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崖头上已没了声音。我偷偷抬头望了望,连火光也消失了。悬崖的轮廓已与天空融为一体,分不清彼此。我有一种错觉,我们不是从悬崖上滑下来的,而是自天而降。
只不过,我们降错了地方。尚未着地,便已踏入死亡陷阱。南宫玄应该早就到达了此地,然后偃旗息鼓,静静地伏在黑暗里,等着我们自动钻进口袋。
按归无情的估算,我们刚才在到达悬崖后立即下来,尚有足够的时间去前头截住南宫玄,然后埋伏,实施突袭。计划并不完满,风险很高,但并非毫无机会。对当时的我们而言,只要有哪怕一点点机会,就值得尝试。如果侥幸控制住南宫玄,事情就有逆转的可能。
很不幸的是,我们在崖头遭遇了少林&武当的伏击。虽然最终没人丧命,但不知不觉中耽误了太多的时间。而时间,是我们能否逆转或保命的关键因素。
事实上,自从少林&武当的人在崖头上点火那一刻开始,我们的计划就流产了。后来李开心抓了无聊道长,仍然照原计划行事,是因为没有别的方案可供选择。脱离崖头的陷阱,自动钻进崖底的陷阱,这是很无奈的做法。估计也是无厘道长和梦遗大师甘心让我们离开的最主要因素,他们有足够的自信:我们逃不过这一劫。
有一个细节很重要。从南宫玄的语气里可知,他事先并不知道李开心会与我同行。
这里面有两个推论:其一,就像李开心所言,少林&武当在向南宫玄传递信息时,有所隐瞒,很可能是故意的,这就说明,他们双方的合作,只不过是各取所需,并非密不可分,甚至还会私下算计;其二,南宫玄在来的路上,很可能所有的计划只为对付我一人,充其量再加一个归无情,而李开心的凭空出现,会对他产生巨大的心理压力。
两个推论对我而言都是好事。
还有一点。南宫玄只知道我们在上面遭遇伏击,耽误了时间,并不知道我们挟持了无聊道长才得以下崖的。黑暗中放箭,诚然是为了消灭我身边的有生力量,但他肯定不知道,被他射成刺猬的,就是无聊道长,而不是我身边的任何一个同盟。他消灭了我们用来要胁少林&武当的人质,却并没有削弱我方的实力。
假如少林&武当此前曾经告诉南宫玄,我身边还有一个下属归无情,他刚才很可能就产生了一个错觉:那个掉下来的刺猬,就是受过伤的归无情。这种判断失误,在黑暗中最容易发生。
所以,南宫玄才会有那句自信而轻蔑的话语:就凭你们两个?
这场戏刚拉开序幕,南宫玄就犯了过度自信的错误。这对我而言又是一件好事。
想到这里,我身后的崖壁上突然沙沙有声,犹如一条巨蟒游过。这让在场所有人都吃了一惊,多数人忍不住发出一声低呼,连一向冷静阴沉的南宫玄,也不禁抬眼向崖壁上看去。
我与李开心同时回头,看到那根稻草粗绳——上端是树藤,正在往下滑落,而且越来越快,最后就像一条死蟒,掉入草丛里,再没了声音。
虚惊一场。只不过是我们攀援下来的绳子被人割断了。
我和李开心都知道,那肯定是归无情的杰作。而在南宫玄看来,应该是少林&武当在上面切断了我们的后路。因为我看到他脸上颇有喜色。也许,割断绳子,原本就在他们双方的计划当中。他并不知道的是,在我方的计划当中,也有割断绳子这么一环。
现在我担心的是归无情。原本的方案里,他在割断绳子后,凭着攀援本领从崖上下来,需要我与李开心的援助,就是两人各自抓着绳子的一端,爬上崖底的两棵树梢,拉直绳子接应他。他必须准确掉落在绳子上,借此缓冲下坠之力,才不至于摔死。
现在,我与李开心当然无法接应他。因为局面被南宫玄控制住了。
归无情是否必死无疑?没在上面被杀死,也会在崖底摔死。那么,我方的隐性优势,岂非根本不存在?
南宫玄似乎有点得意,客观地说,他有资本得意,因为综合所有的隐性和显性优势,我们仍然无法与他一战。况且,他手上还有一张王牌:朱玲。只要打出这张牌,我就必须举手投降。他的得意,一开始表现在脸上,后来又扩散到嘴上。
南宫玄:“李大侠,二十年的江湖变迁,很多事情已经不是原来的模样,死守固有的格局,或执着于原来的仇恨,都算是不识时务。你为了一个微不足道的所谓真相,耗时耗力二十年,搞到现在毫无退路的地步,我真为你感到悲哀。”
李开心反唇相讥:“你二十年来处心积虑,几度改头换面,搞成现在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更让人悲哀。”
南宫玄:“无论如何,我现在拥有的东西,比我曾经失去过的更多。而你这二十年,除了衰老,什么都没得到。”
李开心冷笑:“你不过是失去一个方丈之位,换来一个魔头的称号。我并不认为你有什么值得沾沾自喜的。”
南宫玄:“好了李大侠,咱们虽然曾为亲密无间的师兄弟,但从思维方式到人生追求,都存在巨大的差异,又经过二十年的隔膜,现在不管什么事都无法达成一致。这些就暂且不提了,我之所以说那么多,是想看在旧日的交情上,跟你做个交易。”
李开心:“什么交易?丑话说在前头,我不是个商人,这场交易未必做得成。”
南宫玄:“今天的事,你其实是个局外人。坦白跟你说,我要对付的是你身边那位小子。看在曾经师兄弟一场,你趁着黑夜离开此地,我不与你为难。”
李开心笑了笑:“你错了梦碎师兄。我生平最怕的,就是被当成局外人。二十年来,我一直被你和梦遗大师当成局外人耍弄,现在好不容易有个机会唱主角,我岂能轻易置身事外?”
南宫玄:“你唱不了主角的。你的存在,顶多让这场戏多流点血,多死几个人,但改变不了什么。”
李开心:“我们这个所谓的江湖,哪天不流血,哪天不死人?你阴谋算计二十年,九死一生,杀人无数,到如今你还怕这个?”
南宫玄叹了口气:“实话说,二十年来我一直怕你,怕你的剑法和寻找真相的执着,但到今天我已经不怕你了。只不过本来应该轻易得到的东西,我不希望横生枝节而已。”
我一直冷眼旁观,此时插嘴道:“你确实不怕李大侠,也不怕流血和死人,同样也不怕横生枝节。你真正怕的是,在这场戏消耗了太多的实力,无法登上下一场戏的舞台。”
南宫玄:“小子,你自以为很聪明?”
我笑道:“你与少林&武当的同盟关系,并非那么牢不可破。很明显的是,你们各自心怀鬼胎,在消灭了聚鹰帮以及我之后,你们双方短兵相接,很可能尚未离开秀水镇,便要开始上演你死我活的大戏。简单而言,你担心在这里损伤太多人命,接下来难以应对少林&武当的攻击。”
南宫玄:“如此,我刚才可以无声无息地将你们全部射杀在悬崖峭壁上。”
我叹道:“你的确可以这么做。刚才杀了我们并不太难。只不过,立即杀了我,你无法保证能得到想要的东西,比如聚鹰帮金库的出入口,比如聚鹰帮的军队令牌。而这些,普天之下,除了我没人知道在哪里。别忘了,那天你到达过金库门口,却始终进不去,你也亲眼看过,我掉入地牢,现在又安然无恙地站在你面前。天下没人能做到这一点。”
南宫玄:“小子,你最好少自作聪明。”
我笑道:“我是否真的自作聪明,你心里比谁都清楚。我心里清楚的是,你今晚走这一趟的目的,并非要我的命,而是要我的东西。”
南宫玄:“那就别废话了。把东西交出来吧。”
我说:“东西不能轻易交给你。”
南宫玄:“小子,别嘴硬,搞清楚状况再说话。我身边的这位姑娘,对你而言很重要吧?只要我刀一挥,她立马人头落地,你和李大侠就算有通天本事,也救不了她。”
我叹道:“我还清楚,你一声令下,周围的弓箭手,瞬间便能把我射成刺猬。”
南宫玄:“既然知道,你凭什么嘴硬?”
说话的同时,我心念电转,令牌全在我背上的包裹里,并非舍不得给他,为了救朱玲,我连性命也可以舍弃,何况这些对我没什么用的玩意?问题在于,我交出令牌之后,他会甘心放了她和我乃至李开心,然后离去吗?事情恐怕没那么简单。
如果他此行仅仅是要我的令牌,刚才真可以将我直接射杀在崖壁上,少林&武当的人向他传递信息时,肯定告诉过他,令牌在我身上。把我杀了再搜身,明显省去了很多口舌和麻烦,那么,半夜举火让我下崖说话,意味着,我的性命暂时对他还有用。
惟一的解释是,他还需要我帮他找到金库里的十万两黄金。
所以,我即便交出了令牌,他仍然会以朱玲的性命要胁我。当然了,迫不得已的情况下,他也会杀了我,这样普天之下就没人能找到那笔巨额财富了。他自己得不到,就只能让天下所有人都得不到。
我怎么才能救下朱玲?以令牌交换当然行不通。因为以现在的形势而言,令牌其实已经是他的穰中之物。那么,惟一能牵制他的,就是金库的具体位置和出入之法,在他看来,这些秘密藏在我心里。
所以,我干脆暂时连令牌也不交出去。这样更显得我有恃无恐。至少表面上如此。
我试探性地说:“南宫玄,咱们作个简单的交易,你让这位姑娘离开,我把聚鹰帮的军队令牌全部交给你。”
南宫玄冷笑:“小子,你现在没什么资格谈交易。交出东西,我可以保证她暂时不死,但是,不能离开。”
果然如此。朱玲如果不能安全离开,我交出东西就没什么意义。当然了,我拒不交出东西,他也不会立即杀朱玲,因为贸然杀了她,我必定跟他对抗到底,死也不会透露有关金库的秘密了。他与我打过好几次照面,这种老江湖,应该看得出,我身上具备这种又傻又二的个性。
事情明朗了,拉锯的焦点,不在令牌,而在金库的秘密。
我仍然不死心,说:“如果你还想得到金库的秘密,把我一个人留下就行,让李大侠带着朱玲姑娘离开,这样我心里轻松;而没了李大侠在旁边,你行事也降低了风险。”
南宫玄叹了一口气:“小子,实话说,我对于控制你没什么信心。以我多年经验来看,你身上有一股子狼性,有时候甚至宁愿舍弃性命,也不会屈服于人。但是,你也有软肋,那就是你身边的女孩子。这位朱玲姑娘,是本教圣女级的人物,不到万不得已,我不愿去动她,毕竟她对我的事业没什么威胁,而且一旦对她撕破脸,会激起那些忠于诸葛神甫的教众们极大不满。可是,她偏偏可以用来轻易地钳制你,两害相权,我只能把她作为人质。为了她,你可以交出任何东西,说出任何秘密,不是吗?”
他顿了顿,立即接到:“所以,你现在知道了,她不能离开,你也不能离开。至于李大侠,我一开始就向他释放了善意,可他自己却不愿离开。”
话已说得十分明白了。
我自接触南宫玄以来,今天是他说话最多的一次。而且刻意解释得如此明白通透,算是相当难得。我心里当然清楚,他话里的真实性要打折扣,其间的善意,则必须完全忽略不计。千言万语,他只不过是想我心中关于金库的秘密。
说真的,从我个人角度来说,为了朱玲的性命,军队令牌可以给他,金库的秘密也可以毫无保留地告诉他。那些对我没用。但是,现在我有了一个聚鹰帮帮主的身份,军队和金库都是聚鹰帮的基业,我刚一上任,就将帮中无数人的心血拱手让人,怎么对得起死去的上官飞鹰对我的信任和委托?到时候整个聚鹰帮上下,又会怎么看待我的决定?为了一个女孩子的性命,放弃无数个人的性命和心血,怎么做帮主的?
我这才体验到,权力在肩,有时也会重如石磐,所作的每一个选择,都是那么的艰难。
而且,事情的糟糕之处,还不仅仅如此。即便我不管将来的世界,只顾眼前朱玲的性命,实际上同样救不了她,因为金库的秘密我可以说出来,但无法让南宫玄轻易获得这笔财富。原因是,金库已经毁了。
那天,依据万方成的血书指示,再加上官飞鹰的临终提示,在金库里面遥控朱玲开门时,不知道哪个地方出了错,所有十万两黄金连同我自己,一起掉入地牢。现在,我也许可以轻易找到黄金埋藏地,但没有信心再一次开启金库之门,万一再出一次错,还不知会有什么惊险场面在等着我。
就算打开了金库之门,黄金却在深不见底的地牢里,我要是说不出个妥善的办法运出黄金,南宫玄一定觉得我在耍他。愤恨之下,我与朱玲都将成为刀下之鬼。
他怎么会相信,我掉进去是因为犯了错,走出来全靠运气加意外?这种鬼话说出来,恐怕天下没人会赞同。
归根结底一句话:我心中关于金库的秘密,已经满足不了南宫玄的需求,从而也就救不了朱玲。
当然,更救不了我自己。
如此一来,我们岂不是死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