逐除至春耕,乃是农闲之时,大司农归安阳复命,昭明太子在这期间可以稍作手脚,卸任妫娄大司农的官职,随后寻个缘由将其逐除大周便可。
妫娄一但被驱逐,陈侯便可借此机会下手,将其除之后快。
可若妫娄成了修建防御城的主事,便又能远离安阳这是非之地,更能遏制住昭明太子的咽喉,使他动弹不得。
周女王并不知昭明太子的心思,这也是昭明太子始终不敢同丞相和周女王言明之事。
毕竟卸磨杀驴,非仁义之举,更何况这个缘由是出自于福祥公主,难不成会使周女王和丞相认定他是个色令智昏的混人。
所以,莘娇阳的这一步棋,险胜昭明太子,更使他如咽下黄连一般,苦涩不堪。
索性使他苦涩的事情,便只有这一件,在逐除饮宴结束,昭明太子回到东宫时,躺了一整年的福祥公主,于子夜交替时苏醒了。
那时的昭明太子和玉山南一同,坐在炉火旁守岁。伏在桌案边,昏昏欲睡的玉山南忽然坐起了身,望着躺在不远处床榻之上的福祥公主道了一句:“父亲,好似母亲是醒了。”
起初,昭明太子并未在意,因往时的玉山南也说过几次福祥公主已然醒来的话,可到头来都是一场空欢喜。
他摇了摇头,准备再度低头翻看竹简时,忽而听到床榻那边传来了声响。
他闻声转过头,见福祥公主已然坐起了身,漆黑的双眸带着疑惑,望着他和玉山南。
昭明太子刹那心如击鼓,震天而响。
他疾步冲去福祥公主的身前,不顾福祥公主眼中的恐慌,将其拉入怀中紧紧抱住。
“绥绥,我是小白,我是你的小白。”
福祥公主双手猛锤昭明太子的肩膀,奇怪的是她无法开口说话,喉咙之中唯有流出几声呜咽。
玉山南发觉福祥公主似是有不对,便起身行至二人身前,他用尽力气推搡着昭明太子道:“父亲,娘亲她不舒服,你莫要这样困着她。”
昭明太子闻声清醒,他放开福祥公主,见她泪痕满面,手足无措,不知所以。
此时的他,内心倍感煎熬,害怕福祥公主会忘记的他,又怕福祥公主没有忘记他。
少倾,福祥公主忽然面露痛苦地缩成一团。
“去叫秦上元。”少公子的吼声越过厚重的殿门,传到候在门口寺人的耳中。
少公子这一吼声吓到了玉山南,他瘫坐在地上,望见昭明太子的歇斯底里后,转身跑出了殿门。
守在门外的净伊,连忙吩咐门前候着的寺人,动身前去太医局请秦管使前来东宫。前脚寺人才领命出了宫门,后脚便见玉山南从殿中跑了出来。
净伊一把抱住了玉山南,急忙安慰了两句。
于秦上元骂骂咧咧地行至东宫时,玉山南已然稳住了情绪。
“没完没了,没完没了,这才出了月子多久,便又开始使唤起我来,早知当初我还不如····”秦上元转眼见玉山南红着眼眶,憋着嘴,委屈地净伊的身后,便心软地闭了嘴。
自生子过后,她的心逐渐柔软,最看不得孩子受委屈。
“他又责骂你了?”秦上元捏着玉山南白嫩的脸颊问道。
玉山南摇了摇头:“是娘亲醒了,父亲情急之下吼声太大,我有些怕。”
也不知这孩子软糯的个性随了谁,那东阳公主曾经也是个英气的女子,他的父亲玉颜公子除却脑子愚笨一些,也并非懦弱之辈,即使是被昭明太子杀了,最后仍是不屈不服,慷慨赴死。
秦上元不得不怀疑,是否是昭明太子有意将这孩子教养的软糯胆小。
“你要随我一同进去吗?”秦上元向玉山南伸出了手。
玉山南迫不及待地点了点头,紧紧握住了秦上元的手。
秦上元长叹一声,心里五味陈杂。这孩子到现在还认为,殿中的福祥公主是他的生身之母。这宫中没有人敢告诉他,柒园圈禁着的那位东阳公主,才是他真正的母亲。
踏进殿内的秦上元,瞧见跪在床榻旁,六神无主的昭明太子,心中燃起莫名厌恶,可见床榻上痛的打着滚的福祥公主,便又暂且将这厌恶之感压了下去。
她放下药箱,疾步上前,顺便借此推开了昭明太子。
昭明太子毫不在意地踉跄起身,却无半点怨气。
他心里清楚,目前能救福祥公主的只有秦上元,所以便是秦上元要他的血肉来做药引,他也绝不犹豫。
秦上元废了好大的气力,才扯住了福祥公主的手臂,她吼了一声昭明太子,让他过来稳住福祥公主的身体。
捻指覆上她的脉门时,秦上元吓了一跳,她从未见过如此杂乱无章的脉象,似是拨乱的琴弦一般。
“山南,去将我药箱中的银针取来。”秦上元虽着急,可却毫无疾言厉色。
玉山南闻声打开了秦上元的药箱,并迅速从中拿出了装着银针的木匣。
银针刺入福祥公主合谷穴后,她的疼痛稍微缓解了些,随后秦上元再度刺入足三里第二针。
“现下并不能断定她身体里疼痛的来源,太子且将金娥楼的鸑鷟叫来问清楚,可否是那蛊虫在作祟。”自秦上元得知鸑鷟利用自己,将忘忧蛊虫投入她亲自熬煮给福祥公主的姜汤里时,她便再没给过鸑鷟好脸色,甚至再没同鸑鷟说过一句话。
所以,在鸑鷟抵达东宫暖阁时,秦上元为了避免与她照面,故意躲在屏风后面翻看医书,企图在古老的医书之中,找到可以疗愈福祥公主症状的只言片语。
此时的福祥公主已然平静下来,浑身酥软无力地瘫倒在昭明太子的怀中,白皙的脸庞上挂着两道泪痕。
鸑鷟见到福祥公主这般狼狈,不知为何心生愧疚,她徐徐上前,趁着探寻福祥公主体内的忘忧蛊时,暗度血灵虫的灵气于她体内。
随着灵气的注入,福祥公主面色逐渐红润起来,她恢复些许力气,便抬手拉住了鸑鷟。
那是一双无骨柔软又温暖的手,鸑鷟从前并不知,一个人的手竟然能长得这般好看。
福祥公主张合着苍白的嘴唇,似乎想要说些什么,奈何却发不出声响。
“她这是失语了?”起初福祥公主初醒时不能言语,昭明太子认定那是因卧床过久,喉咙干涸所致,可眼见两碗参汤下肚,她仍旧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因翠缥战场一时情急,五只忘忧蛊全部进入福祥公主的体内,奴以往没遇到过这种情形,因而只能猜想福祥公主的失语症当是蛊虫所致。”鸑鷟现下也不能肯定,福祥公主的失语是否全部来源于忘忧蛊。
此时,屏风后的秦上元霍地合上了医书,她手持墨笔和帛纸走来,一把推开了鸑鷟。
她将写满了字的帛纸呈现于福祥公主眼前。
“你能听到我们说话吗?”这是第一张帛纸上的字迹。
福祥公主读懂后,神色凝重地摇了摇头。
“方才你喝下的参汤,可否尝出什么味道?”这是第二张帛纸上的字。
福祥公主继续摇着头。
秦上元将手上沾了墨汁的笔放在福祥公主的鼻下,将最后一张帛纸置于她面前:“闻一闻你手上的笔墨,可否能嗅到墨香?”
福祥公主反复深吸,最终哭着摇了摇头。
扔下她手上的赘余,秦上元拉过福祥公主那柔软的手,在她的手掌中缓缓写道:“无妨,会好起来的,相信我,我会医好你,就像从前那般。”
福祥公主停住哭泣,她擦干眼泪,反手拉住秦上元,于她手掌之中写下几个字。
昭明太子于一旁看着,他登时有些紧张,迫切地想要知道她们二人之间写了什么。可秦上元偏是知道昭明太子的心思,她瞥见他的不安,却故意不讲。
安抚福祥公主躺回床榻间,待她缓缓睡去后,秦上元起身往外走。
昭明太子也随之起身,一把拽住秦上元的手腕:“方才,你与她说了什么?”
福祥公主留在秦上元掌心的字并非是什么见不得人的话,可秦上元偏想借此惩罚昭明太子,故意令他心急如焚,倍感煎熬。
“你若现在这般害怕,又何必当初对她下狠手。”秦上元尝试甩开昭明太子,可却功亏一篑地被他攥得更紧。
鸑鷟见此,上前一步拉住昭明太子的手臂:“太子莫要冲动,秦医官才历经生门之难,身子正是虚弱时,但不看在别人的面上,也要想一想澹台将军。”
秦上元知道鸑鷟是在帮她,可她心中却没产生半点的感恩之情。
“那些虫子影响了她的五感,所以她才听不到,闻不到,说不了话,甚至可能是去了味觉和痛觉。”秦上元偏过头,一字一句地说道。
这话,是她说给鸑鷟听的。
“你们应当庆幸的是,她还能看得见,否则一个没了记忆,失去五感的人,要怎么活着?”秦上元瞧见鸑鷟眼中的错愕,便使语气更加埋怨。
“没了,记忆?”鸑鷟喃喃问道。
“是的,她不记得她是谁了,这便是她在我手掌上写的话,所以你们成功了,开心吗?”秦上元目的直接,她想要鸑鷟为她自己曾做过的事情而感到内疚,甚至后悔。
“你们赢了,你们成功的抹掉了她的记忆,也让她从此再也离不开昭明太子你,她成了一个废人,一个一但离开你便活不下去的废物。”秦上元声情并茂,她的话语虽然叫不醒昭明太子,但却唤醒了鸑鷟的恻隐之心。
鸑鷟眼眶逐渐湿润了,她回头望着床榻上躺着的福祥公主,不知怎地,便想起了为她而死的历卓笙。
她想,若是历卓笙知道此时福祥公主的惨状是她一手造成的,他是否会恨她,他的逝去是否变得毫无意义。
若是如此,她如何配得上与历卓笙同舟共济的情谊?
秦上元见二人皆不再言语,便扛起药箱,撞开二人,头也不回地离开了东宫。
一直守在床榻前看着福祥公主的玉山南,将所有的事情都听了进去,他行至昭明太子身旁,怯懦地拉起他的手,天真无邪地仰起头问道:“父亲,秦管使说的是真的吗,娘亲的脑袋里有虫儿?”
昭明太子被玉山南的话叫回了神,他掩埋自己心中的举足无措,伸出双手将玉山南抱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