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厘道长自我辩护的过程中,李开心一直没插嘴,也没出手。他似乎在等待什么。以他的武功,即便面对无厘道长这样强劲的敌手,也不需要等待最佳的出手时机。因为在绝顶高手的剑下,时机都是自己创造的。
另外,从时辰上推算,现在应是一天中最黑暗的时刻,要彻底击垮无厘道长,此刻的周围环境是最佳的。再过不久,天将大亮,那时水落石出,我方后面的虚弱阵势,就会在少林&武当徒众的眼中暴露无遗。那时再出手,他们就有足够的底气加入战团,就算是一群乌合之众,起码碍手碍脚。而李开心武功再高,也只有一人,并非三头六臂;无厘道长很轻松就能全身而退。
那么,李开心在等待什么?只有一种解释,他在等无厘道长的自我辩护露出破绽。他从来没有放弃追寻真相。击垮无厘道长并非他的终极目的。
可李开心又不插嘴。那可能是因为他掌握的事实和证据,不足以驳倒无厘道长。况且李开心剑法高绝,嘴上功夫可能比无厘道长稍逊一些。所以,他其实是希望,我的嘴巴里能层出不穷地提出质疑。
一句话,李开心不出手,是给我嘴巴说话的机会。既然如此,我就不能让他失望。现在既然被无厘道长逼得无话可说,只能使出撒手锏。能否产生出奇不意的效果,很难说,走一步算一步吧。
无厘道长把我说得哑口无言,一脸得意之色,甚至有点顾盼自雄的神采。天下的坏蛋,在知道别人对其罪行无可奈何之时,多是这副姿态。我们对此并不陌生,经常在缺乏证据的公堂上见到。那是标准的十分欠扁的样子。
李开心依旧冷冷地看着无厘道长。
我必须对得起李开心的的信任,绝不能让场面冷下去。
我调整了一下坐姿,嘴里夸张地“嘶”一声,那是假装的,实际上我身上的伤口现在并不怎么疼。我的目的,是为了让左右两边的小美女靠得更近一些,从而让我郁闷的心情更舒畅一点。
她们果然中计,朱玲朝我挪了挪身子,以肩膀顶住我的后背;叶欣探过来,双手托着我的左胳膊。两人几乎异口同声的关切问道:
“你怎么样?”
我当然不怎么样。我心里的郁闷之气,瞬间一扫而光,立马又被得意洋洋填满。只不过与无厘道长不同,我并没将这种得意之色表现在脸上。
我并没有沉浸在温柔享受里太久,猛吸了几口带着少女体香的空气之后,便在心里努力组织语言,想着怎么压住无厘这个混蛋。有了美女从旁加持,我的思维比平时敏捷许多,语言也更加流畅而快速。
我左手握住叶欣,右手牵着朱玲,两人都没有反对的意思,甚至将我抓得更紧了;我就像本来干涸的庄稼地里,忽然从左右两边疏通了两条河道,源源不断地向我输送生命甘泉,瞬间精神大振。
我清了清喉咙,朗声向无厘道长说:“道长,你身后的少林弟子里,不乏年纪四十以上之辈,肯定对二十年前少林寺那场惨烈争战有清晰的记忆。要消除你当年参与杀人的嫌疑,现在不妨找出几个来问问,那个夜晚,真有人的见到过李开心的面貌吗?”
这话有点蛮横无理,而且不值一驳。二十年过去,人的记忆会出现偏差,还会因为别人的口耳相传而悄悄重建。特别是本来就模糊不清的事情,在别人的诱导之下,更容易形成顽固的错误记忆。如果真的找出当年目睹此事的少林弟子,肯定会有很多人一口咬定见过李开心。
无厘道长肯定会对我的提议不屑一顾。而我说这话的初始目的,就是故意让他不屑一顾,从而对我产生轻视之心。这跟比武打架是一样的,一旦产生轻视之心,就容易露出破绽。像他这种在江湖上混了大半辈子的老油条,对手越强劲,他就越是防守得滴水不漏,反而相当难攻破。
对付强悍高傲之辈,最好的办法是先示弱。
然而,骄敌是一种高难度的心理战术,并非谁都能办得到。目前的场面,假如李开心刻意示弱,无厘道长当然不会上当,反而会增强其戒备之心。其他人也不行,档次太低,入不了无厘道长的法眼。
最适合向他示弱的,只有我,因为我武功比他差一小截,身上新添的两处伤口就是明证,而且,在他面前,我嘴上也从没占过便宜。此人就像个无缝的蛋,根本无从下口。
无厘道长果然一脸不屑,冷哼一声道:“小子,想要推翻什么结论,起码得多积累一点人生经验,光靠胡说八道可不行。二十年来,李大侠在少林寺深结人心,已成为众人心目中偶像级的人物,你觉得现今那些弟子,会因为一朝变故,而在你这个外人面前指证李大侠?”
我不得不说,此人的反驳相当高明。不接受提议,也不为自己辩护,间接说二十年过去,那些弟子的证词不可信,看似对李开心有利,实际上把水搅得更浑,让人对当年的印象越加模糊不清。
朱玲看了我一眼,似乎觉得我今天的表现有点失准。
我向她笑了笑,接着向场中朗声说道:“既然如此,我们就假设李大侠当年真参与了此事。”
说完我故意顿了顿。朱玲又不解地看了我一眼,但没插嘴;李开心也在远处不经意的看了我一眼,似乎不知我要搞什么名堂。
我续道:“现在,难得的机会是,众多少林弟子在场,南宫玄在场,李开心自己在场,还有你无厘道长这个不像外人的外人,也在场。有没有谁能告诉我,李大侠当年参与少林寺内部争战,动机何在?”
关于动机,除了李开心自己,最有发言权的,应该是南宫玄。因为他是此事的直接受害者。当年南宫玄虽没亲眼见到李开心出手杀掉梦碟大师,但像上官飞鹰一样,事后仔细检查过伤口,认定是李开心所为。后来的许多年里,他虽然不敢与李开心当面对证,但对于李开心的动机,他肯定逐渐有了比较合理的解释。只是,他从没向人说过。
然而此刻,坐在场外的南宫玄并不插言。想来,他也想听听别人的说法,来印证自己多年的猜测。
李开心自己不说话。另一边的少林弟子们,也没人插言。我看到原本昏过去的梦遗大师,在两个弟子的照料下,也醒过来了,被扶着坐起身,靠在另一个弟子的肩膀上。他同样没有说话。
接口的依然是无厘道长。我发现,此人在插嘴的个性上,有点像其死去的师弟无聊道长。大概两人在形影不离,生活久了,个性行为会相互影响。当然了,他此时插话,并非完全无聊,还是有一定的策略因素。因为只要话题一直延续下去,他与李开心的决斗,就暂时不会开场。这点对他而言是相当有利的。
无厘道长不置可否地笑了笑:“小子,人在江湖混,并非所做的每一件事,都有一个说得过去的动机。”
这话听上去很玄,但说了等于没说。对此刻的他而言,说了等于没说的话,就有失轻率。他自以为高深莫测,却让我抓住了一点语言上的瑕疵。破绽往往就是从一点点看似微不足道的瑕疵开始的。
我冷笑道:“道长,并非每一个人都像你那位师弟,人如其名,行事无因,只为无聊。”
提起师弟,无厘道长又一次青筋暴露,内心的愤怒与悲伤,表露无遗。无聊道长死在后面的草丛里,连尸体都来不及收拾。他认为是我杀的。他对我的仇恨,也成为今晚这场争战的起点。
这回无厘道长没说话。大概太愤怒或太悲伤了。假如不是李开心在前面挡着,我估计他会再一次冲过来刺杀我。
没人再插嘴,接下来就是我一个人表现的时刻。
我长长吸了口气,朗声说了下去:“二十年前少林寺那场争战,死了一个方丈海亮和尚,杀掉一个绝顶高手梦碟大师,另外还有不计其数的弟子,死于自己人之手。如果说,李开心参与此事,没有任何动机,怎么可能呢。”
全场寂静无声。
我呼了口气续道:“根据后来江湖上并不完整的传言,这场争战的起因,是海亮和尚之死。这位前任方丈死得并不寻常,普遍的说法——即少林寺的官方说法是,梦碎大师也就是现在坐着的南宫玄,为了方丈之位而杀了他。随后赶到的梦遗大师,带领弟子清理门户。然而,当时的情形,实际上梦碎大师的势力占优,本应轻松控制少林寺,只不过没想到中途杀出来李开心,才让他功败垂成。如此说来,李开心参与的惟一目的,就是为其师海亮和尚报仇。因为,他是俗家弟子,甚至与海亮没有师徒名份,所以完全没有争夺方丈的资格。”
我咽了口唾沫,继续说:“可是,事实果真如此吗?在我看来,那只是个假象。”
无厘道长还是忍不住:“小子,盖棺论定的事情,你凭什么说是假象?”
我冷笑:“道长,你错了,此事并没有盖棺论定。当年的涉事者,除了海亮大师,以及一些不明真相的徒众,其他正反双方的几个首脑人物都还健在。比如梦遗大师,南宫玄,李开心,以及无厘道长你。怎么能说盖棺论定?当然了,包括你无厘道长在内的很多人,都希望此事盖棺论定,没人再提出质疑。”
无厘道长淡淡地说:“胡说八道,贫道跟此事有什么关系?怎么算首脑人物?”
我再次冷笑:“道长,别嘴硬,我说那么多,不就是为了证明你跟此事关系重大?相信你身后的武当弟子,也想知道,当年江湖上翻天覆地的大事,他们的掌门是怎么参与进而影响江湖走向的。”
无厘道长鼻孔里哼了一声。
我接着说:“我们继续说当年的秘史。少林寺的前任方丈海亮和尚,真的死于其得意弟子梦碎大师之手吗?谋杀还是偶然出手杀的?如果是谋杀,动机真是为了方丈之位?所有这一切,都疑点重重。甚至有些地方,根本就说不通。”
梦遗大师缓缓地说:“你有证据吗?”
我叹了口气:“没有证据。李大侠对真相苦苦追寻二十年,都没找到证据,我更没这个本事。一件处心积虑掩盖的事情,证据肯定被消灭了。”
梦遗大师:“没有证据,你却说疑点重重,还认为有些地方说不通?你找证据的本事没有,信口开河的本事倒是不小。”
我笑道:“没有证据,还有常理存在。世间之事,都逃不过一个情理逻辑。”
梦遗大师:“牵强附会,歪理邪说。这世上不合情理的事情多了,你每一件都给它翻过来?”
我冷笑:“这世上的确有很多表面上不合情理的事情,比如你梦遗大师年轻时就干过不少,但都有一些不为人知的理由,可以解释得通,是不是?”
梦遗大师鼻孔里也哼了一声,低眉顺眼不再说话。根据神奇盒子里的秘信,梦遗大师曾经杀妻杀女,这在常人眼中也不合情理,简直是伤天害理,但同样可以用维护自身的权势和名声来解释。这些话,我还不能明说,只能点到为止。
我继续我的推理:“二十年前,少林寺内外的一些江湖名宿都知道,虽然梦遗大师在江湖上名声如日中天,然而,海亮和尚却属意于另一个弟子梦碎大师接任方丈之位。这在少林寺内部早已不是什么秘密,而且得到了大多数人的支持,甚至还有一个重量级的人物也支持梦碎。这个人就是俗家弟子李开心。那么,梦碎大师有什么理由要谋杀海亮和尚的呢?仅仅是为了早一点接任方丈之位吗?”
全场无声。连火光都不再晃动。
我续道:“梦碎大师——也就是那边坐着的南宫玄,确实心术不正,为了早点拿到想要的权力而杀人,他绝对干得出来。但是,他是个坏蛋,却不是个笨蛋。真要谋杀师父,夺取方丈之位,机会多的是,完全可以把事情做得无声无息——就像他后来灭掉我师父诸葛神甫一样。可他为何偏偏选在梦遗大师和李开心同时身在少林寺的那个晚上?声势搞得那么大,却又在自己力量完全占优的情势下,最终落得重伤出逃的下场?”
我换了口气,接道:“惟一的解释是,那个晚上,并非预谋,而是一场意外。更进一步推论,海亮大师,很可能不是梦碎大师杀的,他只不过背了个黑锅,立马在道德上处于劣势。假如是场意外,李开心在其中,首先充当的,就是一个仲裁者,或者是调解者的角色,因为各方都是他的师兄弟,手心手背都是肉。而如果海亮并非梦碎所杀,李开心参与此事,并站在梦碎的对立面进行复仇,这个动机就不成立。”
我呼了口气:“事实上,从后来的李开心的表现看,他对那晚的事情一无所知。二十年来,他四处寻找涉事者,调查其师海亮和尚的死亡真相,却一无所获。这不合常理,因为如果那晚他在场,不可能事后突然犯了失忆症,将当时的细节忘个一干二净。李开心并非普通之辈,如果在现场,即便没亲眼见到海亮被杀的情形,凭着周围的蛛丝马迹,也能将事情来龙去脉猜个八九不离十。所以真相就是,当晚,李开心不在少林寺。就像他自己所说,远在千里之外,突闻噩耗回到少林寺,已经是几个月以后的事了,那时,所有的痕迹都已消失殆尽。”
一直没有说话的南宫玄,这时苦笑着插了一句话:“小子,我早告诉过你,看起来铁证如山的事实,并非真相。你现在所说的这些话,只不过拾人牙慧而已。一点不新鲜。”
我冷笑道:“你先别得意。也许当年的海亮和尚并非你亲手所杀,但你绝对脱不了干系。”
李开心也终于按奈不住了。苦苦追寻二十年,第一次离真相这么近。尽管这个真相是我猜测的结果,他还是急于知道。
他问道:“王兄弟,别模棱两可了。越说越让人迷糊,先师到底是谁所杀?”
我调整了一下语气,故作高深地说:
“很简单,海亮方丈是被南宫玄和梦遗大师两个人一起害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