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微亮,破晓出云。
躲在木板后的罗绮闻声人迹远去,这才颤颤巍巍地站起身。
许是因为惊吓过度,他胸口发闷,紧接着是一阵晕眩。
他扶着墙,艰难地前行,忽觉鼻尖痒痒,猛地打了个喷嚏。
一股暖流自他的鼻尖顺流而下,他抬手一抹,垂眼望去,见指尖一片鲜红。
他强迫自己镇定,撕下一块中衣,堵住了鼻孔。
可他越是堵,越是流的汹涌,继而染满了整块布帛。
他虚弱地瘫倒在地,地面上留存下来的碎骨,割破了他的手掌与双膝。
可他依旧不愿就这样死去,艰难地在地上爬行。
宋怀瑾恰逢时宜地现身,艰难地扛起罗绮,询问他要不要紧。
已然思绪混乱的罗绮还不忘提防宋怀瑾,虚弱地开口问他何时来的,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宋怀瑾心虚地回道罗绮,说是宋锦书的眼疾严重了,想去紾尚阁求助,趁着白夜交替时出门,最不容易被人发现。
紾尚阁内有专门的医官内属,而今这安阳城内兵荒马乱,宋怀瑾所能求助的也就只有紾尚阁。
罗绮并没有机会细想,随即指使宋怀瑾送他回紾尚阁,避开紾尚阁内一众,自院中湖旁的凉亭处,步入地下暗道。
紾尚阁的地下暗道直通死城,这是周女王在最初设立死城时,令韩子与白老秘密挖凿的。由于时间紧迫,所挖凿的甬道只有半人高,行进时只能低腰前行。
宋怀瑾此时也才明白过来,为何方才伽伯会放开他,吩咐他去救罗绮。
他一边肩负着罗绮前行,还不忘四下做好标记,方便姬伽与桑落追踪。
估摸着行进半刻,才隐约见到前方有微弱的光亮。
他不知走到了什么地方,四周的夯土渐渐变成了坚硬的岩石,逐渐靠近了才看清,那处微弱的光亮来自于水下。
“入水,游出去。”罗绮气若游丝地说道。
“可是,我不会凫水。”宋怀瑾不安地说道。
一直悄无声息地跟在二人身后的姬伽倏然抬起腿,踹了宋怀瑾一脚。
二人随力道一并落入水中后,妘暖与桑落接连投入水中,分别托起水中胡乱挣扎的二人。
由于宋怀瑾肆意妄为的挣扎,桑落还给了他一巴掌令他冷静。
姬伽缓缓潜入水中,见水中发着光亮的物体有些类似琥珀晶石。
琥珀晶石在黑暗之中并不会自发光亮,除非前方露天,琥珀晶石吸入外部的光亮,才能在黑暗中散出光亮。
姬伽浮出水面,吩咐妘暖和桑落紧跟着他,而后一行人沿着发光的晶石,缓缓向前游去。
良晌,面前的路被漆黑的岩石所挡,可水下得到晶石却未消失光亮,反而光亮愈加盛烈。
姬伽再度下潜,见水下堆叠着的岩石中,仅有一个小小的出口。
他先行带着宋怀瑾和桑落先行通过,随后折回再带着妘暖与罗绮通过。
不知是因为晶石还是这水的关系,罗绮肆意横流的血已经止住,他陷入昏迷,倒是比托起宋怀瑾要简单许多。
再度浮出水面的同时,姬伽耳边传来了铜铃声响,由于常年谨小慎微的习惯,令他即刻从水中飞身而出,向身后的山石间躲避。
于水上白雾茫茫之中,迅速行来两支小舟。
掌楫之人,是两个总角童子,他们迅速将水中的妘暖和罗绮,桑落与宋怀瑾拉了上来,而后又划着小舟,向对岸去了。
姬伽运送真气将身上的湿衣烘干,而后沿着山石,踏水紧跟其后。
临水建阁,延伸至楼台中的水桥下缠绕着好些铜铃,小舟逐渐靠近,随碧水荡开层层涟漪,拍打着密集的铜铃,发出细碎的声响。
姬伽也终于知道,方才出水面时听到铜铃的声响,一是告知守在水边的掌楫童子前去假山前接人,而是告知阁中之人,有人来了。
铜铃响了不过三五声,既从阁中一前一后走出二人。
他们将桑落一行人带入阁中,待那两个掌楫的童子划舟远去后,姬伽也悄然入阁。
楼阁为三层,一行人自第一层进入,便往二层走,姬伽见一层并未人影,便潜入其中,身姿轻盈且迅速地横卧在梁上。
前来相迎那两人,是秦上元和她新收入门下的弟子。妘暖将罗绮平放在小榻上,便开口问起秦上元,自己的母亲所在何处。
秦上元并未正面回答,只是让他们去内屋将湿了的衣裳换下来。
桑落与妘暖对视了一眼,便叫宋怀瑾先去更换。
宋怀瑾十分乖巧地进入内屋,换好衣裳出来时,外头已然一片狼藉。
自称是秦上元新入门的那位弟子,正仰面躺在碎裂的桁架上,口鼻处溢血,已经没了生息。
宋怀瑾才要开口询问,却被自下一层飞身而上的姬伽捂住了嘴。
由远及近的铃铛声再度响了起来。
秦上元脸色煞白,连忙带着他们步行下至底层,掀开地毯在地面摸索片刻后,竭力地按住其中一块地砖,便有一扇暗门自墙中打了开。
秦上元将他们推入其中,再度将暗门关好。
她将地毯恢复原样,随后有条不紊地上楼,扶着榻上的罗绮,准备往楼下走。
宋尔延带着一众兵卫闯入阁中,见眼前此景,神色略有疑惑,却也吩咐身边的兵卫接下罗绮。
“发生什么了?”宋尔延问道。
秦上元揉了揉发酸的手腕,垂眸道:“罗绮满身狼狈地来报信,说计划失败了,想是你指派跟着我的小兵,有亲人跟随在霍将军左右,得知噩耗不能接受,与罗绮扭打起来,险些伤到了我。”
宋尔延瞥了一眼已经断了气的兵卫,心底更加疑惑。
“那罗绮似是不善武,怎能将个兵卒打死?”
秦上元镇定地说道:“我也不清楚,可瞧那罗绮也受了很严重的伤,不知还能不能救得活。”
“你随我一同去营房,协助貅离一同将他救活,我要问一问到底发生了什么。”宋尔延眼神示意几个兵卫将秦上元团团围住,逼迫着她离开临水阁。
秦上元并未犹豫,转身便向外头走去。
待秦上元离开后,宋尔延再度里里外外地检查着临水阁中的一切,他并未发现什么异常,随后离开此处。
被推入暗室的四个人,在黑暗之中跌跌撞撞。
起先是宋怀瑾被地面上的物体绊倒,身体不自觉地向后仰,慌乱之中,他拽住了姬伽的宫绦,随后是妘暖,他被慌乱之中的宋怀瑾推了一下,顺着力道滚入了一条甬道之中,坠入之前,顺手拽了一把身旁的人。
所以,宋怀瑾好不容易靠着姬伽的宫绦站稳,却再度被妘暖拖入了甬道。
姬伽的宫绦被宋怀瑾拽断,无奈之下,只能先用玉钩钩着。
随着沉重的落地声传来,桑落从怀中掏出火折子引亮。
微弱火光照亮脚下,昏暗中环视四周,见暗室不过有十余步大,四面堆放着药材。许是他们方才进入的匆忙,撞倒了盛放药物的簸箕,这才将宋怀瑾绊倒。
暗室最内的墙上出现了个缺口,内中传来宋怀瑾和妘暖微弱的呼救声。
想着被推入暗室是秦上元保护他们的举措,姬伽首先判定暗室中是安全的,这才毫无顾忌地大声开口让二人先探查暗室底部的情形。
妘暖扯着宋怀瑾起身后,桑落也跟了下来,她颇为完美地落下,玩味地看着灰头土脸的二人。
“伽伯不放心你们两个,所以要我下来陪着你们。”桑落说道。
妘暖拍着身上的尘土,道:“多此一举了,凭我这一身登峰造极的功夫,不必个姑娘家来保护我。”
桑落戏谑地哼道:“嗯,如此登峰造极地摔了个大马趴。”
妘暖双眸微闪,颇有微词道:“还不是为了救他,谁知这地道的深浅。”
宋怀瑾抹去脸上的泥土,附身道谢后,又与桑落说道:“确实是我不对,妘暖小兄弟方才是为了救我,才跟着掉下来的。”
桑落无奈地摇了摇头,似是自言自语,道:“真是个呆子,也不知阿香看上你哪里了。”
三人于姬伽不断地催促下,缓缓地朝里面走去。
摸黑行过几转廊墙,眼前豁然出现光亮。
似是皎洁的月光,温柔的穿过云层,散落在玉阶上。
这样一束光,在黑暗中,显得尤为突兀。
妘暖眯起双眼,才看清,坐在这束光里的人,正是仁切大师。
只是与他离开死城前不同的是,仁切大师那一头墨色柔顺的青丝,已经完全变为雪白。
宋怀瑾并不识得仁切,他见有白发之人,静坐在圆形的石台上,闻之声响,亦是一动未动,他首先认定这人是不是死了,便上前去试探仁切的鼻息。
还未等试探到,仁切忽而张开了眼,吓得宋怀瑾不禁惊叫。
桑落这也才认出,坐在石台上的白发之人,不禁疑惑出声:“仁切大师?”
妘暖不解:“你怎认识他?”
桑落道:“我自小在蔡国长大,自然是知晓他的,蔡国尚佛,况且尔雅城的清华寺,便是他创立的。”
“只不过,他怎么会被困在此处?”桑落环顾四周,可由于头顶的光亮有限,她看不清黑暗的边缘外藏着什么。
“这,说来话长···”妘暖逐渐靠近桑落,正准备将所知道的事情如数告知时,隐暗中一位老者的声音便传了过来。
“哼,老身倒是可以长话短说。”
妘暖曾在梁国西南的蛮夷高地,救过被刁民围困的白老。
那时的白老为救一濒死之人,险些连自己的命都搭进去,可仍旧未能如愿地救回那人。所以,他的亲人,连同邻里乡亲一同埋怨白老,甚至动手殴打白老。
白老的精怪之体无法伤人,任由村民发泄摧残之时,过路的妘暖便将他救下,且与他成了忘年之交。
那也是白老,第一次见到如妘暖一般,天真又无赖,单纯又古怪的少年。
他将侮辱白老的一众村民打倒在地,并逐一卸了他们的胳膊、腿,甚至下巴、脚踝。
村民们疼的在地上打滚,又不得不再次哭求白老为他们治病。
白老再度将村民医好,村民却未有言谢意,将其当做瘟神般,赶出了村子。
妘暖言之白老痴傻,却仍旧在暗夜寒降时,在村子外的荒原中,为他留了一块烤火之地。
“老白。”妘暖见之故友无恙,颇为雀跃地上前与其拥抱。
“不必这般肉麻,老身离死还早着。”白老点到为止地拍了拍妘暖的肩膀,避开了他的拥抱。
妘暖尴尬地收回双手,轻哼了一声。
“可曾亲眼见过瘟鬼散疫了?”白老径直走到宋怀瑾身前问道。
宋怀瑾重重地点了点头。
“澹台不言与宋尔延染疫进入死城后,受仁切所救而幸存,待二人身上的疫病彻底祛除后,在死城内征兵,二人令罗绮传信给霍殇,趁君绫离宫时,令霍殇率军先行攻入王宫,解救昭明太子,而后二人再携死城内所有征得兵杀入宫中,里应外合,覆灭所有燕国大军。”白老说道。
“这么蠢的主意,是谁想出来的?”妘暖抱着肩膀,不解地问道。
“他们并非愚蠢,只是还不清楚,自己面临的是什么。”石台上的仁切缓缓开口道。
他的声音如同来自深渊的沉石,厚重且悠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