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快些起身。”周王亲自附身而下,他拉起长公主,却只随意地抬手示意少公子起身。
“今日你们赶的巧,王后才服用了长姐所配的药,今日身子便好了许多,王后煮的银针向来是一等一的好喝,都坐下来尝一尝。”
少公子随长公主一同落座于周王对坐,青颜王后继而拿起冲泡好的银针,依次地倒入长公主和少公子面前的翠色茶碗之中。
少公子微微颔首,道了一句多谢王后,却没想到青颜王后淡淡地笑了笑道:“夷则说了,柒园中没有周王和王后,你且叫我一声舅母吧。”
她将陶壶放在泥丕的小炉上继续煮水,温婉地看着少公子。
夷则是周王的字,母亲与他说过,周王乃七月诞,夷则为七月,这字还是母亲亲自为他起拟的。
少公子还以微笑:“谢过舅母。”
“少执何时回来的,也不说先入宫与舅父报个平安,这是有了娘亲,就忘了我这个舅父了。”周王拿起茶碗又饮了一口。
“是昨夜夜深之时才抵达了安阳,那时宫里已经下钥了,才没有来得及入宫内与舅父问安,暂且去了母亲的府上落脚,执一早起来,即连忙恳求母亲带我来柒园给舅舅问安了。”少公子早就与长公主对了口径,他虽身为昭明君,但有些事情,还是要以周王马首是瞻,先臣后亲,少公子不会忘记这些。
周王满意地点了点头,看着长公主问道:“早先你是说少执父亲那边的妹妹出了事情,所以才没与你一同归来是吗?”
长公主瞥了少公子一眼,莞尔道:“对,是他姑姑的孩子,被西夷蛊女下了蛊毒,命悬一线,这才让他回去看看。”
少公子低头品茶,不做声。他知道,母亲若是帮他要到这琉璃盏必定有个十分充足的理由,虽然这个理由没有道出实情,但在少公子看来也相差无几。
“哦?”周王眉梢轻挑:“早年楚地那芈昭小儿不是灭了西夷献王,蛊女不是也都被禁止再养蛊了吗,那姑娘怎会惹上了西夷蛊女?”
少公子察觉长公主的语塞,连忙开口道:“这说来话长,我姑姑本来就经营着蝴蝶谷,下山寻药时无意救了一个落魄的蛊女,心善地带回谷中调养,可到最后,不过是农夫与蛇罢了。”
少公子将故事说的很简单,却给了周王足够的同情心。
周王拿着茶碗的手微顿,他长叹了口气道:“想当初芈昭那小儿启奏灭掉西夷献王时,曾在奏疏上写过,蛊女的阴险狡猾与不知恩义,孤准芈昭剿灭西夷,如今看来,孤当时的决策并没有错。”
少公子垂下眸子看着茶碗里的水,他很想开口问他的舅父,姜国是否也是他准了楚王去剿灭的。他微微颔首瞥了一眼波澜不惊的长公主,又将嘴里的话咽了下去。
是不是他准许的,和少公子又有什么干系。
“舅父此举乃善,救了诸多被西夷蛊女坑害过的人,可家妹若是在寻不到盛放天婴的琉璃盏,怕是凶多吉少了。”少公子抬起眼睛看着周王,愁上眉头的模样使周王察觉不到他的故意。
“天婴是什么,为何需要琉璃盏盛放?”周王开口问道。
少公子对周王说了澹台大伯所诉之事,周王听闻后立即差人从国库之中拿来了琉璃盏,送给了少公子。
少公子从一开始就未曾想得到琉璃盏居然是这样容易的事情。他打开锦盒,看见一盏杯身蓝青色,周身刻着两只凤凰环飞的透明器具。如汤碗一般的大小,碗底还有凤凰甩尾做盘。
少公子从未见过如此精致的琉璃盏,因此多看了几眼。
“这琉璃盏本是一对儿,据说是殷商时,妖妃己妲用来盛冰,凉果的食具,先王攻城,商宫混乱之时被打破了一只,仅剩下这一只一直被放在国库之中,若不是你今日提起,孤也早忘了。”周王说道。
“琉璃盏盛冰三日不化,盛食三年不腐,若不是那妖妃己妲的喜爱之物,大王也不会将它弃置这般久。”青颜王后瞧着琉璃盏的神情有些惋惜,这话里的意思仿佛是在说,若不是周王嫌弃琉璃盏是妖妃己妲喜爱之物,这琉璃盏应当是她的。
少公子将锦盒缓缓地关上:“若是这琉璃盏能救家妹一命,也算是它的造化。”
“少执此言有理,索性都是弃置,倒不如用到有用的地方。”周王没有看到青颜王后的神情,依旧认同着少公子。
青颜王后听闻垂下眸子不再说话。
长风卷起落地的粉白色花瓣翩然飞舞,少公子望着盛水的陶罐,倒映着漫天飞花,甚觉景阳山的颜色比钟首山的要好看很多,少公子望着水中的倒映出神,许久之后,却被青颜王后故意盛水的水舀惊醒。
他有礼貌地朝着青颜王后笑了笑,将视线转去了别处。
“夷则喝了我那贴药之后,可否有什么与往常不同的反应吗?”少公子听到长公主开口问着周王。
“倒是不再咳得那样厉害了,不过胸口仿佛却有灼热之感。”周王将手放在胸口道。
少公子想起先前他察觉周王的银霜炭被人动手脚的事情,他曾经告知过长公主这件事情,长公主看来是放在了心上,这才一回到周地,就即刻为周王医病。
“如此甚好,今日晌午过后,我便为你施针,彻底清除你体内的余毒。”长公主松了口气。
看来周王身上的毒,母亲已经有把握将其解开了。少公子又看了看青颜王后,见她的眉宇之间没有任何不自在,少公子细思片刻,莞尔地摇了摇头,起身就要作别。
“少执这才回来,又急着要走吗?”周王开口问道。
“托舅父之福,已得琉璃盏,家妹的蛊毒不等片刻,少执还要启程去寻天婴。”少公子彬彬有礼地回道。
“那你一路小心,早些回来。”周王温和地笑道。
少公子看了看长公主,她微微颔首,没有说话,可少公子却能明白她其中之意。少公子起身拜别,才要离开,却又被周王叫住。
“这柒园是宫中特例,除了孤与王后,其他人如若随意出入,必有孤赐信物,早前你不时常居于宫中,这柒园你从未涉足,而今,长姐归来,九州之上你再无牵绊,莫要总想着出去了,安心地在孤身边辅佐才是正事。”周王认为少公子一直未安定于周地,全然是因为长公主未在,他不知少公子的心在哪,所以才这样说。
少公子怔住,片刻清明之后俯身回道:“喏。”
“这白玉扳指还是孤的父王赐给孤的,如今孤将它送给你,日后你再入柒园寻孤的时候,便不再用长姐带着你。”周王将拇指上的扳指摘下来,交给身边的大监,大监伏着身子走到少公子面前,双手奉上。
少公子低头看着莹莹温润扳指,抬手拿起,将它套弄在拇指之上。
“若无他事,执必当早日归安阳,也请舅父善养身体,一切小心。”少公子说话时轻瞥了一眼青颜王后,只见她拿着茶碗的手微微的轻轻颤动了片刻,而后抬起头缓缓地向他看了过来。
少公子随即收回目光,转过身,走出了都亭。
这个王后,似乎不简单。
少公子放心离开是因长公主在周王身边,这宫里虽然未有像其他诸侯国那般有多股势力撕扯,可是人心,却似乎比其他诸侯国的后宫更加居心叵测。
出了王宫,少公子行至宋府,去寻昨日住在宋府的澹台成蹊。
家奴通秉之后,少公子便走了进去。如今还未过晌午,宋锦书应当在书房处理着公文,宋尔延在五祚山军营,他的妻子应当安守在家。
至于宋尔莞,若澹台成蹊昨哄骗得当,作为他师父的少公子今日,最好是能与宋丞相提亲了。
周地的春日格外春光明媚,虽风有些凉,但在日光之下便不再如冬日那般寒冷。少公子由宋府的管事带着,正行走在前往宋丞相的竹穗院,却忽而闻声宋尔莞的芳华院似是出了什么事,有三两婢女神色慌张地跑了出来,寻到了宋府的管事,拿到出府的牌子去医官请医。
少公子越想越觉着不对,既是从芳华院跑出来的,旁人若猜测应当是宋尔莞出了事,可昨夜澹台成蹊是住在宋府的,他略懂一些医术,不至于让婢女这样着急地去寻医。
少公子随即对身边带路的管事说,自己可以找到竹穗院,若是管事忙,不必带路。
管事神情歉意地对少公子陪着礼,而后带着寻出府牌子几个婢子走远了。少公子回头看了一眼芳华院,抬起步子朝着这个方向走了去。
果然不出少公子所料,芳华院受伤的并不是宋尔莞,而是澹台成蹊。
好在是少公子看出了其中的端倪,及时赶到了芳华院,为澹台成蹊的伤口止了血。他自就小体弱多病,对他来说,他身上的任何一处伤口若不能及时止血,都有可能是命悬一线。
澹台成蹊伤在肩膀,虽是皮肉伤,可少公子却依稀地看的出,他的伤是盘龙棍上的金龙所刺,因此处理妥当了澹台成蹊的伤口后,少公子开口质问立于一旁,一声不响的宋尔莞:“你就是这样报答成蹊的一片真心?”
宋尔莞木讷地垂着双肩,眼含内疚,被少公子这话惊醒之后,死死地握着盘龙棍道:“一片真心?”
“在下负担不起。”
少公子站直身子,斜瞪着宋尔莞,他不知两人在澹台家发生了什么,可他知道宋尔莞一定对澹台成蹊动了情,否则云梦泽那晚的事情,压根不会发生。
“早先我受了他龙渊剑的伤,这次就当是他还给我的,扯平了之后两不相欠。”宋尔莞的神情由起先的愧疚转变成了平静,她努力吞咽着嘴里翻涌上来的酸楚,镇静地模样欺骗过了所有人,可却偏偏骗不了自己的内心所荡漾起的波澜。
“你莫要忘记,早先也是澹台家的人治好了你手臂的伤,而你呢,说好了为澹台小喜向周王求情的你呢?”少公子讨厌宋尔莞将什么事情都放在心里,表面上大义凛然,可事实却只能让在乎她的人,为她担忧至深。
“师父,莫要说阿莞,一切都是因我而起,若是这样能让阿莞心安,那便如她所愿罢。”澹台成蹊拽住少公子的衣袂,生怕他与自己心爱的姑娘动起手来。他这身上的伤虽然不重,可若是他们两个真要是打起来,自己还要上前拉架,若是再伤一处,他还哪有力气去抱得美人归呢?
少公子低下头,看见澹台成蹊的眼中闪现着的诡计多端,他即刻明了澹台成蹊沦为此时地模样,多半是他自己有意而为。少公子朝他炸了眨眼,配合着他,故作愤怒地甩开衣袂道:“我已同周王索要到了琉璃盏,并且为你求了个护卫之职,周王命你与我一同前去寻天婴护我平安,如今你重伤在身,哪里还能与我同去呢?”
澹台成蹊不知所谓地看着少公子,他并不明白少公子为何说这样的话,他只见眼前能博得宋尔莞的心疼,便能让他兴奋不已,压根也没往长远去构想。
“你既然是始作俑者打伤了成蹊,不如你来接替他,随我一同去寻天婴好了。”少公子挑着眉梢,面露狡黠。
“不行,师父,阿莞她···”澹台成蹊急的坐起身神色慌张地想要说什么,却被宋尔莞喝住。
“我自己的事情,我自己解决。”
“这岂是你一人的事情,若是此行遇到不测··”澹台成蹊与她争执的面色通红,扯到伤口疼痛时,低吟了一声。
“你且先养好你的伤,会的那点功夫连自己都保护不了,还硬逞能。”宋尔莞见他包裹伤口的布微微见红,想是方才与她争执时扯得伤口再次裂开了。
她神色微微担忧,甚至想要屈身上前查看他的伤势,可这一切来得快,去的也快,稍纵即逝后的忧心,而后回归平静。少公子怎样看,怎样觉着不对。宋尔莞明明是喜欢澹台成蹊的,可为何要这样压制自己内心的这份喜爱呢?
“昭明君,既是周王的命,那我便代澹台成蹊领了,与你一同寻天婴。”宋尔莞坚韧地道。
少公子满意地点了点头,抬手将澹台成蹊按回在床上,重新包扎他的伤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