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你所知,我是这台戏的男主角,我是不能死的,否则,大戏就此结束,没法唱下去了。所以,我理所当然没有死。
这并非什么神迹,我从来不相信鬼神之事;也不是梦遗大师或无厘道长突现仁慈之心,关键时刻放我一马,事实上,他们也做不到,钢钉已在途中,剑已出手,其势已成,想反悔根本来不及。
真正原因是,关键时刻有人救了我。
你会对此结果产生怀疑。因为当时虽然围观者众多,但似乎没人能救得了我。少林&武当的徒从不用说,他们对我恨之入骨,肯定不会出手救我,而且,即便他们想救,也没那份本事;我身后黑暗中藏着的教众,到是有心救我,可惜也是无能为力,他们只不过一帮喊喊口号的江湖末流人物,而且大多带伤,残缺不全,自保尚且有问题,他们救我,比天方夜谭还不靠谱。
朱玲和叶欣救我之心最迫切,但尖叫之外,徒然伤心而已。她们同样有心无力。
事实上连我自己都不相信,这一刻还有人能救我。依我估计,在当时那种形势下,只有老疯子,诸葛神甫,再加上官飞鹰或完好无损的孙无用,几人联手才有可能救下我的性命。但这几个人都死了,没死的孙无用也成废人一个。
我身后,只有一个武功堪与这几个人比肩的李开心。
答案就在他身上。没别的可能了。
但此事还是不可思议。无论从哪个角度说,李开心一个人是救不了我的。然而,不可思议的事情,偏偏就这么发生了。这不能说完全得益于我的运气,而应该主要归功于李开心强大到无法言说的本领。
在常人眼中,李开心是个江湖高手,拥有天下第一剑客的名号,却远没有上官飞鹰的雄才大略,也缺乏少林方丈和武当掌门的道德光环;他行事不如诸葛神甫般疯狂,也不像南宫玄一样阴狠。除了剑法精绝,他什么都不是,只是个酒鬼。
李开心就是这样一个人。江湖上名号传得震天响,然而见到他本人,却很难与其名号联系起来。几乎无法让人相信,这个即将步入老年的汉子,居然就是天下第一剑客。形貌不讲究是其一,神情的落落寡合是其二。
父母给他取了个“开心”名字,他却似乎活得一点都不开心。嗜酒如命,毫无追求。
一句话,站在人群中,李开心很容易被人所忽略。
换句话说,他的能量一直被人低估了。包括我自己也低估了他。我说的不是剑法,这方面是不会被人忽视或低估的,江湖上口耳相传的东西,通常都会高于事实标准,说得神乎其神。
我说的是除剑法之外的素质。比如应变能力。几天以前,李开心与上官飞鹰进入万方客栈的地下室,猝遇意外,他就是靠那么一点超于常人的应变天赋,洞穿了一代枭雄上官飞鹰的胸膛,而自己毫发无损。
一般来说,随机应变是理智分析的结果,说得不好听一点,其实是在做选择题,从几个可能出现的结果当中,挑出不那么糟糕的那一个。打个比喻,就是从一筐子烂桃子中,在最短的时间内,选出一个看上去稍好一点的。
我自己的随机应变,基本属于这个层次。每一次遇险,充其量只能让自己损伤小一点,而不能改变什么。
李开心不同。他的应变是一种极高的天赋。首先是不需要经过思考,其次是能在关键时刻改变事情的结局。把看似不可能的事情,变成可能。
比如现在这一刻。包括我自己在内的所有人,都以为我必死无疑。李开心却硬是以一种超乎想象的能耐,把我又一次从鬼门关拉了回来。老辣的梦遗大师没有想到,精明的无厘道长也没有想到,结果在瞬间突然发生了逆转。
李开心没有三头六臂,也没有分身术。但他一个人却将我身边三个方位的攻击,全部化解。
李开心并非普通的围观者。他显然也一直在注视梦遗大师的异动。在我以为梦遗要以暗器攻击七剑客其中一人或几人时,李开心却立马看破了对方的阴毒,知道他的目标在我。所以,在梦遗出手的同一时刻,他也出手了。不仅仅出手,可以说是手脚并用。
当时的形势,至少有三个人同时行动,才有可能将我救下。而李开心只身一人,却瞬间化而为三。当然,他不是孙悟空,我说过他没有分身术。
李开心的左右两边,躺着两个人:一个是南宫玄,一个是归无情。他把两人都当成武器,一手抓住南宫玄,扔向梦遗大师;一手抓着归无情,扔向我。而他自己,以堪比梦遗大师扔出钢钉的速度,冲向无厘道长。
其时,我听到半空中有闷响,以为是雨前震雷。后来我才知道,那不是上天操作的结果,而是李开心能量暴发的前兆。三个人的破空之声,堪比闷雷。甚至比闷雷更有声势,震住了所有在场的观众和当局者。所有人的表情,在那一刻里定格了。
梦遗大师右手发射了两枚钢钉,来不及发射第三枚,南宫玄的身子从半空中向他砸了下来。
南宫玄在此之前已失去攻击力,其独臂被归无情的剑打残。但他还有双脚,而且其中一脚还并非血肉之躯。你一定还记得,南宫玄六年前偷袭我师父诸葛神甫和孙无用,虽然一举成功,自己也被打断一手一脚。此后,他左腿装了金属特制的假肢,走路也摇摇摆摆。
金属假肢当然不如真脚般灵活自如,但也有其特殊作用。当初我与南宫玄第一次交手,处心积虑攻其下盘,结果一剑砍在其金属假肢上,致使自己反受刀伤,而他毫发无损。
这一次,南宫玄充分发挥了假肢的威力。他凭李开心的一摔之势,再加上他自己尽力缩腿猛然一蹬,踏在梦遗大师的右肩窝。这一踏,堪比任何一个绝顶高手的全力一拳,梦遗大师诚然皮肉厚实,没有伤及筋骨,但他的第三枚钢钉,却是无论如何都发射不出去了,手掌因剧烈疼痛一松一张,那枚钢钉就此掉落在地上。
事情到此还没完。因为南宫玄的下落之势还没结束。南宫玄是紧贴着梦遗大师的身子下坠的,下坠的同时,他手上还多了一样东西。
南宫玄趁着身子挡住梦遗大师目光的机会,抽出了一直藏在袖中的龙鳞宝刀。他独臂无力,只能凭着熟练手法抽出宝刀,却无法出招攻击。幸好,他还有下落之势可凭借,而且,宝刀锋利无比,削铁尚如泥,刺进血肉之躯,就如普通刀剑切豆腐,不需多大力气。
南宫玄将龙鳞刀的刀柄顶在自己右胸,借着下落余势,刺进了梦遗大师的左胸。直没入柄。
最后,两人颓然滚倒在地上,身体分开,南宫玄俯卧着,一动不动;梦遗大师仰躺,双眼望着无尽黑暗的夜空,胸膛一起一伏,顶着不长的刀柄一上一下,周围没有鲜血。
另一边,归无情双手无力,同样只能使用完好的双腿。他的做法与南宫玄类似,借着一摔之势,缩腿,然后全力蹬在我身上。不同的是,南宫玄是单腿下蹬,归无情是双腿齐出;南宫玄是踏在梦遗大师的肩窝,而归无情是双脚踹在我背部。
我被归无情的强大冲击力踹飞出去,身子斜跌在三步之外的地上。刚好避过了两枚破风而来的钢钉。
不幸的是,钢钉并未放空。全打在归无情身上。只不过没有伤及要害,一在左肩,一在左大腿。全都镶进了肉里,他落地时,周围同样没有血迹。他也像南宫玄一样,颓然无声地躺着。仰天而躺。
李开心的身法,并不比南宫玄和归无情两人慢。事实上他是第一个赶到目的地的。否则,我被归无情踹出去时,会刚好撞上无厘道长的剑刃。我没被剑刃所伤,说明无厘道长的剑光,被李开心压住了。
李开心与南宫玄及归无情不同,他不是从天而降。他身子并没有凌空而起。并非他不想,而是因为扔出两个人的反作用力,使得他于上窜的方向上受挫,只能在地上狂奔。空中掠过的速度,一般言比地上奔跑要快一点。但也只是一般而言。李开心却做到了狂奔的速度,比别人空中飞行的速度更快。
也许只有他一个人做得到。
李开心手中多了一把剑。不知道他是事发之前捡的,还是在狂奔途中捡的。反正没人看到剑是怎么到了他手中,更不知道剑的原主人是谁。这些都不重要。李开心以一把普通之剑,配合自己狂奔的速度,直击无厘道长的咽喉,没人花俏,没有虚招,只攻这一点。不及其余。
无厘道长可以不撤招。这会让我现次重伤,但他自己会在李开心的剑下丧命。这种不划算的买卖,无厘道长从来不干。所以,他毫不犹豫地剑光收缩,脚步后退,避开李开心的致命一剑。
至此,我的危机全部解除。全靠李开心一人之力。需要三个绝顶高手合力才能办到的事情,他一个人就做到了。而且他自己没付出多大代价。所有人都觉得不可思议。所有人又大开眼界,很长时间里,所有人都目瞪口呆。
这一刻我才知道,战场上的真正王者,其实是李开心。并不是我这个多嘴多舌的所谓大侠。更不是一贯形象高大的少林方丈或武当掌门。
无厘道长靠缩手和退让,避开李开心的致命一击之后,危机并没解除。李开心穷追不舍,借助狂奔而来的余势,立即换招攻其前胸。就像狂风中的巨浪,一波未平,又一波已起,卷向颠簸中的无厘道长。
无厘道长被杀了个措手不及。长剑回招抵挡,却慢了半拍。又因后退的脚步尚未站稳,身子只能借势后倒,饶是如此,李开心的剑尖仍在其胸前划下一道长长的口子。然后,无厘道长着地,翻滚,三步之后才跃起身。
此时的无厘道长满脸尘土,头发散乱,浑身血迹斑斑。这大概是他几十年来最狠狈的一次。
无厘道长的武功修为,其实与李开心的并距并没那么大。严格来说,应该在伯仲之间。只不过,他可能并没想到李开心会在关键时刻出手,而且结果如此的不可思议,震惊之下,反应稍稍迟钝了那么一点点。高手之争,胜负往往就取决于那么一点点时间差。于是,他接连靠近鬼门关,最后没死,算是幸运了。
无厘道长跃起身之后,李开心没再继续追击。因为此时对方已调整好脚步和心态,再次进攻,必然陷入持久战。
李开心站立不动。无厘道长同样站立不动。两人眼神内敛,并没有互相对望。
有那么一刻,全场静寂无声。
片刻过后,少林&武当的徒众们一阵喧哗,有人亮出了刀剑,就像快要冲塌堤坝的洪水,蓄积了猛烈前冲的势头。
我身后虚张声势的坏蛋们,同样有了反应。躲在暗中吓人方面,他们是天才,二十几个人蓦然“哦耶”叫了一声,异口同声,响彻天地。接着,几枝冷箭破空而出,飞向对面愤怒无匹的徒众们。
冷箭似乎没有伤到人,因为没有惨叫声,但比伤人更有威势。本来快要决堤的洪水,瞬间化为气泡,几枝冷箭将气泡刺破,于是前冲之势消散得无影无踪,全场立马又重归无平静。
我虽然没受伤,但这一摔因为来得突然,没有心理准备,双手一柄残剑一柄长剑,无暇腾出来撑地以缓解跌势,又恰好砸在几块棱角不平的石头上,全身疼痛难忍。
更糟糕的是,头部居然以脸着地,虽然脖子在关键时刻侧了一个角度,鼻子没摔扁,嘴巴也没撞歪,可右半边脸在地上磨蹭了好长一段距离。灰头土脸就不用说了,整个半边脸火辣辣地痛,估计已经鲜血直流,日后有可能还会留下疤痕。
王大侠的英俊相貌,弄不好就这么毁了。
我赖在地上,很久都没起身。
场中的主角,自然而然换成了李开心和无厘道长。七个剑客只是布景而已。其他人,包括我自己,都到了退场的时刻。
沉默的对峙并没持续多久,无厘道长首先发话了。忍受沉默也需要良好的心态,此时无厘道长的心态,很显然并不平静。再说了,这场大戏不能永远停在这一刻,必须有某个人的台词推动,才能往下发展。无厘道长按奈不住,只能选择打破沉默的第一句台词。
无厘道长叹了口长气:“李大侠,没想到最终破坏交战规则的是你。”
李开心仰天笑了笑:“别谈规则了。你不适合。一直以来,你甚至连基本的做人底线都没有,又有什么资格谈论规则?”
这话说得很模糊,但意味深长。我仍然躺在地上,努力转过头,恰巧看到无厘道长脸上的阴狠一闪而过。
无厘道长语气骤然变冷:“接下来你打算怎么样?跟贫道以性命相搏?”
李开心淡淡地说:“正有此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