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遗大师和无厘道长站立的方位,看似随意,实际上经过了精心的评估和挑选。两人离我不远不近,都在二十步左右,他们与我之间路径,刻意避开了应有的障碍物,比如石块或深浅难测的杂草。如果对我突施攻击,他们两个高手都能迅速抵达目的地,一击致命。
其实,他们这么多人,方丈和掌门不需要出手,随便向弟子们下个命令,统一向前挤,也能瞬间将我们挤下悬崖。就像当初在荒原上,一群狼将我推下悬崖一样。当然了,这种没人性的命令,弟子们未必会服从,因为如此密集的挤法,很难保证自己不掉下悬崖。
江湖帮派毕竟不是军队。喽罗们对于上峰的指令,如果没有危险性,通常执行得相当彻底,即便偶有过分,也能在老大眼中留下个勇猛的好印象,此后在帮中飞黄腾达平步青云,可说是指日可待。但是,假如执行指令会对自己带来伤害,甚至丧命,这些家伙基本上止步不前,进而作鸟兽散,逼急了,弄不好还会遭来反戈一击。
所以说,在江湖上指挥一帮草莽四处冲杀,其实是很不容易的。首先你自己得具备压倒所有人的实力;其次你还得有一个高大上的道德形象,比如梦遗大师和无厘道长之类,号称江湖正义的楷模。如此人家才甘心受你驱使。即便你头上来不及套个道德模子,全靠威势鞭策众人,也得让人家获取好处或看到前途。以利益作动力,永远是最有效的。
我啰嗦这么多,旨在说明,现在需要担心或严加提防的,其实不是少林&武当的那些徒众,仍然是梦遗大师和无厘道长两个人。尽管从情势上看,徒众们合力将我们三个推下悬崖更为容易一些,但可以肯定,这帮人绝对不会这么干,因为他们比当初荒原上的狼聪明机灵多了。对于我这个邪恶无比的小子,义愤填膺之心谁都可以有,为了正义与我同归于尽,没人做得到。
真正需要抛头颅洒热血的时候,所谓的江湖义士都可以忽略不计。千万不要受江湖传说和故事的蛊惑,所谓侠之大者,为国为民,那都是扯蛋。据我的实际经验,他们缺乏那种勇气。有好处就上,没好处就撤,这才是江湖人物的行动信条。
李开心已站在我左前方,归无情站在我的右前方,两人离我都只两步之遥。我的正前方三步处,就是那位既无聊又草包的武当派二号人物。他背对着我,我不知道他脸上现在是什么表情。可以肯定的是,他并没有出声说话,这点与他平时爱插嘴的个性略有不同。
李开心回头看了我的一眼,似乎在确认我是否活得安好。我仍然保持坐姿,身子没动,只向他咧嘴一笑,以此感激他对我的救命之恩。
然后,我适时双手一摊,将心中琢磨已久的难题抛给他:“现在怎么办?”
李开心刚要说话,对面有人迫不及待地抢过了话头。
说话的是无厘道长。大多数时候,他们整个团队,最先发话的通常是梦遗大师,很显然老和尚是他们的盟主。也就是后来江湖黑道上常说的话事人。要打谁灭谁,都由他发号施令。
这回无厘道长一副心急火撩神态,把盟主的威信都忽略了。隔着这么远,我仍然看到梦遗大师脸上闪过一丝不快,只不过一闪即逝,立马便恢复了大度和气与道德高深的模样。我估计他身边所有的徒众,都没有捕捉到他脸色的变化。大家都在关注生死大事,只有我这种穷极无聊的人,才能看得这么仔细。
无厘道长:“李大侠,你本应与此事无关的,何苦越陷越深?”
李开心淡淡地笑了笑:“你错了无厘道长,此事一开始就与我有重大关系。我本应是这场大戏的主角,你们非要剥夺我的戏份,生生弄成跑龙套的,我岂能甘心?”
我想笑,却因脖子和脸部肌肉收缩,牵动背后的伤口,一阵疼痛让我没笑出声。
我只能在后面不满地插嘴:“老李,怎么学我说话?这平常像是我的台词啊。”
李开心转头向我眨眼一笑,刚要张嘴解释,却又一次被对面的话音打断了。这回轮到了他们的盟主发言。
梦遗大师同样对李开心的态度表达了不满:“李师弟,你与姓王的小子相处久了,连说话的腔调都受他影响。我早告诫过你,此人不简单。”
这一次,我无论如何都不能让李开心抢了台词,要知道,现在夜已深,我们放开心胸说话的机会可能已经不多了。
于是我努力提高嗓门喊道:“梦遗大师,多谢夸奖。只不过,我诚然不简单,你和无厘道长似乎更复杂。若两派门下弟子,都受你们两个的影响,江湖可就热闹啦。”
对方的人似乎没什么心情斗嘴。主要是无聊道长被挟持,不敢插嘴,而其他方丈及掌门以下的徒众,又都没有随时随地插嘴的天赋。所以,我这一回全算是出了一招空拳,没击中目标,更没得到回应。我一时觉得很无趣,不知再说什么才好。
我这才发现,无聊道长那张很讨厌的嘴巴,偶尔也会让气氛轻松许多,没了他的声音,周围既紧张又沉闷,而且杀气也久久不褪。
对方也并非完全保持深默。至少有一个无厘道长沉不住气,失去了往日一派宗师的风度。其实在我看来,他完全不必着急,因为即便有一个无聊道长在手,形势对我们而言仍然很恶劣,下一步该怎么办,都还没讨论清楚。是杀掉无聊道长出一口气呢,还是以其性命为条件,要少林&武当众人留一条路让我们逃生?
杀掉无聊道长,对我们没意义,浪费这么多精力和体力,甚至归无情还流了不少血,就为了抓住这么一个草包,然后杀鸡骇猴?让众人更加愤怒?看起来只能要求对方的包围圈打开一个缺口,我们借机离开。可这点意义也不大。脱离了包围圈,离开了悬崖,深更半夜的,带着一个大活人,又能走到哪儿去?少林&武当的人当然不甘心我们就此安然离开,肯定如影随形地跟在后头。我们稍有不慎,立马就会被他们攻个措手不及。估计还是活不到天亮。
我突然想起,叶欣白天双腿受伤后,到现在生死不明。如果活着,应该还被对方控制着,以作为对付我的筹码。反正无聊道长对我们没什么作用,不如用他换叶欣自由离开。
无厘道长在对面大着嗓门说:“李大侠,放了我师弟,一切事情都好商量。”
李开心笑道:“我好不容易抓住他,又轻易地放掉,所有事情就没法商量了。”
无厘道长无奈道:“你想怎么样?”
归无情从旁插嘴:“道长,我们不想怎么样,只希望活命而已。”
我也赶紧插嘴:“道长,白天两腿受伤的那位小姑娘哪儿去了?”
这回接话的是梦遗大师,他还装模作样地双手合什:“那位姑娘安好,只不过行动不便,就在后面的屋子里睡觉。”
我心中一宽,立马接着说:“把那位姑娘带来,让她安全离开,无聊道长就还给你们。”
对方尚未答话,第一个反对的却是归无情。
归无情沉声说道:“不行,这不是我们想要的条件。”
我心中一阵愤怒,你这家伙也不看场合,给你一把梯子就想上天。出了个馊主意让形势恶化成这模样,我还没跟你算账呢,你竟敢当众驳回我的要求?你也不想想,作为诸神教的人,我是你的教主,作为聚鹰帮的人,我是你的帮主,什么时候轮到你来反对我?我方三人当中,最没资格说话的,就是你了。
愤怒过后,想到此人毕竟为我挡过强弩,又为了抓无聊道长负伤流血。所以一时没有过分发作,只是冷冷地哼了一声,反问道:“那么,什么才是我们的条件?”
这句话嗓音压得比较低,只针对归无情一人。对方离得较远的人很可能没听清,但在较近的人看来,我方三人开始起内讧了。我似乎从梦遗大师的苦瓜脸上,看出了一丝得意之色。
而无厘道长脸上的神色却是另一种表现,明亮的火光中,我发现他起初松了口气,像是要一口答应我的条件,一听归无情坚定的反对之语,立马又显现出一脸焦急的神态。
我之所以将这两人的表情尽收眼中,一是他们离我较近,中间又没人阻挡视线;二是我的目光一直没离这两人的脸色,因为他们的一言一行,直接影响着事件的结局。
虽然我冷哼反问的声音较低,归无情还是听出了其中的愤怒之意,所以立马识相闭嘴,而提出进一步解释的是李开心。
李开心转头向我低声道:“王兄弟,你也不能随时随地都那么儿女情长。”
我啼笑皆非:“难道我应该无时无刻英雄气短?”
我悲伤地心道,叶欣不是你们的心上人,你们当然不怎么在乎她的死活了,哪能理解我的心情?接着我又恨恨地想,梦遗这个老秃驴,号称一代高僧,居然无耻地向一个小女孩下手,而且还是从背后偷袭,废了她的双腿,如果我今天能从此处活着离开,日后一定要找机会报这个仇。否则,誓不为人。
李开心也有点哭笑不得:“王兄弟,你担心叶欣小姑娘的安危,我能理解。可你儿女情长的时候,智商水平实在让人摇头,平常那股子聪明劲不知跑哪儿去了。”
我不服气:“别挤兑我了。就算我现在假装英雄气短,好像也解不了实际问题。”
我们两人暗地里斗嘴,对面乐得看笑话,所以一时没人插言。也没人出手偷袭,毕竟打了大半个晚上,谁都希望借机休息一下。除了梦遗大师和无厘道长,其他人对于我们三人的死活,并不怎么急迫。
这倒无形中给了李开心足够的时间,耐心解释我的想法是多么的不靠谱。
李开心:“你想想,叶欣姑娘双腿不便,我们带着她能走多远?况且,放了无聊道长,少林&武当众人绝对不会让我们离开;不放无聊道长,把他当人质,带着个活人更是累赘。”
我脱口而出:“你那不是废话吗?带不带上叶欣,无聊道长都是个累赘。”
无聊道长到底还是没忍住嘴,很不服气地插了一句蠢话:“我不是累赘。”
归无情毫不留情地在他腰间击了一拳,无聊道长“嗷”了一声,痛得快要哭了。
对面的无厘道长立即向前冲了一步,愤怒之下也喊了一句没水平的话:“别打我师弟。”听上去,就像老夫老妻之间的关切之语。
我身上忍不住又起了一阵鸡皮疙瘩。
归无情提剑架在无聊道长脖颈,朗声道:“你再往前一步,他就人头落地。”
无厘道长乖乖停下脚步,垂头丧气地站在火光里。
归无情转头向我说:“帮主,他确实不是累赘。有了他,我们可以按原计划行事。”
我一时没反应过来:“什么原计划现计划?叶欣她……”
归无情粗暴地打断我的话:“叶欣一个弱不禁风的小姑娘,又双腿受伤,没法沿着树藤攀下悬崖。可是如果我们为了她,全部留在这里,肯定必死无疑。”
我这才想起来,原计划是我与李开心先沿树藤攀下悬崖,归无情割断树藤,凭其异于常人的攀援本领随后跳下,我与李开心则拉直树藤为他卸去部分下落俯冲之力。可能摔伤,不致于死亡。此法虽则惊险,但并非绝对不可行,所以我当时跟着他们两个来到这里。可是现在多了个无聊道长,又怎么按原计划行事?
这时李开心向对面朗声说道:“无厘掌门,我们现在要带着贵师弟离开,如果你想要他活命,最好让所有人都别轻举妄动。”
我正在想,无厘道长现已冷静下来,岂能答应这种条件?
归无情接着大声说:“一会我在上面割断树藤之后,若过了四分之一个时辰,李大侠还没见我活着到达悬崖底下,同样可以杀了贵师弟泄愤。”
我以为时间过了这么久,无厘道长应该冷静下来,对形势会有个正确的评估。没想到他的表现还是大失水准,完全不是往日的武当掌门形象。
他此时的智商水平,大概与其师弟无聊道长不相上下,因为他向归无情问了一句其蠢无比的话:“悬崖这么高,没有树藤攀援,若你摔死在崖底,岂不也要怪罪到敝师弟身上?”
此话蠢归蠢,却透露出一个对我们有利的信息:他答应我们的条件了。
归无情冷笑道:“若我被你们推下悬崖,或不幸自己失足摔死,就算贵师弟倒霉,杀了他泄愤是必须的;实在觉得太冤,起码也得砍他一手一脚。”
无聊道长缩着脖子低声嘟嚷:“这也太不公平了吧?”
我捂嘴笑出了声。其蠢如猪的家伙,这个时候你扯什么公平?
紧接着我也恨声说道:“还有啊,无厘掌门,如果那位叶欣小姑娘有个三长两短,我随时要杀你的师弟报仇。估计李大侠和归无情也不反对。”
梦遗大师按奈不住要说话,无厘道长伸手示意,阻止了他,无奈地叹道:“方丈大师,这回算我求你,别让这三个心狠手辣之徒伤我师弟。放心,他们跑不了多远的。”
李开心不再说话,押着无聊道长走到我身边,指着树藤说:“你先下。千万别起什么坏心思,否则我割断下面一截,你就成肉饼了。”
无聊道长不敢说话,很忧伤地朝其师兄看了一眼;无厘道长同样忧伤地看了他一眼,然后点了点头。
无聊道长在师兄的鼓励下,单手抓起树藤往下滑,另一只脱臼的手臂依然垂在腰间。
无聊道长的头没入黑暗中后,李开心接着往下。然后,就轮到我了。
我看了一眼黑暗无边的崖底,心中依然惴惴不安,不知道等待我的是什么样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