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公子从紾尚阁出来的时候,天已经黑透了。许是正值多乱之时,今年安阳的冬日过的特别快,这才一转眼,便已开始融雪。
回到长公主府上,少公子去了金娥楼。
此时的鸑鷟正顶着黑眼圈在专心培育一种叫忘忧的蛊虫。
她见少公子来了,也无心搭理,小心翼翼地将一盏黑玉罐放进一樽盛满水的陶瓮之中,并用藤蔓将瓮紧紧捆好,埋在一株含苞待放的姜黄色花下。
少公子从未见过此等清新脱俗的养蛊之法,便开口问道鸑鷟。
鸑鷟告诉少公子,楚国在灭西夷献王时,因将蛊术认定为是淫邪之术,便将西夷制蛊的藏书大都烧毁了,只有少量的藏书,在一些蛊女的掩护下,才幸免于难。而这忘忧蛊便是抚养她的姑姑所收藏的书里面的记载的。
这忘忧蛊制作起来颇为麻烦,要取谷雨时桃汁水中孵化的豆娘虫,放置在初雪融水浸泡的忘忧花种子里,待虫与抽芽的花藤相缚,以血涂满黑玉罐壁安放封存后,取冰上冬末雪化为水,浸泡黑玉罐后以忘忧花掩埋土中,且日日以雪水浇灌,千日后,蛊虫于忘忧花心而出,藏之,不得见光亮。
忘忧蛊可封存记忆,修改记忆,或是消灭记忆,这也是当时楚国的绣衣阁想要鸑鷟的姑姑制作出来,以此用来控制绣衣使。
只不过后来,鸑鷟的姑姑让鸑鷟将书上制蛊的方法都背了下来,然后将自己的藏书付之一炬了。
“你制成这蛊虫可是要去控制谁?”少公子问道。
鸑鷟摇了摇头:“我只是尝试一下,这样复杂的蛊虫,我究竟能不能制成。”
少公子浅笑着摇了摇头,到底还是个孩子心性。
“我有件任务要交给你。”少公子说道。
鸑鷟一听到有任务,眼前忽然一亮,她连忙扑落了手上的泥土,走到少公子跟前。
“这个任务,需要你和澹台成蹊两人一同协作完成,届时我可能会不在你们身边,你们二人必要注意安危。”
灵川郡位于周地北部,以灵川城为主,宁远县,延化县,随通县为辅,组成了灵川郡。灵川地势低洼,且因温泉泉眼众多而冬暖夏凉。
祭春神句芒的神坛被设在灵川城外的暖山上,少公子手捧粟米站在神坛下,待周王表以祭文,长公主奉酒于天之后,少公子便将手上的粟米放置鼎内,随后是玉少染和东阳公主。
一位身穿绿衣,头戴玄羽的巫臣,击缶唱到:
“以我齐明,与我牺羊,以社以方。以启甘雨,介我稷黎,报以介福,万寿无疆。”
祭神过后,玉少染便带着东阳公主到暖山里的温泉嬉戏去了。
如今已是初春,暖山里树木已然开始抽芽,山内因多温泉环绕,致使空气氤氲,宛如仙梦。
少公子一路而下,却在一处巨石的转角处遇见了宋锦书。
他似是故意在等着少公子一般。
少公子走上前去,俯身一拜,便绕过宋锦书继续往山下走去。
“周王方才接到安阳密报,昨夜青颜王后遇刺。”宋锦书道。
少公子停下脚步,嘴角勾起一丝嘲讽,转过身淡淡地道:“丞相特意前来告知,可又是再怀疑我与此事有关?”
宋锦书温润一笑,道:“前来知会你一声,若是回安阳后,发生了意料之外的事情,让你提前能有个准备。”
少公子轻挑眉梢,一脸戏谑地盯着宋锦书,敢情他只是来送信的?
“这灵川的暖山风景极美,只是来的时辰不对,怕是秋日之景会比安阳更胜。”少公子转过身,一边言他,一边朝着山下走去。
因青颜王后遇刺,周王当夜命众人一同启程回安阳。接连的赶路使长公主身体有些吃不消,宋锦书便将自己的车马让给长公主一人乘,他便与少公子共乘一架。
抵达安阳的时候,长公主府已被重兵团团围住,一路乏累的长公主下了马车便瞧见了这一幕,并没有因此而恼怒,她从容地走上前,询问围困长公主府的兵卫。
站在玉阶下的兵卫眼尖,最先瞧见了长公主腰间挂着的玉印,连忙俯身上前解释。
青颜王后遇刺的当天,她身边的婢女瞧见有黑影跑进了长公主府内,婢女知会宫内禁军搜府,却被郎中令拦下,因搜府事关重大,郎中令便让兵卫围住长公主府,不让人进出,待周王自灵川归后再做决定。
少公子抱着肩膀冷嘲道:“那些禁军还真的是长胆子了,奉了不知哪来的婢女的命令,来搜长公主府?”
府门前身着禁军兵甲的兵卫皆都吓的跪在地上,不敢再多说一句。
与少公子同车的宋锦书听到声响,便也下了马车,他行至少公子身旁,柔声道:“好在是有个澹台成蹊,否则怕是这长公主府不保。”
少公子长叹了一口气,如今这长公主府被封,他和母亲去哪倒是个问题。
不知是巧合,还是有意,周王派来传话的人便与此刻到达了长公主府的门前。
长公主府被封,是为了查出刺杀王后的凶手,周王分外担忧少公子和长公主二人,所以便派人来皆他们暂住宫内,待真相大白之后,再撤除长公主府的封令。
少公子兴致勃勃地看着周王的传话人声情并茂,若是真相一天不白,少公子和长公主便要一日困在宫中受人监视。这青颜王后倒是布得一手好局。
“劳烦大监白跑一趟,本宫与昭明君已受丞相之邀,前去丞相府小住几日,况且王后遇刺虽是有惊无险没有受伤,可也受了不小的惊吓,周王此时更是要好好陪伴,本宫和昭明君不便打扰了。”长公主婉拒了周王的好意,并且也直接告知少公子,她已经安排好二人在长公主府撤出封令前的住所。
少公子虽然有些不愿意,但确实没有比丞相府更好的地方去。
倒是某人,躲在少公子身后,面上依旧和煦春风,雅正温润,内心早已乐开了花。
为周王传话的人灰溜溜地回宫上秉去了,长公主和少公子一同入了丞相府。
因长公主舟车劳顿,略显疲惫,宋锦书命人将原来宋尔延住的锦瑟院西厢打理出来,先让长公主前去歇息。那院子目前无人长住,不会惊扰了长公主的清静。至于少公子,仍旧被安排到原先入丞相府的住处。
入夜,少公子只留一盏烛火,待夜色深了,门前有人轻轻叩门。
少公子起身开门,只见澹台成蹊掌着灯火,带着一身雪青色长衣的鸑鷟站在门口。
少公子连忙侧过身让二人进门,而后紧紧地关闭门窗。
自上次鸑鷟与少公子说青颜王后曾派人去传信,少公子便猜测,青颜王后是要接洽暗影阁,询问嫁祸燕国蛇首弯刀之事。少公子暗中求助朱雀护,朱雀护便派人来告知他,暗影阁的玄武护与青龙护两个暗门的头领已经有人接任,玄武护是燕国君派来的人,接任周地所有事宜。
果然,燕国君搭上了玉少染,既是搭上了暗影阁,他倒是能放得下,自己的身段,派人入驻暗门头领,这暗影阁阁主倒也能心安。
少公子觉着颇为滑稽,燕国君为了报复少公子,想来什么都不顾了,连这条羊肠小路都不惜作为上乘之选,真是莽撞又愚蠢。
少公子令澹台成蹊在周王离开都城之后,注意柒园里的动向,若见有人从柒园出宫,便不必做过多盘问,放出宫去,并尽快通知鸑鷟。
鸑鷟得令之后,会用蛊虫制成的人皮面具易容,跟在出宫的人身后,并将窃耳虫趁机放在那人身上来偷听。
当天晚上,青颜王后确实与她的婢女出了宫,换了常服去了三坪街,鸑鷟也成功地将窃耳虫放在了青颜王后的身上。
只是青颜王后和玄武护接洽的地方,是在一架不断前行的马车上。
鸑鷟为了偷听二人谈话,便也叫来一辆马车,偷偷地跟在后面。
跟了一段时间后,鸑鷟便觉着在她的马车后面,似乎还有一辆马车也在跟随着。不刻,鸑鷟听到窃耳虫传来的声音,知道自己的行踪已然被玄武护发觉,她连忙令车夫掉头,往城内回跑。
回跑的同时,鸑鷟刚巧遇见了跟在最后面的马车,因此证实了,这第三辆马车也同她目的相同,在跟踪着青颜王后。
她来不及管那么多,让车夫回到三坪街,并在中途偷偷地跳下马车,悄悄地返回到长公主府去。
子时一刻,鸑鷟便听到长公主府外乱糟糟的,起身询问,才听闻宫内进了刺客,刺杀王后,现下逃出宫去,正进入长公主府内。
鸑鷟心里咯噔一声,想来是她哪里露了馅,遭到青颜王后的怀疑,更牵扯到长公主府来了。
为首前来问罪的婢女是王后身边的飞婧,她颐指气使,称若是拒绝搜府,便将长公主府上下全部送进典狱里去受刑。
幸好澹台成蹊及时赶到,控制了局面,先将长公主府围困,上秉灵川的周王,待周王回安阳后再做定夺。
“你可听到了什么?”少公子轻声地问到鸑鷟。
鸑鷟瞥了一眼澹台成蹊,又望了一眼少公子。在得到少公子的默许后,鸑鷟吞了吞口水道:“青颜王后并非相父的亲生女,而是从教坊司抱回来的歌妓之女,暗影阁的阁主姮长朝才是相父的亲生子。”
“而且,似是青颜王后有什么把柄在姮长朝手里攥着,让她无法脱离暗影阁的掌控。”
少公子冷笑,原来这青颜王后和帛余一样,也是被养来当成挡刀用的。想是相父害怕树敌众多,自己的儿子羽翼未丰,会有生命之忧,便对外称亲生子为养子,从教坊司随意抱了个女孩,却对外称亲生女。
“至于什么把柄,青颜王后还没开口说,便被玄武护给堵住了嘴,我便在那时被发现了。”鸑鷟有些惋惜,这就好比去看戏文,两个人都抱在一起了,却有人强行登台说戏文散场了。
看来,少公子又要麻烦朱雀护,在暗影阁内查探一番,到底这青颜王后有什么把柄在姮长朝的手中握着。这九州的王后,总是要比一个江湖暗门的养女强得多,为何她不选择归顺周王,偏生要铤而走险继续帮助姮长朝,况且她与周王连长子都有了,这是少公子想不明白的,也似乎不太合乎常理。
少公子在思考事情的同时,瞥了一眼澹台成蹊,只见他今晚似是有些心神不宁。
少公子悄悄地凑近澹台成蹊的耳朵,忽地大叫一声,吓得澹台成蹊从榻上滚去了地上。
“说吧,你可是有什么事情再瞒着公子?”鸑鷟拿出袖袋里的瓷瓶,对准澹台成蹊说道。
澹台成蹊知道鸑鷟蛊虫的厉害,他记着曾经自己已然半只脚踏入鬼门关了,那东西却将他生生地从黄泉里捞了上来,他心存敬畏,更多的却是畏惧。
“那天夜晚,阿莞,阿莞一夜未归。”澹台成蹊兢兢战战地说道。
“义母,一夜未归?”鸑鷟惊道。
自打宋尔莞做了娘之后,便不像年少时那般宵衣旰食,夜不归宿。不管是相夫,还是教子,她每天必在酉时之前归家,从未有过遗漏。
“而且,第二天一早,她回到家中,身上有刀伤。”澹台成蹊焦灼不安地道。
“可是师父,我可以证明,她绝不是刺杀青颜王后的刺客。”澹台成蹊信誓旦旦地说道。
少公子揉了揉澹台成蹊额间的碎发道:“你这个傻子,倒现在还相信青颜王后是真的遇刺了不成?”
澹台成蹊疑惑地望着少公子,不知道要怎么回答。
“她不过是将计就计,想要往我身上泼脏水罢了,难不成要让人散布,青颜王后夜半出宫,私会外男的谣言不成?”少公子道。
“难不成她以为公子派人跟踪她,便是要散布这谣言不成?”鸑鷟不禁捂着嘴笑了起来。
“在没有确切的证据之下,她们只能这样去猜想。”少公子无奈地叹道。
翌日一早,少公子便去了紾尚阁。
少公子依旧在鈎樴院里逗弄着韩尤妙,直至韩子授业回到鈎樴院,便让乳娘抱了韩尤妙去玩耍。
“青颜王后被刺一事闹的沸沸扬扬,便是紾尚阁也逃不过被盘问,这贤士走了一大半,倒是让紾尚阁清净了不少。”韩子抱怨道。
“可是刺客还未抓到。”少公子靠在凭几上,揉着脖颈。昨夜与鸑鷟和澹台成蹊聊的太晚,又一连赶了几天的路,身体显然是有些吃不消了。
“怎么,丞相府的软枕不够细,住着不舒服了?”韩子打趣道。
少公子淡淡地笑了笑,是因瞧见韩子的情绪明显好转,已然能同少公子逗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