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秋枝在去图书馆的路上又遇到了他。他没有开吉普车,不快不慢地走在林荫道上。
他不像教师,也不像学生。
他的五官过于端正,脸色过于明朗,和那些沉湎于学问、执著于精神追问的年轻学者有着很大距离。她原打算低头绕过去,他却站住,叫她:“秋枝!”
她只好站住。“嗯。”她想,他怎么会知道我的名字?
“自我介绍一下,我叫许文,法律系的研究生,从复旦考过来的。你不准备考研了吗?听说你很快就要去报社报到了?祝贺你啊!”
她疑惑着,不知道怎么回答他。事实上毕业分配的事情她还不是很清楚。他似乎什么都知道。他左右看看,把声音压低些:“你不要再去找柔石了。”
她疑惑地:“你说什么?你怎么知道……”
他不解释,语气坚硬:“我是为你好,马上就要毕业分配了,不要让自己受到不好的影响。再说,柔石不会见你的,他妻子一下班就去监视他,他不敢动!”
这话很管用,秋枝一下子没有了勇气:“你、你到底是谁啊?”
他平静地笑:“再说一遍,我是许文,法律系的研究生。”
秋枝依然疑惑:“我对你一点也不熟。你是不是太关心我了?”
许文清清嗓子,又看了一下四周。三两个学生走过他们身边。他看着他们向图书馆走去了,才郑重其事地:“如果我说我爱你,你千万不要吃惊。”
秋枝怒火冲冲:“我很吃惊!”
许文温和地笑笑:“你接不接受没关系,但我有追求的权利。”
“那你就好好用你的权利吧,但愿它能够帮你!”说完,她转身跑了。
她总是做梦一般扬着脸,茫然走在学校宽阔的林荫道上,整日被即将离开校园的感伤情绪萦绕。手里的书掉了,正待弯下腰,却有人捡了还给她。是许文,他一直无声息地跟在她身后。她用目光责备他:“跟着我干什么?”他用微笑表示:“你的厌恶丝毫不会影响我。”
十四
秋天的一个早晨,秋枝又去找柔石。那是周末,她对郁金说自己要去报社加班。
这次,她没有瞌睡,但却认错了郊区车的停靠站,提前下了车。漫步路途上,看青山绿水,旷野无声,童年时那种满世界奔跑的渴望升腾起来,她把草帽抓在手里,奔跑,感觉自己在天地间飞翔,只是没有方向。那山洼里,有一个个村庄,柔石隐匿在哪里呢?
十月里过路黄花处处开放,十月里轻尘微烟处处飘荡。
她毫无所获,疲惫不堪,但终于没有迷路,只茫然而归,在午后时间转回到吴家大院。
她的这小房间,像夹缝里的鸟巢,光线昏暗,人一进去就想入睡。十月的大地是谷黄的颜色,处处是暖暖的阳光,柔石的巢隐蔽在什么地方?他一定是眠在自己的巢里,所以秋枝找不到他了。
秋枝也只能眠在自己的巢里。
她难道要等待时光将奇迹带来吗?要等到什么时候呢?来年吗?令人牙骨哆嗦的冬天就要到来,雨城的冬天是很冷的。得经过最最严酷的寒冷,季节才会再次轮换,春风才会自天边翻卷而来,掠走冬天的残枝败叶,空气渐渐干爽,屋顶和四壁糊的纸张开始崩裂,在如水的时光里轻轻爆响。来年,她满怀的眷恋,是否依然?
秋枝站到桌子上,推开天窗,让午后和煦的阳光照到自己的脸上。
常有一只鸽子,伫立在不远处的屋脊上,那是不是柔石的鸽子?
有时候是一只白色的鸽子,像遥远的、无言的心之歌。
天空有时很清朗,有时有些阴沉。鸽子扬着头,在思考什么?
有时候是灰色的鸽子,缓缓的、无声的迈着步子……
她看得疲惫了。
隔墙的小房子有音乐传来——
“starry, starry night
you took your life as lovers often do……”
她想起来了,这就是她进校时,迎新会上,柔石弹着吉他唱的歌。
歌声温暖亲切,打动了她。那就是第一次听柔石的歌声。
她脆弱低语:柔石啊,带我走吧,哪怕只是你的歌声也行,带我走……
十五
美娜微鼓的脸蛋是红的,不知是青春的馈赠,还是雨城小巷杂货店的廉价胭脂。美娜热爱红色:皮箱、被子、挂件,丝巾、风衣、内衣,连手袋也是红色的。
在所有的颜色里,郁金最受不了红色,各种各样的红都令她心口难受。
美娜时而话语热情、举止殷勤,时而烦躁易怒,郁金一直适应不了。美娜白天很少在家,晚上回来也很晚,迈着雄壮威风的步子来去,行动没有规律,行踪不定。郁金觉得美娜是个犹疑并且反复无常的人,一个对所有事情都心怀戒备的人。比如,她刚出门不久又赶回,一声不吭,仿佛有什么东西还没藏好。如果门已经关上,她就使劲敲,或用高跟鞋的鞋尖踢门根。
一般情况下,郁金陷在沙发软垫里,不可能很快给她开门。她踢两下,没有回应,就掏出钥匙将门锁飞快拧开,一心要逮住谁似的大步跨进来。正在客厅中央漫步的猫发出一声尖叫,飞窜到郁金身后,郁金的心也怦怦跳。
美娜进了屋,也不理人,一脸严峻,身体每一转动,就会撞着这里那里的物件,发出稀里哗啦的巨响。
郁金更加感到难受,细长手指抓紧自己胸口的衣服。猫勇敢地上前,窥探美娜,吹胡子,呲牙,发出厌恶的叫声。美娜的烦躁、猫的洞察,将秋枝和郁金建立的宁静氛围粉碎。
周末,商委的田处长和市委机关的涂秘书轮流着来找美娜。郁金想,美娜一定做了精心安排,他们到来的时间,刚好前后错开。他们手里提着差不多一样的半网兜水果,郁金认得,都是街口小店的货。
田处长已经秃顶,脸上有横肉,贪吃的相。涂秘书正当年,鼻子上有难以复原的青春痘疤痕,也是找机会对女人下嘴的那种。他们一律对郁金露出殷勤小心的假笑,然后迅速钻进美娜的房间。
郁金挪动到院子外面去,和卖冰淇淋的女人说话。相比较过去漫长艰难的寂寞时光,她是宁愿对美娜包容的。
只有神态世故的猫,与美娜誓不两立。它趴在美娜门口,她如果要关门,它就发出撕心裂肺的惨叫,好似要对全院子的居民公告。美娜也不赶它,和男人在房间里喝水、看画报,最多只能调调情。他们**中烧,把那猫掐死的心都有了,但一和它对视,就会打寒噤——它可是把他的心思看得透透的,像缩小了的虎,一双碧绿的大眼发射出无畏的亮光,含着威胁和嘲弄。
深秋的夜晚,郁金已经套上了毛袜,美娜却不感到丝毫寒意。她脱光身上的衣服,穿一件花花绿绿的无袖旗袍,在客厅里走来走去。她皮肤白皙,身躯丰满,双臂滚圆,气息诱人。她还将客厅里的灯全打开,在灯光里笑嘻嘻旁若无人。
秋枝除了上班,就在自己房间里看书或写字,对一切声音置若罔闻。郁金由衷地羡慕,叫秋枝也出来一块儿欣赏:“看,秋枝,她好漂亮啊!我都没穿过这样漂亮的旗袍。是柔姿纱的吗?”
秋枝问:“美娜,你要嫁人了吗?”
美娜笑嘻嘻:“嫁谁啊?”
郁金大声道:“田处长和涂秘书,你到底选哪个?他们谁才是你的男朋友啊?”
美娜更得意了:“田处长是猪头,我要把他煮来吃了,多放些佐料;涂秘书是条鲫鱼,嫩,刺儿多,清蒸然后再慢慢吃。哈哈!”
第二天早晨,美娜刚出去,就有陌生女人来敲门。郁金动作慢,半天挪不了一步,外面的女人等不及,就凑到窗前来看,一张酷似美娜的丰满结实的脸盘朦胧地出现在窗口。秋枝闻声出来开了门。
异乡女人冲了进来:“我的旗袍昨天晾的,听我那房东说,是掉你家后窗台上了!”
猫响亮地“喵”了一声作答。
郁金对秋枝说:“那就是美娜的窗台了,带她去看!”
秋枝将异乡女人引到美娜房间,异乡女人看见旗袍放在叠好的被子上,一把抓在手里。她大步穿过昏暗的客厅,走到门口,又折回来,冲回美娜房间。
郁金问:“还有什么事啊?”
异乡女人指着美娜梳妆台上的照片问:“这女的是哪个?”
“美娜。”
异乡女人哼哼,又抽抽鼻子:“美娜?这名字改得好啊!”
“美娜不但名字洋气,人也很洋气的嘛!”
异乡女人一声不吭,迅速离去。
美娜回来的时候,好像预感到什么,在客厅只坐了一下就站起来,快步钻进自己房间。
美娜在房间里大叫:“我的旗袍呢?”
听说旗袍被人拿走,她愤怒地冲出来,一脚踢向猫,猫惨叫一声,滚落到郁金脚边。
郁金声音颤抖:“你,踢我的猫?它,它只是一只猫,你为什么要踢它?”
美娜不回答,转身“啪”地把门关上。
郁金流出眼泪:“这个邪恶的女人……”
美娜猛地把门打开,把郁金又吓了一跳。她双手叉腰,站在自己门口:“吴郁金,你骂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