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玲第一个跑进场中,将我上半身扶起,然后跟我一起坐在地上。她并不作声,神情紧张地在我浑身上下查看伤势。这里摸摸那里碰碰,还准备伸手解我的衣服。
我咧嘴一笑,右半边脸因受牵动而疼痛更为剧烈,不禁嘶了一声。这一笑肯定比哭更难看。
朱玲停下解衣的动作,关切地问道:“怎么样?哪里受伤了?”
我埋怨道:“别到处乱摸了,大庭广众之下的,怪难为情。我伤在脸上,感觉半边脸都没了。你看不出来?”
朱玲凑近我的脸,仔细观察一会,又用指头按了按,摇摇头说:“脸上脏是脏了点,但伤得不重,只不过刮破了点皮而已。嗯,稍微有点肿,估计暂时会很疼。”
我不满道:“废话,当然疼了。快把你随身携带的瓶瓶罐罐拿出来吧,赶紧给我抹一点,否则我就破相了。”
朱玲捅了我一拳,低声骂道:“一个大男人家,破相有什么了不起的?把你摔个扁鼻子歪嘴巴才好。”
我继续不满:“你怎么这么心狠?我摔得歪瓜裂枣的对你有什么好处?”
朱玲忽然笑了:“没好处,我就爱看你嘴眼歪斜的丑模样,不行吗?”
我鼻子里哼了一声:“言不由衷。”
朱玲这回不笑了,叹口气道:“王大侠,告诉你一个不好的消息,我随身没带药。少林&武当的人来之前我就告诉你了,我是被南宫玄押来的,来不及带随身物品。所以,你只好忍一忍。实在忍不住,就喊出来吧。”
我心道,堂堂王大教主加王大帮主,因为一点皮肉疼痛而干嚎,成何体统?不过,完全无声地忍住,又实在难受,指望你拿点止疼药出来,为我减轻痛苦吧,你却说没带?真的假的?用毒行家身上不带药?你是故意惩罚我的吧?
我尚未反唇相讥,瞬间便想起来了,刚才归无情因从空中袭击南宫玄受伤,我确实问过她有没有治伤的药,答案是没有。这一脸着地之摔,把记忆都摔乱了。
这时,一直守在归无情身边的两名属下,也走进场中,将再次受伤的归无情扶起来坐着,然后左看右看,不知干什么才好。目光在我身上打量了一会,估计想过来帮忙,却看到我与朱玲坐在地打情骂俏,于是身子一转,知趣地打算远远退开。
朱玲转头适时招了招手,吩咐其中一个道:“这里是个山谷,附近可能有小溪,想办法去找点水来,我得给你们教主处理一下伤口。”
那家伙得令要离开。我忽然想起此人的名字好像有点怪,张口叫了声:“周扒皮,你先等等。……”
我话没说完,这人赶紧纠正道:“教主,属下姓周,名八平。不是周扒皮。”
我忍住笑,又想起另一个似乎叫张九。于是假装愧疚地说:“对对对,周八平。你跟张九两个,先把那位双腿不方便的姑娘抬到这里来,然后再去找水。”
两人异口同声答应:“遵命。”转身走了。
朱玲低声嘟嚷:“对别的事情不上心,甚至连属下的名字都记不住。对这小丫头你倒是念念不忘,体贴入微。”
话里没有怒气,但醋意明显。
我低声解释:“危机没有解除,叶欣腿脚受伤,一个人待在那里会很危险。起码不能让她再次落入少林&武当手中,再来要胁我。”
朱玲不再纠缠此事。她查看了一遍我肩头和前胸的血迹,伸手解开我的上衣,一阵凉风吹来,我打了个冷颤。肌肉收缩,牵动伤口,我嘴里忍不住又嘶了一声。
为了掩饰自己的失态,我低声笑道:“你不会是想让我在大庭广众之下一丝不挂吧?怎么说我也是教主,脱光了颜面何存?”
朱玲咬牙骂道:“流氓。老天真是不长眼,怎么摔你的脸呢,应该让你嘴巴着地,摔得永远没法说话才好。”
我本想说,这关老天什么事?那是几个人打架的结果。再说了,如果有得选择,我宁愿嘴巴说不出话,也不愿脸面摔得不成样子。现在半边脸又肿又脏,血迹斑斑,哪还有王大侠平日里的英俊潇洒神态?
我来不及张嘴,周八平和张九抬着叶欣过来了,放在我旁边,便依朱玲之前的吩咐去找水,消失在黑暗中。如此一来,我们四个人,我,左边朱玲,右边叶欣,对面不远处是归无情,全部坐在七剑客的包围圈中。
不需我特别交待,七个剑客摆成阵势,严加守卫场中四人。圈外的形势是,一边躺着梦遗大师和南宫玄,仍然一动不动;另一边站着李开心和无厘道长,依旧在对峙,谁也没率先出手。
叶欣不无担心地说了句废话:“王大哥,你又受伤了。”
我嘴巴朝完好的半边脸一歪,笑道:“打架受伤是我的宿命,习惯了。”
叶欣快哭了:“你总是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这几天伤上加伤,没有一处肌肤是完好无损的吧?”
这话戳到了我的伤心处,忽然间悲从中来,是啊,踏入江湖这么几天时间,没干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除了打人,就是被打,几乎没有一刻停息过,身上的刀剑伤口,横七竖八的,像是套着一层蛛网,数都数不清。
我跑到这个破江湖上干什么来了?仅仅为了承受蛛网般的伤口,替江湖众生受苦受难?妈的,我又不是什么高尚的传道者,众生之苦与我何干?我只不过想混口饭吃,泡几个姑娘,为什么这个江湖上,大家非要把我逼成一个殉道者的模样?为什么所有事都有我的份呢?
伤心过后,一阵愤怒。可愤怒之余,又不知如何是好。一切都摆不脱,也无退路可走。除了无奈,只有忍痛前行一途。
我长长叹了口气,没什么心情再说笑话。周围之事还没完,今晚不知道会不会再添新伤口。
目前的情况是,梦遗大师被南宫玄出奇不意地捅了一刀,死活难料,少林徒众们估计不会善罢干休;无厘道长进退失据,正被李开心盯着,但他后面还有几十个武当道士,肯定也不会眼睁睁地看着掌门道长有什么不虞。千万不要让这帮少林&武当徒众们,有了什么孤注一掷的决心,否则我就不仅仅是受伤了,很可能连命也保不住。
胜负不定,结局难料。一切还靠李开心。但是,他既能挡住无厘道长,又能镇后面那帮糊涂而又愤怒的徒众吗?
我挣扎着想要站起来,打算站到李开心身这去,多少增加点威势。朱玲看破了我的心思,一手按在我肩头,摇摇头说:
“那边交给李大侠吧,你现在这副样子,帮不上什么忙。好好坐着,见机行事。”
叶欣接口道:“李大侠跟少林&武当的人本来有交情,江湖名声又比较正面,那边的蠢家伙,在他面前多少有点畏首畏尾。而你即便帮得上忙,再次加入战团,也会重新点燃他们的怒火。弄不好惹得他们孤注一掷冲过来也说不定。”
朱玲再次接话:“所以,接下来的戏,你就安静地做个看客吧。”
叶欣接道:“对,你没必要处处唱主角,那是要付出代价的。”
两人话赶话,说着说着就把气氛搞轻松了。我知道,她们是看出了我的心情沉重,一面讲道理,一面逗我开心。两个女孩子都是伶牙利齿之辈,接力说话,连续不断,我根本插不上嘴。但心里倒是暖烘烘的。
我心想,若不是这帮家伙铁了心要杀我,而我又连累了李开心和归无情,心里有点过意不去,我才不愿唱什么主角。坐在旁边做看客,也没什么不好,围观别人打来打去,即便无聊,起码是安全的。
况且,坐在两位美女中间,即便没伸手,也有种左拥右抱的感觉,无论如何都是一种享受。我看一眼朱玲,又转头看一眼叶欣,发现两人的目光同时充满柔情地盯着我。我无声地讪笑一下,没有说话,心里却舒畅极了。
然后,我面对李开心和无厘道长的方向,假装观看场中的动静,眼珠却左右乱转,尽量以眼角余光享受两人的美色。
场中寂静良久之后,终于有人说话了。我听得出是无厘道长的声音,语气里有点痛心疾首的意思,初到场的人,听上去还以为他刚阻止了一场无比巨大的罪恶,却对作恶之人的惩罚于心不忍。
我心里有点发毛:这人的虚伪,是骨子里的。只是不知道他是天生如此,还是几十年修炼的结果。
无厘道长:“李大侠,你我相交几十年,到头来你为了一个江湖小魔头,与我拼命,让我情何以堪呢?”
李开心冷笑道:“谁是魔谁是佛,你我心里有数。再说了,时至今日我终于想通,李开心这辈子最大的败笔,就是有你这种朋友。”
无厘道长并不动怒,只是叹了口气道:“话说到这个份上,再扯什么都是多余的了。李大侠,划出个道来吧。”
李开心淡淡地说:“各显神通,以命相搏,没什么道可划。数十年来,你几次三番模仿我的剑法杀人,然后把罪过归到我头上。这一次,就让大家看看,开心剑法的抄袭者和原创者,究竟谁更厉害。”
无厘道长仍然装无辜,忧伤地叹道:“李大侠,打架可以随心所欲,话却不能随便乱说。无凭无据的事,从你这个江湖名宿嘴里说出来,有点不合适吧?”
李开心明显开始厌恶对方的姿态,不愿再作更多的辩论或求证,语气冷淡而又蛮横地说:“既然你封我为江湖名宿,说明我起码有一定份量,那么,能从我嘴里说出来的,不是事实,也接近真相。事到如今就别装了,你让我背了那么多黑锅,起码得露两手,让我觉得并不太冤。”
无厘道长也开始语气蛮横:“咱们可以剑下见高低,但你不能试图混淆视听。”
此人死鸭子嘴硬,明显是为了在徒众面前保持形象不倒。没有徒众的支持,他处于劣势。但他只要嘴巴一直硬下去,徒众们一定会站在他这一边。毕竟这些人在感情上与他比较亲近,光凭外人几句无凭无据的话,很难动摇他在众人心中的地位。
我心中嘀咕,梦遗大师已经受伤倒下,少林&武当的人本要集体发难,只因为碍于我背后的黑暗力量太难捉摸,才生生地忍住,但他们的忍耐估计也已到了极限;无厘道长现在算是少林&武当众人的顶梁柱,或者说领头人,如果再有什么不虞之事,恐怕还是挡不住洪水会决堤。
实际上,少林&武当这帮愣头愣脑的蠢家伙,就是一个炸药包,缺的只是一根引线。如果有人大着胆子走出第一步,立马就引爆了。后果将不可收拾。我后面的人,充其量只能放几枝冷箭,再没有更多的资本阻挡他们。
在李开心与无厘道长对峙之时,少林派的那位梦得大师——梦遗大师的师弟,伙同三个少林弟子,将受伤的梦遗大师抬出圈外,仔细替他处理伤口。南宫玄则已醒过来,坐在原来的地方一动不动。
我暗中打了个手势,阻止七个剑客,不去干涉对方的行为。大家静静地看着这一切。
我内心依旧在琢磨,假如有办法将无厘道长毁得众叛亲离,今天之事,就会有一个良性的结果。否则,最终难免一场混战。
可我虽然知道此人的很多阴私,却苦于没有证据,要在他的亲信面前毁掉他,基本是个不可能任务。
但话还是得说。任凭无厘这个牛鼻子道貌岸然,意味着后面那个巨大的炸药包一直处于爆炸的临界点。只要提出对无厘道长形象有损的疑点,或者阴暗面,就能让炸药包稍稍降温。江湖众人都有严重的八卦心态,哪怕你说的明显是毁谤,他们还是会在好奇心驱使下,继续听你的胡说八道。
江湖上没有法庭,人数再多,也找不出几个类似陪审员的角色,愿意用理性去看待对别人的指控。
我清了清嗓子,大声说:“无厘道长,据我所知,你至少有三次冒充李大侠杀人的嫌疑。第一次可以追溯到二十年前少林寺的那场惊天变故;第二次是几个月前聚鹰帮的金库被劫;第三次,就是几天以前的秀水镇,在一个酒楼上杀掉吴智灭口。”
无厘道长非常淡定:“小子,你一贯胡说八道,却不明白栽赃也得讲证据,否则可信度不高。为了让你闭嘴,我可以再把事实讲一遍。二十年前的少林寺事件,许多少林弟子见到了李开心的身影;几个月前的聚鹰帮金库守卫被杀,连上官飞鹰自己都认为是李大侠干的;几天前吴智被杀,伤口经梦遗大师的眼光验证过,出自李大侠之手。”
我冷笑:“上官飞鹰临死前,亲口向我证实,聚鹰帮的金库守卫,不是李开心杀的,只不过出自一个高明的剑法模仿者之手。普天之下,能将开心剑法模仿得维妙维肖的,除了武当掌门之外,没人有这个本事。”
无厘道长也冷笑:“上官飞鹰的话,没有第三者听到,你现在说什么都行。”
我继续说:“吴智是少林寺埋藏在诸神教的卧底,因为知道的事情太多,几天以前被你杀掉灭口。那天他被我追着上酒楼,见的不是李开心而是你。你杀了他从窗户出去,并未走远,而是藏了起来,随后梦遗大师就现身为你解围。接着在楼下,你又及时现身,在七人剑下救我。其实,那是一个针对我的圈套。这个圈套很完美,几乎没留下什么破绽,只不过,给我的感觉是,你们两大掌门的先后出现,太过刻意了。”
无厘道长嘲讽:“小子,你犯有臆想症。首先,没有证据证明吴智是少林寺的人,这说法根本就很可笑。其次,就凭你几句胡说八道,不足以推梦遗大师对吴智伤口的判断。最后,我们两大掌门在哪里现身,难道还得事先向你通报一声,才显得正常?”
我发现,此人一旦平心静气,我根本就说不过他。在第一次见他的时候,就已经领教过他的辩论能力,当时步步推理,把我说得理屈词穷。
是的,有些事情一目了然,缺的就是证据。没有证据,再明白浅显的事实,无厘道长也有办法颠倒黑白。坏就坏在,此人还是江湖正义的化身。他说什么都有很多追随者。
我心里知道,没有证据的事,只能当作八卦讲一讲,让周围的看客以一种轻松娱乐的心态听一听。此外的效果,乏善可陈。
只剩二十年前少林寺那场变故,还可一说。因为此事有个人证:南宫玄。
另外,我还有一副撒手锏,就是铁盒子里的那封信。
我犹豫的是,现在是不是使出撒手锏的最好时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