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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篇

爱就爱个潇洒

哲学书上说:偶然是必然的表现。

但是,这个命题又往往令人不可思议……

谁能料到,曾经被一些愣小子讥笑为“土坦克”的我,会突然之间住进医院,而且看架势还要做大手术?且不用说我的未婚夫田大刚乍一听脑袋摇得象个拨浪鼓,就连师政委管达也认为是在开“国际玩笑”!

——因为这太出人意料,也太不是时候了!

十天以前,我还带领机组的同志们在黄海之滨执行磁测任务。每天的飞行时间常常多达十几个小时。亚热带如火如炽的气候,风雨无常的复杂气象,都没有把我征服、把我拖垮。由于我们机组完成任务出色,当地的部队领导在总结大会上向我们颁发了集体二等功荣誉证书。可是,就在我回到部队的第二天,扮演“红娘”角色的管政委刚“勒令”我和大刚三天以后结婚,我到卫生队一检查身体,医生说我妇科有病,而且立即把我送到这座在此地享有盛誉的地方医院,被禁锢在这间不足十六平方米的病房里。

过去听说老虎初次被囚禁在铁笼子里,要给它注射一定剂量的麻醉药,使它处于半休眠状态。不然它会疯狂地咆哮,歇斯底里地冲撞,闹不好会致残身死,对于这种说法的可信程度我虽然没有进行考察,但是对于老虎身陷囹圄的滋味我却深切地感受到了。

检查,服药,睡觉……

睡觉,服药,检查……

单调的重复,乏味的循环。重复和循环都是为着证明。

莫非我得了“不治之症”?

近半年来,时常感到腰痛,“例假”也一次比一次多。航医每次问我身体有没有感到不舒服,而我每次回答都是一个字不多也一个字不少:“一切良好”。我一直认为每天两位数伙食费的空勤灶吃着,身体壮实得象个牛犊子,病甭想跟我套近乎。可谁知……

“一个对身体不知道爱惜的飞行员,也谈不上对飞行的热爱。因为飞行不是空想家的事业!”过去对于管政委板着面孔讲这大道理,我一直认为是大惊小怪,今天仿佛才悟出一些其中的真谛。可是已经晚了。

假如我的病已经到了非动手术不可的程度,那么我与大刚的爱情以及与爱情差不多具有同等价值的飞行寿命将受到严重的威胁!我感到费解的是,医生为什么不把真实的病情告诉我呢?是担心我经受不住这如此严酷的打击?还是因为别的什么?其实大可不必。不幸的降临,可以使人一蹶不振,也可以使人愈发坚强起来。所以在这个问题上针对不同的对象也应该来个“区别对待”,不应一股脑儿采取“封锁政策”。我决计利用上午主治大夫查房的机会,问个水落石出。

“笃笃笃!”突然响起几下有节奏的敲门声。声音里明显地带有几分捉弄。

不用猜,听声音就知道来者是主要负责护理我的年轻护士范珊珊。

我和珊珊虽说认识没多久,可谓萍水相逢,但是我们却成了颇为要好的朋友。珊珊整整比我小十岁。她人一分,嘴一分,不仅模样长得俊,嘴也刀子似的不饶人。在短短几天的相处中,她时常对我这个“大兵”采取富于“挑畔性”的行为,可是我每每又象大姐姐对待小妹妹一样对她抱以忍让和宽容,并且打心眼儿里喜欢她。——这只能说是投脾气!

“进来!”我以佯怒的声调喊道。

门一开,珊珊旋风般轻盈地飘进我的房间。她那俊秀的脸上挂着掩饰不住的笑靥,一双明亮的眼睛闪着喜盈盈的光辉,颇具演员风度地把微握着的双手放在胸前,孩子气地看着我,绘声绘色地朗诵道:

“他的道路就是我的道路,他的思想就是我的思想。我既把自己献身于他,我就相信他,相信我们的目标一致,要不然我为什么献身于他而不献身于另一个人呢?”

“怎么样,我的‘骑士大姐’,咱范某这首散文诗够不够韵味儿?”珊珊的话语里戏谑多于尊重。

我嗔怪地白她一眼:“欺世盗名,那是人家马克思夫人燕妮的杰作。”

珊珊听了脸上没有半点羞涩,诡秘地一笑只能算你猜对了一半。要是考试,我高抬贵手给你个及格。她说着向门口一招手:“请进——,我的‘燕妮’阁下——!”随着珊珊滑稽的拖腔,一个身穿白底蓝格病号服的男士闪身走了进来。

我不看便罢,一看立刻惊了个目瞪口呆。

——来者竟是田大刚!

惊愕。狂跳的心撞击着胸膛,象千百万面鼙鼓擂动。预感。不祥的念头魔鬼似狰狞可怕。

我象电影屏幕上的定格映像,呆呆地看着大刚,舌头根子僵硬得打不过弯来,吃力地问道你、你怎么也住院了?

“看把你给吓的。最近胸口有点痛,管政委让我住院检査一下。”大刚说完刻意地一笑,脸上滑过一丝叫人难以捉摸的神情。

对于大刚脸上霎间出现的情绪变化,我看得一清二楚。我知道,他心里在为我的病情而忧虑。可是理智又不允许他由于片刻的不冷静而引起我的不安。因此,他以巨大的抑制力控制着自己感情的波涛,强作笑颜,而把真实的情感深深禁锢在心底。

此刻,我的心情异常的矛盾和复杂。莫非大刚来住院是一种遁辞,而真实的目的是来陪伴我?倘若如此,那他一定知道了我的病情。我想试探性地问问大刚,又怕他当真不知道,反倒显得我过于小心眼儿,叫他讥笑我“神经过敏”。

“住在哪个科?”我向大刚投过不隐含丝毫感伤情调的目光,爽快地问道。

“内一科。”大刚坦然地答。

“内一科不就在这一层楼的东面么?”我进一步问道。尽管这种话纯属多余。

大刚索性讲了句玩笑话,以排遣积压在胸中的郁闷:“那还有错?要不,我还不来哩。这叫作拆不散的鸳鸯撵不走的狗。”

这家伙,当着珊珊的面,竟然说出这样粗鲁的话,真不知道难为情!我狠狠地瞪他一眼:“胡说些什么呀!”

谁知珊珊比我还大方,向大刚一伸大拇指:“OK,军人的幽默!”

大刚到我病房,板凳还没坐热,大夫们便开始査房了。大刚只得走开了。

今天査房较之往常有些特别。穿白大褂的各级大夫一窝蜂似的来了一大群。有男有女,老少不一。其中有科主任,有我的主治大夫,有孙大夫,李大夫,有被大家称为“席梦思”的胖女大夫,还有一些叫不出姓名来的和面孔完全陌生的。

这些人众星捧月似的簇拥着一个两鬓斑白的人士。他身体魁梧,一派学者风度。雪白的衬衣领,乌黑的牛皮鞋,腰板挺得直直的,稀疏的头发梳理得十分规整,而且象抹了发油似的泛着亮光。他那两道粗重的眉毛几乎和高高的鼻梁接连在一起,显得多思而威严。一双深邃的眼睛闪着睿智的光。我虽然不知道他的身份,心里却产生了一种敬意。

“这是魏丢丢同志,我国第三批女飞行员。这是我们的秦副院长,著名的外科专家。”科主任由以往的主角地位退居到配角的位置,立刻给我们互相作了介绍。

“噢,一代天骄!你好。”秦副院长两眼审视地看着我,热情地破例向我伸出了手。因为根据不成文的规定,大夫与患者一般是不握手的。

“您好。”我受宠若惊地紧紧握住了他的手。我不由暗自惊讶:他的手怎么那样软绵绵的,相比之下我的手反而显得粗糙得多,有力得多。

我下意识地看了一眼秦副院长脸上的表情,果然他的眉头微微一蹙。不用问,是我把他的手给攥痛了。我觉得脸上立刻罩上一层红晕,热辣辣的发烧,羞涩的低下了头。心里不住地骂自己:人家拿手术刀的手,经得住你整天握驾驶杆的手握么?愣头儿青!

不过,好在秦副院长并没有留意到我的表情。要不还真叫人尴尬。他接过主治大夫递过来的病历,一边翻阅着,一边听主治大夫扼要地汇报我的病症,然后把病历还给主治大夫。他并没有象其他大夫一样询问我过去得过什么病,进行过哪些治疗,这次患病以前发现过什么异常的征兆,是哪年哪月哪一日,直到问得再不能详细和再不能具体为止,他却是问我什么时候入的伍,在航空预校学习哪些基础理论,在航校开的是什么型号的教练机,航空理论学习了多少学时,现在飞的是什么类型的飞机,飞机技术达到了几种气象,问得贴切而在行。我一一做了回答,并且还冒昧地问了一句:“副院长,您怎么对空军这么熟悉?”

“是么?”他微微一笑,习惯地用手指在鼻梁处推了推金丝边眼镜,“你觉得奇怪么,嗯?”

我直率地答是有点。

科主任告诉我,秦副院长的独生女儿也在空军部队,而且也是开飞机的,和我同行。我一听高兴极了,怪不得秦副院长对飞行生活那么熟悉。这样一来,使我感到秦副院长更加亲切,拘束感也随之消逝了。

“三十岁,未婚。怎么,当飞行员必须晚婚?”秦副院长突然向我提出了一个新的问题,那语气却饱含着长辈人所特有的关切和慈爱。

“从飞行事业出发,结婚年龄应该晚点为好。不过象我这样的老姑娘却为数不多,甚至是绝无仅有。”我的话颇有些随便。

秦副院长毫不介意,反而不解地问那你为什么要拖这样久?

“一言难尽。有客观原因,也有主观原因。”

“大概是你的眼光太高了吧?”

“有那么点儿。我那位,籍贯:林冲发配的地区。出身:三代贫农。长相:武大郎第二。”

“轰”——房间里立刻响起一阵大笑。

“笑谈,笑谈。”秦副院长急忙掏出手绢擦了擦嘴。显而易见,他是怕笑出声来有失严肃和庄重。

“没错,”我说了一句比较满意的俏皮话,“刚才他还在这儿。要不,保准叫您‘一饱眼福’。”

又是一阵大笑。如果说各位大夫们的第一次笑还有所收敛的话,那么这一次可谓无拘无束了。不少女大夫笑得前拥后合。尤其是那位“席梦思”大夫,一面笑一面用手按着吊葫芦似的胖肚子,好象一松手会掉下去摔个粉碎。

我深为我的话能取得这种最佳效果而得意。因为往常大夫们在患者面前总是一本正经的。经过这样两次“冲击波”,大夫们的威严统统跑到爪哇国去了,保留下来的是孩子般的纯真和童心。

人啊,为什么不袒露出真实的面孔,而非要披上一层虚伪的面纱呢?

秦副院长和其他大夫们在离开时,脸上仍然保留着不加掩饰的笑容。叮嘱的话虽然只是三言两语,但是却显得那样真挚。

当我表示礼貌把诸位大夫送出门口,刚要转身回屋,不由大吃一惊,听到房间里竟然出现了第二个“自我”,并且还谈笑风生:

“没错,……刚才他还在这儿。要不,保准叫您‘一饱眼福’。”

“哈哈哈”……

我猛地转过身来,一眼发现床头柜上放着一台“6060”收录两用机,珊珊正得意地欣赏着。

“你在搞什么鬼!”我立刻恍然大悟。原来珊珊用叫我欣赏歌曲的录音机偷偷地把刚才的谈话录了音。

珊珊见我冲过来要取下录音磁带,便抢先把录音机抱在怀里,以强硬的口气回儆道:“怕什么?不叫大刚同志欣赏欣赏,岂不是件憾事?!”

“乱弹琴!”我一着急,说了句部队军事干部常用的话,一捋袖子,摆出一副“诉诸武力”的架式。

珊珊以守为攻地将录音磁带倒了个个儿,录音机里立刻播出一首瑞典抒情歌曲:

我常常欢喜回忆,

回忆我那美好的青春,

还有我初恋的喜悦,

我一切美好的梦想。

珊珊狡黯地向我一笑,随着歌曲的旋律纵情地朗诵道:“啊!青年男子谁个不善钟情,妙龄少女谁个不善怀春?我的‘骑士大姐’,想要磁带也可以,先决条件是——讲讲你和大刚同志的罗曼蒂克!”

“调皮鬼!”我轻轻给了珊珊一巴掌。

我和大刚相识的时间为“八年抗战”加一个“解放战争”。我们之间正式挑明恋爱关系,也有五六年时间了。在这漫长的青春年华里,我们既没有柳林里的热恋,也没有花丛中的偎依,更没有迪斯科舞曲下的狂欢,我们的恋爱是在刻板的军旅生涯中进行的。

我们初次见面,还是我由航空预校转入航空学校的第二年。

当时,我们的飞行训练进度正处于放单飞的前夕。这个阶段对于我们学员们的飞行生命来说将是生死攸关的时刻。闯过了放单飞这一关,便从此赢得了在万里蓝天展翅翱翔的自由,成为被人们称赞的“天之骄子”;否则将会被无情地淘汰掉,从而变成蓝天的弃儿,几年的心血也将全部付之东流。

可是,就在这个重要关口,我却在着陆动作上“卡了壳”——右偏加跳跃。

毫不夸张地说,从预校到航校的头一年,我在这期学员中堪称佼佼者,每次考试和考核,我的成绩都名列前茅,格外得到教员的“青睐”,也赢得学员们的钦慕。我不仅接受能力强,数学和物理基础好,反应敏捷,而且还有一个超过一般姑娘的优越条件——胆大。谁知我在放单飞这个课目上成了一个地地道道的笨蛋!在整个学员中变成了“副班长”(最后一名)!急得我象热锅上的蚂蚁,心里整天象被猫爪子抓一样难受,吃不香,睡不宁,嘴上暴起一层水燎泡。

急躁,焦虑,懊丧,绝望……

简直恨不得给自己两个嘴巴。——真的!

听说,上级机关从其它航校给我们抽调几个飞行教员,最近一两天就到。我虽然不象有的女学员那样叽叽喳喳地打听教员什么时候到,但是心里却殷切期待着越快越好,而且谢天谢地能够碰上一个出类拔萃的人物。内因固然是决定的因素,但外因也是一个重要的条件。“严师出高徒”,“强将手下无弱兵”,不都是说的这个理儿?

这天傍午,我沮丧地从机场回到宿舍,脸没洗,飞行服没换,象一捆秫秸似的“咕咚”一声躺在床铺上。

晦气透了!

上午一连飞了七八个起落,次次都得的是丑小鸭——“2”分。

第一个起落着陆——偏出了跑道。

第二个起落着陆——低了,只得复飞。

第三个起落着陆——拉飘了。

第四个起落着陆——飞机在跑道上连蹿带跳。

接着就是:复飞!复飞!!复飞!!!

更可气的是,在我爬出座舱,路过记分牌时,几个地勤战士在我背后叽叽咕咕地说:“瞧,这位就是北京‘全聚德’烤鸭店的内掌柜,外号‘蛤蟆大姐’。”

我听了这种不堪忍受的挖苦,真想臭骂他们一顿。又一想如果每次着陆都是“轻两点”,稳稳当当地落在T字布上,拿个硬邦邦的五分,人家不但不会说风凉话,还会翘大拇指。不怪天,不怪地,只怪自己不争气。我真想蒙上被子大哭一场,以排解胸中的郁闷。

恰在这时,外面有人敲门。

“进来!敲丧钟似的擂什么?”我没好气地喊了一声。

我的话音一落地,只见当时担任我们学员大队政委的管达半堵墙似的戳在门口。

对于管政委,我们女学员常常玩笑地称他为“管大妈”。他长得五大三粗,天生一个思想家才有的硕大的头颅。胖胖的脸蛋子把两只眼睛挤成一条缝,构成一副“自来笑”的脸谱,活象北京碧云寺里的“哈哈佛”。据说“**”当中,有一次批判“资产阶级军事路线”,工作组指定他在大会上发言。结果发言稿还没念一半,工作组就取消了他发言的资格。工作组指责他感情不对头,立场有问题。其根据就是说他发言时笑眯眯地不严肃,影响了整个会场的气氛。这件事不晓得是否有夸张的成分,但是他的表情的确是那个样子。他脾气随和,待人热情,又有一颗强烈的事业心。所以学员的大事小事他都惦记着。

“小豆冰棍,清热败火!”管政委喜眉乐眼地吆喝了一声,把两根冰棍送到我面前。

我明了管政委此时此刻的来意,倔犟地一扭身子,说:“我不吃!”

“冰棍的不要?好,下面来个活的。”管政委摆动着硕大的头颅左右一看,惊奇地说,“咦——?人哪里去了?!”他急忙一转身,发现来者在他身后边,情不自禁地哈哈一笑,诙谐地说,“怪我这个‘砣砣’太大了。‘一叶障目,不见泰山’。田教员,来来来,我介绍一下,她就是学员魏丢丢。”

“教员!”我听到这个急待听到的字眼儿,满怀热望地定睛一瞧:——妈呀!我差点背过气去。

这位新来的田教员,充其量一米六三的个儿,而且还碌碡似的上下一般粗。看年龄,不用问,喏,瞧瞧嘴唇上那抹儿毛茸茸的“未开垦的处女地”,便一目了然。再配上一张娃娃脸,说是我弟弟,没人信才怪哩!

“我叫田大刚。今后我们互相学习吧。先认识认识,有关飞行问题,午休以后我来找你。”他大概发现了我诧异的神色,说完急忙转身告辞。然而就在他转身的一瞬间,我清清楚楚地看到他的脸蓦地一下红了,并且一直红到脖子根儿,象泼了瓢鸡血——啧啧,见了女人还红脸,小封建!

瞧瞧,就凭这副“高大身躯”,这副“彪桿气质”,要当我的教员——老师,哼,小样儿吧!

责怪,委屈,愤懑,浪潮一样涨满我的心,我气鼓鼓地坐在床上,给了管政委个后脊梁,以示“抗议”,大有要挟的味道。

管政委显然不跟我一般见识。他笑呵呵地在我对面椅子上坐下来,然后拉家常似的扯东道西。唠着唠着,不知顺着什么话茬口竟然讲开了故事。他说在春秋战国时候,齐国无盐邑有个民间女子叫无盐。无盐长得凹头陷目,肥硕少发,印鼻结舌,折腰出胸,可谓奇丑无比。但是,就是这个丑女无盐,为挽救国家危亡,竟不怕冒犯上之罪,不避受斧钺之诛,只身进见齐王。她慷慨陈词,尖锐地指出了齐王政绩的弊端。齐王不仅听取了无盐的规劝,决定富国兴邦,而且还立无盐为后。——管政委讲了这个故事,因势利导地说常言道,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是骡子是马,不拉出去蹓蹓,怎么知道是好是坏呢?——这就是管政委给我做思想工作专用的“偏方”——开导加刺激。

我听他说完,心里不禁感叹道:这个“管大妈”,他左缠右绕帮你解开思想疙瘩,还得叫你心甘情愿地按照他指出的渠渠走。这大概就是政治思想工作的艺术性吧。我只得说好吧,那就先试试看。不过,我有个条件,不行可得管换!

管政委两眼眯成一对月牙儿:“放心吧,错不了。”

午休过后,我和大刚一照面,就给了他点“颜色”瞧瞧。

“报告,学员魏丢丢,听候教员的指教!”我两个脚跟一磕,“喀嚓”一个立正,笔挺地站在他面前,昂头挺胸,目不斜视,一副“赳赳武夫”的气质。

谁知他根本没理我这一套。既没有感到我的威摄力,也没有体味一个教员在学员面前的身价,甚至没有郑重地看我一眼,头一扭,手一摆,慢吞吞地说了句:“稍息吧,随便点。”看,他哪象个正规教官的样子!活见鬼!

按照常规,新来的教员,应该首先坐下来与学员互相介绍一下情况。诸如:入伍时间,飞行经历,技术状况,脾气秉性,趣味爱好。特别是对于学员的飞行进度、遇到的主要难点和现实思想,要了如指掌。这样才能谈得上“对症下药”和“因人施教”。可他,脑子里好象根本没有这根“弦”。他连个招呼都不打,闷着头走到操场东侧的大礼堂门口,用手一指二层楼的平台:“上!”

“上!”叫谁呢?象哄鸭子似的。难道我没名没姓?我是最不爱听这种带有轻慢意味的话的,真想来个报复性的行动——置之不理。可是在航校,教员就是绝对权威。何况部队又讲究“令行禁止”,不能耍小孩子脾气。我知道,他叫我跑平台,目的是观察我的目测,寻求着陆右偏的原因。其实我已经用这个办法练习过无数回了,目测完全准确。“不了解情况,难道鼻子底下没长着张嘴?小官僚!”我心里暗暗骂了一句,带着满脸的不高兴,跑上跑下,冷冷地报出他测试的不同角度的度数和距离。不大工夫,累得我就气喘吁吁了。

末了,他也不喊声“停”,却向我一招手之后,自顾自地到了操场北测的旋梯旁,嘴里又跳出了一个字上!

难怪人们说蔫人最有主意。他纯属这一类型。不管你情愿不情愿,反正必须按他的命令办。我站在旋梯下,气咻咻地瞪着他,真想大声喊叫:“我的教员大人,上个月学员队组织旋梯比赛,我得了第一名。难道还不足以说明我平衡机能没问题吗?!”可是他压根儿不理你的茬,低着头,右脚掌拍打着地面,两眼好象是在记数。那样子,颇象一个做了错事站在老师面前准备挨克的学生。你纵然有天大的火气,也难以发作。我怏怏不快地跳上旋梯,把打旋梯作为发泄不满的手段,旋梯“呼呼”地转了起来。只觉得两耳生风,天地形成一个圆弧,尽管累得上气不接下气,我还是执拗地坚持着,直到他一连喊了两声“停”,我才跳了下来。

谁知,我的双脚刚一落地,他又不吭不哈地塞给我一条毛巾。我接过来一擦脸,毛巾上浓烈的航空煤油味儿噎得我足有五秒钟没喘过气来。他这是考验我是不是怕煤油味儿,造成空中呕吐,影响精力分配,干扰对飞机的正常驾驶。尽管如此,事先也该给人家打个招呼呀?“蔫坏!”为了表示我的无畏,索性把毛巾捂在嘴上,而且示威似的大口大口做开了深呼吸。难怪过去我妈说我仍然象个孩子。

“马上回去准备,四点进场,由我带飞。”他说完转身就走,步子迈得特别快。

我看着他那夺路而逃的样子,不禁“扑哧”一声乐了,而且打心里觉得有一种充实感。

下午,气象条件特别好。

蔚蓝的天空丝云不挂,一碧如洗。

起飞线上,一字排开的架架银白色飞机在阳光的辉映下,昂首展翅,腾达欲飞。停机坪四周,跑道两侧,绿茵茵的草地宛如条条巨幅地毯,铺向地的尽头,天的边沿。蓝天绿草间,恰到好处地点缀着铅灰色的塔台,黛黑色的导航车,深蓝色的飞行标志旗和红白分明的应急车辆,构成一幅色调鲜艳的水彩画,一切都显得和谐而美好。

五点整。一发绿色信号弹冲出枪膛,然后化成蝌蚪形状,拖着铅灰色的尾巴,沿西斜的太阳边沿划出一个绿灿灿的光弧。刹那间,飞机的发动机好象被这光弧点燃了,发出了雷鸣般的轰响。我坐在机舱的前座,紧握驾驶杆,加油门,摆动水平尾翼,滑出跑道,跃上天空。

每次飞上蓝天的感受都是美好的:机上,苍穹一顶,金灿灿的阳光,雪莲般的云朵;机下,广袤的原野,叠翠的山岗,如林的烟囱,积木似的厂房,亮闪闪的小河,蓝莹莹的水库。大千世界,尽收眼底。如果在以往,胸中会涌出一曲高亢、激越的旋律:

雄鹰展翅映朝晖,

蓝天上飞行着新一辈。

穿云破雾练硬功,

万里长空我保卫。

……

可是眼下,心潮却激不起半点自豪的浪花,有的只是担心和忧虑。

“注意精力分配!”坐在我身后驾驶舱的田教员眼倒是满尖,在后面就觉察到我有些走神儿。

“明白!”我郑重地回答。

说话间飞机已进入四转弯。我的胸口开始“怦怦”地擂开了小鼓。第一次带飞,给教员的第一个印象是至关重要的,千万不能再得个“丑小鸭”。谁知越这样嘀咕,心里越有点发毛。飞机拐过四转弯,刚进入下滑状态,就出现了不规则的摇摆,眼看着机头一个劲儿地往下扎。

“拉起来!”他严肃的喊道。

我急忙一拉驾驶杆,机头立刻抬了起来,呼啸着冲上高空。谁知,一连几次下滑着陆,都出现了恶性循环。就在最后一次下滑时,他突然说了一句:“记住,飞行,是勇士的事业!”

我听了觉得自尊心受到严重的伤害。一个飞行员的怯懦,如同陆军战士在冲锋时畏惧不前一样,是军人的最大耻辱。我一咬牙,双脚蹬舵,把定驾驶杆,飞机急速下滑。我忽然感觉到,他在我后面不知搞什么名堂。我蹬左舵,他却使劲蹬右舵,我蹬右舵,他又轻轻蹬左舵。我一气之下,当即来了个“强行控制”,猛地把驾驶杆一推。——妈呀!飞机偏离了跑道,“咚”的一声砸在迫降场上,溅起一团高高的尘土,象个蛤蟆似的一蹿一蹦地向前冲去。要不是他采取紧急措施,将造成不堪设想的严重后果。

“完了,三十米以下,的确成了我不可逾越的鬼门关!”我一动不动地坐在驾驶舱,说不上是失望还是绝望,脑子里一片空白。

“还不快出去,你还想用飞机当棺材?!”他一声怒吼,一团辣辣的热气带着唾沫星子喷在我的后脖梗子上。

我浑身一抖,才如梦方醒地意识到飞机已经停下了,应该马上脱离飞机,不然飞机万一起火或者发生爆炸,将有生命危险。我回头看了他一眼:天哪,他简直变得象一头暴怒的狮子,两眼狠狠地瞪着我,额头上暴着青筋,脖子涨得通红,看样子我再不马上离开他会给我一巴掌。——好吓人!

我火速离开飞机,一句话也没敢说。

“初恋,是清醒的?还是蒙胧的?是下意识的?还是有意识的?”这是珊珊向我“请教”的一个问题。

这个死丫头,鬼点子特别多。她明着说是“请教”,实际上却是拐弯抹角地逼着我讲我和大刚的那“且听下回分解”——

那次带飞险些闯下大祸,而且他又向我瞪开了眼珠子,一下子把长期以来压抑在胸中的委屈、羞愧、怨恨的怒火点燃了。我决定来个破罐子破摔,同他大吵一场。——反正要被淘汰了。

谁知,他跨出座舱,脸上的怒容象飞机尾后吹起的尘土一样刹时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变得象个没事人似的,一屁股坐在距飞机不远的草坪上,手搭“凉棚”,抬头望天,饶有兴味地欣赏着天空飘来荡去的几片莲花般洁白的云朵,还不时吹几声口哨,一副悠然自得的样子。

——这人,真怪!

此刻,我的胸口憋得发痛。本来想大吵一通而突然失去了对手,那种滋味比想哭而抑制着不哭更难受。

“坐下吧。”他开口来了句“温吞水”。

瞧,人家不招你,不惹你,你跳吧,暴吧,除非你真的疯了。这叫——干没辙!

我气鼓鼓地在他对面坐下,故意把脸扭到一边。

“把鞋脱下来。”他慢吞吞地说道。声音里不乏命令的成分。

“什么?”我一听立刻惊了个嘴大眼小。

他大概发现了我惊讶的表情,把每个字的音长拉长了一个节拍:“请——把——鞋——脱——下——来。”

“干什么?”一种神圣不可侵犯的姑娘的自尊,促使我凛然向他射过两束冷冷的质问的目光。

“叫你脱就脱嘛,拖拖拉拉!”管政委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来到我的身边,在这个关节眼上插了一句。他说着在我旁边坐下,眯着眼睛看看我,又瞧瞧他,象个看稀稀罕儿的老太太。这个“管大妈”,什么场合也少不了他。

不过,我心里说归说,怨归怨,管政委坐在我身边,打心眼里觉得有依靠。于是,我不示弱地“噌噌”两下把飞行靴扒了下来。

“还有袜子。”他又进一步发出指令。

“还脱袜子呀?”我这次听了不是恼怒,而是有些求援了。本来飞行靴就是半高腰的,连儿气都不透,从早晨到现在,又是跑步,又是打球,加上跑平台和打旋梯,我又是双汗脚,袜子早湿乎乎的了。要脱成光脚,那股气味……哎呀呀,简直难以想象!我以乞求和告饶的目光看着管政委,羞涩地说:“臭气巴烘的……。”

“这是命令!”管政委一扭下巴,对我来了个置之不理。

“脱就脱!”我赌气地把袜子扒下来,报复性地把两只光脚丫子放在他面前,心里悻悻地说:“看臭谁!看臭谁!”正在检查飞机的几个地勤战士,停下手里的工作伸着脖子象看耍猴似的瞧着我们,挤眉弄眼,一副坏样儿。

我以强者的姿态向他们大喊一声:“哎!要开眼界的到这儿来,不要鬼鬼祟祟的!”

“你呀——真够犟得可以!”管政委以嗔怪的目光看了我一眼,而把赞赏话藏在心里。

“把脚再伸近点。”大刚说着抓住了我的两个脚脖子。我机械地往前挪了挪身子。

眼下,我除了疑惑就是服从。

他把我的两只脚分别放在他的两个膝盖上。他的两只手掌心向前,调整好与我脚掌的距离,命令我把脚掌贴在他的手心上。

“他这是在搞什么名堂?”我虽然满腹狐疑,行动上却不敢有丝毫的怠慢。就在我的脚掌与他的手心接触的一刹那,一股平素从未感受到的热流从他的手心传到我脚上,又流进我的心房里,并迅速扩散到全身。不过,这种感觉是极短暂的。我羞赧而紧张地瞟了他一眼,见他正聚精会神地观察手心与脚掌的间隙,没有发现我的狼狈样,心里才踏实了一些。

“洞拐(07),进入四转弯!”他象地面指挥员一样呼喊着我的代号,并且向我下达了命令。

我听后才茅塞顿开,恍然大悟。

原来,他是要以两个手掌作为“刹车片”,直接感受和观察我的着陆动作。没想到这位其貌不扬的人物,肚子里还真有点“干货”哩!

我立刻按照操作要领,右手攥拳比作握驾驶杆,左手把定油门,两眼注视前方,全神贯注进入模拟飞机状态,以清脆的飞行术语答道:“洞拐(07)明白!”

为了争取时间,我果断地来个切半径,霎时间将机头对准跑道,修正好下滑方向,马上报告:“洞拐(07)请求着陆!”

“可以着陆。”

“明白!”我操纵着“飞机”,两眼一眨不眨地盯着前面的“跑道”:“压杆”,“蹬舵”,“收油门”,“放襟翼”。随着“飞机”急速下滑,我那踩着“刹车片”的两条腿同时用力蹬。

“停!”他猝然猛喝一声,声音里带有掩饰不住的喜悦。

管政委往前一探身子,说:“有什么发现?”

他抬起头来,两眼盯着我,以肯定的口气说:“你的左腿过去出过毛病,而且很可能摔断过!”

我以惊愕的目光看着他,发现他那闪亮的眸子竟然也是那样犀利,仿佛一眼就能穿透人的心底。他的目光中也燃烧着青春的火焰,是那样明澈、大胆、强烈和执著。我不由自主地微微一低头,避开他那目光的锋芒,又立刻感到这种畏怯没有来由,急忙抬起头来,以强硬的口气申辩道:“我一不拐,二不瘸,两条腿又一般长,你怎么知道我的腿断过?”

管政委把屁股掉过来,同我坐在一条“板凳”上,替我帮腔地说对呀!我们挑选一个飞行员,要‘过五关’,‘斩六将’,大眼筛子‘筛’了,还要细箩‘过’。不要说断过腿,就是身上有块疤都要检查检查。叫你这么一说,魏丢丢同志岂不成了‘铁拐李’了?我说同志哥,你可要担心呐,如果拿不出真凭实据来,丢丢同志依据《中华人民共和国刑法》第一百三十八条,告你个‘诬陷罪’!

我忍不住咯咯地笑出了声。

“你们看!”他说着叫我重新将着陆动作做了一遍。当我的两条腿均匀地用力踩住“刹车片”时,他马上喝令停住,指着手心和脚掌的接合处,叫我们自己观察,自作结论。

我和管政委歪着脑袋,左看右瞧,也没有发现两手和两脚之间有什么不同之处。

他胸有成竹地叫管政委点着一支香烟,放在他嘴上。他猛吸了一大口,先把嘴贴在右手和左脚的接合处,用力喷出半口烟,乳白色的烟雾立刻象碰壁似的被撞了回来。

接着,他把嘴贴在左手和右脚的接合处,把嘴里剩下的烟全部喷了出来,只见一股烟从手心和脚掌中间钻了过去。

“嘿,伙计,真有你的!”管政委似乎悟出了什么门道,大加赞赏地拍拍他的肩膀。

我虽然没有完全明了其中的奥妙,却已经被他那认真细致的工作作风以及敏锐而精细的观察力所感动、所折服。我如实地告诉他:“算你猜着了,我的左腿是摔断过。”

“怎么回事?”这回该轮到管政委吃惊了,撩起眼皮瞪着我。

于是,我便把摔腿的经过详详细细地说给他们听。

那还是上小学四年级的时候。有一天,打过上课铃,老师刚拿起教鞭,正要张口讲课,我同桌的一个女同学突然“嗷——”地一声惨叫,把全班同学吓得心里直打哆嗦,老师也被这声叫喊搞懵了。原来那个女同学打开书包,正要拿书,一眼发现里面有个癞蛤蟆!于是吓得又哭又叫。整个教室顷刻间象火燎的马蜂窝,乱哄哄地炸了营。老师气极了,气冲冲地问是谁干的?结果没有一个人站起来承认。老师只得一锅煮——大家都被训斥一顿。

难道我们就这样吃个哑巴亏,叫那个黄毛小子占便宜?哼,瞧着吧!

过了几天,等到男生们心理上解除了戒备,我通过暗地观察了解,终于发现了那个“罪魁祸首”。

一天下午,我把早已准备好的“礼物”放在那个黄毛小子的书包里。——“礼尚往来”。晚上,他正要拿出作业本写作业,往书包里一伸手,抓出条一尺多长的死蛇。第二天听他妈给老师说,把他吓得尿了一裤裆。

——活该,谁叫他先欺负人,拿我们女同学开心!可是,第二天中午放学回家,几个黄毛小子就报复我们了。他们把我们几个女生拦在半道上,扬言要与我打赌。条件是:谁能站到最高的地方,谁就是我们村关帝庙里的关老爷——关云长;谁站得低,谁就是“赤兔马”,要趴在地上叫“关老爷”骑着走。其他女生一听吓得又哭又叫,不敢应战。我把眼睛一瞪,喊道:“怕什么?不要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赌就赌!”

谁知我的话刚出口,一个大个子男生就来了个先下手为强,抢先跑到右面不远的土岗子上,再也没有更高的地方了。我的伙伴们急脖子瞪眼地跟他们吵,男生们自然不肯让步。蓦地,我的眼睛一亮,发现在土岗子左侧有一棵钻天杨,长得又细又高,树冠比那个大个男生站的位置高出一房。我的心中不由一阵窃喜。心里话坏小子们,你们以为女生都不会上树呀?告诉你们吧,拾柴割草,摸鱼捞虾,凡是男孩子能干的,我都会。等着瞧吧!于是,我把书包交给同伴,飞快跑到杨树下,轻蔑地瞪了一眼土岗子上那个得意洋洋的大个子,往手心里吐了口唾沫,然后以标准的猫上树姿式,噌噌几下子就蹿上去一丈多高。女同学们见了,脸上的沮丧情绪顿时云消雾散,代之而来的是喜悦和自豪。她们拼命地拍着巴掌:“加——油!”“呱——呱!”“加——油!”呱——呱!……

在同伴们的鼓励下,我一鼓作气上到钻天杨最高一个树杈上。以胜利者的姿态喊道大个子,认不认输!不料,那个大个子听了不仅不慌张,反而向我一笑,从怀里掏出个风筝,风筝上写着他的名字,迎风一抖,风筝立刻升到空中,比我的位置高出好多。他又得意喊道:“哎,睁大眼睛,看看到底谁高!”

我一看他又耍了个鬼把戏,气得恨不能跳下去给他两巴掌。便气呼呼地质问道:“我们是人与人打赌,又不是和风筝!我喊它一声,它要是答应才算数。”

树下的伙伴们立刻帮腔对呀,只有它答应才算数!

大个子男生狡辩地说:“刚才我们只是说谁站得最高,没有规定用名字代替不算数!”

土岗的男生们连声助威:“对呀,没能耐就乖乖认输!”

这时,我也不知道哪来的小聪明,向空中一指看,我比你高十万八千里!

大个子男生瞪着两个大眼珠子,怔怔地往天上看了好一会儿,什么也没有发现,疑惑地问在哪儿呀?

我大声说在:“高高的天上!”

男生们道:“看不见,不算数!”

女伴们嗓门比他们还高:“你们看不见,我们看得见,就算数!”

“不算数!不算数!就是不算数!”……

“算数!算数!就是算数!”……

双方越喊越凶,眼看一场“武斗”在所难免。正好在这个时候老师来了,才把那几个嘎小子吓跑了。

“我们胜利了!”我高兴地一欢呼,从树的半腰跳了下来,结果把左腿摔伤了。送到县医院一检查,医生说是靠近踝骨内侧的骨头裂了一道缝。经过一个多月的住院治疗和在家里休养,好了以后没有留下任何后遗症。拾柴担水,蹦蹦跳跳,与过去完全一个样。听人说受过伤的部位阴天下雨有酸痛的感觉,我却没有任何反应。为此我曾怀疑我的腿未必受过伤,说不一定是医生怕我再爬树上房,惹事生非,而故意吓唬我。……

“这就对了!”大刚听了我的述说,嘴角不由漾出几丝喜悦的涟漪,对管政委分析道,“在一般情况下,可以说她的左腿彻底好利索了。那时,她年岁还小,恢复又快,加上痊癒后感觉不出与过去有什么两样,所以早把摔伤过腿的记忆随着大脑的输出信息忘得一干二净了。正因为如此,她也就忽略了对左腿的锻炼,使得两条腿实际上存在的蹬力差隐藏了下来。这种蹬力差是微小的,平时显不出来。可是一上了天就不同了。飞机着陆的时速通常在二百五十公里左右,刹车片的灵敏度也很高,蹬舵时两条腿的力量稍有偏差,左脚轻,右脚重,飞机无疑要向右偏。可是她又不清楚出现偏差的原因,势必盲目修正,这样一来自觉或不自觉地就要调整坐姿,从而导致两个方向舵承受的压力忽轻忽重,这就是造成她着陆不稳的原因。”

呀!他分析得头头是道,入情入理!

“怎么样,是骡子是马,看出点名堂没有?”管政委“将”了我一军。

我的脸一下子红了,火烧火燎的。

——不过,这决不全是因为难为情,而是其中包含着由衷的喜悦。

我猛地站起来,刚把两个脚跟一磕,便疼得吸了口凉气——原来我还没有穿上飞行靴。

“嘿嘿嘿……哈哈哈……”飞机上的几个地勤战士发出戏谑的笑声。

我顾不得理他们,激动地喊道:“教员同志,我请求‘加工补课’!”

“课是要补的,靴子嘛也是应该穿的。女同志总有与男同志不一样的地方,有时候脚着凉是要肚子痛的。”管政委把飞行靴递给我。我听得出来,管政委的话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明着好象是冲我说的,实际上是对大刚的暗示和提醒。

可是,大刚当时却没反应过来,愣愣地站着看我穿靴子。

过了一会,他好象明白了什么,脸一红,撒腿向已经走出好几十米远的管政委追去,那样子就象斗败了的公鸡。

我不禁“噗哧”一声乐了,急忙用手做喇叭:“田教员,我在哪里等您——?”

“飞行练习室!”大刚连头都不敢回。

经过几天的地面苦练,我的蹬力差得到了矫正。再次带飞,我的第一个着陆就准确地落在T字布中央,双轮点地,一个极漂亮的“轻两点”。我的成绩,也由丑小鸭(2分)变成了白天鹅(5分)。

我一下飞机,女学友们立刻把我包围起来,真挚的祝贺,热烈的拥抱,热情的捶打。

——这标志着我从三十米以下的鬼门关跃上了辽阔的蓝天啊!

可是,当大刚和管政委走过来向我祝贺时,我却溜进飞行员休息室,扎到女飞行员堆里不出来了。不知怎的,我平生第一次感受到害羞的滋味……。

我闯过单飞课目这一关后,便马不停蹄地进行难度更大的训练课目航线、空域、编队、仪表、特技和一些简单的战斗技术动作。

由于我在单飞课目上延搁了时间,和其他学员比已经远远地拉下了进度。放单飞早的,进入了水平特技飞行;放单飞晚一些的,也进入了航线课目。所以我只有奋起直追,争取多飞、飞好,才能迎头赶上。

就在我单飞的当天晚上,大刚给我制定了新的训练方案。除了在训练课目上进行了大胆的改革和周密的安排外,还要求我每个飞行日争取多飞一两个起落,要在毕业之前保质保量地赶上并超过其他学员。我听完以后,象拉满弓的箭,似鼓满风的帆,浑身充满了振翅奋飞的力量。

谁知飞行日前一天午饭以后,我一连呕吐了好几回,而且还恶心得不行。第二天是飞行日,下午还要去外场参加飞行前的准备。象我现在这个样子,要是不见好,这次飞行就要被取消。

——真倒霉!

大刚听说以后,一连到我房间来了两三回。又是去叫航医,又是帮助我用浸过凉水的毛巾放在额头上作冷敷,忙得团团转,那急煎煎的样子象个热锅上的蚂蚁。

大刚不知听谁说,军人服务社来了一些酸梅,下午一开门就卖。他连午觉也不睡了,早早儿地就跑到服务社门口等着去了。

那天中午热得出奇。火辣辣的太阳象飞机发动机的燃烧室,喷射着炽热的烈焰,把营区的柏油路烤得直冒烟儿。房前屋后的柳树象得了重感冒似的,无精打采地垂着头,叶子都缩成一个个细条条。大队宿舍门前用水泥制作的乒乓球台,摸一下热得烫手。学员们自动达成了协议,分期分批地轮流着到洗漱室冲凉水澡。因为从洗漱室出来,刚回到宿舍就又是一身汗。在屋子里还热得喘不过气来,要是在屋外的太阳下面……啧啧,一想起来连舌头底下都觉得冒汗。可是大刚整整站了一个小时。

服务社的同志开门时,见大刚脸上晒得直冒油珠儿,整个后背的衬衣上冒着一层汗碱,惊讶地问他站在太阳底下干什么,他认认真真地说:“来买酸梅。”

他刚说完,逗得服务社的同志哗一下笑开了:为买点儿酸梅,就在大太阳下站这么久,值得吗?

起床号刚刚响过,大刚就捧着满满一纸袋酸梅跑进了我们女学员宿舍楼。

打老远就听到他与几个女学员的说话声:

“田教员,手里捧的是什么宝贝?”

“酸梅,冰镇的……刚从冷库里拿出来的。嘿嘿!”“呀,太棒了!我们尝两个行吗?”

“当然可以。来吧。我请客。”

哎,您怎么一面答应一面跑哇?

“来呀,我不是说了嘛,来吧!”

“我们知道您是给谁买的,偏心眼儿!”

“咯咯咯……”走廊里传来串串爽朗而又隐隐带有妒意的笑声。……

我立刻明白了一切。不知怎的,心“咚咚”地跳开了。是感激?是不安?还是羞涩?似乎各种成分都有,似乎又不尽然。当时的心情很难确切地说清楚。

“给,冰镇的!”他径直地走到我床边,把酸梅放在我脑袋旁边的床头柜上,“快吃吧,吃了就好了!”

我看到他的脸被晒得通红,连脖子根儿都紫红紫红的,心里又感激又感到难为情。在我们这个古老的国度里,仍然因袭着“男女授受不亲”的信条。在部队,男女之间的接触更要“自觉”。即使是教员与学员之间,除在“三点一线”(三点是机场、教室、饭堂,一线是起飞线)交谈外,在其它场合双方都是采取回避政策的。否则,如果平时联系多一点,那些惟恐人心不古的人总要嘀嘀咕咕,或视之为“歪门斜道”,或斥之为“不成体统”。

“你吃吧,快落落汗。我刚吐完,吃不了。”我婉言谢绝了。

他直言道:“要是我吃,我才不大中午地去受那份洋罪呢!这个鬼天气,恨不得从脑袋上榨出二斤油来!我是专门给你买的,还客气什么?快吃吧!”

我假装胃疼地捂着胸窝,说:“我实在吃不下。”

他一本正经地说:“听人讲酸梅能够止吐开胃,促进消化。你先吃几个试试嘛!”

我越说不能吃,他越是劝说。一来一往,显得怪亲热。和我一个宿舍的刁紫慧这时说话了,她拉着长脸说:“哟——我的田教员!你可真是有亲有疏,泾渭分明呀?不是你带飞的学员连让都不让;是你带飞的学员,人家不吃,你恨不得往嘴里塞。”

大刚嘿嘿一笑,尴尬地说:“怪不得大家都叫你刀(刁)子(紫)嘴(慧),果然名不虚传。嘿嘿,我是怕她影响飞行,拉下进度,到时候你们又陪着她哭鼻子。”

“就算是吧,但我并不领情。”刁紫慧调皮地一耸肩膀,“请问,吃酸梅能治疗呕吐么?”

“能。”

“你有亲身体会?”

“常言说,‘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走路么’?我是听别人说的。间接经验也是经验嘛!”

“那好,我先做个试验。”刁紫慧拿起一个酸梅放在嘴里,故意咂咂嘴,赞赏地说:“不错,满有味道。”她说着把一个酸梅塞在我嘴里,说,“吃吧,我都开了头了,你还等着什么?”她说完向我诡秘地一笑,走开了。

屋里只有我们两个人了。我们谁也没开口。过一会儿,他似乎想起了什么,说了句“吃了酸梅,好好休息吧”,便慌忙离开了房间,我下意识地数了数,从我的床头到门口,他才用用了四步,真是“一步三尺”。

那堆酸梅,我一个也没吃。因为我本来并不喜欢吃酸味,加上我根本不相信几颗酸梅能治病。但是,不知是心理作用还是药物的效果,不久我不再恶心了。下午,我还坚持到外场参加了飞行准备,一点儿也没觉出累来。第二天,我照常参加了飞行,而且还比其他学员多飞了两个起落,成绩都是5分。这件事不知道怎么传得那么快,航校宣传科的新闻干事当天就找我和大刚进行了采访,并且写了个报导,标题就叫《酸梅》,寄给报社以后,没几天就登出来了。我偷偷地读了,写得还挺生动哩!校里的有线广播,照着报纸广播了两三遍,大概是大刚感到难为情,一天多没跟我照面。

过去大刚说过:“飞行,是勇士的事业”。当时我还以为是他讥讽我。后来我才知道,蓝天并不全是“万里无云,阳光灿烂”,也不全是诗一样的意境;也有“千仞高峰,万丈深渊”,凶恶狰狞的一面。一个飞行员,如果没有勇士的胆略、勇敢和无畏,纵然你驾驶的是最现代化的飞机,在广阔无边的天空也是难以自由翱翔的。

在我毕业的前夕,就发生了这样一件怵目惊心的事。

那天,我和大刚飞最后一次空域。

我们的两架飞机起飞时,本场气象条件良好。虽然空中有几块铅灰色的团团,但是云底高少说也在两千公尺以上,看发展趋势不会形成复杂天气,更不会有雷雨。

我和大刚临上飞机前,管政委特地来到飞机前,乐呵呵地祝贺道:“飞好这最后一个起落,等你们的飞机轮子一擦地,我就给你们献花!”

我和大刚同时一磕脚跟,充满信心地答道:“是!”

我们的自豪不是没有来由的。今天我和大刚一起飞行,可以说是我们在航校的最后一次了。一年多来,我在大刚的帮助下,攻破一道道难关,完成了一个个课目,而且每个课目的考核成绩都是优。在进度上,也由原来的“副班长”变成了排头兵。今天飞行完了,我是第一个向“飞行学员”喊“再见”。怎么不令人感到骄傲和自豪呢!

我和大刚起飞后,在机场上空“通场”时已编好了队,向预定的空域飞去。

我依恋地看着机翼下的跑道、塔台、起飞线、风向袋、田野、村庄和河流,这些往日所熟悉的一切,今天变得格外亲切和留恋。再见了,亲爱的航校!再见了,可敬的人们!

人一旦要离开一个所熟悉的环境,莫非都有一种怅然的感觉?离开?离开航校我会被分配到哪里去呢——

蓝天啊,

云海茫茫,

那白云深处,

是我要去的地方。

云朵在飘荡,

心潮在荡漾……

我正情不自禁地哼着《蓝天畅想曲》,猝然,地面指挥员命令我们火速返航,说是机场上空天气骤变,很可能被雷雨封锁。

奇怪!起飞前天气还好好的,怎么一下子就变坏了?

我正疑惑不解,只听大刚果断地说:“洞拐(07),返航!”

“明白!”我只得回答。同时倒转机头,大速度向机场飞去。

对于我这样的新手来讲,雷雨,是在飞行中不可与之争雄的劲敌,是飞机绝对不可逾越的禁区。

我和大刚刚飞临机场上空,只见奔腾咆哮的乌云怪兽般地把机场上空吞噬了。滚滚雷声,由远而近,把飞机座舱震得瑟瑟直抖。情况已是十分危急!

此刻,一分一秒,将直接维系着生命的安危呵!早一分钟着陆,会人机双全;晚一分钟着陆,人和飞机将毁于一旦。

头顶上猛然响起机枪一样的扫射声,如蝗的“子弹”好象要把座舱的有机玻璃击穿!我一抬头,哟,下雨了!稀疏的雨点打得座舱“噼叭”作响。

我低头朝下看,大潮般的乌云撕打着、撞击着、绞杀着向机场涌来,眼看就要夺去我们唯一的退路。

“洞拐(07),紧急着陆!”大刚大声地命令我。

在这个时刻,我怎么能把危险抛给他,把安全留给自己呢?我立刻一松油门,减低了飞机速度,请求在后一个着陆。

“混蛋,是你命令我,还是我命令你?妈的!”他一声虎啸般的怒吼,两个耳机的传声片震得我耳朵根子发麻。

啊!想不到他发起怒来这么凶,而且还骂人,把人家的“妈”都捎带上了!我觉得脸上热辣辣的,象被人打了一耳光!

我没再请求了,一个大速度低空俯冲,强行降落在跑道上。

就在我的飞机轮子刚刚擦到水泥跑道的一瞬间,“哗——”暴雨倾盆,乌云封锁了机场。整个跑道上空宛如扣着口大锅,黑得吓人。

“洞勾(06),马上着陆!马上着陆!”

“洞勾(06)明白!洞勾明白!洞勾明白!”大刚响亮地回答,声音坦然而坚毅,充满着钢质。

可是,只听飞机声,不见飞机影。

我的心已经堵在喉咙口,似乎一张嘴会立刻蹦出来。蓦地,一道闪电,随之而来的将是一声炸雷的轰鸣。这个“无毛之兽”,莫非真要把大刚置于死地?!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我猛然发现大刚的飞机已经通过导航台,超低空出现在跑道头上,起落架早已提前放了下来,箭一般降落在长着厚厚一层草皮的迫降场上。但是,由于飞机太大,草皮又湿,刹车无效,飞机急速向前冲击!

与此同时,连珠炮似的惊雷在机场上空炸响,金蛇飞舞,震地撼天。

我呼喊着他的名字,拼命向飞机追去。

起飞线的救护车、消防车响起了刺耳的警报声,也向大刚的飞机追去。

空勤、战勤还有后勤保障人员,也不约而同地向大刚的飞机追去。

我一口气跑到着陆线外的土炊前,见飞机完好无损地停在土坎下面,大刚却昏迷在座舱里。我纵身一跃跳上飞机,打开座舱盖,只见大刚胸口的白衬衣被鲜血染红了一大片。

我不顾羞把大刚揽在怀里,立刻解开座椅的背带,不知从哪儿来的那么大力气,竟然我一个人把他抱下了飞机。

大刚由于胸部受伤,马上被送进了医院。……

大刚住院的第三天,我们整个学员队飞完了航校的全部训练课目,转入毕业前的总结阶段。

这个阶段除了会还是会,烦死人了。个人总结,班总结,中队总结,大队总结,最后还有全校总结。就象滚雪球似的,一个会比一个会大。其实内容都大同小异。我人虽然在会场上,心却早已“飞”了——惦记大刚的病情,盼着早一天能够到医院看看他。

自从救护车在着陆线把大刚拉走那一刻起,我整天觉得没着没落的。就象断了线的风筝,缺少一种维系的作用和制约的力量。

——奇怪,从什么时候产生了这种依赖情绪?实在令人莫名其妙!

我想极力摆脱这种情绪,开会时有意识地记笔记,不管有没有可记的价值,我都有言必录。可是会议结束后,再一看笔记,竟前言不搭后语,不知记的是什么。散会以后,其他姑娘们高兴得象群小麻雀,叽叽喳喳地又说又笑,又蹦又跳。我也扎在姑娘堆里,可是经常答非所问。真是伤脑筋!难怪刁紫慧讥诮地说我“有心事”了。姑娘是最忌讳这个字眼儿的,因为人们把“有心事”与“谈恋爱”往往视为同义语。我真想跟她“翻”了。一来马上要分手了,应该以友谊为重,二来自己的情绪的确有些反常,说明人家的话还有一定的根据。于是我显示肚量地骂她一句“讨厌鬼”,一走了事。

开始几天想去医院看望大刚,老是埋怨会议多,没时间,等到后几天时间完全归自己支配了,反而又犹豫不决了。是自己去还是邀一个学友一起去?自己去说话方便一些,但又容易招来非议。两个人一起去固然保险,却又……“咳!太小心眼儿了,哪里还象你魏丢丢!”我懊恨地狠狠拧了自己大腿一把,决定明天自己去医院。“人的嘴,两张皮。谁爱说什么说什么,管它呢!”

可是,要去总不能空着两只手呀?那么带点什么才能既反映自己的心意又有一定的意义呢?我想了半天,决定带去三样东西:一样是准备给他赶织件毛背心。前不久我发现他的毛衣破了,他又不爱穿棉衣。如今胸部受了伤,更不能着凉。我上个月买了一斤多纯毛栗色羚羊牌毛线,原来是想给我妈织件毛衣的,正好先给他织个毛背心,御风挡寒。第二件是一本塑料皮的日记本。这个本子是我在校运动会上获得女子八百米赛跑第一名的纪念品,里面的彩页都是我国运动健儿发掘拼搏精神为国争光的精彩镜头。送给他一方面希望他发扬我国运动员的拼搏精神,争取早日恢复健康;另一方面希望他认真总结教学经验,争取带出更多的飞行员,为建立一支强大的人民空军贡献力量。第三件就是昨天在全校召开的毕业大会上,校长亲自发给我的优秀飞行学员毕业证书。那时,在雄壮的军乐声中,当我从校长手里郑重地接过优秀飞行学员毕业证书时,校政治部宣传科的摄影干事让我笑一笑,我笑了,但一定比哭还难看。因为我心里有一种酸楚之情啊——大刚为了将我从三十米以下的“死亡线”一举托上蓝天,耗费了多少心血啊!在危急关头,他把安全让给我,却把危险留给了自己。今天,当我在雷鸣般的掌声中走上台,自豪地领取毕业证书时,他却躺在病床上,忍受着痛苦的折磨……。毕业证书,凝结着他的心血。他见到以后,一定感到高兴,感到自豪,感到骄傲!

下午,我便来了个“闭门不出”,拿出毛线就织了起来。晚上开两个“夜车”,争取第三天一早儿织好。

调皮的刁紫慧笑眯眯地来到我面前,盘问:“给谁织的?”

“田教员!”

我的过于坦率的回答不啻于当头一棒,震得刁紫慧半天没说出话来。

“是他叫你织的?”刁紫慧不无惊讶地又问了一句。

“是我一相情愿,而且还是‘大包干’。”我又轻松地说了一句。

刁紫慧又闹了个倒憋气,噎得干瞪着眼说不出话来。最后解嘲地一笑,说了句:“讲大话也不怕闪了舌头!”便蔫蔫地溜了。

原来直率的锋芒比尖刻更厉害。我开心地笑了。

第三天清晨,当嘹亮的起床号响起,我已经锁完了毛背心的最后一针。

中午十二点,我经过五十分钟的火车又一个小时二十分钟的汽车才赶到大刚所住的空军某医院。从航校到医院的实际距离并不太远,由于医院在一个山坳里,交通不便,从航校到医院要拐一个“S”形的圈。据说建这所医院时,正是林彪推行“散、山、洞”方针的时候,所以这个医院是前不挨村后不着店,且不用说没在城市附近,方圆十多里连个比较大的村庄都没有。不仅药品等物资要靠火车和汽车运,就是干部家属的随军、就业和子女上学等都成了老大难问题。

午休是不让探视的。值班护士听说我是从航校赶来的,破例准我进了病房。

我踮起脚跟儿,悄悄地走进病房。哦,大刚静静地躺在病床上,他闭着眼,两片厚嘴唇轻轻地抿着,从嘴角旋出隐隐可见的兴奋,那神态象在做一个甜甜的梦。

才几天工夫,他瘦了,而且象是瘦了许多:两个颧骨突出来了,娃娃型的脸变得见棱见角了。毫无疑问,他胸部的伤势一定不轻,他一定忍受了巨大的疼痛。我呆呆在站在他面前,静静地看他那微露病容的脸,眼圈一热,眼前渐渐蒙上一层雾气。我知道,我的两个眼眶一定噙满了泪水,只要上下眼皮一眨,大滴大滴的泪珠就会成串地掉下来。可是,我紧闭着嘴,瞪大眼睛,硬是没有让它落下来。

大刚翻了个身,接着是一声轻微的**。我的心象被揪了一下,情不自禁地喊出了一个造次而又亲昵的称呼:“大刚!”喊完以后我感到可怕极了,心怦怦地跳了起来,脸象火一样发烫,急忙向四周一看,好在空无一人,心里才觉得踏实了些。

大刚听到喊声,睁眼一看是我,不知是我刚才的喊声发生的反射作用,还是我的到来出乎他的意料,愕然地问了句:“你怎么来了?”

我微笑着说了句:“看看你,不许么?”

“当然可以。而且还盼之不得。”大刚发觉自己的话过于披露心迹,脸一红,嘿嘿一笑,掩饰羞涩地撩开被子就要坐起来。

我急忙按住他的两个肩头,以命令的目光看着他:“不要动!”

他听话地点点头。憨厚的目光中不乏钟情。

“伤……重不重?”我的话音连我自己都听出有些变调。

他平静地一笑,说:“医生讲,左胸第四根肋骨有些损伤,但还没有造成粉碎性骨折。其它‘零件’,完好无损。”我本来想问问会不会停飞,可是这个问题对于一个飞行员来说太重要,又太可怕了!如果能飞还好,要是万一不能呢?这样对他将是多么大的打击呀!他年纪还这样轻,飞行技术又那样好,还积累了丰富的教学经验,空军又在迅速发展壮大,多么需要他这样的教员呀!要是……我不敢再想下去了,怕大脑一时失去控制把这些想法说出来。为了转移思绪,我开口问了一句傻话:“现在还疼得厉害么?”

他大概看出我表情不自然,诙谐地说:“开始还够水平,现在有些掉价了。”

我把带来的毛背心、日记本和优秀飞行学员毕业证书交给他。他首先拿起毕业证书,见上面写着“优秀”两个字,高兴得象个孩子似的嘿嘿乐了,并一迭声地说:“不错,不错。”他突然大方地向我一伸手:“祝贺你!”

我握着他那发烫的手,脸一热,说:“还不是你的功劳。”

他猛地一晃脑袋:“噫——不能这么说。我哪有这么大的造化。是你努力的结果。”他说完拿起背心,疑惑地说,“这是——?”

我爽快地说:“给你织的。”

“给我——?”他瞪大了眼睛,显然他是怀疑自己听错了。

“织得不好,请多包涵。”我婉转在补充了一句。

“太好了。不过——”他突然盯着我问道,“你昨天一夜没睡觉?”

我急忙转过身去,说:“你怎么知道。”

大刚不悦地说:“你眼睛都起红丝了。作为一个飞行员,不保证充足的睡眠,就等于拿飞行生命当儿戏,这是绝对不能允许的行为!”

“好,接受批评,下不为例,总可以了吧?”我向他表示认错地一笑。当我和他的目光相遇时,好象砰然爆发一团火光,是那样的炽热、滚烫而令人浑身发颤。我低下了头,却明显地感到了他那颗心的急速跳动。此刻,我才真正懂得了什么是爱情萌动。

“后天我们就离校了,不留点宝贵的赠言么?”我打破了尴尬局面,抬起头来,轻轻地说。

大刚显然回避他不能赶回去送我们的事,不愿在我们分手前的短暂时刻带去沉闷的气氛。他从枕头底下拿出一个飞行记录本,交给我,说:“这是你一年多的飞行记录,虽然有点象豆腐帐,但却是真实的记载,缺点和优点都在上边呢,送给你,也算‘礼尚往来’吧。”

“我不明白,我经常给你‘犟’着来,你为什么从来不批评?”我脱口说出已经蕴藏在心里很久的一句话。

“好马,都是烈马中驯出来的。你那股‘犟’劲儿,正是我喜欢的,我还批评啥?”他第一次用调皮的目光看着我。我一看表再不走就赶不上返回去的汽车了,便把飞行记录本装在挎包里,向他一笑,说:“你可不要爱屋及乌?”说完转身跑出了病房。

“到了新部队别忘了来信!”我跑出病房,背后响起大刚恳切的喊声。

在航校时,我和大刚虽然产生了爱情的萌芽,却不能“破土而生”。部队规定:战土在服役期间不许谈恋爱。这条军纪对于航校飞行学员具有同样的约束力。

我从航校毕业以后,分配到今天所在的航空兵部队,大刚仍然留在航校任教,我们开始了书信来往。

一年以后,大刚在书信的字里行间隐约披露出求爱的心情。我象雷达的荧光屏一样立刻清晰地观测出他的心迹。思考再三,给了他一个明确的答复:不成为“全天候”飞行员不谈个人问题。

他在回信中给我算了一笔帐:航校两年,书信来往一年,我要成为正常气象、复杂气象和海洋气象都能飞的“全天候”飞行员,还要持续五年时间,三者归一,为“八年抗战”。

——我这样做是不是太冷酷、太不近人情了呢?我曾这样问过自已。

可是大刚在回信中明确地说:甘心情愿和我演一出“周瑜打黄盖。”

爱情这玩艺儿竟然有这么大的魔力,我常常感到不可思议。

果然,我们在以后几年的通信中,是一丝不苟地恪守“契约”精神的。就信的内容而言,除了工作、学习和互相共勉外,也有缠绵绵的情思,但是决不涉及结婚的议题,似乎“结婚”二字成了我们之间的一忌。虽然如此,我们之间的称呼,字数倒是越变越少了。开始是姓名后面加同志,过一段时间“同志”二字去掉了,五个字变成了三个字;后来又把姓氏去掉了,三个字变成了两个字,最后干脆只剩下了一个字。

我从来没有尝受到爱情能令人销魂荡魄的滋味,我也没有给过他缱绻的柔情。我们两个人相距千里。在几年的分离中,大刚只到我这里来过一次,而且是第一天到,第二天就“溜”了。

那年大刚到北戴河空军疗养院疗养结束后,领导上给了他几天假,叫他特地到我们部队来看望我。

这个家伙,来之前也不打个招呼,竟来了个“突然袭击”。

那天我正在外场参加飞行。大队政委告诉我,说机场警卫来电话,我的一个战友从外地来看望我。大队政委征求我的意见,是把客人安置在招待所还是在大队飞行员宿舍里。我一想,来者自称是我的战友,无疑是和我同期在航校毕业的女飞行员。我们那期女学员毕业后,散布在好几个部队。当初在一起学习飞行时,相互之间并不觉得有多亲,彼此还经常少不了耍点小性子,有时竟然一两天谁也不理谁。可是一分开,大家就觉得亲密得不得了。只要有机会,都要互相看望一下。再一想,和我同屋的飞行员正好探家去了,床铺空着。还有,就是凡是飞行员都要在一个灶上吃饭,招待所离营房二三里远,来回也不方便。于是我就告诉大队政委,叫我那战友住在我的房间里。

飞行结束后,同我一起分到这个部队的几个同学听说来了个老战友,不约而同地集合在一起,看看到底是谁来了。

在去团值班室的路上,大家叽叽喳喳地争论不休。有的说是分配在湖北运输部队的邢辉,有的说是分配在广州独立团的刘静,还有的猜是分配在沈阳独立大队的藤丽。结果,我们推开团值班室的门一看:呀!原来是大刚!!

我的脸蓦地象着了火,臊得扭头就跑。

那几个该死的同学,竟然真把大刚领到我的宿舍。羞得我躲在储藏室里,任凭她们喊破嗓子,我也不吱声。一直到吃晚饭的工夫,我才从储藏室里出来,找到大队政委一问,才知道大刚已经去招待所了。我连饭都没顾得吃,一口气跑到招待所,敲敲大刚住的房间门,里面却没有人言声。一推,门锁着。我到值班室一问招待员,说大刚就在屋里。显然,他生我的气了。我要过角匙,打开门一看,果然大刚在“压床板”,呼哧哧地生闷气。

“大刚!”我亲昵地叫了他一声。

他猛地翻个身,脸冲墙躺着,给了我个后脊梁。

“大刚,生我的气了?”我又问了一句。

回答我的依然是无声的抗议。

“你听人家说明情况嘛!”我既有些急躁,又有些委屈。

大刚这才坐了起来。

我捂着嘴一乐,先给他倒了杯水,然后坐在他身边,把来龙去脉说给他听。他听完搔着后脑勺嘿嘿傻笑。“你为什么说是我的战友?”这回轮到我生他的气了。“不说战友,那,那说什么?”大刚呐呐地说。

“应该说……说清楚嘛!”

“那多难说出口。”

“谁还敢把你给吃了?!”我赌气转身要走。

他一把拉住我,求饶地说:“那,那我下次说还不行吗?”

不消说,我宽恕了他。

突然,招待员在走廊里喊:“魏丢丢的家属,电话!”大刚听到喊声,愣了:东瞧瞧,西看看,不知道是在喊谁。

我一听就明白了。这一定是我那几个同学来的电话,故意出大刚的洋相,看他肯不肯接电话。

“喊你哪!”我提醒地说。

“喊我?我,我……”大刚还没有转过弯来。

“你怎么那么死心眼,迟早还不是呀!”我佯怒地瞪着他。

“那……那……”大刚仍旧觉得这个词用在他身上不合适。

我当真生气了,说:“只有女人是男人的家属,男人就不能是女人的家属了?什么思想,大男子主义!”接着我给他下了一道“最后通牒”——“还不赶快去接电话!”

大刚只得硬着头皮拿起话筒,鼓了几次腮帮子,才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喂——!”

“你是谁——?”耳机里传出刁紫慧的大嗓门,声音咄咄逼人!

我心里直纳闷:刁紫慧不是外出执行任务去了吗?莫非刚刚回来了?准是。

大刚嘴里象咬了口苦瓜似的咧了咧嘴,吞吞吐吐地说:“我——我——,你找谁?”

“我找魏丢丢的家属!听明白了没有?”

“好,好,我去给你找。”大刚刚要放下话筒,见我正恼怒地瞪着他,又忙把话筒放在嘴边上,胆怯地说:“喂,喂!”

“你喂喂什么?谁又没割你的舌头?有话痛痛快快地说,你是不是魏丢丢的家属?”刁紫慧忍不住咯咯地笑了。

大刚似乎听出了对方是刁紫慧,赶忙擦了擦满头汗水,才解除畏惧地回答:“也是,也不是。”

“那到底是什么?”

“未来的家属,现在的战友。”

我噗哧一声乐了,狠狠拧了他肩膀一下……

谁知,第二天大刚来了个不辞而别,溜之乎也!他在留给我的信上说,怕我们那些“娘子军”再给他“过不去”。

从这以后,大刚说啥也不来了。如果用管政委的话说,我们又开始了“柏拉图式的精神恋爱”。

前年初,管政委从航校调到我们师担任师政委,大刚随之调到我们师的一个团担任副团长,我们的恋爱才进入“面对面”的阶段。

可是,在这两年多时间里,大刚到上级机关参加了八个月的战术集训班,我又去南海执行了几个月的磁测任务,能够见面的时间,满打满算也不过几个月……

这不,我们刚刚要结婚,我又被关进了医院……

住院以来,我仍然坚持每天早晨进行体育锻炼。

本来,在我入院的当天,主治大夫告诉我,在病情未进一步做出结论之前,最好不要进行体育锻炼。

这怎么可以呢?

每天体育锻炼,我们飞行员是作为“政治任务”来完成的。要适应飞行需要,延长飞行寿命,必须有健康的身体。因此,每天早晨是我们法定的体育锻炼时间。炁论严冬酷暑,风天雪天,从不间断。要突然改变多年形成的习惯是很困难的。何况这个习惯直接关系到终生的事业,那就更加困难了。所以,每天天刚一擦亮,我便蹑手蹑脚地溜出病房,围着院子里的柏油路跑上几圈,出身透汗,才觉得浑身舒坦些。

今天是星期日。

天刚发亮,我已经轻轻推开了住院楼的大门。

室外的空气象被细箩筛过似的,清新极了。吹在脸上,凉凉的,还有点刺激感。有点刺激比没有刺激好。刺激往往使人冲动、活跃和抗争。

忽然,我发现前面有人推着一个特制双轮车,那缓步而行的样子象个老人。

我跑到他身边,有意放慢了脚步,扭头一看,原来推车的是秦副院长。车子上坐着个五十多岁的妇女,苍白的脸上一副病态。大概是怕受凉引起感冒,她身上盖着一条毛毯,腰部以上还外加一件军绿色大衣。

关于秦副院长的事,还是昨天我从珊珊口里听到的。

秦副院长三十多岁才和他爱人结婚。两个人志同道合,感情很深。他们为了在事业上有所建树,好几年没要孩子。等到生了他的独生女,已是“老蚌生珠”。

俗话说:每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十年前,秦副院长的爱人患严重风湿病,治疗无效,下肢瘫痪。从那儿以后,秦副院长每天都给他爱人按摩擦澡。所以尽管他爱人终年卧床不起,从来没生过褥疮。

前些年,他爱人感到病愈无望,不忍心老是拖累他,曾想一死了事。多亏秦副院长早有防范,才没有造成严重后果。

可是,在“**”初期,一些别有用心的人挑动“造反派”,把秦副院长揪到上千人大会上批斗,罗织的罪状是“残酷虐待爱人,逼迫爱人两次自杀”。他爱人闻讯,爬到会场,以无可争辩的事实为秦副院长洗清了不白之冤。

坏事的确容易变成好事。在秦副院长被批斗之前,人们对他照料爱人的事迹只了解一星半点,一批斗反而向人们做了广告,他的事迹一下子传遍医院每个角落,大人小孩没有不知道的。……

多么令人尊敬的老人啊!

薄薄晨雾笼罩着他那魁梧的身躯,习习凉风撩拨着他那稀疏的银发。他向前微弓着身子,双手平稳地推着特制双轮车,那身姿宛如一匹身负重载的老骥,默默无声而又心甘情愿。

“秦副院长,您这么早就起床啦?”我身不由已地停住脚步,满怀敬意打招呼。

“噢,魏丢丢同志。”秦副院长一看是我,清癯的脸上露出惊讶牙的神色,关切地向道:“你怎么也起来这么早?”我微微一笑,毫不隐晦地说出了院我还要上天哪,不加强身体锻炼,说不定真的要变成‘旱鸭子’了。

“嗯,很好。不过,运动量一定要适当。不能消耗体力过大,否则对治疗不利。”

我从秦副院长这似乎矛盾的话语里,体味到一个长辈的爱抚的心。

“我来介绍一下:这是我的爱人,对外也称作老伴。这是魏丢丢同志,和咱们的女儿一样,也是个长翅膀的。”秦副院长的诙谐显然是为了讨得他爱人的欢心。

“伯母,您好。”我俯身表示致意。

“你好。”她伸出细瘦的胳臂和我握了握手。声音沙哑而无力。她说完艰难地挪动了一下上身,亲切地看着我说:“你一定是个老飞行员了吧?”

我说:跟男飞行员比,算中不溜儿的;在女飞行员中比,算得上是老一辈儿了。

“孩子多大了?”

我还没结婚哪?

“瞧我问得多没水平。”

“魏丢丢同志是响应党的晚婚号召。”秦副院长立刻补充了一句。

“家里还有什么人?”

“妈妈。”

“多大岁数了?”

“快六十了。”

“身体可好?”

“好,好。”

“为什么没随军?”

“她不肯来。”

“一定是个刚强的女性。不愿依赖于任何人。不象我,离开别人寸步难行。”她脸上不由泛出凄然的云翳。

“您是因为有病。”我赶忙说。

“只好这样解释。”她控制着感情,微微一笑,“给你妈妈写信了吗?她来了务必请到我们家坐坐。”

“嗯。”我机械地点点头,显得有些神不守舍……

——妈妈啊!

从我记事那天起,妈妈就承担着家庭的重负。

那时候,每当我看到与我同龄的孩子被他们的爸爸抱着,就不禁产生一种儿童特有的嫉妒,跑回家就连喊带叫:“妈——!妈——!我有爸爸吗?他为啥不在家?”

妈妈的每次回答都是千篇一律:“有。打老蒋去了。”

“人家的爸爸不去,为啥我的爸爸去呀?”

我这个天真的提问,使我妈皱着眉头想半天也答不上来。最后轻轻地说了一句:“一个小孩子家问这么多干啥?”

那时候,我还没有个正式的名字。妈妈和爸爸都叫我“妞儿”。

妈妈对我说,我爸爸是个识文断字的人,等他回来给我起个顶好听的名字。

我记住了妈妈的话。天天盼着爸爸回来,给我起好听的名字,抱着我玩,也给我买好吃的东西。

每到晚上,妈妈都在如豆的油灯下,纺线,纳鞋底,做军鞋。

农村的夜静极了。风不吹,树不摇。除了窗台下不时响起几声蛐蛐的“啾啾”声和远处的狗吠声,天地间的一切仿佛都进入了梦乡。

妈妈常说我是个“夜猴子”,一到晚上格外精神。

我躺在妈妈对面的被窝里,看着她在昏黄的灯光下飞针走线。她那消瘦的脸上不时露出一股淡淡的哀伤。

听说我妈是从外地逃荒到我们村来的。那年才十六岁。她的爹妈由于病饿交加,相继死在荒郊野外。是她拣了两块破炕席,在乡亲们的帮助下,才算给二老送了终。

我妈初到我们村时,已经瘦得皮包骨,别人都不肯收留她。那时,我爸爸在省城读书,他上无兄,下无弟,是我们魏家门里一棵独苗苗。我奶奶得了场大病,瘫在炕上,吃喝拉尿都要人伺候。我爷爷一来看我妈实在可怜,二来家里也需要一个人,便收留了她。我们家当时的日子虽然也很拮据,可是由于我爷爷会一手好木匠活,每天还能揭得开锅。另外,别看我妈妈长得瘦弱,干活却是把好手。缝补浆洗,挑水做饭,样样都拿得起来。她还会一手好针线活。特别是绣花,不论是绣鸳鸯戏水,还是绣喜鹊登枝,都栩栩如生。全村谁家娶媳妇和聘闺女,都请我妈去帮忙。

我妈每天给我奶奶端屎端尿,从没说过半个脏字,比亲闺女还孝顺。爷爷和奶奶打心眼儿里喜欢她。过了两年,我妈已出落成一个水灵灵的大闺女了。个儿也高了,脸模子也俊了。爷爷和奶奶一合计,就以我奶奶病危为名,一封信把我爸爸给诓了回来。选了个黄道吉日,就给他们成了亲。那时候讲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还不兴自由恋爱。

哪料到,我妈妈他们婚后不到一个月,我奶奶真的病危了,发病的当天夜里就去世了。办完了丧事,我爸爸也就回省城了。

第二年,我落生在这个世界上。

也就在我“呱呱”坠地的前一个月,我爸爸在省立医学院毕了业。当时正值解放战争进入“打到南京去,解放全中国”的阶段,我爸爸便随军南下了。……

“妈妈,我爸爸长得是什么样?”我经常这样问妈妈。妈妈凄然一笑,说:“你就是爱打破沙锅问(璺)到底?告诉你也不知道!”

那时我是多么幼稚啊!妈妈和爸爸满打满算,一起生活才一个月,一别多少年,难怪妈妈说不上来。

幼年时代是非常富于幻想的。在我的幻觉里,爸爸是个张飞式的彪形大汉,长着满脸络腮胡子。他抱起我,亲着我的脸蛋儿,一边亲一边问我胡子扎不扎。我用手摸着他那象刺猬一样粗硬的大胡子,把脸躲得远远的,还倔犟的喊:“不扎!不扎!”

“什么不扎不扎的!还不快睡觉!”大概是我喊出了声,妈妈朝我直瞪眼。

我把梦幻说给妈妈听。妈妈说:“好乖,快合眼睡觉,说不定明天你爸爸就会回来。”

事情也不知怎么那么巧。第二天,上面来了一个人,叫我妈到区**去一趟。

“我爸爸回来了!”我高兴得又蹦又跳。

突然,我发现妈妈哭了,撩起衣襟擦眼泪。

“妈妈,您怎么哭了?”我不解地问。

“傻闺女!”妈妈一把抱起我,在我脸上狠狠地亲了一口,亲得好疼哟!

傍晚时分,光彩夺目的火红云象金凤凰似的刚刚抖开好看的翅膀,就被从西山后面涌过来的乌黑的雷雨云吞没了,天空一下子变得暗淡了许多。起风了,卷着树叶草屑的黄风带着浓重的凉意猛扑过来。

——妈妈到区**怎么现在还不回来呢?

我不顾爷爷的阻拦,跑到村口,站在打谷场的碌碡上,踮起脚跟儿,翘首眺望,左看右看也不见人影。

沉闷的雷声由远而近,震得人心里阵阵发紧。蚕豆大的雨点稀稀疏疏地落下来,打得地里的庄稼噼啪作响,使人感到有一种恐怖感。

爷爷急火火跑来,要我赶快回家,说是淋了雨会得病的。我喊着嚷着执意不肯回去,非要等我妈回来不可。爷爷没有办法,只得把蓑衣披在我身上,自己在雨地里淋着。

就在这时,我妈妈拖着沉重的脚步回来了。

妈妈回到家,坐在炕沿上,一声没哭,一滴泪也没掉。她两眼呆呆地瞪着黑黝黝的屋顶,蜡黄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下嘴唇被上牙咬出了血。我哪里知道亲爱的妈妈正以她超人的力量抑制着巨大的悲愤、委屈和心酸啊!

我趴在妈妈胸前,使劲摇晃着她的胳臂,放声地哭喊着:“妈!妈妈!您怎么啦?您说话呀!”

妈妈一动也不动,好象变成了个木头人。

爷爷过去是很少到我和妈妈住的屋子里来的。这回站在我妈面前,哀声地劝说道:“妞儿她妈,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谁叫我养这么个混帐东西!你可要想开点呀!你要有个好歹,妞儿可怎么活呀!”

我妈还是咬着嘴唇不说话。那双呆滞的目光,盯在炕桌上的一张纸上。

爷爷又说:“俺知道你心里委屈得慌,你就放声哭吧,哭出来心里会豁亮一些。”

我妈的嘴唇哆嗦着,顺着嘴角直流血,硬是不哭出声来。

爷爷急得火冒三丈,跑到院子里直着嗓子骂大街。骂我爸爸是陈世美,黑了良心,败坏了门风,丢了祖宗的脸。并且还说要到县里告他去。如果县府不管,他就一头撞死在县衙的公堂上。

我妈怕把我爷爷气出病来,反倒回过头来劝他。说我爸爸在官场上做事;身边需要个模样长得俊又有文化的人当帮手。自己斗大的字不识一口袋,又没有见过大世面。还说自己生就的是吃杂粮的命,到城里整天吃大米白面反而不习惯。还说王宝钏在寒窑住了十八年,没病没灾,身子骨满结实,结果当了娘娘以后,才活了十八天。说自己象王宝钏一样是受苦的命,享不了清福,到城里当太太会折寿。并且讲自己离婚不离家,一辈子不再嫁人,要把我拉扯大,要对爷爷养老送终。

爷爷从那以后,突然老多了,目光呆滞了。

而妈妈每天闷着头拚命干活,以无休止的劳动造成的极度疲劳来祛除心灵的伤痛,麻醉能够引起悲哀的神经。我呢,从那天以后,我仿佛突然长大了许多,懂事得多了。我知道,爸爸不要我们了。当夜深人静的时候,我常常听到妈妈一面拍着我的身子,一面轻轻地唱着:

小白菜呀,

叶叶黄呀。

从小死了,

爹和娘呀。

这声音如泣如诉,反倒使我久久不能入睡。

不久,妈妈给我起了个正式的名字——魏丢丢。

我上了小学以后,听说我爸爸解放后就转了业,在南方一个大城市的医院工作。还出过国,留过洋。后来跟一个比他小十来岁的女大学生结了婚。

妈妈明明知道我爸爸是喜新厌旧。进城了,地位高了,瞧不上农村土里土气的媳妇了。可是,她总是说自己跟不上趟,从来没有听过她怪罪和咒骂我爸爸。……

——爱情在妈妈年轻的心房里过早地泯灭了。

——妈妈不幸的命运刀刻般地铭记我的心里。

据医护人员讲,秦副院长通常是每周到科里来会诊一次。

可是,这已经是秦副院长一连三天到我住的房间来“查房”了。

事情超出惯例就会引起人的猜疑。

看来我的病决非一般,否则怎么会引起院方如此重视?如果是小毛病,秦副院长是不会跑得这么勤的。

“秦副院长,我到底是什么病?”我实在适应不了住院这种寂寞的生活,也实在受不了院方对我采取的这种“封锁政策”,声音里带出明显的不满情绪。

“不要急嘛,等化验报告来了就知道了。”秦副院长以长辈人的慈爱目光看着我,眼里满含着安抚的微笑,说,“过去毛**主席给刘观澜先生的信中有一句话:‘既来之,则安之,自己完全不着急’。中医讲:‘忧愁者,气闭塞而不行’,有损于‘正气’,而使‘邪气’入侵。如果愤急不平,怒火勃发,会‘阴血气耗,肝火更旺’。既伤肝,又伤神,由此而会引起疾病的。”

“怎么会不急呢?再这样蹲着‘养膘’,翅膀飞不起来了,也够‘出口’标准了。”我说了句玩笑话,借以冲淡因我方才的不恭制造的沉重气氛。

秦副院长好象看出了我的心理,巧妙地说:“听你们管政委说过,飞行员大都是直性子。用你们的行话说,叫作‘捅条擦炮管——直来直去’。我特别喜欢你们这种耿直坦率还带点**味的性格。它体现着一种未琢的丽质。遗憾的是,‘**’一场,一些人变得世故了。阿庚奉承,吹吹拍拍,顺情以媚,顺势以谤。这种风气不矫正,一个民族的强健肌体就要受到质的损害啊!”他深为感慨地说到这里,似乎意识到了什么,谦逊地一笑,“扯远了,对不起。”“爱,就是永远也用不着说对不起。”珊珊一进屋,接过秦副院长的话茬说一句。

“就是你会调皮。”秦副院长佯怒地白了珊珊一眼。珊珊辩解地说:“这是一本外国小说里讲的一句话,版权又不属于我。”

“你不是要考‘医大’么,应该多看点专业书籍。”

“我是为了活跃神经细胞,有助于增强记忆力。”

“我怎么没听说过这个理论?”

“这是刚发表的‘范氏定律’。”珊珊说完咯咯地笑了。“这么说,我就是第一听众了?”秦副院长临走用手指点了一下珊珊的脑门,“你这个调皮鬼!”

秦副院长走后,我责怪地对珊珊说:“你怎么对秦副院长说话那么随便?”

珊珊一提眉梢,说:“怎么啦,不是很正常吗?”

我说:“我看有点放肆!”

珊珊嘲弄地一笑谁象你们当‘大兵’的,不要说见了师长军长,就是见了个小连长,也‘喀嚓’一个立正:‘报告长官,在下魏丢丢,听候训示!’那个小连长一看面前站着个漂亮的大姑娘……

“是谁又说我们的坏话哪?”门外一个粗嗓门,打断了珊珊的话。

——管政委来了。

“政委,您好。”珊珊羞涩地鞠了个躬,一吐舌头作了个鬼脸,扭头跑了出去。

管政委看看珊珊的背影,含笑地说了句:“典型的现代青年人的性格。”

“政委,您怎么来啦?”我急忙问道。

“怎么,不欢迎?”管政委反而“将”了我一军。

“哪儿呀!我是说您现在是师政委,比大航校当大队政委那会儿担子重,工作多,时间宝贵。”我嘻笑着解释。“我再不来,非进军事法院不可!”管政委说得很严肃。

我听了不禁一怔,惶悚地问道:“怎么啦?”

“还不是你们团那些‘娘子军’。昨天,都跟我争着吵着要到医院来看望你。我对她们说:你们要是都去了,那你们团就等于解除了战斗力。如果万一有情况,飞机上不了天,贻误战机,还不军**处?”

“您就是爱开玩笑。”

管政委脸蛋子一拉,认真地说:“这可不是开玩笑!是关系到脑袋搬家的问题。所以我就哀求她们说:你们高抬贵手,饶了我这条老命吧!我还告诉她们,你们每个人想给丢丢说点什么,尽管写信,我预备个麻袋,保证一封不剩地全部装上。而且还要一封一封地亲自交给她。这样,最后才算达成了协议,真是谢天谢地!”

“咯咯咯……”我忍不住笑弯了腰。

“给。”管政委把一个军用挎包交给我。

我接过来一看,里面装的全是信,足有几十封。

“要说你们女同志就是有点小心眼,你听了或许还不高兴。我曾告诉她们,大家推荐一个文化程度高的,而且最好是会写诗的,多‘啊’两声,把大家要表达的感情在一封信上充分表达出来,然后分别签上自己的名字,作用也就完全起到了。可是,她们听了我的这个倡议,谁也不说反对,可谁也不说拥护,一个个都回到宿舍写自己的信去了。似乎不单独写上一封,就不足以显示战友之间深厚的情谊。”管政委喋喋不休地说着。从他那喜孜孜的神态可以看出,与其说他的话是出于责怪,不如说是发自内心的赞场。

我急不可待地看着一封封战友们的亲笔信,胸脯起伏着,好象被大风掀起的波涛。战友们那质朴的话语,那真挚的情感,强烈地激荡着我的心潮,使我感奋不已。其中有安心治疗的劝告,有向病魔作斗争的鼓励,有盼望早日康复的祝福,有争取早日重上蓝天的期待,也有……希望尽快吃我和大刚的喜糖……

——啊,战友!这是多么纯朴、真挚、神圣而又伟大的字眼啊!——

“哭了?”

“没有。”

“没哭干啥背过身去擦眼睛?”

“看累了,揉揉眼还能不许可?”

“别嘴硬,没哭怎么眼睛里亮闪闪的?”

“亮的东西就是眼泪么?那是感情报的闪光!”

——如果说,一个人在短促的瞬间也会发生心理矛盾和尖锐冲突的话,那么我方才就是这样。

此刻,我清醒地意识到,只要一张口,声音里就会带出呜咽声,而这种声调显然是与内心感情的声浪不相和谐的。我只得紧闭着嘴,任凭沸腾的心涛猛烈地冲激着喉咙的闸门,在内心深处奏响一支奔放而昂场的歌:

战友战友亲如兄弟,

革命把我们召唤在一起。

这亲切的称呼,

这崇高的友谊……

十一

管政委来了以后,大刚到我病房里来的次数愈发勤了。而且每次来都要买一些东西,还大多是“高档商品”。什么人参蜂王浆、人参补酒、蜜乳、麦乳精……不仅包装精美,而且价格昂贵。还有各类水果罐头,满满地摆了一窗台。

“你买这么多东西干什么?”我不止一次地质问他。

“给你吃的。”他说。

“我的伙食,医院按”空勤灶“标准给做,已经满好了。还买这些东西,谁吃得下。”我半嗔半羞地睨了他一眼。

“住院不象平时,更需要加强营养。”

“谁说的?”

“医生。”

“就算是吧。那也得适量呀。你以为象有的人卖鸭子呀,提前猛给它塞东西?那是为了卖的时候多坠点份量!”

大刚听了用手抓着后脑勺,一笑了之。

还有一个新的情况,就是平时比较寡言的大刚一反常态,到我病房以后话语变得特别多。

方才,他一进屋就唠唠叨叨地讲了两件事。一件是说他早饭以后坐电梯上四楼看望在外二科住院的一个老战友。电梯门一开,他和那个“席梦思”胖大夫等九个人上去了,结果电梯发出超过负荷的信号声。开电梯的年轻护士说:“人多了,下去一个!”一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子主动下去了。信号声还在响。开电梯的护士又喊:“再下去一个!”一个中年妇女又下去了。信号声还在响。开电梯的护士纳闷了:往常坐十个人都没问题,今天怎么才七个人就超载了?她把电梯里的人挨个儿地看一遍,结果找到了原因。于是她叫“席梦思”先下去一会儿,果然信号声不叫了。她又叫先下去的那两个同志上来,信号声还是没叫。这一下惹得大伙笑了个够。“席梦思”的体重比两个人的还沉!第二件是说他过去有一个战友,“**”期间得了经神经分裂症,老说自己肚子里有三把刀子,整天疯疯癫癫地乱跑。后来被到一个精神病院。半年以后,报纸上登了篇文章,介绍这个医院如何用“老三篇”治愈精神病患者的先进事迹。其中一个事例就讲的是那个战友。他看了高兴得不得了。当天他就请假跑到了那个医院。他刚进医院大门,只听大喊一声:“看刀,举起手来!共军优待俘虏!”吓了他一大跳。一看,正是他那个战友从病房里冲出来,疯的程度比过去更厉害了。……

从大刚的一系列表现看:前者,不惜钱财地买这买那;后者,不惜口舌地东拉西扯,两者之间虽然表现形式不一样,但是殊途同归,起因都是围绕着我的病情。

看来,要弄明我的病情,不能指望从秦副院长嘴里问出来。除了确有必要,医生一般对病人是守口如瓶的,不会轻易地把病情告诉你,因为容易加重患者的思想负担。只有将“突破口”选在大刚身上,才有可能奏效。

于是,我决计向大刚发起“进攻”——

“大刚,你说医院怎么给我化验起来没个完?”

“证明人家责任心强,对你负责嘛。”

“你说他们是不是有意给我打埋伏?”

“我看不会。”

“为什么?”

“因为没有那个必要。”

“怎么见得?”

“秦副院长第一次看到我,就说你是个刚强的女性。”“他说这个干什么?”

“意思是一旦把病情告诉你,相信你一定正确对待。”“可是他至今还瞒着我!”

“那,那不是化验结果还没出来嘛!”

“就是出来也不会告诉我。”

“那怎么会呢?”

“你是不知道,前几年我们师一个副参谋长就因为这个死在了这个医院里。”接着我详细告诉他,那个副参谋长过去是有名的“空中敢死队”,作战勇敢极了,还立过战功。那天早晨刷牙时,他爱人发现他牙床出血了,叫他赶紧到卫生队叫医生瞧瞧。他听了不由哈哈大笑,嘲笑他爱人拿芝麻当西瓜,大惊小怪。为这么点小毛病就跑卫生队,不怕医生笑掉大牙!他没听爱人的劝告,吃完早饭就到机场参加飞行去了。休息时,他在跟航医唠呵时,把早晨的事当作笑谈说了出来。航医一看他的牙床,认为他爱人的话并非没有道理,要他不可大意,应该立刻到医院检查一下,以防万一。他听完航医的话,马上就坐不住了,连飞行服都没换,坐上辆吉普车就去医院了。医院给他作过检查后,考虑到他是个相当一级的干部,过去又打过仗,还负过伤,就明确地告诉他患了血癌。目的是希望他正确对待,积极配合治疗。谁知他听了以后一屁股坐在椅子上,站不起来了。没出一周就去世了。我说完又重复了一句前事不忘,后事之师。他们怎么会告诉我呢!

你别胡思乱想了,你根本不是这种病。

“那是什么?”

“我,我不是说了吗?我不清楚。”

——看来采取“套”的办法是无济于事了。大刚步步为营,处处设防,难以突破防线。这个家伙还满“鬼”的。不用说。秦副院长和管政委一定对他有交待。不然,他是不会跟我动心眼儿的。于是,我又换了新“战术”——

“大刚,有信说你根本就没病,来医院完全是为了陪老婆?”我一本正经地说。

“谁说的?”大刚的眼珠子瞪了起来。

“还听人说,你本意是不想来,可是师党委做了决定,不来也没办法。”我又说。

“谁说的?”大刚的眼珠子开始冒火星了。

“还有人高告诉我,这次管政委来,主要是做你的安抚工作。”我接着烧了第三把“火”。

“纯粹是乱弹琴!”大刚的额头青筋直暴。

“还有人不让我给任何人说,他讲我得的是**癌,而且已经到后期了。”我说完急忙背过身去,装出一副悲伤的样子。

“砰!”大刚猛地一擂床头柜,怒不可遏地站起来,“这是谁胡说八道,唯恐天下不乱?妈的!”我的天,他勃然大怒,样子真吓人。只见他两个眼珠子瞪得溜圆,娃娃脸气得都变了型,满腔的怒火好象即刻会把他那黑黑的寸发烧着似的。

“你不知道,人家告诉你,你还骂人。”我佯装气恼地说了一句,不知怎的,鼻子竟一阵发酸。

女人的“看家本领”——眼泪果然见效,大刚立刻慌了神,急忙解劝说:“你先不要伤心嘛!谁说我不知道呢?你哪里得的是**癌,不过是**里长了几个叫什么‘积瘤’的家伙。秦副院长说,顶糟也是大不了把**摘除。我早想好了,摘除就摘除,省得又是计划生育,又是动用什么‘工具’,听人说那玩艺还麻里麻烦的。没孩子怕什么?老了有干休所。实在没人伺候,老子现在就攒钱,到时候雇一个人!”大刚讲到最后,不是在说,而是在大声喊了。

我惊愕地看着大刚那失常的表情,觉得五脏六腑都被一种东西在搅动,一股热辣辣的东西直往嗓子眼冒,拱得鼻子尖酸酸的。我知道这是感激的湍流在奔涌,是种爱的浪花在翻腾。但是我不愿让它化成结晶体——眼泪。虽然眼泪已经被证实是女人征服男性的“锐利武器”。

我看着他,冷冷地问道:“你不是说你压根儿就不知道么?”

大刚从我的表情中明白了已经上了我的“圈套”,苦涩地一咧嘴:“是管政委叫我手术前先不告诉你的。”

“那你怎么说了?”

“说明我是男同志。”

“男同志怎么?”

“粗呗。”

大刚走了。我立刻觉得脑袋既乱糟糟,又麻木木。两条腿如同灌满了铅,沉得不行。整个胸口忽儿象飞机急速爬高被强大的气压冲得隐隐作痛,忽儿又象飞机突然失控坠入万丈深谷。

**摘除——这个可怕的字眼,象雷霆、象烈焰、象利剑,震撼、炽烤、砭刺着我的心。

**摘除——对于一个女人将意味着什么?……“女人不生育,就象一条静卧在绿洲上的干涸的河。”

……

这句话是一部外国小说上说的,还是一部外国电影上说的?记不起来了。不管究竟是哪里说的吧,它所产生的刺激作用是一样的。人们赞美小河,喜爱小河,总要用“绿莹莹”、“亮晶晶”、“哗啦啦”这些词儿,哪一个又不是在“水”上抒发情感呢?我绝不是把外国人的话都当作“经典”的人。可是在这个问题上中国人比外国人讲得并不高明:

“我花钱买只老母鸡还知道给我下蛋哩,娶你这个女人还不如……”

哎呀呀,难听死了!简直没法讲出口。还是孔夫子的门生说得文雅些:

“不孝有三,无后为大。”

有人说,现在正提倡计划生育,不生孩子不是更好么。殊不知,节育与不育是两个截然不同的含义啊!

能育而节育,是女人的自豪和骄傲;应育而不育,却是……唉!

传宗接代,人类不就是象接力赛跑一样一代一代繁衍下来的么?

而我……

大刚是多么喜爱孩子啊!不论是在营区还是在家属宿舍,他只要看到小孩,都要逗一逗,抱一抱,亲一亲。孩子们只要见到他,忽地一下围过来,叫他变戏法,学狗叫,他从来不叫孩子们失望。一直到他当了副团长,还是个“小田叔叔”……

大刚与我恋爱时,还是个嘴唇上长着一抹儿茸毛的小伙子,现在却成了胡子拉碴的“老处男”了。——他付出的代价太大了!

我给予他的又是什么呢?是“一条干涸的河”,是一个不如“老母鸡”的不育女人!

——这太不公平了!

不知怎的,我实然冷静下来了,并且开始理智地思考问题了。……

十二

冬末春初,是叫这个地区的人最为厌烦的时令。

整整一个冬天没有下过雪,这几天却阴云密布。

在料峭的西北风中,天上不时洒下阵阵似雪似雨的东西,沸沸扬扬,使屋里屋外鼓满了寒气,叫人从心里发冷。

这两天大刚到我病房里来的次数不仅少多了,而且每次呆的时间也短多了。常常是说完开场白,便没有什么话说了。屁股底下就象沾着蒺藜一样,总坐不住。有时候在屋里踱一会儿步,就走开了。看神态,心里一定有什么难言之隐。可是问他有什么事,他又说没啥。

——这人,有话不亮在明处,攥着拳头叫人猜!

吃罢晚饭,我决定到大刚住的房间去一下,也来个“明察暗访”。

大刚不在。屋子里空无一人。我一眼就看到了大刚床头放的那本蓝皮塑料簿。它是大刚用作废的飞行员训练进度统计表格装订成的。他给它定名为《瞭望哨》。里面是专门剪贴的有关军事动态和侵略与反侵略的消息报道。我记得其中有苏军在中苏、中蒙边境的兵力分布和武器配备,有美军和南朝鲜军队的联合军事演习,有越南对柬埔寨进行大规模的军事入侵等。还有一些属于资料性的东西。比如什么是“北极熊”与“冬季将军”同盟?“越南的阮氏王朝”是怎么回事?还有苏军国防部长乌斯季诺夫是何许人也?为此我曾讥笑地说过他:“你又不管苏联领导阶层的人事安排,了解乌斯季诺夫有什么用?”他却一本正经地说:“不了解乌斯季诺夫,就不了解苏联在苏美军备竞赛中的战略意图。”还说一个真正的战士之所以区别丘八,就在于他既有勇士的骠焊,又有将军的头脑。大刚今天把它拿出来,莫非又充实了什么新的内容?我翻开一看,只见里面新辟了一个醒目的栏目:越南侵华罪行录。这一栏里剪贴着很多报刊资料,详细记载了越南武装人员悍然侵犯我国领土,对我边防军民进行武装挑衅,蓄意制造流血事件的桩桩罪行,以及我国**的抗议、照会和声明,还有我边防军民同仇敌忾、严惩入侵者的胜利消息。

我豁然之间明白了大刚这两天为什么坐立不安,明白了他为什么一天几次打听我的手术日期,原来这些都关联着一个神圣的使命——保卫祖国。

啊,军人——祖国最忠实的儿子!

祖国以巨大的心血养育着自己的军队。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啊!军队如果不能桿卫祖国的尊严难道不是无颜于世的最大耻辱吗!

大刚的敏感和急切,不都生动地体现着一个热血军人的优秀品德么?

然而,军人也是一个人啊!他们也有七情六欲,也有自己的家庭、爱情和幸福。

军人的可贵,就在于为了祖国的利益可以割舍和牺牲自己的爱情、幸福和生命。而这种割舍和牺牲又决不单单是个人的行为,还需要亲人的理解、体恤和奉献。……

我这是怎么了?竟然变成演说家了?演说是政治家的事。而我的任务是要找到与我“编队”的“长机”。

“编队”-一出自于女人之口,啧啧,羞死人了!可这又是现实。飞行中,由长僚机编队组成双机,从而构成作战的基本单位。在实际战斗中,不管是出动多么宠大的机群,不管是组成立体式还是多批次战斗队形,仍然是由双队组合而成的。一个国家,一个民族,不也是由这种“双机编队”的形式构成的么?不能再叫大刚“单机”行动了。他马上要上前线了,更应该使他感到有一个“铁杆僚机”做他的后盾——长僚机的特性就是密不可分、生死与共。

大刚到哪里去了呢?想起来了,他可能去住院楼后面的柏树林了。他爱在那里读书和思考问题我的歌声穿过深夜。

向你轻轻飞去,

在这幽静的小树林里,

爱人,我等着你!

我拐过住院楼东南面的一片作为药圃用的空地,刚接近柏树林,突然从里面传来一阵嘶哑的歌声。这种莎士比亚(又沙又哑)的嗓音,竟然唱的是舒伯特的《小夜曲》,简直是对伟大作曲家的亵渎。

我放轻脚步,定眼细瞧,使我大吃一惊,歌唱者却原来是大刚!

这家伙,什么时候学会这些洋玩艺儿了?此刻,他为什么不唱“大刀向鬼子头上砍去”而唱“在这幽静的小树林里”?可见军人的感情也一样丰富而复杂啊!

我马上接着唱了起来:

皎洁的月光照耀大地,

树梢在耳语,

没有人来打扰,

亲爱的,别顾虑!

“丢丢!”大刚听到歌声,立刻知道是我来了,惊喜地跑出柏树林,看到我手里拿着他那本《瞭望哨》,马上明白了我来的意图,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我坐在一棵古柏前的长条椅上,见大刚站在我身边,嗔怪地说:“坐下呀,谁又没说你买的是站票!”

大刚虽然挨着我坐下了,但是神色仍然有些不安。“大刚,最近我酝酿了一个题目,想考考你,怎么样?”我以轻松的语调说。

“考我?行啊!”大刚大概也想从自己忧虑的情绪中挣脱开来,淡淡地笑了笑,问道是:“语文代数,还是航空知识?具体属于哪一科?”

我直言相告:“爱情科。”

“开什么玩笑。”大刚有几分腼腆,低下了头。

“你听着!”我一把将他拉起来,郑重地看着他说,“波兰有个诗人名叫密茨凯维支,他讲过这么一段话:不幸者是一个人能够爱却不能得到爱的温存,更不幸者是一个人不能够爱什么人,最不幸者是一个人没有争取爱的决心。你说,你象这三种人中的哪一种?”

大刚经过一阵紧张的揣摩和思索,一摇脑袋:“我哪种都不象。”

“你说,这三种人中哪一种最可悲?”

“这还用说,当然是第三种罗。”

“为什么?”

“因为第一种人能够爱却不能得到爱,说明他是一个不幸者;第二种人不爱别人,自然也得不到别人对他的爱;可是第三种人明明可以得到爱,却没有争取幸福的决心,只能算作一个可怜虫!”大刚说得慷慨激昂,完全倾注了自己的感情。

“是真实见解?”我追问道。

“这还有假。”大刚的话如板上钉钉。

“那好。既然如此,我有句话说出来你可不许跳起来。”

“谁象你们女同志,跳蚤胆似的,看见个蛆,也吓得又喊又叫。”

“那我就说啦?”

“卖什么关子!”

“我决定最近两天我们举行婚礼!”

“啊!”大刚听了一下子从椅子上弹了起来,惊悸地看着我,那惶恐的目光似乎我变成了一个神经病患者。我咯咯一笑,责怪地说:“你不是说保证不会跳吗?男子汉!”我推了推他的胳臂,“你同意还是不同意?”

大刚象被火燎着似的往后一退身子,仍然怔怔地看着我,狐疑地问:“是你真实的想法,还是……?”

我马上回答道:“完全是发自内心的。决没有半点玩笑的意思。”

大刚急切地喊:“我不理解,现在你为什么突然提出结婚?”

我说:“这要问你。”

大刚又是一惊:“问我什么?”

我拍拍大刚的蓝皮本子:“它已经做了回答。”

“正因为如此,现在才不该提出结婚的问题!”大刚几乎是质问地说,“你又不是不知道,那是会有流血牺牲的?”

我不想正面回答他提出的问题,因为我怕说出来是在唱高调,便反问了他一句:“你不也已经知道,只要我一上手术台,你就会做出一定的牺牲?”

我这句话果然有效。大刚惶悚地看着我,张了张嘴没有说出话来。停了一会儿,他才又说:“这两者之间虽然都面临一个牺牲的问题,但是牺牲的程度有本质的区别。”我说:“如果是在爱情的‘跑道上’,那么‘起飞线’都是一个。”

“好了,就算我说服不了你,我找管政委去!”大刚说完就走。

“政委什么时候来的?”我急忙问道。

“晚饭前才到的。”大刚头也不回。

我以军人的嗅觉立刻断定:“管政委来与中越边境的形势有关。”

果然不到半个小时,大刚把“援兵”搬到了。不过,我已经准备好了答辩词。

“说说现在就结婚的出发点?”

“我知道人是凭着希望生活的。没有希望,人的一切也就停止了。其中包括事业和生命,自然也包括爱情。”大刚不由插话说:“你的回答叫人莫名其妙!”

管政委向大刚投过制止的一瞥。

“你明明知道大刚请求上前线,又为什么要结婚呢?”“结婚既然是以喜剧场面开始的,就应该注入更多的欢笑。欢笑总比眼泪更符合人生的哲理。”

大刚又忍不住插话道:“政委是问你为什么?”

不料,管政委立刻声明说:“大刚同志,我可没这么说。在这个问题上,我愿‘单机’飞行,咱们还是暂且不要‘编队’。”

不知是管政委说得有意,还是我听得有心,听到“编队”这个词,急忙低下头,脸上火烧火燎的。

管政委又说:“为什么要结婚?这是个很难说清楚的问题。就拿我和我那老伴来说,如果退回三十年,要说我们能结为百年之好,连我自己都不相信。你们可没看到,”管政委说着两眼一眯,象艺术大师在欣赏一件珍品,“她年轻的时候那是要线条有线条,要长相有长相。可是,她偏偏看上我了。瞧瞧,咱这副‘尊容’,再加上小学四年级水平。出于嫉妒的,说‘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出于好意的,说’情人眼里出西施‘。其实,尽管两个方面说法不一,含义却是一致的:即我老伴为什么偏偏爱上我了?是呀,到底为什么呢?我一直认为是个谜。按说,我老伴应该最清楚不过了吧?我曾多次问过她,她每次都把眼一瞪:’我们两个人的事,不问你自己,问我干什么?其实她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爱情这玩艺儿,可是个复杂的问题,不能用一加一必须等于二这样简单的公式去寻根问底。”

这时,随同管政委一起来的秘书科的赵科长走来向管政委报告,说电话已经打通了,在家的常委经过讨论,以六比二的比例同意了管政委批准我们马上结婚的建议。师长说,结婚仪式放在部队最大的会议室里举行,明天部队派车来接我们回去。还说这事已经给秦副院长商量过了,他代表院长举双手赞成。

“政委!”我和大刚不约而同地喊出了声。不过,大刚的表情比我更激动、更兴奋。

——这个家伙!

“啊!战士自有战士的人生,战士自有战士的爱情!谁说我们的‘大兵’缺乏爱情的细胞?缺少爱情的神经?请看眼前这对‘空中骑士’的罗曼史吧,他们的爱情,比巴音布鲁克天鹅湖里的白天鹅还高洁、纯真和挚诚!”……随着富于真情实感的朗诵,珊珊走到我面前,俏皮地说:“结婚典礼前的这段‘无乐前奏曲’够不够味儿?”

我惊奇地问:“你来干什么?”

珊珊颇为自豪地一扬下颏儿,说:“是管政委亲自请我来的。本人毫不夸张的说,明天我将是你们婚礼的司仪!”说着咯咯一笑,戏谑道,“不过,婚礼结束以后,你要乖乖地跟我回来,不许拉着大刚同志哭鼻子!”

我狠狠地瞪了珊珊一眼,并且轻轻地给了她一巴掌:“死丫头,亏你说得出口!”

珊珊一走,柏树林里就剩下我和大刚了。凉风飒飒,树林里静悄悄的。

“听说过几天就准备往南边转场?”我说。

“是的。”

我果断地说:“明天举行完婚礼,你就不要回来了。”大刚为难地说:“你还没做手术,我……”

我亲昵地白了他一眼:“你又不是医生,呆在这里有什么用。再说,我们如果不结婚,你一拍屁股走了,总担心别人不三不四地说些闲话。举行了婚礼,你走,名正言顺。”

大刚激动地看着我,两眼闪着炽热的光,嘴唇不由得抖动着。他突然抬起双臂,仿佛要把我揽在怀里,却猛地一个急转身,说:“不早了,该休息了,明天还要回部队。”然后抬腿要走。

“大刚!”一种抑制不住的感情的激流促使我喊住了他,并且忘情地跑到他面前,双手搂着他的脖子,狂烈地亲他,吻他,整个身心都醉了,并且叫他抱紧我,紧紧的……

十三

从部队回到医院,已是夜色朦胧了。

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大脑的神经细胞仍然处于极度兴奋的状态。

结婚典礼的隆重程度令人难以想象。会议室内张灯结彩。偌大一间屋子坐满了各个连队的代表。少说也有上百人。师首长都参加了。珊珊的身分是“特邀司仪”。长条桌上备有各种糖果。师政治部姜主任代表师党委致贺词。他的讲话虽然很短,但通篇都是溢美之词。称我们是“八十年代的周文雍和陈铁军”。不过他又说,为周文雍和陈铁军的婚礼伴奏的是敌人罪恶的枪声,我和大刚的婚礼奏响的却是出征的战鼓。这评价太高了,实在担当不起。……

虽然我和大刚只是履行必要的结婚手续,举行结婚仪式,然而毕竟是了却了一桩终身大事,完成了人生道路上一个重要转折啊!

前几年探家时,有时还在妈妈身边撒撒娇,妈妈虽嗔则喜地说:“你呀,多会儿不结婚,活到八十也是个孩子。”

妈妈从今往后不会再这样说了吧?……

我给妈妈去信已经十多天了,怎么至今没有收到回信呢?

大概是在午夜时分,或者是在黎明时刻,我仿佛睡着了,可是又觉得十分清醒……

妈妈终于从家乡赶来了!

管政委正热情地和我妈攀谈着。本来他和我妈妈的年龄差不多,但他还是以部队惯用的称呼说:“大娘,您是越活越年轻了?”

我妈满脸挂笑地说:“瞧你这位首长真会说话,过了年俺都六十啦,已经是黄土吞脖子的人了。要是真的能返老还童,我还真想退回个十年八载的。”

管政委指着我妈胳膊上挎的蓝底白花布包袱,问:“这是给丢丢和大刚带的什么好东西呀?”

我妈解开包袱,说:“家乡的土特产。红枣、花生、葵花籽。”

管政委佯装不解地问:“大老远的带这些干啥?”

我妈喜盈盈地说:“大刚和丢丢都是三十岁出头的人了,我盼抱外孙子都盼得眼红了。这是叫他们枣(早)生籽(子)。明白了吗?”

管政委笑着连连点头:“哦——!明白,明白了!”我妈突然想起还没有看见我,急忙向管政委问道:“你不是说丢丢在这里吗?人哪!”

管政委笑咪咪地说:“不要忙,马上就叫您看到她。”

他说着把我妈扶到塔台上,叫她坐在指挥员的转椅上,把指挥话筒放在她手里,并且告诉她把话筒放在嘴边,一喊我就听到了。

我妈拿着指挥话筒,端详了半天也不知道是个啥玩艺,将信将疑地把嘴贴近话筒,犹豫片刻,猛不丁儿地可着嗓子喊道:“丢丢,妈看你来了,你在哪儿呀?”

我急忙打开送话开关,左右一蹬舵,摆动了几下机翼,回答道:“妈,我在这儿哪!”

我妈从扬声器里只听到了我的声音,却看不到我的人影,慌忙喊道:“丢丢,快告诉妈,你到底在哪儿呀?这孩子,都结婚了,还跟妈藏猫儿!”

我听了后捂着嘴直笑。要不是怕违犯空中纪律,非笑出声来不可。心里在说:“妈妈呀,您怎么不抬起头来使劲往上看呢?——我在蓝天上!”……

不知什么时候,秦副院长也出现在塔台旁,而且他与我妈一见,两个人顿时呆住。不知为什么,秦副院长一脸的愧疚,我妈却两眼噙满怨愤的泪水,又猛地背转过身去。

“丢丢!丢丢!”珊珊几声兴奋的呼唤,使我从睡梦中苏醒了。

我揉揉惺忪的睡眼,睁眼一瞧,呀,天都大亮了!

绚丽的朝霞从窗幔缝隙间射进来,把整个房间辉映得金灿灿,明晃晃的。今日一定是个大晴天!

“祝贺你,双喜临门!”珊珊说着把一封电报交给我。

我接过一看,只见上面写着:“母八日动身,十一日到。”我一看墙上的日历,哈!盖了帽了!我妈明天就到了!珊珊把手一伸,象是索取报酬,说:“你和大刚结婚,我当动嘴的;明天你妈要来了,我当的是跑腿的。没功劳也有苦劳,说吧,拿什么感谢我?”

我说:“那还不好办?我妈准带来我过去最爱吃的家乡大红枣,管你吃个够。”

“对不起,敝人天生与枣无缘!”

“还有特产五香花生仁儿。”

“这两天正肝火上升。”

“那还有葵花籽……”我的话刚出口,突然想起梦中妈妈给我和大刚带这三样东西的寓意,脸一热,羞赧地想笑,心里一沉,却笑不出来了。我想起梦中出现的我妈和秦副院长莫名其妙的见面,见面后两个人莫名其妙的表情,以及莫名其妙地带给我的一个难解的谜……

1983.6.1.写毕于北京小关中国作家协会文学讲习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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