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不是从未想过,孤会放火烧城?”妫翼道。
“你们不是没有想过,你们只是轻视孤罢了,以前是,现在也是。”
妫翼行至白汍毓面前,她伸出手,捏着他的下颚,居高临下地注视着他。
“予芈苏仅护卫三十,约谈宋国公,以梁国大公子做以威胁,逼迫宋国撤兵,抛弃陈国,这是其一,留存余陵城千百精兵,其余楚军重兵皆随白丞相攻打潼安,这是其二。”
“若是其一行不通,不能致使宋公退兵,那便由其二做以威胁。”
“可你们为何就这么笃定,孤会在原地等着你们来侵犯,并且如此自大狂妄,不出一日就能攻占潼安城?”
“直至今夜入城前,孤仍旧没解开这疑虑,身藏在檐下,听到姚先生与芈亥的争执时,孤才渐渐想明白。”
“这次出征,潼安才不是最终目标,你们的目标,是大公子芈苏。”
“无论是宋国公的泄愤诛杀,还是回到余陵城后,你们亲自动手,皆可伪造成大公子芈苏死于战场的假象。”
“所以余陵城内,留存的千百精兵,皆是白家的心腹,正因如此,你才会留在余陵城,助芈亥完成这场篡夺。”
白汍毓面色惨白,因被妫翼猜透了所有谋划而恼羞成怒,三番两次地想要起身攻击妫翼,却被陈军士兵死死地按住。
“本想着碰一碰运气只毁你粮草,可到没想孤能捡个大便宜。”妫翼见他怒不可遏,故意再度火上浇油。
“你别高兴的太早,叔父用兵如神,说不准破了潼安城,俘获城内所有陈军与陈民,届时留你在这余陵空城里,又如何能兴风作浪。”白汍毓面红耳赤地争论道。
“余陵怎会是空城?”妫翼道:“还有千百的白家精兵和万余楚国百姓。”
“城中粮草告急,便从最忠于白家的人开始杀。”
若白汍毓至今仍不相信妫翼的铁血,因而接下来发生的事情,更加令他难以掌控。
妘缨抵达约见地点时,已然是在傍晚。
大公子芈苏已经在等着她了。
四下的枯枝落地,新枝正渐渐抽芽。
没有繁茂的林木遮挡,一眼望去,妘缨便能看得清,跟随在芈苏身旁保护的侍卫寥寥无几。
夜雨和貅离二人留在潼安城,跟着妘缨前来余陵的除了如影随形的姬伽,还有妘暖与夜玦。
而今跟在妘缨身旁的,也只有妘暖和十几护卫,夜玦携八千夜家军正隐藏于不远处的坡坳当中。
妘缨故意走得很沉,脚步声惊动了芈苏,他抬头确认了一眼来人,便起身前来相迎。
芈苏的谦恭有礼,与他在东楚初见妘缨时的嚣张,判若两人。
妘缨按往常诸侯间的交际礼节从容应对,也不开口先问芈苏约见她的目的。
终于,芈苏先忍不住,再饮过三盏茶后,开口道:“宋公不好奇,我为何约你至此么?”
妘缨未曾饮下一滴茶,只是把玩着茶碗,做以暖手。
“不是很好奇。”妘缨道。
“那宋公不好奇,梁国的大公子,身在何处吗?”芈苏又道。
妘缨眯着眼,笑道:“他在何处,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孤让他身在何处。”
芈苏皱着眉头,不知妘缨话中意。
“长庚公子无非是用梁大公子来胁迫孤撤离潼安,可现下的梁国,又有几人识得梁大公子的真面目,即使是识得,他们可有胆子敢承认,长庚公子送过去的人,就是梁禛公商温的亲子?”妘缨道。
“梁国大公子曾在安阳为质,返回梁国手上必会有周王信物为证,宋公想要偷天换日,可是颇为艰难。”芈苏垂着头说道。
妘缨仔细地观察着芈苏的神情,而后又环视了一圈围在他身边寸步不离的守卫。
她似乎知道芈苏的话外之意,故而站起身,缓缓地向远处走去。
芈苏见状,也随即起身,跟在妘缨身后。
楚国护卫立刻要跟上去,却被妘暖携宋军守卫阻拦。
“君主之间的谈话,我等下人就不必跟着了,但瞧不过百余步,视野可见,也不会有什么危险。”妘暖不苟言笑,看上去颇为冷峻。
楚国护卫暂且未有再跟紧,只是手握兵刃,皆蓄势待发。
“且说吧,要同孤说些什么,方才人多,说不出的话,都能现在说了。”妘缨见距离远了,开口问道芈苏。
方才芈苏的话是在提醒妘缨,被送回去的梁国大公子手上是有周王信物,若她安排个傀儡顶替,至少也留有这一手的准备,或许,用这一手来污蔑梁国大公子,并不是什么难事。
对待芈苏这一主动的示好,以及楚军护卫似是监视一般的保护,妘缨自然看出,他是有事所求。
“宋公难道不知,我所求之事为何?”芈苏未有停下脚步之意,他缓缓地向前走,直至越过妘缨。
“公子葫芦里装了什么,孤如何会知道?”妫翼并未继续跟在。
“宋公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东楚的朝前后宫,还有何事,是宋公不清楚的?”芈苏停下脚步,缓缓转过身笑道。
妘缨不为所动,道:“大公子多虑,孤不是楚公,热衷往各国诸侯身旁安插细作。”
“宋公这般清楚,想必也没少手刃东楚的细作。”芈苏道。
妘缨冷眼不语,转身便要往回走。
“世言道来而不往非礼也,我手中尚无回敬宋公之人,便带了一壶酒酿赠予。”芈苏从腰间解下一支酒壶。
酒壶形状奇特,高约七寸为三段竹节形状,两端并无饮用缺口,酒壶乃是鎏金打造,外侧雕刻着团团莲叶,莲叶中独生一支含苞莲花,徐徐向上,尖尖花角过壶顶端一寸长。莲花暗藏玄机,按动三次,含苞的莲花即刻会盛放,由此露出缺口,注入酒液,若只按动一次,莲蕊内心露孔,花枝中空连接酒壶内部,嘴含花苞,便可饮壶中酒液。
芈苏轻按莲苞,并将酒壶微微倾斜,酒壶中的酒液便如涓涓细流一般,顺着莲苞流出。
妘缨回过头,看到芈苏手上那颇为熟悉的酒壶,冷笑一声,道:“大公子这份礼,还真是别出心裁。”
芈苏柔和地笑道:“自然比肩不了宋公,所以,这才要同宋公展示,我的用处。”
芈苏手上的酒壶,是妘缨特地令宋国工匠打造,送予屈莲生的。
翠缥大战后,莲生严重受创,不但功力尽失,以至于每日要送服调制的药酒来镇痛。所以,妘缨才会为他打造酒壶,方便随身携带。
在逐除妘缨离开临酉前,屈莲生求请前往东楚,寻找在楚姜伏水大战中失踪多年的小妹。
有消息称,有八卦门的人发现他小妹的踪迹曾在东楚出现过。
妘缨知晓他一直在暗中寻找他失散的母亲和妹妹,所以便准许他前往东楚,并嘱咐他万事小心,若需帮助,大可前往东楚百香楼,向掌柜求助。
芈苏再次按动莲苞,将出酒口处关闭,随后缓缓走到妘缨身旁,将酒壶放在她的手里:“前些日子,百香楼里来了个沽酒郎,眉清目秀,看起来着实叫人欢喜,我尤甚欢喜,所以请来府上小住了两日。”
妘缨紧紧握住酒壶,且挣脱开芈苏双手,道:“大公子已到婚配的年岁,如此荒唐,也不怕楚公惩戒吗?”
芈苏依旧笑着,只是神情颇为苦涩。
“自从母亲失势后,父君对于我的宠爱与信任,便都消失了,我现在怕是还比不上三公主。”
他的逢场作戏适度,既不可怜的惹人反感,又不失妄自菲薄。
总之,至少妘缨并没有再后退。
“灵玉夫人可是周王亲妹,楚公现下正与太子为盟,公子与周太子可是表亲,楚公又怎会不喜公子呢?”妘缨收好酒壶,再度踏步,向远处走去。
芈苏嘴角勾起一丝得意的笑,随后也信步跟在她身后。
“这不还是要从宋公从海上救下的那人说起?”芈苏的话,令妘缨心惊,可她并未露怯,依旧如往常一般,缓缓行进。
芈苏见她并不怯懦,故而继续道:“母亲自百香楼的那场刺杀后醒来,性情截然大变,变得连我也不确定,她究竟只是病了,还是彻底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直至她后来,同我安插在芈亥身旁的一位方士厮混到了床榻之间,我才确定,这世上大抵有一种法术,是可以将人的魂魄变成另一个人的魂魄。”
“我虽然不知道我的母亲现在究竟在哪,但我可以确定现在的灵玉夫人,不再是我的母亲。”
芈苏心思缜密,颇为聪慧,至少比他那个傻弟弟要强千百倍。
“所以,我故意引父君看到了她与那方士的腌臜事。”
妘缨故作不解地看着他:“你这不是自掘坟墓?”
芈苏摇了摇头,道:“有些事情的暴露,是要看准时机的,至少现在,于我来说,这件事的暴露,给予我的伤害是最少的。”
妘缨垂眸思虑半晌,倒也觉得这事儿的暴露,定然是在楚公还在世,并且与大周共盟时,被发觉最为妥当。
其一,楚公为保颜面,必然不会将这件事情闹大,其二,为了继续攀附大周,必然不会将灵玉夫人罢黜。
唯有将气撒在芈苏身上,才能顺意。
而芈苏如今所承受的愤怒,自然要比他继位楚国君位后,受到楚国朝前各部势力的疑虑与身份的猜忌,要微乎其微。
灵玉夫人的不洁,可大可小。
若大,芈苏便会被人诟病血统,若小,倒也不过是妇人的不甘寂寞。
毕竟,楚公现在承受着无法化解的夜梦蛊的折磨,根本无心夫妻之事。
因为噩梦的困扰,他现在所能依靠入睡的,只有曼陀罗。
他逐渐暴怒,残忍,甚至虚弱。
所以,如今的东楚才会因储君的确立而同室操戈。
“宋公不必忧心,虽说引父君所见那腌臜之事是我的主意,可真正带着父君前去的人,却是芈亥,现下楚国支持我的士卿,皆向父君上奏,芈亥篡夺继承君位意图明显,其心昭昭,天理难容,所以于我来说,东楚的形势,多是支持我的。”芈苏认为妘缨的沉默,是在忧心他的处境,故而将真实的处境说了出来。
“所以,此次出征余陵,芈亥才要你跟着一同,表面是兄弟间的相助,实则是为了除掉你?”妘缨才不会忧心他的处境,她只会觉得,东楚那些支持芈苏的士卿,大约是私下同大周有勾连。
毕竟,芈苏成为继位储君,对于大周来说,是难得的幸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