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的长公主正用着晚膳,听到侍从来报,说昭明君来了,连忙放下碗筷起身去迎。
“母亲。”少公子见长公主脚步飞快,连忙先前一步奔过去,拉住长公主的手臂。
“何时回来的,可否用了晚饭?”长公主慈爱地看着少公子问道。
两人是在缠情岛分开之后的头次见面,上次少公子走得匆忙,虽已说了宽心的话安定长公主,可今昔不同往日,少公子已经身处于权利的漩涡,如若长公主不为之而忧心,也不会轻易地从缠情岛出来,助他一臂之力。
“一早,因有事先去了五祚山找宋尔延议事,耽误了,下了山就直接来了母亲的府上,也没有吃饭。”被迫分开的这些年,少公子是头一次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母亲的关怀,他有些欢喜,又有些小心翼翼。
“那快和我一同,我们边吃边聊。”长公主吩咐身边的婢女添副碗筷,而后拉着少公子往饭厅走去。
先前因为要保护少公子的身份,所以长公主嫌少要少公子主动来缠情岛上看望,就算是看望,住那么几天,也很少有母子独自相处的时间,花诗姑姑在的时候,便是她陪着长公主,花诗姑姑死了,便是帛余,如今,帛余也不在了,繁香也跟着殇舅舅住在周王赐的霍府,这偌大的公主府,长公主连个说知心话的人都没了。
母子二人头一次单独一起吃饭,长公主不停地往少公子面前的瓷碟里夹着菜,还碎碎念着家长里短,这使得少公子初次得知了母亲和父亲从前的举案齐眉,更知道了二人最喜爱的吃食有哪些,这顿饭让少公子吃的前所未有之安心,虽然像是寻常人家里最普通的一餐,可是这难能可贵的稀松平常,他已经等了将近二十余载。
饭后,用清茶漱口过后,侍从来长公主身边禀报,说少公子的住处已经收拾妥当,可以过去休息了。
母子二人相视一笑,便起身一同穿过庭院,往少公子的新住所走去。
三两婢子为少公子和长公主执灯火照路,少公子放眼望去,这园子清幽而深远,几处怪石和花窗布置的相得益彰,一看便是布置的人用了心。
少公子走着走着便听到有娟娟的流水之声,好像在不远处还有一片涓涓细流。
“上次你走的急,不知蝴蝶谷出了何事,君婀阿妹的孩子可还安好。”长公主开口问道。
少公子低下头看了看脚下有些潮湿的石板路道:“都好,母亲放心,君绫无事。”
“我记得你姑姑早前与我说,想要你和君绫缔结良缘。”长公主突然开口说到了少公子的婚事。
少公子感觉不妙,连忙开口打断道:“母亲,君绫是我妹妹,现在是,将来也是。”
长公主侧过头看了看少公子,她的眸子如同鹿儿一般晶莹闪烁:“我知道,所以一开始我就已经否决了,虽然不管是出身,还是年龄相仿,她最适合你不过,可我总是觉着若是你不喜欢的,我替你做了决定,你也会怨我。”
少公子诧异地看着长公主,想到早前她还要将帛余送给自己收房,怎会变得现在这般清明了。
“至于帛余,我知道你嫌弃她的身份低微,可毕竟男人都要经历人事,我本想着你若收她做小,既能经历人事,也能还她替你顶风的恩情罢了,想到你之前万般抵触,是已经有了心上人吧。”长公主温婉地笑了起来。
少公子面色微红,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想着之前少公子还埋怨她,认为让他娶了帛余,是让他放弃储位之争,苟活于世。
看来,是他过多都揣测母亲的心思,而忘记了亲口向她确认,以此积累才有了两人之间的隔阂。
“所以母亲为了她,向舅舅求了县主之位吗?”与母亲谈到了帛余,少公子便想到了之前宋尔延与他说的话,如今的帛余哪还是什么卑微的身世,一方县主,居于宫中,那是多少人都求不来的事情。
“并非我,是她自己求的,我只不过帮了她一把,也算是还她为你顶风的恩情了,这个从小在我身边长大的小姑娘,已经不是以前的帛余了,她只看到权利带给她的荣华,却看不到权利也是一把杀人不见血痕的刀。”长公主无奈地摇着头。
画龙画虎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少公子想到帛余那一身被自己毒害异于常人的样子,想必在母亲的身边还能好过一些,可她却选择留在举步维艰的宫中。
“少执,可否与母亲说说你的心上人。”长公主转开了不悦的话题,开口问道。
少公子有些心虚,若是他告诉长公主,自己喜欢的人是蔡侯的合欢夫人,不知她会作何感想。
“她是一个很好的姑娘,她的眼睛很好看,像是天上的繁星,她的脾气有时温婉,有时却倔强,温婉起来可以让人溺在她的笑里,倔强起来,同样也可以让人沉沦于她眉宇间。”少公子在说到绥绥的时候,面上尽露显温柔,长公主一眼便看出,她的儿子是真的喜欢这位姑娘,一点都不参任何杂念的喜欢。
“可是现在,我却不能将她带回来。”少公子忽而凝眉,神色怅然若失地说道。
长公主听闻少公子仿佛是话中有话,随即神色平稳地遣散了身边的侍从,在院子的门口等着,而自己却独自拿着一盏灯台,带着少公子走进了为他特意收拾出来的长秋院。
少公子见状,接下长公主手里的灯台,行于她身侧,待走进院子中,不见那些侍从之后,长公主开口问道:“所以你才这般想要回自己的身份和地位,就是为了能带她回来对吗?”
少公子犹豫了片刻,随后眼神忽生坚定,重重地点了点头:“母亲会帮我的对吗?”
“若是那个位置和她,你只能选一个,你会如何?”长公主突然停下脚步,抬起头认真地看着他。
那时,少公子的眼前闪现而过的全是绥绥,她的笑容,她的眼泪,和她倔强时怒气娇俏的样子。可他张嘴却说道:“我不会同母亲犯同样的错误,而致使周地再次陷入内乱空虚,也不会让自己懦弱无能,连喜欢的姑娘都护不了。”
他知道,当他这样说的时候,就已经选择了放弃绥绥,可不知为何,他自己却惧怕到不敢承认自己这自私的想法。
“若你有此雄心壮志,母亲定会帮你。”
长秋院位于长公主府的西厢,距离长公主住的禅虚院距离很近,沿着长秋院的后门一路走,过了一座小石桥便能见到禅虚院了。听长公主说,此处府邸本是周王在宋尔延成婚的时候,赐给他做新婚府邸的,可宋尔延不放心宋丞相独居,一直住在丞相府上,不独立门户。所以这宅子就闲了下来,一直到长公主回到了周地,一直到宋锦书想到了自己还有这样一所宅子可以作为长公主的府邸。
近水楼台先得月这个道理,宋锦书明白到不能再清晰了,当晚少公子准备就寝的时候,便听到了熟悉的古琴声。少公子披着斗篷寻着声音找了出去,飞上墙头才发现,宋家与长公主府哪是隔了一条街,分明就是隔了一道墙,而且还是共用的墙。若是哪天宋锦书在墙上开一座月门,宋府和长公主府就彻底通了。
少公子站在墙头,借着清冷的月光,看着穿着一身流黄的宋锦书,坐在四周轻纱飞扬的小榻上,忘我地弹着古琴。依旧是如泣如诉,不绝如缕,这琴声里诉说的相思,听得少公子都有些肝肠寸断。
一曲过后,少公子轻轻地拍了拍手。
宋锦书闻声仰起头,看着站在墙头上的少公子,镇定地笑道:“昭明君别来无恙啊。”
“宋丞相也别来无恙啊。”少公子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敢问公子夜半不歇息,为何站在我家墙头?”宋锦书站起身,朝少公子走了过来。
“被琴声扰了清梦,正想来理论一番,却没想到扰了丞相雅兴。”少公子故意说道。
“昭明君不是扰我雅兴,而是····”宋锦书并没有说下去,而是看着少公子意味深长地笑着。
少公子不解其意,正准备要走,却听公主府禅虚院的方向传来了阵阵塤声。这声音低沉悠扬,却丝丝浸透,其中的寂寞之感,仿佛是要把听音人的骨头给吹疼。少公子望着灯火阑珊的禅虚院,不知为何,心里有些想哭。
身后又传来宋锦书一阵一阵的抚琴声,少公子听得出来,两人在合着音调,奏出相辅相成的音律。
空荡的塤声彷如亘古之地传来,悠远绵长,穿耳过,让人肝肠寸断。
皎皎明月当夜空,丝丝情断难共诉。
两人的和音使得少公子明白了之前所有他没明白过的事情。
情一字至深,念一字至伤。
那晚少公子坐在宋府和长公主府共用的墙头上,借着天上一轮残月的光晕所发出的亮,听了半夜的音律。这前所未闻的悠扬,是少公子此生再没听过的至情至圣。
翌日一早,少公子对昨夜和音的事情闭口不提。关于长公主的事情,少公子不想插手,也插不得手。她的喜欢和不喜欢都只能顺其自然,谁都强求不得。
二人一同在正厅用早膳时,少公子与她说了关于天婴和琉璃盏的事情。长公主并没有过多追问,少公子用天婴为谁解蛊。她见少公子的语气有些着急,用完早膳之后,就与少公子一同入了王宫。
这次不同的是,长公主带着少公子并没有去任何宫殿寻得周王,而是直接换乘了步撵,去了青颜王后养病的院子,柒园。
柒园为宫中之宫,入柒园的门前有卫兵把守,少公子听长公主说,只有她和玉颜公子在进入柒园的时候可来去自如,其他任何人去柒园寻周王或者青颜王后,都要经过把门的卫兵禀报,随意乱入者皆惩处极刑。
这是属于周王最亲近的人的特权,可少公子却没有。
少公子与长公主同乘步撵,因此看守柒园门口的兵卫也做过多盘问,直接放行他们一同进入了柒园。这是少公子第一次进入柒园,此时节,正是杏花开败的时节,柒园的景阳山,纷纷而落的杏花瓣,仿佛是下起了雨一样,落的四处都是,粉白绵延,便是连四周的空气都似是带着绯红的芬芳。
长公主带着少公子去了景阳山的都亭,此刻的周王才下了群臣朝会,正与青颜王后一同在都亭赏花。
这都亭刚好建在杏花深隐处,与其说是亭倒不如说是小谢,九曲连廊引向第一层的落花台,四柱支起二层的楼阁,可供片刻小憩,也能推窗看方圆几里的杏花翩然。
四面环树的落花台上,周王与青颜王后正有说有笑地谈着话,长公主差人先行进去禀报,在连廊上等待的时候,少公子的鼻尖闻道了熟悉的银针茶香,相配着的还有周地最有名的吃食,酥酪膏。
想当初少公子刚来周地之时,曾在宋锦书的家中吃过一次这酥酪膏,因这味糕点中含有蜂蜜和牛乳,因此食用起来特别香甜。
王宫之内的御用庖厨自然比宋锦书家的厨子做的要好吃许多,否则少公子不会在这么远的地方就能闻到酥酪膏传来的甜香味儿。
长公主派去禀报的寺人快步行回,引着少公子和长公主往落花台那边去了。
这是少公子第二次见到青颜王后,她穿着一身绛紫色的华服,跪坐在周王身边,却看不出有任何病态的模样。
少公猜想兴许是住在这柒园里,山水养人,将她的病养好了也说不定。
他与长公主一同跪拜的时候,周王见状连忙拉住长公主道:“在柒园里面,我们就是平常人家的姐弟,长姐莫要再拜礼与我。”
少公子听到周王不再称自己为孤,倒觉得他颇有一番真心实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