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公子站在门外的时候,澹台成蹊正位于案前,他心事重重地看着眼前的帛纸,并没有注意到门前的少公子。倒是坐在他怀中的女娃娃瞧见了他,咿呀咿呀地朝着少公子笑。
女娃娃顺着澹台成蹊的手臂爬到案上,朝着墨砚就要抓过去。
少公子眼疾手快地冲了过去,将她抱了起来,此时的澹台成蹊才反应过来。
他见少公子来,神色惊慌,匆忙起身与少公子行礼。
“今日莘嫔祭灵,郎中令怎不携兵卫跟随守护,反而呆在家中悠闲。”少公子一只手怀抱着女娃娃,一只手逗弄着她肉呼呼的脸蛋。
女娃娃似是从未见过这般纤长又好看的手指,抓住便放在嘴中愉快地吸吮起来。
澹台成蹊见自家小女这般随意,便上前从少公子的怀中接过,并叫来了照顾她的乳娘,将她抱走了。
“可有派人去蔡国见你的几个姐姐们?”少公子问。
澹台成蹊不敢直视少公子的双眸,他背过身,匆忙行至榻前煮茶,来缓解心虚。
少公子摇了摇头,想着澹台成蹊虽然已是当爹的人了,可还是同年少时丝毫未变。
“莘思年胸口上的那把蛇首弯刀可是你补上的?”少公子问道。
澹台成蹊一个激灵便将手上的茶碗都丢了出去。
少公子最开始只是想不通,既然暗影阁的阁主已经确定推朱雀护去顶罪,为何还要让其入宫补刀嫁祸燕国,这完全说不通。直到前几日,宋锦书来告诉他,晚宴当天,宫内安全是由澹台成蹊来负责,他当时巡逻至灵秀宫外时,似是看见了一个黑影自灵秀宫门前一闪而过,追了许久却未有追上。
少公子这便猜测,莘思年胸口上那把弯刀并非白虎补上的,他们暗影阁的人,可从不会做多余的动作。
“师父,我只是不想让哥哥被周王送回燕国。”澹台成蹊于少公子面前,压根藏不住心事。
“可是有人故意属意你这样做的?”少公子问道。
“没,是我瞧见那黑影离开后,掉下了一把蛇首弯刀,临时起意才拿着刀又跳进了灵秀宫。”澹台成蹊垂着头对少公子解释道。
“所以,你一早便发现莘思年被人虐杀在灵秀宫之中了?”少公子道。
澹台成蹊忐忑不安地点了点头:“我发现她时,她已经死了,因忙于追凶便也没有张扬,而后又想着既然她已经死了,倒不如助我一臂。”
澹台成蹊少时性情乖张,但也大都是不伤及性命且无可提及的顽劣而已,若是当真动起刀子来,他便不忍心去伤人了。
看得出,他现在仍旧心神不宁。
“此事过后,周王可有单独召见过你?”少公子思索半刻后道。
澹台成蹊摇了摇头。
想是周王还沉浸在悲恸之中没反过神来。
少公子抬手摸着额角,嘴角泛起一丝不易察觉的笑。
“如若周王问起来,你便回答周王,那黑影是往柒园去了。”
澹台成蹊怔住:“师父可是想让周王怀疑王后杀了莘思年。”
“未必是怀疑。”少公子道。
听闻少公子的话,澹台成蹊回想灵秀宫的血腥,心里不禁泛起一阵恶寒。他无法相信人前弱不胜衣,质似薄柳的王后会做出那般残忍的事情。
“如今,你也算是帮了你哥哥一把,周王目前只能将失去孩子和女人的痛苦发泄在燕国君的身上,留守蔡国那十万大军怕是暂且还回不到燕国去。”少公子长吁了一口气。
不管结果如何,他暂且的期望算是达到了。
“只是,周王以后会更忌惮我,你和小喜怕是暂且没法和你们姐姐们见面了。”少公子淡然而语。
“无妨,我和阿姐本就是自愿来周地辅佐师父的,待局势稳定,总会有见面的一天。”澹台成蹊舍然一笑。
九州每年的诸侯朝拜原本是于逐除之后,可遇上周王痛失宠妾与亲子,便延后于元月十五。
被周王痛斥的燕国不仅委屈,且无辜,索性只派了使臣前去朝拜,然而楚国连面子也不做了,压根也没有派来使臣。
少公子知道,这每一年的朝拜不过是周王为了维护王室那些仅有的尊严,如今的天下诸侯早已非以往的忠贞了。
少公子依旧称病躲在长公主府,任凭周王派来的几位太医诊断过后,都说是春寒引起,需多注意防寒保暖,留一些滋补的药方,也没有其他的办法。
长公主一日未归府内,少公子便一日一日地病下去。
于养病这段时日,少公子听闻陈国的凤姬夫人仙逝,内心忧矣,连夜赶往陈国圣安,还未进城门口,便被百里肆拦在了城门外。
少公子有时在怀疑,百里肆是不是将他的画像贴在了城门前,并在画上写了:圣安不许此人踏入,若见此人,即刻前往上卿府禀报。
少公子连夜赶路,已是春寒之时,深觉疲惫,他现在所想只是见福祥公主一面而已。
百里肆近乎用不近人情的言语告诉他,福祥公主安好,不用他前来安抚。
少公子险些气到吐血,并质问福祥公主身上的香囊,被百里肆偷拿一事。
百里肆嘲讽灰雀传信乃传递重要机密,可不是用来传递情爱酸词的。
总之,少公子没有见到福祥公主,并且灰溜溜地回到安阳后,真的被百里肆气到一病不起。
前来探病的医官见事情不对,连忙上秉周王,周王总算是心软,又将长公主送回到公主府。
少公子一连发了好几天的高热,终于在长公主亲自照料下好转,于长公主回府的第三日便好了起来。
长公主这便放心了,转身又要入宫去,却被少公子拉了回来。
少公子太清楚长公主的弱点,周王是她的亲弟弟,就算她明确了周王是利用她,却还是会顾及骨血情谊。但瞧这次周王稍微在她面前示弱,她便能轻易地原谅,并且长居宫内陪伴。
于是少公子也不惧怕鸑鷟在一旁瞧着,抱着长公主的腰便撒起娇来,哭丧着作为长公主的亲儿子,还不如长公主一个同父异母的弟弟。
长公主从未见过与她撒娇的少公子,手足无措的同时,连忙答应少公子,不再去宫内陪伴周王了。
少公子这才放开了手。
只是鸑鷟已经是被吓傻了,待长公主离开少公子长秋院后,少公子唤了她好几次,她才回过神。
回过神后的鸑鷟强忍笑意,将这几日陪伴长公主居于宫内,用窃耳虫听得的消息说给少公子听。
首先,是被关在柒园的青颜王后。
至于为何是关在柒园,鸑鷟告知少公子,自莘思年在灵秀宫惨死,周王从原来白日朝立议事后去柒园陪伴王后,变成三日过柒园门而不入。五祚山祭灵之后,星宿宫的莘巫祝观星占卜出青颜王后今年命星笼煞,怕是会有病灾而降,需留在一处静养。于是周王便下令,命青颜王后好生在柒园养病,非诏不得出。
其次,是青颜王后身边有个叫飞婧的婢女。
鸑鷟几次尝试将窃耳虫放进柒园,但却都因相隔的太远,听不到什么,后来,她趁着膳房送汤食之际,混入其中,将窃耳虫覆在汤食的器皿外,听到青颜王后与她身边一个叫飞婧的婢女谈话。
青颜王后不断地与飞婧质疑,为何莘思年的身上会有燕国的弯刀,那人不可能会多此一举去补上这一刀。便是这一刀才让周王对玉少染怀疑,才使刚刚结盟的燕国动摇。
再次,便是青颜王后让这个飞婧前去传话。
周地每逢三月二十,便是祭春神句芒之日,届时周王会携重卿家眷前往灵川神坛,祭春神句芒。
安阳往返灵川大约需要七日之久,如若在此时神不知鬼不觉地出宫,也不会被人知晓。
“其实,这青颜王后倒也挺可怜的,我几乎每夜都能听到她的抽泣声,有时候她会念叨着,‘遥看尘世中,无我这般人’,念着念着便笑了起来,笑的声音也让人听了心空牢牢的。”鸑鷟的窃耳虫有时会受到这笑声的影响,绝望之余扑火而死。
少公子倚在凭几上道:“可还听到其他的事情?”
鸑鷟摇了摇头,许是又想到了什么,便开口道:“她倒是对东阳公主不错,不但嘱咐她周地春日料峭,让她注意身体,还赐给东阳公主许多名贵的药材和狐裘,最重要的还是嘱咐东阳公主早日为玉少染开枝散叶。”
少公子唤来了净伊,起身侍他服侍自己穿戴稳妥后,往紾尚阁去了。
韩子的再次入世,更使九州上的贤士对紾尚阁向往不已,安阳许久未出现如此门庭若市的盛况了,各国慕名而来的贤士只为求韩子授业,日日蹲守在紾尚阁附近。紾尚阁附近的驿馆也是日日满客,开门迎客的老妪早已乐开了花,赚的盆满钵盈。
紾尚阁的侍童将少公子引去了鈎樴院。
自从韩子决意住在鈎樴院后,少公子便命人将鈎樴院重新修葺了一番。少公子曾去过尔雅城韩子的家,尽可能让修葺院子的人按照少公子记忆中的模样来修整。
进了鈎樴院的前堂,见韩子正送一人从房内出来,那人似是识得少公子,以君臣之礼相拜后,便出门去了。
少公子努力回想,却怎样都想不起来方才朝他拜礼的人是谁。
“你来找我,可是为了宫内殁了的那位嫔?”韩子御着坐下的木车转身又往屋内去了。
少公子跟在韩子身后进了屋,瞧见小榻上韩尤妙正在软席之中睡的正香。
“韩子也听闻了这件事?”少公子故意将声音压低,生怕吵到正在酣睡的小姑娘。
韩子笑了笑,满眼慈爱地看了一眼,正睡的昏天暗地的韩尤妙道:“你莫怕吵到她,她睡觉瓷实的紧,雷打不动。”
自韩小妹故去,韩子的脸上难得出现笑意,少公子知道,现在韩子能接任紾尚阁,继续为少公子谋权,大都是因为韩尤妙的存在。
“紾尚阁内都传遍了,大都是在说这位嫔死于非命,是出于青颜王后的妒忌。”韩子道。
这紾尚阁内,无人敢诋毁少公子,即便有人怀疑少公子,也会被韩子所收的门客,用唇枪舌战的唾沫淹死。
“先生可知这位嫔是莘氏女。”少公子道。
韩子点了点头道:“我知昭明君心里是如何想的,想来莘氏从不怙势弄权,这次却出来一个承接天命的星命胎象,怕是莘氏之中有人按耐不住,妄想着图谋不轨。”
少公子最先怀疑的是星宿宫的巫祝莘婺,早前他刚入周地时,便被她摆了一道,好在那时周王需要他来权衡玉少染和青颜王后的关系,便对他是百般信任,他才不至于被一个巫祝踩在脚下。
祭灵之时,少公子遣鸑鷟故意对星宿宫内放出消息,是青颜王后虐杀了莘思年,而后便出了青颜王后命星笼煞的说法来。
少公子不敢确定,莘家的图谋不轨是出于莘家,还是只出于莘巫祝一人,毕竟除了星宿宫,莘家几位掌事的娘子并没有其他多余的动作,就连莘思年的祭灵也只派了莘娇阳出面。
“三天后,蒋奉常家中长子百日宴,届时老身会前往,便替昭明君问清楚。”韩子道。
蒋奉常是庄荀先生在紾尚阁最得意的弟子,庄荀先生故去之后,便侍奉于韩子身前。蒋奉常出身虽寒门,却受庄荀的推举如宫内为卿,后经周王赏识升为奉常,掌宗庙祭祀之礼。
这位蒋奉常的妻子是莘家二房长女的幺女莘平雅,莘巫祝便是她的姨母。
三天后,入夜,少公子便在紾尚阁的鈎樴院等候韩子归来。
韩尤妙刚刚被乳娘喂饱,躺在小榻上玩了一会儿手,便又睡过去了。
少时,韩子归来,瞧了一眼韩尤妙,便御木车于少公子跟前道:“莘家起先并不知晓,她们也同少公子一样,甚至莘巫祝预言的星命胎象,她们还以为是青颜王后的胎象。”
“是莘思年死后,莘家三房的莘大姬觉事情不对,连忙召集莘家四房的所有人,以及星宿宫的莘婺回到莘家。”
少公子一边听,一边思索韩子听到关于莘家的事情是否属实。
莘婺可是三房大姬的亲妹妹,若是为了护着她,莘家故意说些谎话给韩子听,又有何不可呢?
“莘大姬知道是因莘婺妄想着弄权才害死了四房的莘思年,便气的动了家法,甚至闹得要将莘巫祝逐出家门去。”
韩子知道少公子在怀疑莘家人所说话语的真实性,便告知少公子,前些天在少公子生病昏睡的时候,莘家确实在朗朗乾坤的白日里,将莘巫祝给打出了门,直至如今,也没人猜得到是为了什么。就连今日蒋奉常的长子百日宴,莘巫祝前去贺喜,也被莘大姬拒之门外,凭谁劝说都不给进门。
“我听闻莘巫祝已是将要年过不惑,却始终未嫁,昭明君或许可以打听一番,这莘巫祝为何始终未嫁的缘由,便能知道她想要弄权的理由。”韩子长叹一口气,行至韩尤妙身侧揉了揉她肉呼呼的小脸。
韩尤妙扭了扭身子,嘤咛了几声又睡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