的没有,力气有的是,所以捞点烧火的木柴作为感谢,也叫报答。”

“难道你没想到你这样做别人会说闲话?”

“想到了。但没有想到你也会有这种农民意识。”

“你说我有什么意识?”

“农民意识。”

“你——!”

“怎么,嫌我说得不够份量,那就在前后再加上两个字,叫作‘狭隘农民意识’。”

“你——”

“甭给我瞪眼珠子。你应该对具备这种意识感到欣慰,因为不会有人指责你会离经叛道。”张喜良说完,作弄地一摆手,“连长同志,拜拜!”

“你给我回来!”

张喜良转身“嘎嚓”一个立正:“报告连长,连里作息制度规定:连部值班员第一次通知睡觉,大家必须躺在床上;连部值班员第二次通知睡觉,各班必须马上关灯。现在第二遍熄灯哨都吹过了。”

无言以对的周振滇看着张喜良雄赳赳地走出屋,怔怔地只留下一副空脸。

十五

张喜良的话象犀利的匕首的确将周振滇的心刺痛了。

整整一夜,周振滇辗转反侧,苦苦思索。尽管思索的命题如此单——我真的有狭隘的农民意识么?但是他从对命题的思索到得了确切的结论自觉和不自觉地几乎穷尽逻辑思维中所有能够运用得上的判断和推理形式,最后依然寻找不出答案。他认为,自己从一个来自山沟里的庄稼汉变成了中国人民解放军的一名连队领导干部,又入了党,树立了坚定的革命信念和崇高的革命目标,并且无时无刻不在为着实现壮丽的共产主义事业而奋斗。难道血管里还流着带黄土温馥气息和高梁焦香的血液?莫非头脑里占领统治地位的依然是“三十亩地一头牛,老婆孩子热炕头”的势力范围?他想不通。如果说方才对于张喜良的看法欠妥或者说有点形而上学,甚至说头脑里还有非无产阶级思想,他都感到能够接受。而唯独说他有“农民意识”,就象挖他的祖坟一样令他从骨子里起反感作用。他最后思索的结果,还是以时下最畅销的公式——有则改之,无则加勉作为对张喜良批评的蓄纳。同时,他还决定,今天上午将工作安排一下后,马上带着秀芝去市妇产医院,并顺便动员霍秀娥回去。

可是,周振滇刚刚起床,李久存火烧猴屁股似的跑来报告说,基地后勤部机营科通知,那个来基地进行夜间复杂科目训练的飞行大队将提前十天进场。所以浇灌跑道缝的任务也必须提前十天完成。正当周振滇因突然缩短工期而凭添愁绪时,张喜良跑来秉告,根据实弹射击训练考核的进度安排,明天将进行实弹射击,今天需由连长抽个时间去亲自校靶。还没有容周振滇表示可否,副指导员吕建中凑热闹似的从隔壁房间过来说,基地政治部将于后天进行政治教育工作大检查,连队的反修防修教育、忆苦思甜教育和共产党员的先锋模范作用教育等几个专题还没有落实,提出要利用今明两天时间突击一下。不到半个小时,三个人来了个轮番轰炸,周振滇的脑海被震得波涛汹涌,浊浪排空,耳朵象发射火箭炮似的“日——嗡——日——嗡”的响。三项任务,时间重叠,互相牵制,而且每一项对即将开始的年终“四好连队”评比都至关重要。现在的确是火烧眉毛了,在这种关键时刻不仅需要冷静、大胆、谋略和信心,而且还需要阿Q精神和亡命徒的胆魄。于是乎,一个出类拔萃的连队指挥员与孤注一掷的冒险家交配而孕育的决断在周振滇的脑际孕育而成并呱呱落地。

“老李,从现在起将全连所有的人组织起来,编成三个小分队。我们三个连队领导干部每人率领一个。浇灌跑道缝采取三班倒的办法,昼夜突击。要充分利用沥青车和其它工具,来个歇人不歇马。每四个小时为一个轮次。你去马上组织吧。”

“好。”李久存转身离开。

“张喜良,下午一点半到三点我们到靶场去校靶。从明天起,你和二排长组织这次实弹射击训练考核的实施。要按现在临时小分队的建制梯次进行。每个小分队开始射击前我都在场。过一会儿你找到副连长了解清楚三个小分队的施工安排,然后制定一个先后顺序。还有,你和二排长马上对全连参加实弹射击训练考核的人再一个一个排排队,看还有几个基础差的,利用这两天的施工间隙,抓紧加工补课,一定要确保取得优异成绩。”

“是!”张喜良两个脚跟一磕,亮声回答。

“老吕,我给你一上午时间,给我拉一个讲课题纲。要粗线条的,只列要点。而且要把反修防修、忆苦思甜和共产党员的先锋模范作用三个专题串起来拉,我们这回进行政治教育分为两步走:一步为务虚。下午后两个小时由我来上大课。就按你串起来的要点讲。第二步为务实。要把通过反修防修教育提高的阶级斗争觉悟,把通过忆苦思甜加深的对社会主义的深厚无产阶级感情,把通过共产党员的先锋模范作用的教育增强的革命精神和忘我的工作热情,全部体现在实际工作中。这样不仅体现了学用结合的原则,而且对于完成上面规定的教育时间也算有了着落。”

吕建中一听,张开的嘴唇迟迟合不拢:“连长,这怎么行?”

周振滇坦然一笑:“不行又有什么办法。政治机关各部门布置教育任务是一条线,可到了连队就成了一大片。不少国家早就采用电视、录象、幻灯、电影、广播等一些现代化手段进行电化教育,可我们不仅照本宣科,而且还以时论质,最近又有一大创造,谁背的篇目越多谁的马列水平越高。制定教育的人在上面蹲着,他们哪里了解连队的工作有多繁重。”

“可是,我们这样做不是弄虚作假吗?”

“确切地说,应该叫逼良为娼。”

“要是上面检查出来……”

“好啦。要是上面真的过问,我已经替你想好一条语录,到时候你就背给他们听。叫作:‘放箭要对准靶’。”

十六

吃午饭的哨音刚响,张喜良抢先溜进饭堂,三扒两口将一碗二米饭吞进肚,扛上胸环靶标,一溜儿小跑地来到射击靶场。

这个射击靶场位于机场最西端,与碑子院生产大队的平果园相毗连。所以,中间那道十多米高的靶墙便成了机场与碑子院的楚河汉界。

此刻,虽然不久前曾缀满枝头的平果已经摘掉了,但是空气中依然弥漫着浓郁的醇香。一连呼吸上几口,令人心里发醉。

张喜良来到靶场,平整射击位置,摆正胸环靶标,丈量射击教程规范的射击距离,在高大的靶墙上和靶场两侧的草丛里同时插上红色信号旗,这一连串几件事他几乎都是在小跑中进行的。累么?累。但舒畅。还有什么比得到领导的信任和理解更令人高兴呢?如果讲自己持枪动武而得到连里的宽恕还带有缓和矛盾性质、进而保持住连队的荣誉的话,那么这次公然起用自己担任实弹射击训练考核的教官则完全可以说是领导上出于对自己的信任、委托和期寄。象我这个熊兵,连长不但不象对待臭狗屎一样厌弃,反而交给这么重要的差事,如果不干出个人模狗样来,还算他妈的人么?张喜良最近几天时刻这样叮咛和告诫自己。所以,他在十来天的训练中,不但根据施工特点采取见缝插针的办法抓紧组织训练,并且还改革训练办,组织过去射击成绩比较好的战士结成“一帮一”,使他们取长补短,精益求精;而对于那些射击基础比较差的新战士自己亲手抓。做到重点突出,互不抵销。据悉,往年场务连步骑枪实弹射击考核的成绩都是徘徊在良好与及格的水准上。这次在没有连首长亲自带训的情况下会怎么样呢?究竟是骡子是马,明天就要拉出来遛遛了。但是,要取得优异的射击成绩,除了狠抓严格训练以外,校靶这个环节也很重要。现在是整整一点,连长三点钟还要回去上政治课,准备工作必须提前做好,他来到以后立刻开始校靶。奶奶的,要是校不出几杆好枪来,明天可就砸锅了呵!

“喜良哥!”

张喜良正撅着腚在靶墙上插最后一面红色信号旗,身后突然涌过一个带甜味儿的波浪。

“谁!”

“咯咯咯……”一阵蜜样的少女笑声挑皮地吻着张喜良的脸颊。

张喜良转身一看,霍秀娥竟然站在靶墙下。他的心立刻被冰激了一下,浑身猛地一抖:“你、你到这里来干什么?”

站在靶墙下的霍秀娥脸上笑吟吟地晕着红潮,象天空那朵胭脂红般璀璨的云霞,落落大方地说:“来看你呗。”

“看我?”张喜良一拧眉头,“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我会猜。”

“你瞎说!”

“不会猜怎么找到你。”

“莫非你有特异功能?”

“哈?”

“特异功能,就是不用眼睛看也能知道,很远的地方发生的事儿。”

“嗯。俺有。”

“真的呀!”

“俺闭着眼心里也知道你在想什么。”

张喜良一听觉得不对味儿,心里不由一热,感到霍秀娥果真爱上了自己。他看着面前这个单纯得几乎透明的农家姑娘,不禁叫苦不迭。她不是不知道战士在服役期间不许搞对象,也不是不知道战士退役必须回原藉,双方远隔千里,可她却又如此执着。唉,痴心姑娘呀,莫非你没读过也没有听过那首吟诵错,错,错!莫,莫,莫的诗词么?发生在距今六百多年前南宋时代的婚姻悲剧,无论如何不能降临在这个洁碧无暇的姑娘身上。于是,他马上说:“快离开吧,这是靶场,我们马上要打枪了。”

霍秀娥听说要打枪,心里虽然有些害怕,但是少女那突然裂变般产生的大胆却能够抵御任何恐惧。她不情愿地走了几步,忽然又转过身来:“喜良哥,俺没见过打靶是啥样,俺要瞧瞧。”

“那怎么行!你看,”张喜良用手指点着周围的几面迎风猎猎的红色信号旗,以夸张的口气说,“信号旗以内属军事禁区。除了参加打靶的能够到这个圈儿里外,其他任何人一律不得入内。这是靶场的纪律。懂么,闹不好要死人的。”可是,当霍秀娥怏怏地往回走时,他突然又喊住了她,“哎,你等等!”

“啥事?”霍秀娥闻听急忙踅转身子,两眼喜出望外地看着张喜良,那目光象两只小手似的恨不得立刻从张喜良嘴里捧出她期待得到的话语。

然而,张喜良嘴里吐出的却如冰核一样令人寒悚的字:“你明天就回家吧。”

“为啥?”霍秀娥象被冰核击痛似的脸色发白,“不是说俺留下来伺侯秀芝嫂么?”

“连长不同意。”

“为啥?”

“不要刨根问底儿了,叫你走你就走。”

“俺不走!”

“不走怎么行?连长已经给我下了死命令,叫我一定要动员你两天之内回去。”

“俺就是不走。连长可以命令你,可管不着俺。俺是老百姓。”

张喜良虽然心里起急,但是又不能发火。便恳求地说:“你这样做纯粹是跟我过不去。你是不知道我们连长的脾气,他从来是说一不二。你要是不走,他非把我关禁闭不可!求求你,明天就走吧。向你致以一个战士的革命敬礼!再加上鞠一个躬。”

霍秀娥见张喜良又是举手又是弯腰,不由噗哧一乐,脉脉含情地向他一抬手:“哎,你来一下。”

张喜良张惶地回头看看,见周振滇还没有来,急忙冲下靶墙:“什么事?”

霍秀娥娇嗔地看了张喜良一眼,富有性感的嘴唇撩人心动:“俺娘叫俺问你一件事儿。”

“什么事?”张喜良的两眼象被对方的目光蜇了下似的慌忙避开,侧着身子站着,浑身的肌肉紧紧地绷着,一动不动地象个木柱子。

霍秀娥那丰满的胸脯微微起伏着,象两团波浪在涌动,构成一副迷人的曲线,火辣辣的目光扑闪着惊人的大胆:“俺娘问你有没有对象?”

张喜良象被烫了一下似的一抖肩膀:“她、她问这干什么?”

谁知霍秀娥回答得十分直接,直接得毫不加任何修饰:“俺娘说,你要没有,就要俺跟你好。”

“你胡说!”张喜良听了霍秀娥过于坦诚的话,立刻觉得自己变成了一个众目睽睽之下的贼。他万万没有想到腼腆的霍秀娥一时间表现得如此大胆,大胆得令人心颤。蓦地,他象个将被抓住的小偷似的发疯地往靶墙上跑,跑到顶端见周振滇还没有露面,急忙转身向靶墙下吼道:“你回去告诉你妈,我不是什么活雷锋!我是个孬种!是个穷光蛋!你要是再不回去,我就开小差儿,你一辈子也别再想见到我!”

十七

一连五个夜晚,周振滇率领由养场排二班和三班组成的突击小分队在跑道上挑灯夜战。由于这两个班骨干力量强,夜晚浇灌跑道缝难度大,所以夜间施工便由周振滇率领的这个小分队承担。

机场的夜寂静而冷瑟,宛如一片被冻僵的海。宽阔的水泥跑道好似一条主航道。在黑魆魆的夜色中,数十盏马灯闪烁着桔黄色的光,那疲惫流泻的昏黄的光束最高照度充其量不过1.29个勒克斯,渔火般伴着“船儿”游弋。它们不象飞行,却象在烟波浩淼的主航道上的奋楫之舟,虽在击浪前进,但有一种精疲力竭的漂浮感。偶尔天光一闪,水泥跑道上便有飘忽不定的带状般光焰在飞窜,与其说象鱼儿嘻戏闹海,莫如说象墓地飞翬的窜火,给人一种难以言状的感觉。

“深更半夜的,还刮他妈的那门子穷风。还有这屌沥青壶嘴,象个小孩的**,撒尿都没个准头。”王文高气恼地一边儿用沥青壶浇灌跑道缝,一边骂骂咧咧地怨天怪地。

浇灌跑道缝最怕遇到刮风天气。煮沸的沥青搅拌上一定比例的细砂和滑石粉,变得象粥状般粘稠。用沥青壶往跑道缝里浇灌时,如果将浙青壶嘴放置得太低,便看不清沥青的流量。便常常因灌冒而使沥青四溢,黑糊糊的象拉了滩牛屎;如果将沥青壶嘴抬高,风一吹,粘稠的沥青飘飘洒洒,顷刻便凝结住了,使光洁的混凝土跑道顿时象撒上一层羊粪蛋儿,铲都铲不干净,好象少女漂亮的脸蛋儿忽然冒出一层雀斑,令人腻畏极了。这次突击浇灌跑道缝虽然增加了三辆沥青车,大大提高了工效,而且质量又好。但是仍远远满足不了整个施工进程的需要。因此,周振滇分派新战士使用沥青车,而老一些的战士则用沥青壶操作。王文高是五年老兵,无疑被划归到后面的行列。

“王文高,是不是需要给你派辆清洁车呀?省得你满嘴喷粪,污染空气。”周振滇灌完沥青壶里的沥青,直起腰来,向王文高喝斥了一声。他说完急忙用手死死顶着疼痛的腰部,脑门儿上刹时沁出一层冷汗,心里不禁暗叫一声“糟糕”。他这次腰痛已持续了五六天时间。起初,他以为是乍干浇灌跑道缝不适应引起的,过个一两天适应了就好了。谁知一两天后,反而日甚一日。他的腰痛病还是那年场务连与汽车连拨河比赛,眼看场务连就要败北,他一声虎啸:“场务连有种的都给我顶住!”喊完猛地一用力,“都”地一声哨响,场务连反败为胜。与此同时,他听到腰部“嘎巴”一响,随之一屁股坐在地上。当时他只是到基地卫生队按摩了一下,又糊了两贴伤湿止痛膏,也就没事了。可是从此以后,每到入冬季节就开始腰痛。他曾叫妻子田秀芝缝制了个狗皮围腰,每到疼痛围上它,还相当管用。可这次虽然腰痛得更加厉害,却没有将狗皮围腰围上。一来因为太忙没顾上回家取,二来怕叫战士们发现了从此叫他“靠边站”。结果一天工作下来,往床铺上一躺,翻个身都疼痛得冷汗淋漓。但是他还是一再叮嘱自己要坚持,要挺住。因为他深知一个指挥员置身于第一线所产生的有形的与无形的难以估量的作用。同时,他也深知眼下全连每一个指战员思想上所承受的负荷。前天,全连实弹射击训练考核第一次取得满堂红,炊事班没有给连里请示报告,当天晚饭就做了八菜一汤,居然还狗胆包天的违背上级规定在每个餐桌上摆了两瓶基地农牧场酿造的号称:“赛茅苔”的白酒和两瓶通化葡萄酒。重重地碰杯声,开杯地大笑声,粗卤地划拳声,几乎把饭堂的屋顶掀翻。这仅仅是取得优异成绩的狂欢么?不,这是负载过重的心灵作用力的反馈。

此刻,周振滇突然想到,那天大家举杯欢庆怎么没有听到王文高以往那驴叫似的划拳声?是自己当时没有留意还是他当时躲在那个角落喝闷酒?联想到他刚才的表现,看来这家伙的情绪很坏。

“噹啷啷”一阵响,冻僵的夜色被撞开了一条沟,受到惊吓似的直发抖。接着,王文高又吼开了:“小狗子,叫你给老子烤烤沥青壶,你他妈耳朵塞驴毛了?壶嘴儿得了尿道结石似的堵住了,莫非你叫老子用嘴嘬!”不用问,刚才那个在迫降场上惨叫的沥青壶是王文高一气之下扔掉的。

说起来,这一段时间着实令王文高感到窝火。张喜良持枪要对他行凶,他满以为自己将被作为“受害者”得到连里的同情。谁知不但没有处分张喜良,反而叫他写出书面检查。理由不外乎两个:一个因为他玩笑开得过火,另一个因为他是个老兵。王文高觉得第一个原因还说得过去,第二个原因他无论如何觉得接受不了。兵老也是原因么?他妈的,兵老是熬成的,又不是靠谁封的?□,做检查的时候强调老兵的模范作用,怎么委任实弹射击训练考核的教官的时候就没有老兵的份儿了?谁不知道我王文高每次打靶都是响当当的优秀。真他妈的是‘蜀中无大将,廖化充先锋’,连长偏偏看上张喜良个狗东西了。可是,浇灌跑道缝又显得老兵金贵了。新战士使用沥青车,可我却整天提着个沥青壶撅着腚勾子灌呀、灌呀,灌得老子头昏眼花。方才,王文高还看到张喜良将一个狗皮围腰给了周振滇,更是火撞脑门子。难怪连长对张喜良格外青睐,原来张喜良这狗日的会舔眼子。奶奶的,什么年月会溜须拍马的人都吃香。

“给!”王文高正在气头上,黑暗中有人将一把烤过的青壶送到他面前。

王文高一听口音就知道来人是张喜良,鼻孔里鄙夷地哼了一声,挖苦地说:“用不起,教官大人。”说完气冲冲地走到刚刚推来的沥青桶前,猫腰抄起一个沥青壶,就在他站起身来时,眼一黑,身子随之一歪,恰巧撞在盛满滚烫沥青的沥青桶上。刹那间,一股飓风般的热浪决堤似的从沥青桶里倾泻而出。就在这危急时刻,王文高被一脚踹出老远,一下子摔了个嘴啃泥。与此同时,在王文高身后发出一声野兽遭到刀砍一样刺耳的惨叫。

“张喜良——!”清醒过来的王文高见被沥青烫伤的竟是张喜良,不顾一切地扑上去,发疯地呼叫着他的名子。然而,回答王文高的只是昏迷在追降场草坪上的张喜良那被烫伤的右腿痛苦的抽□。

“快,把沥青桶车推开!”周振滇以变了调的嗓音命令着围扰过来的战士。又以命令的口吻喊了声“马上叫卫生队来救护车”!自己却飞身向跑道南端起飞线的电话间跑去。

十八

象条白毛老狗一样的救护车躬着腰呼哧呼哧地在碎石马路上奔跑着,引擎那懊丧的声音抖落到机场每个角落,又电波般散开去。

周振滇随同救护车到达卫生队,将躺在帆布折叠军用担架上的张喜良抬起来送到后车门,交给在车下等候的护士手里,刚要纵身跳下车,却被副连长李久存一声喝住:“别下来!”他正要问声为什么,只见李久存一步跨到司机旁的座位上,向司机示意地把手一挥:“走!”

“哎,老李,这是干什么去?”大惑不解地周振滇想站起来走到李久存身后问个明白。但由于救护车正大速度地拐弯,屁股抬起来又坐下,身子动弹不得。

一声不吭的李久存双手抓住座位前的铁把手,两眼紧紧盯着灯光扫射的路面,仿佛路两侧的黑暗里藏有杀机。

救护车前面两个大灯那雪亮的光柱直直地穿刺过去,从黑暗的心脏里挖出两条长长的隧道,好象要探明这黑暗世界的奥秘。

周振滇见李久存不说话,愈发感到狐疑。这是干什么?简直是在搞绑架。于是,他火了:“老李,你这是要拉我到那里去?狗东西,听到没有,我问你话呢?”

李久存雕像般依然一动不动。

救护车驶出机场南营门,越过通往油库区域的铁轨,前面便是一条笔直的柏油马路。这条柏油马路直通到市区。平展的柏油路面还是当年周振滇带领养场排参加铺设的。还有路两旁那直径均有一尺多的白杨树,也是当年,周振滇带领养场排参加栽种的。那时,这些白杨树的幼株才小手指般粗,几多沐雨栉风,已高大挺拨,枝繁叶茂。然而,当年的栽种人似乎并没有刻意留心它们的成长,当然也就谈不上引以自豪感喟。大概是他们无幸到如伞如盖的树冠下纳凉吧。

“李久存,你个——”周振滇猛地扑过去,双手象鹰隼抓小鸡似的钳住李久存的两个肩胛,双臂往后一拧,然而他脸上的愤怒立刻冻住了。他依稀发现,在李久存脸上亮闪闪的月光在流泻,还不时翻起浪花。是泪么?可男儿有泪不轻弹呵!发生了什么足以令他悲坳的事?周振滇的心猛地一沉,双手连连晃动着李久存的肩膀,“老李,出什么事了!嗯?莫非是秀芝她……”李久存见周振滇已预感到不测,便板不住说道:“秀芝嫂她……”

“秀芝她怎么啦?你快说呀!”

“方才市妇产医院来电话,说秀芝嫂难产。还说”还说什么,嗯?还说什么呀?

“说让你马上去。”

“你骗我!”

“连长,是这么说的。是真的。”李久存的话虽然说得声音不大,也有些语无伦次,但仿佛每一个字都是在用他的全部人格作担保。

救护车驶入市区后,沿有名的风凰山公园西侧的马路往南再行驶近两千米,便抵达市妇产医院。司机向左急打方向盘,救护车气嘘嘘地停在医院门诊部大门前那下弦月般的披厦下。

周振滇从救护车里忽然发现,在披厦下面的左角放着一辆手推车。车上铺着一条人造棉粉底儿碎花儿棉被。他的两眼猛地涨大了。这床棉被怎么和前不久秀芝新做的那条一模一样?怎么……莫非……他急忙从后车门跳下车,刚要往门里跑,突然听到大门旁响起低咽的嗡嘤的哭泣声。他停步一看,只见碑子院生产七队的三个社员以凄然的神态看着他,而那个低泣的是房东家的姑娘。无须再问什么,周振滇觉得一切都被证实了。秀芝是在漆黑的夜晚因难产被几个社员用手推车送到妇产医院来的。从碑子院到市妇产医院又是整整十二里远呵!看来,秀芝她……

“老周。”副连长李久存提醒地喊了他一声。

周振滇机械地跟在李久存身后。他的脚步虽然走得很快,但落在水泥地面上发出的声响却很轻,轻得几乎象一片落叶,好象生怕惊醒刚刚入睡的人。然而,就是这样轻的脚步,周振滇却感到自己的心都要被踩碎了。象残冬的薄冰一样,即便被个鸡蛋般大的石子一击,也会发生毁灭性的断裂。突然,他们的脚步在走廊的中间停住了。周振滇觉得自己的心跳似乎也停住了。他觉得自己那怯懦的心脏象惧怕脚步再移动一样不敢动。

“你是周振滇同志吧?”一个四十开外的女医生迎面走过来,冷冷地问了一句。

“是。”周振滇不失军人仪表地挺直了身子。

“跟我来吧。”女医生一撩眼皮,不经意地瞥了周振滇一眼,转身走了。但是,就是这女医生不经意地一瞥,周振滇觉得一把冰冷的利刃捅进了心窝,浑身不由一阵战栗。那是怎样的一束目光呵!埋怨、责怪、轻蔑、鄙夷、愤懑、斥责、唾弃,几乎尽在其中。他立刻觉得自己垮了。虽然那僵硬躯体还笔直地挺着,但那已经不过是一只空壳儿,象发射完炮弹的炮管儿,而灵魂却巳经死了。他突然感到自己是个混帐王八蛋,是个极端自私的吝惜鬼,是个只知道向自己的妻子发泄**的公狗,是个被推上道德法庭的罪犯。

“进去吧。”李久存拉着神色麻木的周振滇的手臂,走进了医生办公室。

不进抢救室而到办公室,因由不必直言。周振滇心里一清二楚。这间办公室大概刚刚粉刷过,怎么这样白呀!白得眩目,白得瘆人,白得没有一丝暖调子,白得象死人的脸,使人起心里发冷。

为什么只有一个女医生,为什么女医生经过抢救室时连头都不歪一下,以至于女医生命令似的叫他坐下并板着面孔反反复复地说了些什么,周振滇似乎都没去想,也似乎都没用心去听。因为从他的心胸到视野完全被一片白色霸占着:白色的墙壁,白色的屋顶,白色的日光,白色的大褂,白色的面孔,甚至连女医生的眼珠儿都是白色的,仿佛整个世界都被溶溶大雪覆盖着,浩瀚无垠,满目苍凉。

十九

二十天后,一件特大喜讯象正午暖融融的阳光一样将冻结般的场务连熨化了——场务连第三次获得“四好连队”的光荣称号。

“通信员!”副连长李久存象个很久未曾吊过嗓子的歌唱演员卯足劲儿把通信员喊来,吩咐道,“马上到市里商店买上几挂一千头儿的鞭炮,再来几把儿二踢脚,好好地崩崩他娘的晦气。”

“是!”通信员也可着嗓门喊,而且还一蹦老高,好象在欢呼一种解放。

这二十天来,在场务连指战员们的心头蒙上了一层铅块似的阴云。张喜良的工伤事故,周振滇爱人的死,“四好连队”评比悬而未决,每一件都揪扯着人们的心。今天,连队又一次被评为“四好”这决不仅仅是因连队荣誉室里又增添一块奖状,而最重要的是说明基地首长对场务连全体指战员整整一年的辛勤努力和忘我奋斗的承认和肯定。大家还听说,今天副连长李久存已经把他的妻子接来了,将替周振滇担负起照料饿丫的任务。同时基地卫生队来电话讲,张喜良虽然烫伤严重,但经过战士们从四面八方找来的土方和偏方的治疗,不仅脱离了生命危险,并且伤愈后也不会留下什么残迹。真可谓三喜临门。难怪场务连一整天都沉浸在盛典般的喜悦之中。

可是,第二天吃过早饭之后不久,在场务连营区却爆炸了一颗重磅**,冲击波之烈几乎令全连每一个人悸悚。上面一纸命令,决定周振滇解甲归田。同时任命吕建中为场务连政治指导员。此外,不知是谁也不知通过什么渠道传来一个“小道消息”,说是有人给基地首长写了一封揭发周振滇错误的信。信中列举了三条错误:一是党性观念不强,在政治教育方面犯有欺骗政治机关的行为;二是单纯军事观点重,业务工作至上;三是锦标主义思想浓厚,好大喜功,报喜不报忧。基地主要领导同志在这封揭发信上批了一句话:军事冲击了政治。据说基地主要领导同志定的这个调子是从上面灌输下来的。一时间,场务连的每个宿舍同时暴发出惊讶地喊叫声、气愤地叱骂声、懊丧地叹息声,还有不时夹杂的怪声怪气的大笑声。整个营区乱哄哄地简直象天津解放前的“三不管儿”。如若不是新任指导员吕建中马上集合队伍高声朗读《三大纪律八项注意》,说不定战士们会自动组织起来到基地决策人物那里集体请愿。

谁知,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基地卫生队来电话,说张喜良死活闹着要回连队,不然他将象绝食一样拒绝治疗。为此,吕建中专程跑到卫生队休养所,道理讲的可以用车拉,还不止一次地背诵“既来之,则安之,自己完全不着急”的语录,也未能稳定住张喜良异常暴燥的情绪。最后他不得不请周振滇出山。帮助做一下张喜良的思想工作。

“你非要吵着闹着出去干什么?”周振滇一进病房就对张喜良来了个“直瞄直射”。

张喜良看着周振滇,觉得鼻子一阵阵发酸。连长怎么好象突然一夜之间老了许多?额头上的几道横纹刀刻似的显眼儿。眍□进去的眼眶四周罩着一圈儿青色。颧骨凸起。脸上的皮肤干裂而粗糙,象大旱年龟裂的地皮。他这是为了连队的荣誉呕心沥血和因秀芝嫂的死而受到巨大精神创伤的结果呵!但是尽管如此,他仍然按照军人的标准严格的要求着自己。帽沿下的头发绝对不超过一公分,瘦削脸上的胡子刮得光光的,身上的布军衣虽然洗得发白,穿在身上板板整整,特别那裤线象熨过一样直,表情刚毅威严,看不出丝毫的悲哀和怨恨。可是,就是这样一个优秀连队指挥员,却被无情地处理转业。什么他妈的狗屁领导:什么他妈的用人标准!张喜良心里愤愤不平地骂着,冲动的话语脱口而出:“我出去要找基地那些当官儿的说清楚,他们凭什么叫你转业?”

“放肆!你这话还象一个军人吗?”周振滇厉声厉色地说,服命令听指挥,是一个军人的天职。再说,我转业完全是我主动写报告要求的。

“你撒谎!”

“爹妈从小没教会我。”

“那你为什么要求转业?”

“秀芝不在了,我又当爹又当娘,精力受影响,不利于连队建设。还有一条,就是好好还还欠下的妻子的债,把饿丫抚养好。”

“还有一条根本原因你没说”我不知道你指的是什么。

“有人背后搞你的鬼,向基地领导告了你的刁状!”“我不知道。但就是知道了也不会促成我写转业报告。”

“你走了,场务连以后怎么办?”

“地球离开谁都照样转。”

“那谁会当连长?”

“这是领导上决定的事儿。不过,我曾向基地有关领导建议叫李副连长担任连长职务。”

“叫他?”

“他怎么就不行?第一,他对场务连业务工作熟悉;第二,工作热情比较高;第三,资历老。当然,金无足赤,人无完人。虽说他身上有点小毛病,但是……”

张喜良听到这里忍不住忽地从病床上坐了起来:“他身上只有点小毛病?够吗?”

“你听我把话说完嘛。”周振滇双手扶张喜良躺下,“谁知我刚把建议提出来,基地那个有关领导递给我一封信。我一看,是李久存自己写的一份申请转业的报告。”“怎么,他也要求转业?”

“一点儿不错。而且他还在转业申请报告上沉痛地检查了一件过去一直隐瞒的在警卫连工作期间,由于不适当地开玩笑而导致你在油库门口放火受了处分的错误,并请求对他过去的错误给予处分。”

“真的?”

“嗯。过去我还一直对你为什么总是与李副连长格格不入当作一个难以解开的谜,结果还是老李给我揭开了谜底。”

“基地首长批准他转业了吗?”

“说是再进一步研究研究。”周振滇从军用挎包里取出几听水果罐头,放在张喜良病床前的床头柜上;然后以期待的目光注视着忍着伤痛的张喜良,语调缓慢而有力,似乎想让每一句话都象命令一样深深留在他的记忆里,“记住,你现在的任务是安心养伤。现在连里同志们的思想波动比较大,吕指导员又是刚上任,担子不轻。你不要再给他添乱了。我离开连队之前可能不来看你了。但是,你以后探家路过我们那个县,可要下车到我那里坐坐。”

“连长——”张喜良眼圈一红,急忙咬住了下嘴唇。他怕自己再说下去会带出哭腔,惹得周振滇一生气,骂自己不是个男子汉。

周振滇走到门口,突然象想起什么似的停住脚步,回过头来说道:“最近王文高的情绪很低,感到对不起你。我已经和他谈了一次,你找个时间请他来,两个人好好聊聊。”

“连——!”张喜良不顾疼痛地坐起来,抄起双拐,艰难地向门口移动,蓄满眼眶的泪水再也难以忍住,成串滚落,水泥地板上满地开花。

二十

周振滇看望张喜良的第二天傍晚,好象要下雪。

天空中密布的彤云象得了痨病人的脸,黄得吓人。营房、树木以及人的面孔,都浸泡在昏黄的流体中,病恹恹地好象同时得了种痼疾。天阴而无风,干冷干冷。

卸掉戎装的周振滇今天就要启程。需要带走的家倶衣物昨天已经到火车站办好了托运手续。连里的欢送会也开过了。欢送会开得十分气派。基地司令部的一个副参谋长和基地后勤部一个副部长专程参加一个连长的欢送会,这种规格在基地的历史上委实鲜见。欢送会不仅饭菜丰盛,而且还备有茅台酒。那个副部长是个见到茅台不要命的主儿,热菜还没上桌他已经喝完了第十杯。最后,他是被吕建中和李久存两个人架上汽车的。而那个副参谋长虽然对酒很有节制,但对美味佳肴却大加扫荡。最后他虽然不用专门要派汽车送,但临走握着周振滇的手却说了句老周,你们不亏为‘四好连队’。光凭这顿饭菜,生活管理好这一条就得打满分。咱们来个君子协定,下次你们再开欢送会,你老周不通知我,小心日后我给你小鞋穿呕?哈哈哈……说完扬场而去。

周振滇乘坐的是晚上九点钟的火车回归故里。他随身携带的东西极其简单。一个灰色帆布旅行包,一个军用水壶。所以,他曾执意不叫派汽车送,连里也不要组织人到火车站送行。吕建中为此特地向基地首长做了报告。基地首长指示,车还是要派,行还是要送。不过,去上一两个连排干部作为代表到火车站送送就行了,不要兴师动众。周振滇与吕建中最后商定,他先带饿丫步行到碑子院生产大队告个别,然后去火车站送行的同志迟些坐上吉普车到碑子院村口等候,省得惊动面太大。还有,基地政治部通知,今天晚上七点钟在军人大礼堂召开“四好连队”和“五好战士”表彰大会,要求全体人员参加。周振滇提出等全连同志集合整队去军人大礼堂以后,他再去碑子院,这样就将惊动面缩小到最低限度,吕建中连连点头称颂。谁知,当战士们听说因参加大会而不能最后为周振滇饯行时,纷纷向吕建中告假。吕建中哪里会同意。为欢送一个离队干部而拒不参加基地的表彰大会,那还了得?结果,一方坚决要求请假,一方坚决不允许,双方闹得很僵。周振滇怕再僵持下去给连队领导造成很大的被动,决定立刻离开连队。当他领着饿丫走出连部,突然在他的眼前陡地矗立起两排巍蛾的堤岸,全连战士已经在列队恭候。

啊,战士们欢送他们的连长自有战士的规格:一色的上绿下蓝新军衣,腰扎一色的武装带,脚穿一色的解放鞋,肩挎一色的步骑枪,每支枪口上挺立着一色的刺刀,寒光闪闪。战士们收腹挺胸,目不斜视,神色**。那整齐的队形和凛然的气派俨然如同欢送****的仪仗队。

周振滇虽然取掉鲜红的帽徽和领章,但是仍然穿着崭新的军装。军上衣的领口还特地缀上一个白色衬领,第一次穿在脚上的三接头牛皮鞋擦得乌黑闪亮,目光炯炯,健步而行,英姿不减,看不出半点儿虎落平阳、龙搁浅滩的颓丧。他左手领着饿丫,当走到队列尽头,然后回转身来,放下右手里的帆布旅行包,双腿并拢,猛抬右臂,向他的战友们行了一个也是最后一个**的军礼。于是,他走了。

他是在黄昏时刻领着五岁的女儿饿丫走的。

他走出连队的营区时脚步显得十分匆忙。

“连长——!”

死寂般的队伍中突然暴发出海啸般的呼喊声。震聋发馈的呼喊声雪球似的在百十只喉咙口滚过,在冷飒而昏黄的晚风中,轮廓越滚越大,急速滚向极深处。

一个被昭示出的无比严寒和惨烈的冬天悲凉的降下了序幕。

1986.8.8于北京复兴路14号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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