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绫不知妘缨真正的实力,也不知宋国真正的实力。毕竟,她少时只关心自己的命运,从不关心他人与这世上的千变万化。
她不知成为宋国国君的妘缨,是如何踩着锋刃,一步一步,满身鲜血地坐在那个位置上,她更不知妘缨为击垮敌人,护佑国祚民安,付出了怎样的艰辛与代价。
她轻蔑地望着妫翼,一双傲世的眼眸中,似是再说“你的妘缨,也不过如此。”
妫翼握着白虹剑的手收紧了些,她沉着气息,不做任何回应。
澹台成蹊拔出匕首,悄无声息地接近君绫时,妘缨已有察觉,只是她手上并无兵器,唯快之举,只能推开君绫。
匕首的利刃泛着黑气,似是被淬了见血封喉的毒。
妘缨的助推,使君绫避开了要害,可匕首却还是伤了她的脸颊。
而后,她的脸颊迅速腐烂,泛着恶臭。
澹台成蹊于地上滚了个身,随后雀跃起身,义愤填膺地道:“那匕首上淬了澹台家的秘药,见血封喉,必死无疑,妖女已诛,尔等还不束手就擒。”
妘缨低声暗道不妙,趁着君绫受伤不察之时,闪身至澹台成蹊身旁,勒令他带着受伤的兵卫迅速撤离。
自以为刺杀成功的澹台成蹊,哪里能听得进妘缨的劝阻,他不但号令所有兵卫再次攻击,顺势将匕首的锋刃对准妘缨。
妫翼和白虹剑同时做出反应,还未等澹台成蹊的匕首靠近,一道锐利的光芒刺穿了澹台成蹊的手掌。
以此同时,君绫脸部的溃烂蔓延至全身,并泛起火焰一般的形态,这与妫翼第一次见她被火侵蚀的模样相似,只不过这一次,君绫身体里的火焰,燃烧得更加盛烈。
火焰由赤红转化为殷红,如鲜血一般,包裹着君绫的全身上下。
随后,从这殷红之中飞出无数条红线,红线似虫儿,约有半指长短,两头细长,中间粗壮,周身还生着金色鳞片。
起先这红线随着火焰的炽热漂浮于半空,蜷坐于一旁的韩尤妙还颇为好奇地要去伸手触碰。半跪在她身旁的霍繁香见状,立刻打掉了她的手,神情严厉地警告她,莫要轻举妄动。
一众人等被眼前所发生的奇异景象惊呆,随着君绫的身体逐渐复原,这些如线一般的物体忽然像是有了意识,簌簌地向着那群兵卫飞去,连同澹台成蹊也未能幸免。
如同嗜血虫子,自人的伤口进入,疯狂地游走全身。
不刻,被虫子侵入的兵卫七窍流血地轰然倒地,身体由内而外散着炽热的气焰。
暗夜之下,惨叫四起,如厉鬼泣涕,听得韩尤妙不寒而栗,她缩进霍繁香的怀中,不敢向那些兵卫看去。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霍繁香听到韩尤妙哭道。
霍繁香也是此时才想起来,方才见到韩尤妙时,她是躲在君绫身后的,似是她是被澹台成蹊一行人追赶至此,恰巧遇见君绫与妫翼的。
“你为何会出现在此处?”霍繁香低声问道。
韩尤妙颤颤巍巍地哭道:“阿爷发疫而死,有人推举罗绮接任紾尚阁掌司师尊,也有人觉着他不能胜任,有人建议罗绮与我成婚,这样就能消除那些说他不能胜任掌司师尊的言论。”
霍繁香心一沉,再度抱住了她。
“可这些与我有什么关系,我只想让我阿爷回来。”韩尤妙在霍繁香怀中细细地啜泣。
“他们对罗绮产生的疑虑,凭什么要用我以后的人生来填补,我有我自己想做的事,也有想要追求的未来,他们凭什么替我做决定?”
所以韩尤妙逃了出来,一无所有地逃了出来。
罗绮不愿意放弃接替紾尚阁掌司师尊的机会,所以联合澹台成蹊一同,对出逃的韩尤妙紧追不舍,誓要将她捆回紾尚阁。
她撞见了夜里行路入城的妫翼,便哭喊着向她求救。
君绫身在王宫的这些年,一直被昭明太子困着,所以她并未见过韩尤妙,也不知韩尤妙是紾尚阁掌司师尊韩子的孙女,她只将韩尤妙当做是安阳城的贵家女,被人抢亲,这才出手与罗绮一行等人对峙。
“等会儿燕君问起你时,莫要表明你是紾尚阁的人,更不要说你是韩子的后人,可懂?”霍繁香并未有空暇安慰韩尤妙,眼见君绫恢复如常,她迅速抹了一把韩尤妙的脸颊,将她哭出的泪水擦拭干净。
周遭被炽热的气焰所包围,霍繁香举目四望,见方才那些七窍流血的兵卫已经燃尽身躯,成为碎骨,如烟一般随风消散在暗夜之中。
君绫如同一只慵懒的猫,她伸了伸盈盈一握的腰肢,转身走向妫翼。
“又要麻烦你借件外衣给我了。”她伸出手,如邻家少女般娇俏地向妫翼讨要。
若不是地上的碎骨被风吹起,向霍繁香迎面而过,她怎么也不会相信,曾经柔弱明媚的东阳公主,竟然变成了一个嗜杀的魔头。
“若燕君不弃,不如先穿孤这件长褂,可瞧绥绥再脱下去就只剩下中衣了。”妘缨脱下最外的大袖长褂递给君绫。
君绫犹豫了半晌,却还是接下穿在了身上。
“孤不是很得意这赤色的衣衫,不过看在宋公心诚,孤自然也不弃。”君绫所表达的意思,是接纳了妘缨的投诚。
妘缨心神初定,与妫翼心照不宣,二人故意保持着距离。
当初妘缨自蝴蝶谷返回至圣安城,入宫见妫娄,除却将妫翼的抉择如数告知,还将妫翼留下的白虹剑交给了妘缨。
不必有其他言语或是留信,妘缨即刻知晓了妫翼的心意。
她要妘缨帮助她,在她动手杀了昭明太子之前,杀了君绫。
退位这一举措确实是妫翼的被逼无奈,可她单方面宣召九州的退位,不过是徒劳无功,而后她若在众目睽睽之下行刺大周太子,岂不是抱雪向火?将整个陈国推入深渊?
就算退位诏书被君绫送入安阳王宫,可一日未盖上周王玺印,回到妫翼手中,这退位便不作数。
君绫的容忍是在确认昭明太子死后,这份盖了周王玺印的诏书才会交给妫翼。
可妫翼并不能信任君绫,她更不能将陈国的生死,交到君绫手上。
所以,她要君绫死。
这也是妘缨马不停蹄地赶来安阳的原因,这一次,她与绥绥终能不顾及所有,并肩战斗。
君绫穿好大袖褂子,系好腰间的宫绦,转身向一旁废墟走了过去。
她一双洁白的脚踏过烧得发黑的碎骨,而后停在一块废墟中的木板前。
她悄然蹲下,双眸透过木板的缝隙,望着躲在里面的男子。
“你放心,我不会让你死,毕竟得有人将今晚的事情传入死城,得让他们好好听听,与我作对的人,是什么下场。”君绫说罢站起身,仰天长笑,她大胆妄为地走在暗夜中,不再畏惧这黑夜里的任何危险。
霍繁香搀扶着韩尤妙,被妘缨与妫翼二人佯装押解着,紧跟在君绫身后走着。霍繁香好奇君绫留了谁活口,便趁着过路时,掀开了木板瞧。
躲在里面的人,正是一开始最嚣张的罗绮,如今他啰嗦成一团,被吓得不敢抬头看来人是谁。
霍繁香冷哼一声,禁不住淬了一口,又将木板扔在他身上。
那罗绮连忙又将木板扶好,如个龟儿般地缩在里面。
“若不是罗绮怂恿,澹台将军也不会带兵追来,若是不追过来,他们也不会死了。”韩尤妙悄悄地抹着眼泪。
在她眼前逝去的那些人,虽然与她并无关系,可她依旧良心难安,甚至开始责怪自己的出逃不合时宜。
“哪有那么多不合时宜,韩子才咽了气,就逼迫身为孙辈的你即刻成亲便是符合时宜了,还是为了维稳自己的地位,囚禁不谙世事的少女便是符合时宜?”霍繁香道。
“他们的死,和你没有丁点关系,他们自行选择以卵击石,自私且贪心,都是罪有应得。”霍繁香亲眼所见,妫翼与妘缨二人不下数次的警告,要他们快些离开。
可总是有人喜欢不自量力,自以为壮烈的牺牲,毫无意义,不过都是狗屁。
跟在二人身后的妘缨听到霍繁香言辞,低声与身旁的妫翼道:“我终于知道为什么她不受昭明太子待见了。”
妫翼闻言难得嘴角勾起了一抹笑意。
那霍繁香耳朵倒也灵敏,听到妘缨的话音,便转过头,道:“他不待见我是他的事情,跟我有甚关系?”
“更何况这世上不待见我的人多的是,多他一个不多,少他一个不少。”
“没关系,他不喜欢阿香,我喜欢,我和桑十月,还有桑一诺都喜爱阿香,这便够了。”韩尤妙抹干眼泪,挽着霍繁香的手臂,依偎着她道。
霍繁香摇晃着脑袋,自鸣得意地与妘缨展示自己受欢迎的程度,并未注意到折回的君绫。
许是看她们四人聊的太过忘我,君绫站定在霍繁香身前,将她吓了一跳。
“嚯”霍繁香连忙停住了脚步。
“幸亏我停下了,要不踩到你的脚。”
君绫的鞋袜已经焚毁,除却向妘缨借了大袖长褂,她一直在光着脚走路。
“方才还未问,你是谁,那些人追你做什么?”君绫开口问道韩尤妙。
韩尤妙靠拢霍繁香,且逐渐向她身后躲去。
霍繁香眨了眨眼,开口道:“她叫蒋椒,是蒋奉常家的长女,追她的人,是紾尚阁的人,他们想要抓住蒋椒,来威胁蒋奉常刺杀燕君您。”
霍繁香的一顿胡诌,连妘缨都叹为观止。
蒋奉常与莘平雅确有一子如韩尤妙这般年岁,因出生体弱多病,不但取了个女娃的名字,并且对外宣称亦为女儿身,这秘闻除了莘家人,并无他人知晓。
妫翼也是从莘平乐处听得而来。
君绫不禁冷笑:“蒋奉常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臣,刺杀孤?”
霍繁香点头如捣蒜,尽最大真诚地说服君绫,道:“可瞧他们连我父亲都请了回来,还有什么是他们做不到的。”
霍繁香的巧舌如簧终于转移了君绫的注意力,她猛然想到那霍殇将军还在王宫之中清剿着燕军,这才不加追究,急匆匆地往宫内奔走。
霍繁香示意韩尤妙可以趁机逃跑,前往死城去与桑落会合。
可韩尤妙却不放心霍繁香的安危,死缠烂打地挽着霍繁香的手臂不放,誓要与她共进共退。
霍繁香拗不过她,便要求她入宫后必须时时刻刻地呆着自己身旁,不得冒险,不得随意离开自己的视线范围。
韩尤妙欣然答允,且将头紧紧靠在霍繁香的肩膀上。
面前的闺中之情,令妘缨与妫翼不禁忆起年少时的光景,绮丽的回忆涌上心头,妘缨开口道:“这次结束,你带着阿九来临酉安居吧,夏时,与鬼羌互市的四郡彻夜开放,热闹非凡,我带着你和阿九在此小住上几日,若是厌倦了喧嚣,我便带着你和阿九前往广灵,去看山水灵动,绿意红情。”
“若阿九想无拘无束,我便护她一生一世,若阿九想权倾天下,那么我便将整个宋国交给她。”
这是妘缨的真心话,也令妫翼再次确定,将月恒托付给妘缨的这一决定,是她这辈子做的最正确的一件事。
她点了点头,淡淡回了一声,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