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天夜里,华容郡主手持着柳条出现在木丝言面前时,她正在为木老太爷守灵。
华容郡主未言一句,拉扯着木丝言,不由分说地朝着大门外走去。
木丝言用力地挣脱,满心疑惑道:“母亲这是要拉我去哪?”
“你可还记得华容的姨母?”华容郡主背对着木丝言说道。
华容是母亲的封地,当年华容郡公早亡,襄王便赐母亲为华容郡主。母亲之下还有一个亲妹妹,在母亲的庇佑之下,嫁给了华容郡下吴桥县的县伊。这位县伊生性温良谦和,对待姨母极好,姨母生有一子一女,皆比木丝言大两岁。
早年,木丝言被华容郡主拉着回华容郡探亲时,还曾见过他们。
“记得,姨母怎么了,可是有事?”木丝言问道。
“你姨母病了,急需用钱,所以才要你亲自去一趟华容。”华容郡主转过身,塞给木丝言一个沉重的包裹。
但听里面金银的撞击声响,木丝言便知这包裹之中的银钱不少。
“如今老太爷还未起灵,为何非要我亲自送,遣几个家奴去不就好了?”木丝言甚觉莫名其妙,却忽略了华容郡主一双通红眸子。
华容郡主将眼中泪吞进了肚子,随后扬起柳条抽了木丝言几鞭子。
“如今我便是指使不动你了,年岁一年大过一年,却越来越乖张任性,连母亲的话都不尊,将来若是嫁人,看夫家会不会容得下你这桀骜的。”
木丝言一边躲着华容郡主的柳条,一边委屈道:“母亲昨日才骂完大哥,将大哥赶回了云梦城,今日便又要赶我走了吗?”
华容郡主自典狱回来后,就如同变了一个人一般,于木府四处撒气。不但辱骂大哥与姚家大哥为人师尊,却有断袖之好,将大哥气走了,还揪出跟随木家多年忠仆的一些细微的错处,不听任何辩解地就赶出府去。
华容郡主的一反常态木丝言是看在眼中的,她虽然不明白,为何自己的母亲会突然间性情大变,可她有预感,木府似是要有不好的事情发生。
所以,在此时此刻,无论华容郡主怎样驱赶她,她都不会离开。
木丝言将包裹扔在地上,仰着下巴道:“母亲最好是打死我,打死了抬出木府去,一了百了。”
华容郡主被木丝言气的浑身发抖,再次扬起柳条朝着木丝言抽了过去。
木丝言继续东躲西藏,可手臂和后背上还是结结实实地挨了几鞭子。
须臾,木二哥听到了声响,走入园中。
木丝言见救星来了,连忙躲在木二哥身后,与他撒起了娇。
木二哥温润地笑了笑,将木丝言紧紧地抱在怀里。
木丝言稍有疑惑木二哥今日的举措,往常除了大哥哥和小三哥,木二哥可从未主动抱过她。
“姣姣已经安妥地送回孋家了?”木丝言听到华容郡主道。
“已经交给小姑姑了。”木二哥道。
此时的木丝言已经察觉木二哥是站在华容郡主一方的叛徒了,可对于她来说,一切却都来不及了。随着脖颈传来一阵重击,木丝言眼前天旋地转,昏到在木二哥的怀中。
这是木二哥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拥抱木丝言,这也是木丝言最后一次承受华容郡主的柳条。
待她醒来时,发现自己正被绳索捆着,躺在马车中,与她一起的还有小三哥。
木丝言用脚踢了踢小三哥,发现他似是被灌了迷药,暂且还没有醒来的迹象。
她按开了手腕上的机关,用尽了手镯之中的铜珠,才将捆缚着她的绳索打出了个洞。
她挣脱了绳索后,跳下马车,拼命地往木家的方向跑去。
她在黑夜中奔走,忽见木家的方向闪着窜天的火光。
她心如悬旌,飞似地跑回了木家。
此时,木府的四周早已围满了看热闹的路人,而木府的里里外外也已经被都城令的官兵围得水泄不通。
她见情况不妙,便想要冲进去,一探究竟,可手臂却忽地被一股力道拖住了。
她回头望去,拉住她的正是头戴幂篱的大哥哥。
他被华容郡主赶走后,便也觉着事有蹊跷。乔装一番后躲在东楚都城,一直在木府周围徘徊,并未离去。
一直到今日,他见木二哥将孋姣送回了孋家,才更肯定了自己的想法。
楚王,要对木家动手了。
他将木丝言带至一处隐蔽的地方,与她道:“这火光是才显现出来的,看方位像是父亲和你平日里长待的工室,我悄悄潜入进去瞧一瞧,你在此处等着我。”
还未等大哥哥离开,木丝言便死死拉着了他。
“大哥哥,不要去。”木丝言的眼中积满了眼泪,忽而有些害怕。
所有人都想丢下她,所有人都想要她在原地等。
好像她只要在原地等着,他们就会遵守承诺,就一定会回来一样。
木大哥如往常一样,将她抱在怀中,轻抚她的后背。
“阿言,莫要怕,你就在此等着我,大哥哥与你保证,一定会回来找你。”
大哥哥于木丝言最后的记忆,便永远定格在他那嫣然一笑之中。
而后,他再也没有回来过。
从那时开始,木丝言再也不相信任何人的保证,也再不会留在原地等任何人。
除木家二哥木丝行被都城令的侍卫活捉回了典狱,木家的所有人,都在那一场大火之中死去了。
三日后,楚王下令对木丝行处以极刑,车裂于开瑾门前。
木丝言混迹在人群之中,准备单枪匹马前去营救二哥。
便是要动手之时,她被许久未见的阿月用捆缚蛊困在了原地。
于是,她就是这般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二哥被活生生的撕裂,血溅当场。
阿月将面色铁青的木丝言带去了月神庙,见到了与她同样受尽折磨,身形消瘦的雅光公主。
雅光公主将木家被诛的来龙去脉讲给木丝言听,木丝言这才知道。
原来,便是自己这个祸害,将全家人送上了黄泉路。
早在木丝言和雅光公主于驻马场试炼飞天机关时,便已经被楚王盯上了。
楚王见识过柘木熊首弓,在对姜国伏水之战时的所向无敌,因而对于飞天也甚是感兴趣。
他命太仆阁的工匠研究了一番,却也没看透这其中的奥秘。
太仆阁的工匠与楚王商议,如若能得飞天的图纸,他们便可制造出同样的物件,只是单凭这飞天,在征战之中不具实用性,却也没什么用处。
征战之中,最难即为攻城之战,若是城墙稳固,一年之内攻城不下,士气衰竭,而后的征战便都鲜少致胜。
如若能将飞天变为投石的攻城机关,势必比熊首弓更要所向披靡。
于是,楚王便开始设局。
白尧的故意接近,楚王对木家的打压,不过都是他设的陷阱,目的便是让木丝言造出攻山攻城的机关,并且心甘情愿地将图纸奉上。
可偏偏陷阱到了收网的时候,网却被木太仆撞破了,木丝言也临阵脱逃了。
楚王的这一步棋局失算了,蔡国的那一步棋局便也僵持住了。
雅光公主告知木丝言,攻山之器的图纸被木太仆焚毁这个意外,使芈昭布下的棋局全毁。
所以,他才会如此痛恨木太仆,才会将木家诛了三族,连上饶的木家大伯一家也没有放过。
楚王原本的部署,是在得到攻山之器的图纸后,命太仆阁的工匠,日以继夜地赶制出来,成为攻城之器,用于对蔡国的讨伐。
其实,蔡国的国丧期,并不是天命,而是人为。
当初,蔡侯拿着雅光公主的信物前来东楚求亲,楚王当时是应了蔡侯的请求。
可这请求,却有另外一个附加的条件。
那便是楚国的雅光公主,务必要嫁于蔡国的国君,无论这位国君是谁。
就是说,如若老蔡侯继续在位的话,迎娶雅光公主的,便是他,而非蔡国的大公子,叔怀。
于是,这道附加的条件,成了蔡侯的催命符。
老蔡侯回到尔雅没多久之后,便暴病而亡了。
楚王便是要趁着雅光公主不能出嫁于蔡国的国丧期,一举进攻蔡国,击毁蔡国芙蓉花城墙,将蔡国收入囊中。
木家的那一场大火,是华容郡主亲手点燃的。
她本是楚国王室血脉,会被赦免,送回到封地,可她却选择与夫君投身于火,共焚而亡。
她以为能瞒天过海,使楚王认定木家所有的人,包括木丝言都葬身于这夜的火海之中。
可最终,却没有瞒过楚王的洞若观火,他知道当时的木丝言根本就没在木府之中。
所以他才会下令当众车裂木二哥,为的就是逼迫木丝言现身。如今能画出攻山机关图纸的只有她一人,楚王只有逼着她现身,才能重新获得翻盘棋局的机会。
可无论她是否出现,她的二哥哥都没有办法活下去。
雅光公主告诉木丝言,楚王已经答应了孋上卿,用木二哥的命,去换孋姣和她腹中子的两人命。
“我此次出宫,是求了太后的恩,让她同我一起来这月神庙祈福,为我做掩护,所以我不能与你一起太久。”雅光公主掏出自己的钱袋递给木丝言。
“如今,整个东楚都在找你,你先躲在此处,莫要乱走,我已经告知了你的小姑姑,你在月神庙,我会在三日之后,另想办法出宫再来此处,如若你被接去孋家,想来他们会安排你出城,如若你依旧还在月神庙,我会想办法送你出城。”雅光公主握木丝言的手,眼神坚定地看着她。
木丝言内心的慌乱得到片刻的暂缓,她努力地维稳自己悲痛的情绪,并展露给雅光一个安心的微笑:“雅光,谢谢你。”
她这一笑,却让雅光公主的心中更为难受。
她立即垂下头,不让木丝言看到她的异样,转身走出了月神庙。
是夜,木丝言躲在月神常羲石像的后面,她在黑暗中蜷缩成一团,却不敢闭眼。
只要一闭上眼睛,她就会梦到华容郡主和父亲焚火时的哭喊,木二哥被撕裂时的模样,以及大哥哥说着会回来的话。
不刻,她听到有熟悉的声音在唤着她的名字。
她猛地坐起身,从石像后面探出了头。
见到来的人正是小姑姑,她便飞奔到小姑姑的面前,趴在她怀中,嚎啕大哭起来。
木心将她紧紧地抱在怀中,眼泪也随之夺眶而出。
其实,孋上卿求来的典狱探视,不过是让木家人去见木太仆的最后一面。木家人离开典狱之后,楚王便赐了木太仆一杯鸩酒,断了君臣之情。
所以,华容郡主回到木家之后,才让木二哥将怀着孕的孋姣送回了孋家,以不被人怀疑的方式遣散家仆,逼着木大哥和木丝言,还有木三哥离开木府。
木心将木丝言带回了孋家,她告诉木丝言,孋姣是因二哥哥官复原职,不便照顾才送回孋家养胎的。
如今孋家上下都在瞒着她木家被诛之事,她并不知木家的变故,亦不知木二哥被处以极刑的事情。
木丝言被木心藏在孋姣的小院中,与孋姣朝夕相处时,木丝言尽量地伪装成若无其事地模样。每当听到孋姣与她讲起,或问起木二哥的事情,木丝言都要同孋姣如往常一般笑着打趣,可心中却像是被刀豁了几个口子一样疼。
白日里她伪装的毫无破绽,在夜来入梦时,才蜷缩成一团,泣不成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