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抓着藤条没入悬崖之前,最后看了一眼梦遗大师和无厘道长,一个满脸愤恨,一个无可奈何,但都没有强力阻止。一方面当然是无厘道长太过顾及其师弟的性命,另一方面,他们知道崖下的那条道路,前方有南宫玄在截我们,即便离开悬崖,到下面无边的黑暗里,我们仍然斗不过养精蓄锐已久的南宫玄及其属下。
其他的少林&武当徒众,除了少数几个似乎心有不甘、一脸义愤之外,大多数人对我的离去并没多大反应,就像街头的普通看客,张大嘴巴,鼻孔朝天,双目无神,完全一副弱智模样。有几个甚至看得太过投入,连嘴角挂着口水都不自知,任凭下巴两侧晶莹透亮。
归无情背对着我站在树下。在我头顶完全没入崖边的那一刻,他突然转身向我淡淡地说了一句:“帮主保重。”
我心中一阵悲凉,这话有点像是临别遗言。我虽然一直不喜欢此人那张木无表情、时刻高深莫测的死鱼脸,但也不希望他葬身于此地。毕竟他曾经有机会悄悄溜走,却硬是回头跟我和李开心站在同一阵线,即便是为了证明自己对诸神教教主忠心不二,就此死去也不值得。
这人性情冷漠古怪,却是个不可多得的高手。若诚心做我的属下,就算不是如虎添翼,至少我也不会那么无助。
我暂停下滑,意味深长对他说:“万事小心点,一有不测,未必要强攻死守,逃生最重要。”
崖头的杂草快要烧尽了,火光维持不了多久。如果归无情放弃死守崖边,趁着黑夜逃生还是有可能的。他孤身一人,武功高强,又对周围地形无比熟悉,只要避开梦遗大师和无厘道长,没人可以挡得住他。
归无情惨笑道:“帮主不必以我为念。你还是自求多福吧,下去后能否活着离开,仍是个未知数。另外,作为聚鹰帮的人,我是个叛徒;作为诸神教的人,我寸功未立,甚至在一定程度上助长了南宫玄的恶势。经此一役,帮主只需不再怪罪和惩罚我,我就心满意足了。死活并不重要。”
作为聚鹰帮的人,他是个叛徒;作为诸神教的人,他寸功未立。这话本是我说的,当时只不过为了讥嘲他,倒也没想过他怎么怪罪或惩罚他。虽然我既是教主,又是帮主,而且名正言顺,但手中并无实权,谈什么怪罪或惩罚,其实太过遥远。我能在这团江湖乱麻中活下来,就算上天眷顾了,哪里还有心思去显摆我的权威?
我一时图个嘴巴痛快,归无情却当了真。看来,这家伙不但是个死鱼脸,还是个死心眼。
当然了,真正的江湖权威,都是一言九鼎,没谁像我一样嘴上没个把门的,想到什么说什么。别人如果认可或害怕你的权威,那么你说什么都会被当真。看来,我这个教主加帮主,以后还是得改改藏不住话的毛病。
师父以前教我对战时总是说,虚张声势也是一种声势;现在我知道,在江湖上,有名无实的权力,也算一种权力。至少,它会给我带来杀身之祸。
我不再说什么。前途未卜,再多说什么都意义不大。安慰或鼓励,那都不是我所擅长的。
我低头手一松,归无情以及少林&武当的所有人,便消失在悬崖地平线的另一端。
天空没有月光,崖头透下来的火光相当微弱。我探头向下看去,无聊道长在前,李开心在后,像两条毛毛虫慢慢地向下蠕动。相信从头顶看下来,我同样像一条危在旦夕的毛毛虫。
三人向下滑行的顺序,应该是李开心精心安排的。无聊道长在最前面,那是为了防止这家伙居心不良,中途捣乱。而我在最后,是因为我体力不济,滑行最慢;万一无聊道长有什么异动,我无力加以制止,只有李开心居正中间,才能确保无虞。
李开心一手抓藤,一手提剑,如果无聊道长有什么出格的行为,他只需挥剑斩断树藤即可。当然了,我觉得无聊道长一路上不敢有什么不良的想法,看他那副怕死畏缩的样子就知道,况且,他一右手肩关节已脱臼,单靠左手承受所有身体的重量,有想法也出不了什么乱子。
现在想来,使无聊道长一手失去活动能力,应该是李开心早就策划好的行为之一。只不过,我仍然想不通的是,李开心怎么会知道,这位无聊道长的性命,在武当掌门的眼中,是如此的重要,看样子超过这里所有人。我更无法理解的是,归无情也早知道,这个草包在武当山上地位很不一般,抓了他大家都能脱身,至少能让对方投鼠忌器,立马停止攻击。
在我眼中,这位无聊道长实在不过尔尔,武功剑法并不杰出,智商水平中下。一张嘴说话就让人发笑,而且还改不了无时无刻插嘴的毛病。
我总觉得,此事透着古怪。但又想不通古怪在什么地方。
无厘道长行事心狠手辣,连自己的弟子都能一剑穿喉,实在没什么理由看重这位草包师弟的性命。要知道,我这几天在江湖上名声大振,又拥有帮主和教主的江湖地位,若就此让我活着离开,无异于放虎归山。在我看来,少林&武当为了取我性命,无论付出什么代价都不过分。可偏偏是一个无聊道长,成了他们最大的障碍,也成为我活着的最大理由。
这既让我惊讶茫然,又让我心有不服。
难道,无厘道长与无聊道长有什么亲戚关系?父子?年纪不对。兄弟?也不像。其它血缘较远的亲戚关系,无厘道长未必会这么看重。
想来想去,似乎只有一种解释:这两个男人之间,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类似感情很深的夫妻?我勒个去,一身鸡皮疙瘩又上来了,双手差点没抓稳树藤。如果我现在肚子里吃饱了鸡鸭鱼肉,估计已全部吐到李开心头顶。
算了,不猜测了。没意思,就当这个草包是武当派举足轻重的人物吧,没了他武当派不能存在。总而言之他作为人质,对我们非常有用。
一路下去,我才发现悬崖相当高。我估计了一下,滑了近二十丈仍未到底,手掌心都磨得鲜血淋漓了,人还在无望地下坠。不知何时是个尽头。
树藤中途接了好几截。最下面一截甚至不是树藤,而是不知从哪里弄来的、由稻草搓成的又粗又长的绳子。我不禁内心感叹,归无情在这条秘密通道上,所下的苦功不是一般的大。
很可惜,他的苦功白费了。
我并不知道稻草粗绳有多长,因为尚未到崖底,便起了变故。
变故不是无聊道长忽然捣乱。我说了这家伙没有捣乱的资本和胆量。变故来自黑暗的深谷里。准确地说,是一股又冷又硬的劲风,从黑暗里斜向上迎面扑来。四面八方,强烈而密集。
快到面门了,我才判断出那是一排强弩。
我慌乱中挥剑,还算幸运,格挡了第一轮近身弩箭。喘息未定,第二轮劲风又已杀到。这回我调整了一下姿势,紧贴崖壁,侧身向外,全身卷曲,以使得自己受攻击范围缩到最小。听风辨器,再次挥剑,将准头及身的几枝箭击落,其它的全部射在崖壁上,火星四射,叮叮有声。
我第三次挥剑之时,下面传来“嗷”的一声。那不是来自李开心,而是无聊道长发出的。我才想起,这家伙只有一手活动如掌,而且手上没有剑。如此一来,有他好受的。
我躲过第三轮攻击,下面无聊道长开始长声嚎叫起来,叫声无比凄惨。我心想,这家伙实在不是个忍痛之人,受点小伤就失去理智。此种情形下,越嚎叫风险越大。黑暗中的攻击,全靠声音辨方向,本来对方可能只是胡乱射一番,你一旦叫出声,所有的弓箭便全向你身上招呼。一点都不浪费。
果不其然,他一嚎叫,扑向我面门的弩箭立马少了很多,劲风全部集中在李开心的脚底以下。
我顿感压力大减。心中一阵欣慰,而无聊道长的嚎叫声越来越弱,一会之后便无声无息了。我心中一凉,这家伙死了。
虽然我极度讨厌这个人,但此时三个同在一条绳上,兔死狐悲,他一死,接下来就轮到我和李开心了。
李开心自始至终都没说话。声音会引来密集弓箭的道理,他当然比我更清楚。无聊道长失声之后,我看到李开心向上攀了几步,很可能怕我有所闪失,或者此时要跟我商量点什么。我觉得他在冒险。不言不动紧贴崖壁,黑暗中人跟崖壁融为一体,攻击者找不准方位,一旦移动,哪怕视线再差,马上就会被发觉。
但对方的弓箭突然停了。
我尚未搞清楚攻击者在玩什么花样,下面有人点起了火把。然后,接二连三的火把亮了起来。火光不像刚才悬崖上那么势头凶猛,但仍能让我看清周遭的形势。
我还在半空中,离崖底大概还有两丈的距离。一不小心摔下去,也许不至于死人,但缺胳膊断腿恐怕是必然的。
无聊道长不言不动,已被射成了刺猬。头下脚上,在空中晃晃荡荡。本来他早该掉下深谷,只因绳子在其腰间和一脚上绕了一圈,也许是个偶然,也许是他死前的挣扎所至,反正这么一来,他仍然挂在李开心脚下,鲜血沿着绳子缓慢地向下延伸而去。
一个多嘴而嚣张的所谓正派人士,就这么死了。他死了并不要紧,重要的是我们没了与少林&武当讨价还价的人质。非但如此,更麻烦的是,日后我与武当派的仇恨,肯定会没完没了。因为这笔人命账,很显然必须算在我头上。
崖底隐隐约约有几十人。离得太远,火光又不强,看不清人脸。不知道南宫玄站在哪个方位。
无法猜测的是,对方先在黑暗中进行一轮弩箭攻击,接着又突然停止并点火把,究竟是什么意思。又没人喊话提要求什么的。
我低头向脚下的李开心问道:“他们到底搞什么名堂?”
李开心淡淡地说:“他们没什么名堂,只不过欢迎我们下去。”
我茫然道:“搞这么大的阵仗欢迎我们下去?直接射杀在崖壁上岂不是更简单?”
李开心道:“傻小子,黑暗中的弓箭不是为了杀你,而是尽可能地消灭你旁边的有生力量。对方知道你能在箭雨中活下来,只不过不希望你身边有太多细枝末叶碍手碍脚。下面来的是南宫玄,想要见的,是你一个人。”
我反应过来了,说:“他想要我交出所谓的军队令牌?那我们现在怎么办?”
李开心笑道:“还能怎么办?下去见他呀。”
说完他低头向下滑去。我无奈地手上一松劲,身子跟着往下坠。我们两人这么一扰动,绳子下端的无聊道长一抖,偶然绕着的绳圈松开,他便带着满身的弓箭,直直地掉了下去,良久传来沉闷的落地声。
后来整个下滑的过程中,没受到任何攻击。最后我与李开心并排站在崖底,面对着南宫玄及其属下。
南宫玄左边还有一个人,朱玲。很显然她被他劫持了。若我有什么异动,南宫玄的宝刀只需一探,朱玲人头立马落地。
此处确实是一个山谷,我们站在一片草地上。草地不宽,大概一丈见方,形状并不规则。我左边应该是一弯小溪,但没水,不知是季节原因,还是多年前就干涸了;右边巨石林立,犹如鬼魅向远处延伸,不知那里是个什么地带。
惟一的通路在正前方,现在被南宫玄挡住了。他的属下分布在各个不同方位,占据了全部有利的地形。那些属下我大多数不认识,只有七个人我是见过的,而且而交过手。就是那七个摆阵的剑客。他们是我师父诸葛神甫调教出来的。
所有的弓箭手都藏起来了,伏在草丛里,或躲在巨石之后。偶尔露出箭尖在火光中闪烁不定。
李开心虚张声势地咳了一声,喊道:“师兄,咱们又见面了。”
南宫玄叹道:“李大侠,你又跟这小子在一起,让我很意外。”
李开心笑道:“我也很意外,少林&武当给你传递消息时,居然没告诉你我的存在。看来你跟少林&武当的结盟,各自心怀鬼胎,连句实话都没有。”
南宫玄:“不管怎么样,你都站错了队。凭你一人之力改变不了什么。”
李开心:“我不想改变什么,只想知道二十年前师父之死的真相。”
南宫玄:“二十年过去,真相已经不重要了,李大侠。再说了,你知道了真相又能怎么样呢?”
李开心恨恨道:“真相对你不重要,但对我很重要。若让我知道谁杀了师父,我一定要将其碎尸万段。”
南宫玄冷笑道:“就凭你们两个?”
李开心无言。南宫玄说得对,就凭我们两人,什么都干不了,能不能活命尚是个未知数。
整个秀水镇上,聚鹰帮的力量基本消失,少林&武当已与南宫玄结为一体。换句话说,这片江湖上,几乎每个人都想要我们两人的命。
但是,南宫玄犯了个小错误。我们不是两个人,而是三个。
还有一个是归无情,他正在崖头上与少林&武当众人对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