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现在想要重新滑下悬崖已经晚了。滑不了多远，梦遗大师或无厘道长就会赶到崖边，割断树藤，我立马摔成一块大肉饼。所以我并没有往下滑，而是向上爬。
此时，远处几乎所有的少林&武当徒众都已加入战团，围成两个圈，将李开心和归无情分隔开来。梦得大师带着一帮人专攻归无情，无聊道长带着另一帮人，企图困住李开心。
看起来归无情面对的形势更恶劣，屡屡遇险。这并不难解释，首先是他在武功修为上比李开心差了一截；其次是，少林&武当的徒对他充满仇恨，出手一概不留情，甚至也不为自己留余地，几乎全都拿出拼命的架势，要为死去的同门报仇。
李开心曾与少林&武当掌门有很深的交情，常被少林寺和武当山待为上宾。弟子们对他敬畏有加，而且，到现在为止，他尚未出手杀人。所以，所有弟子与李开心对阵，就跟执行普通任务差不多，来来往往，既不求伤敌，更不想杀人，只希望在自保的前提下，挡住他的前进步伐。能够将其困在原地，等待掌门或方丈裁决，是最理想的状态。
归无情瞬间中了两剑，挨了一棍，火光中衣服被染成了紫红色，从我的角度远远望去，此人面目狰狞凶恶，又带点凄凉戚惨的味道。我知道他支持不了多久。我虽然一直不喜欢他，但仍不希望他就此丧命。可我又无能为力。
梦遗大师和无厘道长离我只剩二十步左右。瞬间便可到达。事已至此，形势一目了然，归无情保不住，我也将被杀。李开心很可能跟他们有一番持久的争斗，也许不会死，但改变不了事情的结局。
想明白这个结局时，我刚好重新爬上悬崖，坐在树底下一块平整石块上。静静地等待最后一刻的到来。
其实，以此时的距离，梦遗大师完全可以施展他的拈花指功夫，随便捡片石块或一段剑尖，准确地打在我身上，就算我立时不死，也很可能就此滚下悬崖。
梦遗大师没有出手。很可能是对自己的准确性没信心，很可能怕我不死。很可能不知道我受伤有多重，不知道我其实差不多已丧失了动武能力。最后，他很可能必须眼看着我死亡才安心。所以，他宁愿多走几步路，多等一些时间，以保证我死得更彻底。
在他看来，我身上发生的奇迹太多了。每一次都是将死而不死。
这一次还会有奇迹出现吗？看起来没有。
形势完全被梦遗大师和无厘道长掌控了。我基本没有翻盘的机会。哪怕我身兼聚鹰帮帮主和诸神教教主，也无法改变死亡的命运。梦遗大师离我只剩十步了。紧跟着他的，是手提长剑一脸凶恶的无厘道长。
我好几次从这两位当代高手的围攻下逃生，其惊险和凶险程度，足以在江湖史上大书特书。我不必做什么帮主或教主，也无需费尽心思在秀水镇上解谜或解密，仅凭这几次战绩，也足以名满江湖。
水满则溢。我到底还是躲不过宿命的怪圈。这一次别说有什么战绩了，连放手一搏，让自己死得壮烈一些的机会都没有，因为，我爬上悬崖用尽了最后一点力气，手都抬不起来。只剩一张平常引以为傲的嘴巴，还能说话。
我能在临死之前说几句俏皮话吗？没那个心情，也没什么灵感。闭嘴等待，对我而言是最糟糕的现象。
还剩五步。梦遗大师双臂已张开，再跨两步，他就可以实现最后一击，去除自己的心腹大患。然后，他头上的高僧光环，在江湖上永远不会消失。再没人能够揭开他过去的秘密，使他的形象黯然失色。
跨出一步之后，梦遗大师有点迫不及待了。他已伸指成剑，点向我的咽喉。而我连挪动一下身子的意愿都没有。
反正死亡已经注定，就得努力装出一副大无畏的表情。于是我咬紧牙关，收紧肌肉，一脸严肃地瞪着梦遗大师那两根名满天下的手指。拈花指。江湖上独一无二。死在这两根手指之下，倒也不算太窝襄。
两根手指离我仅有一尺，我已经能看清上面青筋暴露，想必用上了全身所有的劲力。
我刚要闭眼迎接最后的一刻，远处传来一声暴喝：
“住手。”
喊声震动山谷，几只乌鸦还是老鹰，被吓得从悬崖下面猛然窜上来，急急向远处飞走了。留下一片怪里怪气的叫声。
梦遗大师的两根手指，就此定住在我眼前一尺之遥。无厘道长停下脚步，回头望去。
我也好奇地跟着无厘道长的节奏，转头朝喊声发出之地看过去。
李开心真的把无聊道长抓住了。喊声便是由他而发。我从没听过他如此猛烈而愤怒地说话。
李开心一手将长剑架在无聊道长脖子一侧，另一手紧提着对方的头发。他身形比无聊道长要高一些，也更壮一些，看上去，他就像正在田间摘一个熟透的冬瓜，一手握瓜藤，另一手正准备割断冬瓜与青藤的惟一联系。
无聊道长的相貌，本来算是我们这群人里最好看的，如果他有点自知之明，不会经常胡乱插嘴的话，应该不至于太让人讨厌。这世上颜值高的人，常能获得别人的好感。但这家伙智商不高，却又总是控制不住自己的嘴巴，将肚子里的浅陋暴露无遗，于是，他便成了这群人里最让人倒胃口的那一个。
现在无聊道长就像个小丑。左手下垂，似乎肩关节已脱臼；右手前伸，五指张开，以腕关节为支点不断摇摆，不知是紧张惊吓所致，还是在示意别人不要轻举妄动。他脸上通红，双眼更通红，鼻翼两侧还各有一道亮光闪闪烁烁，那明显是流出的两条眼泪。没死先哭，这家伙太没出息了，真正的除了一张嘴，一无是处。
不对，实际上他这张嘴也是烂嘴，说话既不过脑子，又总不合时机。除了一股嚣张气焰，再也表现不了别的。这群人里，我再也没见过比这更讨厌的一张嘴。
看到无聊道长的趣怪情形，我忍不住想笑。要是在平时，我早笑得前仰后合，嘴里的俏皮话也会妙语连珠。
但这次我没笑出来。因为梦遗大师的两指只不过顿了顿，接着便继续急速前探，似乎不管无聊道长的人头，非要我的命不可。命都快没了，任谁都笑不出来。
我早就知道，抓无聊道长作人质的计划行不通。事关少林寺的声誉，梦遗大师怎么会为了一个武当派的二号人物畏首畏尾？很明显，对他而言，天下最大的事情，莫过后将我杀掉，永远掩埋所有的秘密。
李开心再次吼了一声：“再不住手，我就将此人立马杀掉。”
我觉得李开心情急之下，有点失去理智。这么狂喊显然没作用，别说你只杀掉一个无聊道长，就算你拼尽全力，杀掉这里半数以上的弟子，还是挡不住梦遗大师要我的命。从李开心的角度来说，最好的策略是，在梦遗大师和无厘道长专心于杀我之机，尽快冲出包围圈逃生。因为在此情形下，要救我已成为不可能的任务。
李开心为了保护我尽了全力，以一个江湖陌生人来说，他这已算是非常高尚的行为了。就此放弃我独自离去，没什么不对，我仍然会在九泉之下对他感激不尽。一句话，他完全没必要丧失理智作此困兽之斗。喊声虽然震动天地，但失去了一个江湖绝顶高手的风度，更浪费了本可以用来逃生的气力。
还有归无情，他虽然身受几处刀剑伤，但应该也可以借机逃脱。毕竟，只要我一死，所有人的仇恨便可消去一大半。归无情虽然杀了他们不少人，但这种人命仇杀，无论什么时候报复都不算晚，远不像我心中的秘密一样，会让他们的掌门坐立不安，如鲠在喉，不吐不快。
李开心第二次喊出声时，我没有转头去看他，反而闭上了双眼，再次等待最后时刻的到来。我算是这里最先接受命运审判的人。不接受不行，因为我已无力反抗。心中诚然有千万般不甘心，也只能努力保持最后的一点尊严。
我闭眼等了良久，面前却一直纹风不动，梦遗大师的手指就像远程跋涉，迟迟没抵达我的咽喉部位。他的出手不至于这么慢的。如果我体力尚存五成以上，出剑反击，有这个时间，也早在梦遗大师身上刺了两个窟窿。
我觉得奇怪，也等得有点不耐烦。我相信等死的人，谁都不会有很好的耐心，毕竟那种感觉是相当折磨人的。于是，我无奈地又一次睁开了双眼，要看看这位江湖上的得道高僧，究竟在搞什么名掌。
睁开眼睛，调整了几次视距，我才看清，并不是梦遗大师临头还玩什么折磨人的把戏。而是因为，他的手被无厘道长抓住了。
无厘道长右手持剑下垂，剑尖指地，左手紧紧握住了梦遗大师点向我的手腕。一僧一道两只手，就此定格在我眼前半尺远的地方。
我顺着两只手向上看去，先看到梦遗大师的一张苦瓜脸。他永远是这副表情，至少是自我认识他以来，就从未改变过。这张脸初看让人产生怜悯，再看会觉得此人高深莫测，如果像我一样看多了他杀人的气焰，就能得出此人相当鸡贼和阴毒的结论。
梦遗大师面不改色，头不抬，眼珠也不转动，只是轻声地问：“道兄，此人非杀不可，机不可失。你这是何意？”
无厘道长依旧一派仙风道骨，表情就像在说服一个大人原谅一个调皮犯错的孩子。他深深地叹了口气道：“大师，此人无论如何都活不过今晚。我只有这么一个师弟，还请从长计议。”
按理说，梦遗大师可以完全不顾无厘道长的说辞，杀了我再说。毕竟李开心抓的是武当二号人物，又不是少林派的重要弟子。但是，梦遗大师只是略为迟疑，便轻叹了一声，慢慢缩回了那两根名满天下的拈花指。
我捡回了一条命。心中一阵庆幸，同时又有点愤愤不平，去你大爷的，为什么我在他们眼中并不比那个无聊道长更重要？他只不过一个武当派的草包，一条命也值得换我这个帮主加教主再加江湖绝顶高手的性命？
当然了，这些话我骂不出口。活着是最重要的，胸中那口恶气，以后再撒吧。
我转头去看李开心。他仍然保持刚才的挟持姿势，推着无聊道长慢慢地向崖边靠近。
归无情也自然而然地脱出了包围圈，紧跟在无聊道长的另一边，长剑反指无聊道长的腰间，稍有不虞，立马便可洞穿对方的身子。三个人就这样一起向我走来。
无聊道长右臂仍然半举着，手掌以腕部为支点摇晃不定，嘴里带着哭腔喊道：“师兄……”
底下就没词了。这家伙平常喜欢插嘴，关键时候却又不知道怎么说话。如果我是他爹，估计也会对他的表现心生厌恶，事后揍他一顿还是轻的。没人喜欢看到自己的儿子在人前如此差劲的，简直丢脸丢到家了。
让我讶异的是，武当掌门无厘道长非但不加喝斥，甚至没露出任何不满的表情，反而一脸关切地看着他，就差没说，宝宝乖，师兄会救你的。在我看来，那完全不是一个师兄对待师弟应有的怜爱。我突然忍不住打个寒颤，全身立马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这时李开心喊出了第三句话：“退后，离王兄弟远一点。”
梦遗大师和无厘道长略为迟疑，归无情立马作出了反应，剑尖稍微下移，毫不迟疑地刺进了无聊道长的大腿。
血还没见流出，无聊道长便杀猪般嚎叫起来，一边嚎一边语无伦次地乱喊：“师兄，师兄。……”
底下又没词了，只是嚎得天地快要变色。
无厘道长赶紧拉着梦遗大师后退。五步，十步，二十步，脚步依旧没停。梦遗大师虽则脸上木无表情，但从脚步的犹疑看，很明显心有不甘。无厘道长倒是撤退得干脆快速，生怕无聊道长再次受到伤害。看得出，我的死活在他眼中，已经不那么重要了。
与此同时，李开心挟持无聊道长，与归无情一起向我靠近。身后所有的少林&武当徒众，也不由自主地慢慢向崖边移动。
火焰向两边散开，朝周围杂草更深的地方烧去，将所有人的神态照得越来越清楚。我逐一看过去，几乎所有少林徒众都是一脸义愤，只不过迫于方丈的示意，而没出手加以阻止。反而大多数武当弟子对此场景都表情木然，目光中暗含关切之意的人极少，甚至有那么几个坏蛋，嘴角显现出幸灾乐祸的笑容。
由此可见，多嘴多舌的无聊道长，在武当山上的人际关系有多差。
李开心和归无情终于与我重新会合。加上无聊道长，现在我们四个人站在崖边。围着我们的并不是刚才的冲天大火，而是参与这次攻杀的配角与龙套。这回所有人都获得了露脸的机会。当然了，主角梦遗大师和无厘道长也没有退场，各自有意无意地选择了一个有利的方位森然站立。都是一派宗师风范。
直到这一刻，我才想到一个更为严峻的问题：挟持了无聊道长又能如何？我们能顺利离开悬崖吗？
看眼前的阵势，即便真杀了这个武当派草包，也改变不了我们的命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