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已记不清,究竟是第几波箭雨从身边呼啸而过。一样的密度,一样的强劲。完全没有减弱和减少的迹象,更别说停止了。看样子少林&武当这一回准备的弓箭相当充足。
为了躲避箭雨,数次挥剑,几回转身,迫使我的目光来回梭巡,倒让基本看清了周遭的情形。火光绕着悬崖,围成一个半圆,弓箭手全躲在火光之后的阴影里,或者伏身于草丛里,不知道有多少人,也不知摆成什么阵势。
还有一个让人更绝望的事实:火光开始向崖边蔓延。
最初那个火圈,很明显是点燃火药一类的东西,那是他们早就准备好的。但我一路上没闻到火药味,或许是梦遗大师想到了气味会让我们起疑,对易燃物作过什么特殊处理。
后来火光引燃了周边的杂草丛,风又助火势,逐渐向我们三人蔓延过来,包围圈越来越小。我觉得奇怪的是,为何火光只向崖边延伸,而不会向他们躲藏的那个方向烧过去?同样的杂草,大火不会认人而烧,惟一的解释是,对方在设计这个圈套时,早就对他们所处的位置作过防护处理。比如,趁着黑夜,派一群弟子将火药后面的杂草清理一遍,或者是,他们所站立的前面被泼过很多水。
黑暗中做这一切很简单,难就难在,要让我们三个高手对此没有一点感觉。
火光圈更小了。我甚至开始听到不远处杂草燃烧的噼啪声。
扑面而来的空气越来越热,灼得我脸上生疼;而我身心却越来越冷,就像掉进了广阔无边又深不可测的冰水里。
包围圈缩小,火光就不再那么均匀。因为悬崖周边石和土的分布杂乱无章,草丛的长势有好有坏,有多有少,有的已黄,有的则仍绿。而火光一旦不均匀,便偶尔会露出空隙。当然,四周火光还很猛,空隙远远无法供我们逃跑。
其实即便空隙足够宽,我们三人或其中之一从某个地方冲出火光圈,前面还有少林&武当的刀剑挡着,要逃离基本还是不可能的。
目前而言,空隙只够我看到火光后面的人。全是弓箭手,从上到下一律黑色,看不到脸面,也看不出究竟是少林和尚还是武当道士。这些人进退有法,看得出经过严格训练。
每次公众场合,我都没见过这帮人。很显然的是,要么这是少林&武当带来的隐形队伍,要么是南宫玄抽调来助攻的人。我趋向于相信是前者,因为我受到他们的攻击,并不是第一次。算起来至少在四次以上。少林&武当不可能每一次都寻求南宫玄的帮助。他们的合作,是有前提条件的。
第一次是在万方客栈的马厩边,偷袭者藏身于高处屋檐角,当时不知是一人还是有几个人,因为只射了一箭便跑了。第二是吴智死后,我初遇梦遗大师和无厘道长,一番长谈下来虽没翻脸,但聊得很不愉快,接着在我离开之际,立即遭到了弓箭手袭击。其时我以为是诸神教的人,现在想来,那时少林方丈和武当掌门便想将我一举消灭,只不过他们不愿过早露出真面目,才让我幸运逃脱。
第三次是我与老疯子——也就是我父亲何不仁,正与梦得和尚及无聊道长对恃,突然遭到弓箭手的围攻。表面上目标是所有人,其实上还是对准我一个,少林&武当的那些武功低劣徒众没一个受伤,就是明证。当然了,他们永远不会承认,弓箭手其实是他们自己派来的人。
第四次是我与叶欣躲进箱子里,去见冒牌诸葛神甫——南宫玄的时候,那时黑暗中的弓箭手攻击的目标不是我,而是聚鹰帮的人,后来又与南宫玄派来人对攻。我躺在箱子里经历了整个秘密攻击的过程。
现在,已经是第五次了。明目张胆,声势浩大。卸下了所有伪装,不再有任何隐藏,可以想象,他们对我的性命志在必得。同时必须消灭的,还有李开心和归无情。当然还有在他们手上的叶欣。一句话,所有与我有关系的、可能了解我内心秘密的人,都不能活在世上。
包围圈更小了,而火光却越来越稀疏,而开始出强弱不同的现象。因为越近崖边,杂草越少,多是乱石,没什么着火之物。我们仍然无法借此逃生,但已可看到另一边更多的人。
弓箭手随着火光圈的缩小,逐渐向我们迫近。距离更近,弓箭的劲力也越强。对我们而言,优势就是,他们靠得越近,越难以藏身,我们可以看到他们的攻击的大至方位,闪避起来更容易一些。但也仅仅是稍易一些而已,形势并未有多大改观。
我没见到梦遗大师和无厘道长。不知道他们藏在哪个角落。他们不会缺席的,肯定在某个地方观看这幕戏的结局。如果弓箭最终没让我们横尸崖头,或掉落崖下,他们必然现身,亲自给这幕大戏画上完满的句号。那时我们三个即便没死,也早已筋疲力尽,他们收拾残局就易如反掌。
实际我现在就已筋疲力尽,受过伤的手臂重如千钧,别说挥剑,连抬起来都困难。有好几次飞向我身上的箭,都是归无情伸剑帮我格掉的。这让我很没面子,不知道该感激他,还是该痛恨他。
弓箭手之后,开始陆续出现别的人影,有和尚,还有道士。换句话说,很可能他们要准备收拾残局了。还有一个人在指挥弓箭手保持阵形,严防我们逃脱。
这时我们三个人虽没受伤,但已相当的狼狈。被大火灼得满头大汗,又被黑烟熏得眼泪直流。杂草燃尽后的灰尘沾满一头一脸,混合着汗水,将脸面搞得像个来了浓妆的黑脸戏子。根本看不出来原来的模样。
我侧脸看了一眼归无情,他样子比我好不了多少,那张木无表的死鱼脸,看起更为冷漠和可怖。我心里想笑,但嘴上笑不出。
归无情突然喊了一声:“看那个人。”
我没明白他的意思,不知如何接话。这个时候,哪还有心情去看人?于是我靠着树干不理他,只望着崖下的黑暗,一边艰难地挥剑,一边无聊地想象下面到底是什么情况。南宫玄已到了吗?他们是不是看到了崖上的大火?
归无情又叫了一声:“指挥弓箭手的是无聊道长。”
话明显是对我说的。因为我与他并排站在一起。旁边没别的人,李开心在五步开外。
我还是觉得他的话没多大意义。只不过他提到了无聊道长的名号,我才转头望去,弓箭手身后不远的地方,确实站着那个爱插嘴的笨道长。他正有恃无恐向那些黑衣弓箭手打手势。但那些手势我并不明白真正含义。所以,我又把头转回来了。目光重又落到了崖下,因为那个幽深黑暗所在,很可能就是我的葬身之地。
归无情这一次压低了声音说:“抓住他,我们就可以脱身。”
不回话不行,否则他还会继续嘈杂不休。
我冷冷地答了一句:“他没那么重要。这一回,梦遗大师和无厘道长铁了心要我们的命。即便杀了无聊道长,也于事无补。”
我想起白天无厘道长为了伤我,一剑洞穿武当门下弟子的情景,心里还是阵阵发冷。
白天尚且连自己的弟子都杀,现在,他们搞了个这么大的阵仗,怎么可能因为一个头脑蠢笨的无聊道长半途而废?归无情这个家伙,想得太天真了。
归无情立场坚定:“无聊道长是武当派二号人物。无厘道长不会让他有任何闪失的。”
我觉得这个理由更不靠谱,索性懒得再搭理他。
我不愿意在抓人质这个问题上讨论过多,原因是,其一觉得无聊道长充其量也是个炮灰,其二我没那份体力冲过去抓人。别说抓人了,即便能跃过火圈,我可能连那些黑衣弓箭手都抵挡不住。其三,即便让毫发无损的归无情或李开心执行这个计划,也得冒极大的风险,一人对付看得见的徒众已然吃力,如果梦遗大师或无厘道长其中之一加入战团,更大可能是自己成为俘虏。
总而言之,归无情在屋内出了个馊主意,导致我们走进了无法挽回的绝境;现在又一次提出一个无法执行的计划,谁还会听他的?我没当场骂他脑袋进水或生锈,已经算是很仁慈了。
又一波箭雨卷来。我索性坐了下来,背对树干,两脚伸出崖边,悬在空中,这样身体暴露在箭雨中的面积最小。然后我左手抓住树藤,右手努力挥剑格挡了几枝强弩,余劲差点将我震下悬崖。
我不搭理归无情,不远处的李开心也开始对我说话。
李开心压低嗓门,尽量不让声音传得更远,说:“王兄弟,我们撑不了多久的。”
我心想这不是废话么?在场的人都知道我们撑不了多久。你提醒我的意义何在?无非让我觉得更加悲伤和绝望而已。
李开心接道:“归无情的计划可以考虑。”
原来说的是这个。首先我没想到,他刚才能将归无情的计划听得一清二楚,其次我更没想到的是,他现在还能这么相信归无情。最后,他仅仅说计划可以考虑,却没指出计划如何执行。因为在我看来,计划是无法执行的,送命倒是挺容易。
李开心混江湖几十年,考虑问题不至于那么不严谨吧?即便顺利抓住了那位无聊道长,你怎么认定,对方会将一个草包的性命看得如此重要?
我曾经公开说过,来到秀水镇上的江湖人物,有两个人让我一般猜不透,一个是归无情,另一个就是李开心。现在他们两人居然凑在一起,提出的逃命方案也是如此的让我无法理解。
我无力反驳,也不想反驳。有时候说废话也是一种体力浪费。
下一波箭雨来临的空隙里,李开心已滚到我身下。他蓦然跃起身,一脚将我踹下悬崖!我大吃一惊,全身之力集中了左手,紧紧抓住藤条,但身子已悬空,脚下无处着力,滑行了一段才勉强稳住,没再急速往下掉。而且,我左肩白天受过伤,现在用力过猛,痛得差点喊了出来。
此时我头顶已与崖边平齐。李开心蹲下身子,语速极快地说:
“你白天受伤极重,现在无力动武,为了不成为我们的累赘,你必须先一步顺着藤条滑下悬崖。我和归无情全力杀过去,若侥幸成功,抓住无聊道长,三人都有活命的希望;如果你到崖底仍未见我们回头,就是我俩要么丧命,要么被制住,你就在下面自求多福吧。”
我心想,你又不知道悬崖下面到底有多深,万一太高我什么都看不见呢,怎么判断你们有没有回头?成不成功?其实你这话说到底像个临终遗言,就是无论什么情况,都让我一个人自求多福。
我来不及答话。又一轮箭雨夹着更猛烈的风声呼啸而来。李开心身子一窜,钻到了我刚才藏身的树干之后,代替我与归无情并排站在一起。箭雨从我头顶刮过,我看到他们两人面对面,会意地点了点头,便转身一左一右朝远处的火光冲了过去。
依照李开心话里的隐含意思,我应该急速下滑,尽快到达崖底。不管他们成不成功,我至少也可以事先查探崖底的情形,或者找地方藏身。
从感情上来说,我不想一个人就此逃生,虽然是暂时性的,只不过先死后死的区别,但我一个大男人,让别人在箭雨和火光中冲杀,自己缩头不管不顾,单独往悬崖底下逃跑,怎么都有点说不过去。然而,我心里清楚,无力动武是个悲哀的事实,我即便再次爬上悬崖,跟他们一起冲过去,对计划毫无帮助不说,弄不好连累他们,然后三个人早早地送命。
看来只能接受李开心的强行安排。尽管这个安排没什么人情味,丝毫不顾及我的感受。
我左手一松劲,慢慢向下滑了一段。转念一想,不对,这明显是个不可能成功的计划,精明如李开心不可能不清楚,惟一的解释是,他和归无情心有默契,要一起舍命保护我离开。所谓抓无聊道长作人质,仅仅是将声势弄得很大的假象,吸引对方的注意力。
而我趁着黑夜滑下悬崖,只要南宫玄尚未到达,我随便往哪个草丛里一躺,一个人躲过他们搜索的可能极大。
不行,我不能让他们为了我苟活而舍命,否则我无法心安。要死就一起死在悬崖上算了。况且,我即便躲过了今天,也躲不过明天。少林&武当不杀死我,不会善罢干休,南宫玄不得到他想要的东西,也会卷土重来。如果李开心和归无情两个就此死了,我在秀水镇上便再也没有同盟者,只能任人宰割。那样结局可能更为凄惨可怜。
总之,一个人逃生对我而言意义不大。
这么一想,我便将右手长剑插在腰间,双手抓藤,向上攀援。
我将头重新露出崖边时,刚好看到李开心和归无情越过火线,与少林&武当众人短兵相接。归无情下手凶狠,杀了好几个黑衣弓箭手,立时惊退一大片徒众。李开心一柄长剑以退敌为主,伤人而不致命,但行进速度极快,直奔无聊道长。
冲天的火光之下,梦遗大师和无厘道长两个核心人物,终于现身了,形势有了巨大变化,他们不得不现身。但他们不去阻挡李开心和归无情的攻势,而是有意绕过两人,往崖边直冲过来。
我心中一凉,坏了,什么都瞒不过这两个人精。他们识破了李开心和归无情的计划,正全力阻止我逃生。
梦遗大师和无厘道长念念不忘的,仍然是取我的性命。无论付出多少代价。