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妘缨得知安阳的大疫导致周女王薨逝,便预料到,周地疫病的发展已经脱离了掌控。
她下令宋国各关隘暂时关闭,暂不接受他国客商与探访之人进入,而后马不停蹄地召见夜玦与貅离二人。
夜玦入临酉宫时,正听得有人来报,说貅离已在七日前离开临酉,往安阳去了。
夜玦叹了一口气,心中有些烦闷,想必待貅离抵达安阳,也无法见到周女王最后一面。
妘缨并未对貅离私自离开临酉之事有所纠结,她将国事暂交于简蓉后,便协同夜玦马不停蹄地往燕国与蔡郡的边界飞奔。
进入蝴蝶谷的必经之路,夜玦早已熟记于心,虽然有些阵法有所更改,但大都与净慧平时与他的口述相差无几。
二人畅通无阻地进入了万窟山,只是在刨土挖动树干之中的冰玉时,被一少女阻拦。
少女手执弯刀,一言不发地向夜玦砍去。
夜玦躲过几招,手捻银针刺向少女心口。
少女没能躲开,浑身如雷击般地虚晃,手中弯刀直坠地面。
夜玦趁机接过弯刀,在少女恢复气力之前,将弯刀架在她脖颈上方。
“尔等何人,胆敢私闯蝴蝶谷禁地?”少女横眉质问。
夜玦望着不远处的地陷,自打进入万窟山时,他已然感受到,自地底不断涌上来的炙热。
“葬着君佘的樱树,是如何倒下的?”他的话令少女一怔,如若不是君家后人,怎会对君佘老祖所葬之处了如指掌。
少女疑惑地望着他,问道:“你是谁,怎会知晓君家老祖的名讳?”
“何止君家老祖的名讳?”妘缨将切割下来的几块冰玉用布包好,系在腰间,随后踩着倒塌断裂的樱树跳下,稳稳地落在少女面前。
“我还知道你叫扶笙,息国上卿家长子扶风与长亭公主的长女。”
妘缨的话不禁让扶笙退后了两步,稚嫩的脸上透着警觉。
“看来白老将你体内的余毒都清理干净了。”虽然那时妘缨陷入与洛婵夫人厮杀,但有关妫翼的动向,她必知一二。妫翼在长亭公主的庇佑下完好无损,那么唯有一种可能,便是昭明太子与长亭公主暗下做了交易。
传颂着凄美爱情佳话的背后,必会有人承受着无尽的孤独。
而扶笙,便是那个孤独的存在。
“你们是昭明太子派来的人?”扶笙放下了警惕,她似乎觉得来者并无恶意,反而是帮助蝴蝶谷渡这一劫。
“怎么,发生这样大的事情,他竟都没有派人回来看一眼吗?”说话的是夜玦,他将弯刀还给扶笙,缓缓向地陷处走去。
扶笙紧跟在他身后,见他离那地陷的火坑越来越近,匆忙地抓住夜玦的衣袂,不让他再往前去。
“昭明太子灰雀传信来,师父就即刻启程前去安阳了,眼瞧这坑中的火焰愈烧愈旺,我也不知要怎么办才好。”扶笙被坑中冲上来的热气,熏得睁不开眼。
她不敢向下望,因此也不知这坑中的烈火来自地底,汹涌地焚烧着君家女子后人的灵魂。
“说一说那日的情形吧。”夜玦抚平一旁的树干,他与妘缨坐了下来,一同望向扶笙。
扶笙缓了一口气,将长刀入鞘,道:
“那日,君归才吃完奶汤,我准备哄她午睡时,师父忽然唤我去万窟山,说有人闯进了蝴蝶谷,我本想带着君归一同,可转眼想到师父的嘱托,君家女子在未得谷主同意的情况下,是不能进入万窟山的,所以我将君归放在了彩蝶居的软塌上,独自前来此处。”
“待我到时,君绫站在樱树下,与君佘老祖面对着面,她一边控诉着君家受诅咒的不公,一边捶打着覆盖在君佘老祖身上的冰玉棺椁,她双手血肉模糊,情绪激动不已,我不知她断掉几根指头,也不知如何来劝导她停下手。”
“我只能谎称君归病了,让她快些离开万窟山。”
“可她似入了魔障般,依旧不休不止地捶打着君佘的棺椁。”
扶笙停了一会儿,她清澈的眸子望着已经碎裂开来的冰玉棺椁,本应在里面的君佘老祖的尸身,此时已经不在了。
“师父紧随其后赶到,他用束缚蛊将君绫禁锢,欲将带回彩蝶居。”
“燕君携领三万人马紧随在君绫身后进入蝴蝶谷,为逼迫君绫下嫁鬼羌二部首领,他趁着师父与我不在彩蝶山,抢夺君归,用君归的性命逼迫君绫就范。”
“师父与燕君交手夺回君归之时,燕君失手杀死了君归,在师父还未来得及解开君绫身上的束缚蛊时,君归在君绫的眼前被活活摔死了。”
讲到此处的扶笙不禁打了个冷颤。
那是她第一次见到地崩山摧,天地混沌地模样。
君绫撞碎了君佘的棺椁,万窟山便开始地动山摇,连同那棵巨大的樱树也轰然倒塌。
随后天地骤变,穹顶的晶石霎时碎裂,如锥刺般簌簌下落,将燕君带来的兵卫逐一砸成了肉泥。
扶笙在白老的庇佑下夺过了一劫,可燕君便没那么幸运了。
似是君绫对她故意施加的惩罚,燕君并未咽气的那么快,他浑身上下插满了晶石,每一处尖锐皆避开了要害,他身下的血迹汇成溪流,向碎裂的樱树中聚集。
不刻,樱树下出现一大片地陷,陷下去的坑里燃烧着无名的火焰,那时的扶笙确定听到了来自地陷之中,凄冷的呜咽声。
呜咽声刺耳,扎的人疼痛如蚀骨一般。
她捂住耳朵,好一会儿才缓过神。
待抬头望去时,便见君绫从坑中缓缓飞升而起,她的周身燃烧着火焰,像是《奇珍俎》中曾提到过的瘟鬼。
“从那天之后,百家所的众人皆被疫病侵害,无一生还。”
扶笙虽然不知疫病与君绫之间的联系,但大致也能猜出,这世间大疫的成因是来自君绫。
“所以到头来,不过是悲剧重现。”夜玦轻抚身旁断枝幽声道。
扶笙不明所以地望着二人。
“你师父离开时,可有随身携带这万窟山中的冰玉?”妘缨问道。
扶笙拧着峨眉,更加疑惑地摇了摇头。
“看来这老家伙依旧护短,还是不忍心杀了她。”夜玦苦笑。
“为何你们说的这些话,我听不太懂,用这冰玉杀掉谁,君绫吗?”扶笙问道。
夜玦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扶笙更加迷惑,却又听夜玦道:“只有这冰玉才能杀了她,只有杀了她,这场大疫才能结束。”
彩蝶居后屋的书房,有一本《君家本纪》,扶笙曾小住在彩蝶居养病时,闲来曾读过。
对于君家老祖的故事,也大概知晓个一二。
自君余触犯禁忌枉死后,君佘便带着其尸身隐藏在此处,利用玄月山与栖靳岭的天然屏障加之阵法,创立了蝴蝶谷。
可今日,她从夜玦的口中,听到了另一个不一样的故事。
君余因思慕澹台浮屠以蛟珠逆天换命,助澹台家一步登天,可她所受的惩罚并不只有死亡这样容易。
君余不死不生,她变成了絜钩,所到之处必生大疫。
君家与澹台家沆瀣一气,为了掩盖这样的丑恶,用尽了办法杀死君余。
可絜钩为瘟鬼,不生不死,不散不灭。
君佘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妹妹,被曾经亲近的族人们千刀万剐,直至血流肉烂,痛苦哀嚎。便是心中对她有再深的夺夫之恨,也都烟消云散。
许是因为同气连枝,君佘并未感染疫病,倒是不少世人因君余成为了絜钩而发疫亡故。
所以,当她带着君余躲入了玄月山与栖靳岭的峡谷之中,并没有人敢贸然闯入,许是有重峦叠嶂的山谷相隔,身为絜钩的君余失去了瘟鬼这一作用。
她们在山谷中过了几年逍遥的日子,并且君余与君佘二人分别在隔年冬月诞下一女一男。
长居于谷中,使得君佘发现了万窟山里的琥珀晶石,她惊异地发觉,只要靠近万窟山的琥珀晶石,君佘就会变回君佘,而不再是絜钩。
此后,君佘将君余安顿于万窟山之中,并想尽一切办法祛除她身上瘟鬼的诅咒。
所以,百家所的先民并不是君佘行医济世带回蝴蝶谷避祸的人,而是她为了测验作为絜钩的君余,是如何散播疫病的。
君佘将所做的测验整理成册,再从其中探究剔除絜钩之法。
可是这世间未给予君佘太多时间,大疫再度降临人间。
即使这场大疫并不是君余的过错,可世人总是从众且愚昧,被有心之人鼓动一番,便成了锋利的刀剑,凶恶异常。
而澹台浮屠,便是那个有心之人。
他惧怕变成絜钩的君余,会向他寻仇,将疫病带给他,带给刚获得荣耀无限的澹台家。
他以父亲的身份蛊惑君佘的少子,令他里应外合,带着澹台家的三千门众攻陷了万窟山。
君佘整日钻研如何解救君余,疏于对子女的教诲,这也让澹台浮屠钻了空子。
他们当着君佘的面,一刀接着一刀,再次将君余砍杀的体无完肤,血肉模糊。
万念俱灰的君佘不忍看着妹妹承受无端痛苦,最终以冰玉做剑刺穿了君余的胸膛,将她彻底杀死。
君佘其实很早就知晓杀死絜钩的方法,只是她不舍君余亡去,总想着会有办法化解君余身上的诅咒。
澹台浮屠卑劣的行径,激怒了君佘,她在盛怒中吞食了君余被刺穿的心脏,接下这一无尽的诅咒,变成了瘟鬼,另一个絜钩。
她将疫病降临给每一个刺伤君余的人,除却澹台浮屠,三千门众无一生还。
被吓得屁滚尿流的澹台浮屠逃出了蝴蝶谷,连同与他一起里应外合的亲生子,也被君佘逐出蝴蝶谷。
“所以,君绫也吞食了君佘老祖的心,变成了絜钩?”扶笙问道。
夜玦摇了摇头,道:“絜钩不生不死,不散不灭,除非是骨血相融之人,以血做咒涂在冰玉上,再刺穿其心脏,才能彻底杀死絜钩,你何曾看到躺在冰玉棺椁中的老祖胸口有伤痕?”
“老祖没有死去,只是被封印在冰玉棺椁中,再以樱树震慑其魂魄。”
在冰玉棺椁碎裂与樱树倒塌时,君绫便不再是君绫,她与君佘老祖的灵魄融为一体,变成为了新的瘟鬼—絜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