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诶?我怎么还漏了一个呢……”我喃喃着缓缓放下手机,顺手反扣在身侧的鞋柜上,然后一边揉着太阳穴一边思索起来。
我开始回忆,回忆刚才电话里的轻柔嗓音可能对应的长相。
可惜,即将奔五的年龄注定了我回忆的无果。
如果换作是一年前的我接到了这通电话,想必会第一时间逼迫警察用卫星把这位来电者揪出,然后严刑逼供,但我知道警察并不会支持我这么做。
这是我第二次来这里,上一次还是在两年前,我带着高二的小可来咨询补课的事情,如今回想起来就如同发生在昨天。
只不过“昨天”的我显然应该记得上楼的入口在哪,而现在的我,正如一只无头苍蝇绕着一排居民楼找了半天……
“这家机构怎么回事?连个招牌也不挂?”我知道自己现在抱怨的语气,和方才抱怨自己把手机忘在家门口的鞋柜上那样凄厉。
没手机,代表着没法再联系那个打来电话的女孩,因此,要在这一排高大的居民楼里找到那家在记忆中狭窄简陋的补课机构,显然不是一个中年女人在距约定时间的最后六分钟里,力所能及的任务……
“阿姨?”一声叫唤惊得我猛然转过了头,身后那栋房子二楼的某扇防盗窗后,冒出了一个女孩儿的脑袋。
听见这声音,我便知道她想必就是那位来电者了。
于是我连忙应了一声,可不料那女孩的身影竟被我给应没了……
没等我讶异,墙后传出了匆忙的下楼脚步声,总算让我松了口气。
“阿姨好。”她声音很甜,和小可完全是两个世界的人。
“你好。”我自认为在孩子们面前的声音足够和蔼。
我跟着女孩走进了楼道,却仍然在挣扎着翻寻记忆,回想自己到底有没有见过这个矮个子婴儿肥的小女生,以至于忘记思考为何作为母亲的我一直不知道女儿还有个书包落在这里……
在我之前的想法里,每一个和我女儿小可有牵扯的她的同龄人,都有洗脱不掉的嫌疑,因此一年前,我对这些“嫌疑人”做出了很多激越的事——围堵校门、家门、网吧门,把那几个可怜的高中生们逼得焦头烂额,虽然这是他们在警方那儿的说辞。
因此警察转述给我时,我还真有那么一瞬认为自己就是个神经兮兮的“老巫婆”。
实际上我也真没对他们做什么,不过就是拦住一个问上个小半天而已。
“那天你看到小可了吗?”
“那天你在哪看到小可的?”
“那天你看到她的时候她在干嘛?”
“哦,这样啊,我知道了,那,你前一天有看到她吗?”
……
后来,在警察的严令下,我放弃了这种毫无意义的挣扎,并开始按心理医生的建议和女儿的同学朋友们和解,比如请他们出来吃顿饭,然后一边吃一边继续问。
但是眼前这个女孩,我从未见过,这或许说明她是独立于小可日常交际圈之外的个体,这不禁让我满心疑惑,也因而完全丧失了想对她开始一段神经质发问的冲动。
“为什么这家机构连个招牌都不贴出来呀?好难找哦。”我从腹部强行榨出一点儿笑腔问道,为了使自己显得更加亲切。
“嗯,阿姨还不知道吗?科优半年前就倒啦,现在这里还没租出去。”她径直走进一扇敞开的防盗门,轻描淡写连带了一句:“门也坏了,随便能进。”
我不禁有些难堪起来,一是因为看到眼前一片昏暗脏乱的内室感到瘆人,二是因为我知道当初是自己在神智不清的时候拼命和科优打官司,让它的名声彻底狼藉,而这门也是被那些受事件影响、不明所以而恶意报复科优的学生砸坏的。
“阿姨,小可以前就是经常在这里自习的,就这间。”她转过身,不长的胳膊抬起,指了指身侧的小自习室,我这才看清她的正脸,三庭五眼毫无亮点,但一副可爱的微笑唇和闪着光的双眼让我感受到某种青春气息,她明亮的目光里却附着一层浅淡平和的忧愁。
这点还真的有些像小可,像她找我讨钱去买那辆贵到死的哈雷时一样恳切真诚。
“她的书包就一直放在这个柜子里,蛮奇怪的,一年多了都没有被人拿走。”
我环顾了一下这个狭小的、所谓的“自习室”——一个空荡的四方空间,除了一个红木衣柜以外没有任何的布置,自习用的桌椅之类估计早被撤走,地上桌脚留下的几处黑色拖痕还赫然醒目,布满灰尘的淡青窗帘被捆在窗户两旁,细微地晃动着。
我几乎可以想象到小可趴在这房间的课桌上“半死不活”学习着的模样,她必定又是照常看书五分钟趴桌一小时的“劳逸结合”,当然,也有可能上了高三的她开始热爱学习,有了一些变化,总之我却是不知情的。
不知不觉间,我错过了她成长过程中的很多个变化,她也从来没有和我汇报生活情况的习惯。
“阿姨,是在这边。”她见我拉开了衣柜左边那扇后头空无一物的柜门,不禁提醒了一声,指向早已敞开的右门,随后不安似的向后退了几步,侧过身去,拿起手机翻看起来。
我点了点头,走到右侧,短暂迟疑了一会儿,才探头看向门里。
那只青绿色的布制书包就那样规规矩矩地立在一个小隔层中,而这并不醒目的青绿色,或者说是小可最爱的抹茶色即使我觉得差别不大,居然让我霎时间僵在原地。
我想起,这书包还是我当初买给她的,是为奖励她体育模考获第二名的好成绩特意精挑细选出的礼物,而她并不喜欢,更想要那辆哈雷摩托。
“阿姨,”她见我没了动静,叫了我一声,我无心地应了,她却走到我身侧,望望我,有些费力地探进半个身子将书包从柜里拿出来,紧紧抱到怀里,压低了些声量,“唉…阿姨对不起啊我…我一直到现在才联系你,其实我那天就知道她的包放在这里了,但我一直都,不想它被拿走。“
我缓缓伸手想拿,她却微微侧向一边,抱得更紧了些。
”本来那天,我说好要陪她一起吃晚饭,但我家里真的突然有事,”她脸颊涨红了,双眼微眯,有点要哭的样子,“我下午提前来这里看她,告诉她我不能陪她一起了,虽然我发现她整个人精神状态都很差,但我还是没有陪她,自己回去了,结果……”
我心里不知什么缘故莫名冒出一阵火气,就仿佛是因为女孩的某种过分举动消磨了我对她全部的容忍,实际又并没有,她唯唯诺诺的样子反倒该让我找不到任何不容忍的理由,但我却没由头地开始愤怒起来,多半是因为小可,这种感觉如同我最想随她一起离去的那段时期里,惯常而不可理喻的躁郁。我的不甘与悲怆胜过甚至遮盖了我本应有的自省或是懊悔。
于是我竟然打断她轻细的话语,不受控似的蛮力扯夺来那包,而她也如那包一样,突然褶皱般低身蜷缩,小身板晃动了几下一时难以稳住。
她显然被我震得眼泪都不敢落下,唯有惊惧地蓄在眼睑里。
而我也被自己的失态吓得一动不动,把脸庞贴在书包背面任其渐渐发烫,直到灼烧感最甚的眼部,开始湿润迷糊……
我知道自己的情绪化举动吓坏了那孩子,可我顿时生出的无尽悲痛让难以说出一个字,更何况是道歉和解释。
对小可,我也多半是这样,前一秒冷漠平淡,后一秒常常就变得或恶语相向、或动辄打骂,我知道我真的爱她,她是我唯一的女儿,世界上我最不能不爱的人就是她,但我的确冷情,有时也的确情绪化,并且从未向她表达过我的爱,让她不得不从小就像个男孩儿一样被迫独立、被迫直白、也要被迫要懂得把不悦塞进心底,然后装作没心没肺来让自己活得快乐。
她最终憋病了她自己,她活得太分裂了。
可她就是这么要强,可以在任何人面前故作镇静。
因此我有何理由不满意她的所谓“不正常”?又有何资格强求她必须像其他有着正常家庭的女孩一样天真温柔,一样打理自己?
这都是我在她离开之后的一年里,反思反省的结果。
“阿姨对不起我先走了,”女孩看我的情绪平复了一些,鼻腔“窸窣”了一声,转身要走。
“你和她,是什么关系啊?”我还是用我自认为最亲切的语气。
她停下脚步,虽然已经走到门外我看不到的地方了:“阿姨…那个小可的备用手机还在包里你可以找人帮你解锁看看,我觉得里面可能会有你想知道的事,我真的要回家了阿姨再见。“语速快到我不得不花数秒钟缓神才能得到这句话的全部信息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