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不显山不露水、平庸得像只蹦跶不动的老兔子一般的老宦官王缠,用了不足半盏茶的时间就化身武林宗师,满芦棚内那些跺跺脚天下都跟着乱颤的大人物们在这只成了精的老兔子面前,反倒成了群除了瑟瑟发抖连动都不敢动的小白兔……
被骂成一窝锤子的李渊李密们向来信仰好汉不吃眼前亏这一至理名言,自然以不屑与个老阉奴一般见识的心态聊以自慰,连一向嚣张、眼睛长到脑门上的李小三和罗小二也被老宦官那形同鬼魅般的身手吓得不轻,虽然嘴上还在喋喋不休,但是声量却已经几乎低不可闻。而被王缠死死盯住、寒声喝问的翟让就找不到台阶下了,只能硬着头皮高声喝道:
“此间事与贵中官何干,何必来管这闲事?”
话说王缠还仅是只老兔子、刚开始插嘴的时候,满场呵骂“老阉奴”的人当中翟让就是其中之一。不过当老兔子化身兔子精之后,老翟尽管仍死撑着架子不倒,不过“老阉奴”却已经被他含含糊糊的改成了“贵中官”。不过,王缠似乎毫不领情:
“闲事?杂家奉当今天子之命随裴侍郎出使于此,既然皇差在身便是钦使。试问此间芦棚虽简陋不堪,可属大隋?此间之人虽罪大恶极,可算隋人?若是,便属杂家分内之事,杂家便可管得!”
王缠够嚣张,当着满棚子反贼的面高谈大隋道统、皇帝天威,要是换个时间场合,早被万箭穿身乱刃分尸了。可是在场的人哪个没见识过这只老兔子精的身手,没有千军万马贴身护卫谁敢跟这个皇帝的忠仆刺毛乍刺?所以王缠嚣张得理所当然又心安理得,大伙只能当作没听着……不过翟让却从其中捕捉到了不同的味道,立刻精神了起来:
“这么说来,贵中官定要插手,与某一战?”
“战什么战,不就是个几百斤的锤子噻……”
“既如此,裴行俨何在?”
“某将在!”
老翟等的就是这一声吼——老兔子精那近在咫尺、刀子般的眼神钉在脸上的感觉实在太瘆人,他早就要汗透重衣、双腿微颤,连裤裆里都有了湿意。这时候如果能把老兔子精的注意力暂时挪开,别说可能赔上个裴行俨,就算让他当场认输都行。再说了,小裴不过一介降将,又不是他亲儿子,赔了就赔了。再说老兔子精不是说了——忠义乃人臣立身之本,这也算他老翟给了小裴一个替主尽忠的宝贵机会嘛……
芦棚外救命的一声吼,让老翟抓住机会立马缩头钻进了人群,再也不肯露头。而此时,随着腾腾腾沉重的脚步声,一个身材高大健壮的青年大步踏进了芦棚。
只见此人高过六尺,虎背熊腰,偏偏还生了一张帅气逼人的小白脸。他身披一套能闪花人眼的银盔银甲,手持一对能亮瞎狗眼的银色大锤——比起同样烧包的裹得一身银却长了张大黑脸的李孝恭更像是拿银子堆出来的……
此人正是瓦岗内军新晋骠骑、年方十九便已号称“万人敌”的裴行俨!
“呔!某家河东裴行俨!来者何人,裴某锤下不死无名之辈!”
因为临时被翟让选中出场单挑,所以小裴刚才跑出去顶盔掼甲拎锤子,王缠变身那一幕他并没看到。所以当心高气傲的小裴发现对手是个年老体衰还穿着一身便服、尤其还空着两手的老宦官时,不免有些晦气。不过小裴还是很敬业的按照战场惯例先与其通报姓名,哪想到这个老宦官一点都不职业,非但不按照规矩跟他打招呼,还骂他……
“你个锤子!”
“你说啥?”
“年纪轻轻就耳背了噻——你个锤子!”
“无耻老儿!你是从哪儿冒出来的,竟敢对某家无礼!”
“你个锤子!”
“我一锤子砸死你个锤子!”
裴行俨大怒。他十三岁从军,至今戎马六载,厮杀征战不下百余而从无败绩,别说出言不逊,就是对他稍有不恭的坟头上的草都换好几茬了。今天小裴也不想例外,采取的措施也很直接,那就是劈头一锤子便砸了过去。
小裴手中的一对银锤,各重一百一十斤,加起来还没李小三的一把锤子沉,看上去没什么了不起,其实内中大有蹊跷。要说李小三那一对大铁锤小裴耍起来跟玩似的那是胡扯,但也未必就耍不动。问题是李小三耍大锤纯粹是仗着蛮力胡砸乱打,跟杨霖抡王八拳是一个路数,而小裴耍大锤可是能耍出门道的,而且大有门道。比如说他砸向王缠的这一锤,看似招简单直接的泰山压顶,其实只是举高了锤子任其自由落下而已,持锤的右手似挥实托,一直在收着劲儿哪。只要王缠作出躲闪、招架、格挡、卸力等应对时,小裴随之可在锤子落下之前作出横抡、前推、后撩甚至飞锤等数种变化,而此时他的左手锤已经悄然从身后探出,无论王缠躲向何处,都可后发先至,一锤砸得他肉飞骨散!
所以小裴耍锤子的境界比李小三要高出不知多少,人家所凭恃的不光是蛮力,更多的是技巧。所以小裴不是耍不动更重的锤子,而是人家根本用不着!
小裴年纪虽轻,但从沙场经历而言已是一员老将。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他经历过无数个生死瞬间之后,早就不再像李小三或罗小二那样嚣张跋扈目中无人。只要是对手,不论强弱,哪怕是一个让他感到晦气的老弱的宦官,在他化为自己锤下的一滩肉酱之前,小裴都会打起十分的精神,绝不轻敌绝不大意。所以在这一锤砸出之时,他的眼睛就死死的盯住了老宦官的双肩——师傅说过,人欲动肩先动,只要老宦官的肩膀动了,他就能提前预判出对方可能的反应,这简单的一锤就可变幻出诸多杀招,就算老宦官的速度快如鬼魅,也躲不开他的夺命双锤!
银锤劈空,带着撕扯空气的闷啸砸到王缠头顶不足两尺之处时,裴行俨微睁似闭的双目中突然爆出两道利芒——老宦官的双肩齐耸、后高前低,显然是要纵身前扑!
老宦官的反应并不出乎小裴的意料。所以他凌空砸下的右手锤其势不减,只是持锤的右臂微微回收,而后发而出的左手锤则改横抡为前推。这样一来,纵身前扑的老宦官几乎就是自己把脑袋送到了劈空而来的银锤底下,转眼间就要变成一个烂西瓜。就算老宦官有满天神佛法力加持躲过了这一锤,小裴在悄无声息中探出的左手锤也足以将他的腰椎撞个稀烂,老宦官就算真成了神仙也绝无幸理。
小裴算到了所有的可能性,唯独漏算了一条。其实不是他漏算,而是老宦官耍赖——开打前小裴按规矩跟他通报姓名,而老宦官除了爆粗口以外就是不肯告诉小裴他叫啥。
老宦官叫王缠,变身兔子精跟条鬼影似的窜来窜去只不过是他的恶癖,他真正拿来吃饭的家伙是缠,王缠的缠。
所以王缠很缠,非常缠,而且是缠人的缠。要想缠人,而且是缠上一个非常不想让你缠的家伙,王缠就得麻溜的、赶紧的。
所以他很快。
就比小裴算到的快了那么一点点。而就是这么一点点,让小裴费尽心思算来算去累死的那一大票脑细胞,全都白死了。
小裴双目中爆射出的那两道利芒几乎还没脱离他的双眸,便化作了一片异色和满眼的恐惧。
小裴是从死人堆了爬进爬出过无数回的厮杀汉,从来不知道怕字怎么写。可是这回真不一样,他要是还不怕,那就真不是人了。
数尺之外的老宦官,几乎是瞬移到了他面前——用“面前”来形容两人之间的距离其实是非常不准确的。小裴身材高大,王缠又高又瘦,所以此时的两人是眼珠对眼珠、鼻尖贴鼻尖、胸口靠胸口,嘴对着嘴随时都能啃上一口……情景之诡异、之暧昧、之恶心让在场所有的人都情不自禁的打了一个大大的寒颤……
小裴打的那个寒颤比谁的都大,以至于他手中那对作势欲击的银锤都击不出去了。因为他比谁受的惊吓都大、比谁感受到的恶心都更强烈——老宦官那温热的喘息几乎分毫不漏的喷进了他的嘴里,他甚至闻出了这货上一顿吃的是羊肉……小裴下意识的想屏住呼吸,哪想到刚一闭嘴竟夹住了老宦官一瓣干瘪粗糙而且还爆了皮的嘴唇……
“呕……”
小裴干呕着,强行压抑住胸腹中汹涌欲喷的物事,紧接着闪电般纵身后跃,然后转身欲逃——他打不下去了,就算要继续打,也得先吐完了再说。
可是他刚转过身,眼前又出现了一张皱得跟干橘子皮似的老脸,还是眼珠对眼珠、鼻尖贴鼻尖、胸口靠胸口、嘴对着嘴随时都能啃上一口……
小裴再也忍不住了,“嗷”的一口吐出满腹的污物,直喷向那张臭不要脸的老脸。可是那个像是跟他连体而生的又高又瘦的身形像是被人牵住的木偶一般,毫无道理的平平的向旁边一闪而回,在小裴眼睛还没眨一下的工夫便又贴了回来,而且身上脸上连一丝污迹都没沾上。
“老子跟你拼啦!”
一向冷静的小裴疯了,既然这个缠人的老宦官甩不开挣不掉打不走,最受不了的又是如此恶心人,以至于他都不想活了。于是小裴双臂横抡,抱着老宦官双锤互击——这个臭不要脸的恶心货要是再不滚,这两锤下来俩人都得粉身碎骨,要是这个恶心货跑了呢?那就砸死自己!被个老阉奴亲了一口,真是生不如死啊!
可是他手中的双锤刚刚举起,两个臂弯处便传来一阵酥麻,紧接着双锤尽落,小裴一个踉跄,一屁股便坐在了地上。
武器尽失,还以如此不雅的姿势跌落尘埃,这是裴行俨此生从未遭遇过的惨败。不过此时他可顾不得这些,因为那个缠得他魂飞魄散的老宦官王缠,终于不再缠着他了。
余悸未消的小裴在战场上养成的机敏反应在此时发挥了作用,他几乎连滚带爬的窜起来,一边继续干呕着一边什么也不顾的向芦棚外逃去。
远远的,萧萧的秋风将老宦官的只言片语传进了裴行俨的耳朵:
“几百斤的锤子,还不是个锤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